紅鳥的呼喚（中篇小說）（外一篇）

照日格圖

一、命運是一張網(wǎng)

1

我提著皮口袋，腋下夾著幾本書去找我的一位朋友。我走在路上，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怎樣才能租到一間合適的屋子？三年來，我的日子過得拮據(jù)但有趣，這一點大家都知道。這期間我換了十幾個出租屋，在地下室生活了二十幾天，地上生活了五個月。天啊，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組建一個家庭有多不容易。

你們都無法想象我的第一個女房東有多可怕。她患有精神疾病，喜歡在屋里不聲不響地走來走去，兩雙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偶爾說一句話，就像風吹著鄉(xiāng)下人家的茶壺一樣嗡嗡響。她的兩個孩子也一樣，走起路來悄無聲息。他們之間從不說笑，用冷冷的眼光看著彼此，好像欠彼此什么東西一樣。那段時間我還有過一段倒霉的愛情，我被愛情刺痛了心，很渴望聽到幾句溫暖貼心的話。他們肯定不是那種說貼心話的人。我也不能向同屋那個整天與落滿灰塵的舊書打交道的老頭講述這段倒霉的愛情，以便聽他的建議。每天晚上一回到出租屋，我就會特別難受。那個苦命的女人真叫人毛骨悚然，別說是跟她分享自己的愛情，看不見她老公和孩子就已是萬幸了。一看到他們，我就覺得生活毫無意義，根本不值得再往前邁一步。這樣的合租生活持續(xù)了兩個多月?，F(xiàn)在已是隆冬季節(jié)，不好再換租房，我只能在這里忍受著，等待春天的到來。有一天晚上我夢見那位患有精神病的女房東一腳踹開門，袒胸露乳披頭散發(fā)地闖進了我的房間。我有心理陰影，因為這場噩夢，很快就從她那里搬了出去。

后來我以滿意的價格租了三居室中的一室，房東是一對五十多歲的中年夫婦。那家的男人像中學生物課本上一個名叫卡爾的學者，長著并不濃密的胡須，瘦高個。女房東是一位長著煎鍋一樣扁平臉的懦弱女人。他們的生活也很奇怪。白天，當了一輩子社長的老頭常用命令的口氣跟妻子說：“老婆子，你干活兒能不能注意一下？第一，家里明明有面包你還買，這顯然是在浪費；第二，熬奶茶你怎么可以用涼水？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這樣會浪費電；第三，我那雙舊靴子壞了好幾天了，你也不說拿去修一下，你什么時候才能學會立馬執(zhí)行呢？”他說話都是第一，第二，第三。老婆幾乎是百依百順，我總聽見她說：“是吧？好吧，我馬上做。靴子明天就拿去修。”他們做起云雨之事旁若無人。到了夜里，透過水泥墻，我能夠清楚地聽到中年女人像年輕女孩一樣的淫笑聲和她男人急促的呼吸聲。起初我覺得別人的事與我無關，后來覺得羞愧難當，他們都到了這歲數(shù)，應該學會節(jié)制才是啊。有時候我故意咳嗽，給他們傳遞信號，他們根本不理會這些，依然我行我素。我偶爾會胡思亂想：聽說他們沒有孩子，他們做愛這么頻繁，該懷上孩子才對啊。也可能是物極必反，做愛過于頻繁反而懷不上。其實我可以硬著頭皮租下去的，可是他們不適宜的做法讓我實在難受，我只好選擇了搬家。其實也到了不得不搬走的地步了。有一次我曾經(jīng)那段倒霉愛情的女主人說要來出租房找我。其實也不是因為想我，她是英語專業(yè)大四的學生，有一位脾氣火爆的女士教她社會學課程，她修完這門課程需要我的幫助。她需要我?guī)兔?，這是好事。之前她一直不肯接受我的表白，也不正眼看我。這次她說要來，我匆忙把屋子收拾了一下，整理好書本，拿出全部積蓄買了招待她的食物和果品。這次完全是因為私事，所以她只遲到了一小會兒。我簡直不能告訴你們平時約會她會遲到多久。那天晚上我拿出十分的熱情，在心愛的女人面前發(fā)揮自己的長處，聊得也相當愉快。突然從隔壁傳來了他們糟糕的聲音，那時，我好像犯了錯，在女友面前害羞極了。我渾身發(fā)熱，真想找個地方鉆進去。這場意外讓我們愉快的聊天陷入了僵局。女友也害羞，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我很清楚這種局面不是我造成的。相愛的兩個人總是給對方優(yōu)越感，可這次的確讓我進入了無望的地步。

過了一會兒，女友突然問我：“你的隔壁住著什么人？”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難住，語無倫次地說：“那個……就是一對老年夫婦。”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趕緊補充道：“嗯，那個，我的隔壁住的……是我的房東?！?/p>

女友顯然是生氣了，她說：“他們不知道隔壁還住著人嗎？這里又不是妓院！”

我不能說“是的，是的”，也不能說“他們就是這樣的人”。我真想趕緊把東西給她，讓她回去?？僧敃r慌了神，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在慌亂中我把東西給女友，把她送走了。她走后我心里還留著一絲羞怯，縈繞了很久才散去。女友來出租房時的那種興奮勁兒現(xiàn)在碎了一地。到了第二天我還是走不出前夜的窘態(tài)，我也無法責怪房東在女友到訪時做了云雨之事，只能自己生悶氣。之后每次聽到他們夫妻倆做愛的動靜，我都會有一股莫名的火氣沖上來，后來還是決定換個房子，只為耳根清凈。一聽到隔壁傳來的呻吟聲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可不能在這里待下去啦。

2

我去敲門，過了很久朋友的妻子才過來開門。出于禮貌，我和她打招呼，她卻頭也不點一下瞪了我一眼就進屋去了，似乎在說：“你怎么又來了？”一看朋友的妻子這么冷漠，我真想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可這么做沒有一點好處。烏蘭巴托的人口超過百萬，我卻只有這個朋友，他們雖然不怎么喜歡我，但也不至于不讓我進家門。我們不是親兄弟，甚至都算不上老鄉(xiāng)，就是普普通通的朋友而已。在這座城市里，我父母的親戚也不少，只不過我很少聯(lián)系，覺得沒有聯(lián)系的必要。我們的成長環(huán)境不同，我也只是聽說過那些人而已。

剛上大學時父親把我領到這位朋友家，對我說：“我和你這位哥哥的父親是鐵哥們兒。你先在哥哥家待幾天再回宿舍。親兄弟有時還不如好朋友呢，以后就是住學校宿舍也記得常聯(lián)系?！本瓦@樣，大學四年里我偶爾會來一趟他家。他還真不錯，用父親的話說，就是和他去世的父親一樣親切。他不大愛說話，偶爾才問我：“老弟，學習可好？”他的老婆，那可真是個妖精，都沒拿正眼看過我。我實在找不到住處才來他家小住幾天，同時擔心對方厭倦，常常帶一個月的伙食給他們。以前，我一個人三四天才吃一塊面包，但現(xiàn)在我每天下班都得帶兩塊面包回家。為了住五六天，我還給他們買羊肉。即使是這樣，那女人還是覺得我做得不夠好。她總說：“喲，家里的面包沒有了，晚餐又沒肉吃了，我剛還想著要買圓蔥和土豆。你買了？好吧……”說著接過我手里的東西放進冰箱。

“你以為自己拿回來一塊面包，一小塊肉就可以心安理得了？這點東西算不得什么，你吃進去的比這些多出好幾倍呢！”這是她喊出來的原話。每每這時，他的男人就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裝聾作啞。昨天給孩子們盛晚飯時女人嫌他們吃得多，還嫌他們幫不上家里的忙，警告孩子們說晚上不給飯吃，數(shù)落孩子怎么還有臉吃飯……孩子年少不懂事，挨了母親罵并不言語，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飯菜。一旦吃到了飯，孩子們就把這一切忘得一干二凈?？墒俏疫@個局外人覺得特別難堪。

有一次我忍不住向一位朋友訴苦說，如果朋友的老婆是女人的縮影，那我寧愿終身不娶。我試著跟她老公一樣從容鎮(zhèn)定，可是做不到，就算我是個傻子，也能聽出她話里有話，每一句都是針對我的?？捎帜茉趺礃幽?？我總不能在走廊里過夜吧。從表面上看，每一個家庭都不一樣，其實都大同小異，我也懶得去找一個新住所。

我覺得，與其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無家可歸、窮困落魄的樣子，還不如在他們家忍下去，這樣知道我窘?jīng)r的人就會少一些。我每次走投無路，就去敲他家的門。我得想個辦法止住朋友妻子的嘮叨和羞辱。離開了膝下無子的那對中年男女，我又來敲門了。從那次起，我徹底認清了朋友的老婆。之前只是偶爾來串個門兒，根本不知道她的脾氣有多暴。不過話又說回來，誰又能事事如意呢！很快我就決定租刑警他們家的一間房子。離開朋友家時，我曾暗暗發(fā)誓再也不要看這個女人的臉色?？墒沁^了五個月，我又不得不再一次敲他們家的門。那五個月的后三個月，我還算過得舒適。年齡相當?shù)膬蓚€人一起合租，日子就錯不了。除了房東偶爾帶一瓶酒回來“罰”我一下，其他方面都還可以。早晨我們各奔東西，晚上回到家聊聊彼此在這一天發(fā)生的趣事，我們甚至可以通宵達旦地聊。警察先生喜歡講街頭巷尾的趣聞，諸如追捕了街頭的小偷啦，把喝得爛醉的國會議員送到戒酒所啦，抓捕了一位烏蘭巴托妓女，結果他的領導和妓女睡了一覺就放了人等等。他講起來好像正在上演著一幕幕電影，特別有趣。那段時間我?guī)缀跬袅诉€有女友，看清了她唯利是圖的本質(zhì)，我對她不抱任何希望了。我知道人的情感像瓷器一樣易碎，僅僅過了一天，我就不喜歡她了。警察先生也正在遭遇他倒霉的愛情，他像個十七歲的男孩似的，喜歡上了部隊醫(yī)院里的一名護士。稍稍有空，他就掏出自己的錢包欣賞女友的照片。那位護士根本不搭理他。至今我都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喜歡這么高大帥氣的小伙子，如果我是那位警察先生，都不拿正眼瞧她，不就是一個鼻子扁平、身材發(fā)胖的女人嘛。還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警察先生被愛情的火焰包圍著。過了些日子，聽說那位護士逼迫醫(yī)科大學一位有家有室有孩子且年過五旬的老教授離了婚，跟教授過起了小日子。這估計也不是什么傳聞，八成是真事。從此警察先生心如死灰，時常借酒澆愁。

“我哪一點比不上那個糊涂的老家伙？”他這樣咆哮。

我只能安慰他說：“像她這樣的女人滿大街都是，過兩天你就會把她忘了。別再喝了，要好好工作?！彼斘业脑捠嵌咃L。后來他酗酒越來越厲害，干脆都不去上班了。我目睹了讓一個嗜酒如命的人回到正常的生活有多難。他的生活正在一天天地崩潰。和醉鬼合租對我來說也很難。合租都這么難，真不知道和那些酒鬼過日子的女人是怎么過的。

有一天我跟小伙子說：“我要搬家了，一起合租的日子非常令人難忘，你要想辦法把酒給戒了。”

他也說跟我一起合租很愉快，還說我可以繼續(xù)租下去。我知道如果我繼續(xù)待在這里，只會給自己惹麻煩。我不避諱跟任何人說起我們五個多月的合租生活。如果他不酗酒，我完全可以待下去。在那里，我享受了正常人能夠享受的一切，也明白了一個現(xiàn)實：我房子都沒有看起來過得比他慘多了，他有房子卻整日酗酒，我比他幸福，沒有什么財富比頭腦清醒和身體健康更重要。

沒辦法，我又來敲朋友家的門。在那里強忍了幾天后，我租了一個老女人的房子。女人和自己的兩個女兒、兩個外孫女一起住。大女兒三十多歲，是兩個女孩兒的母親，小女兒和我年紀相仿。我在那里住了近三個月，明白了一個道理：別人強加給你的幸福，還不如找上門來的痛苦。老女人一生未再嫁，她和大女兒聯(lián)合起來撮合我和她的小女兒。她租一室給我不圖錢，只是想留住我。她們經(jīng)常用美食款待我，還會把衣服給我洗好，總是前呼后擁，唯恐怠慢了我。小女兒也試著親近我。每當那位鼻子扁平、眼睛大得失去比例、滿臉痘痘的女孩細聲細語地跟我說話時我就會渾身不自在。無論怎樣，我無法和她談情說愛。每月的二十號左右我交房租時她姐姐就說：“急什么？可以緩一緩的。交了房租，你自己就沒錢花了吧？我們暫時還不缺錢，如果你急需用錢就先留著?！彼竭@樣，我就越想按時把房租給交了。作為一個男人，即使囊中羞澀，我也拒絕靠出賣色相來維持生活。我偶爾會和房東們坐在一起聊天，只是聊著聊著話題就跑偏了。

老女人常說：“這房子其實是我小女兒的，我們都在租她的房。等她單立門戶，我就帶著大女兒和兩個外孫搬出去住?！彼Ｍ夷芰粝聛恚退男∨畠哼^日子。我怎么可能答應呢？雖說我現(xiàn)在還買不起房，可我相信未來一定會有屬于自己的一切，我對生活還充滿了希望。我可以在三個女人的關懷下忘掉煩惱，一直這么過下去，但這樣的生活不會帶給我一絲快樂。

有一次我聽到房東和鄰居說我是她的女婿，那種憂傷叫我抬不起頭來。

我不是她的女婿，也不屬于她們，我只是個租客。離意已定，我就從那里搬出來，租了另外一處兩居室的一室。天啊，我在這里受了莫大的羞辱。這家的男人以前是個出租車司機，不久前出了車禍，落下了殘疾。我過來還不到半個月，他就懷疑我和他老婆關系曖昧，還說我想和他的女人結婚，這聽起來真叫人討厭，別說是他那個黃臉婆，就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長相一般的我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對我來說，租他們家的一室真是個錯誤的決定。一天，女房東和老公吵架之后推門進來說：“我們吵架都是因為你。我老公懷疑我和你關系曖昧。拿上你的租金走吧，我們的關系剛剛緩和，你一來全給攪和了?！蔽以趺茨芨@種神經(jīng)質(zhì)一般見識呢，立馬搬了出去。人一旦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就會變得暴躁無常、心狠手辣。不過這么厚顏無恥的家伙也少見。他的老婆和他是一丘之貉，無知地輕信她老公說的話，怪起了我這個無辜的人。如果滿世界都是這樣的傻瓜，活著也就沒什么意義了。和這樣的傻瓜在一起，還不如和一位心眼壞透的人在一起呢，這房東比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賽羅還要狠毒。從他們家搬出來后，我無處可去，只好又去找我的朋友。

3

我在朋友家住了一天。他老婆對我還是那樣兇。這一切我只能默默忍受。我偶爾會想，如果朋友的父親還健在，她一定不會這樣對我。朋友的父親年輕時我父親幫過他的大忙。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朋友的父親被貶到了我們那里荒無人煙的戈壁。當他在異地他鄉(xiāng)受難時我父親幫了他不少忙，母親熬了不少的奶茶給他喝。我現(xiàn)在說這些不是在追債，父輩建立起來的友誼我們常常懷念也沒有錯。其實朋友自己也沒什么錯，他們家的大事小事都是女人說了算。我這么一個陌生的人住在家不走，她自然要生氣。從上一個租處搬出來之后我?guī)捉?jīng)周折才找到了下一家，找了差不多一周。他的妻子離瘋掉就差一步了。找熟人，我租了一位七旬老漢家的一室。熟人說他的兒子和兒媳都在國外工作，十九歲的大孫子戀愛之后就不再著家，小孫子才上小學一年級，需要有人搭個伴兒。他對我?guī)缀跏擒娛禄芾怼Ｋ熳谏嘲l(fā)上吸著鼻煙，把我喚來呼去的。

“孩子，你去買些面包回來，找錢時別要零鈔?！蔽屹I面包回來時他又會說：“你快去接我孫子放學吧，過馬路得牽著他的手。”孫子剛接回家他又接著說：“垃圾桶滿了。小區(qū)的垃圾箱就在前面，記得把垃圾桶倒干凈?！蔽覄偟雇昀貋硭终f：“把肉從冰箱里拿出來吧，我去拿面粉，你來做飯吧?！弊龊昧孙垼艺氤酝霟崦鏃l，他又說：“孩子，我這脖子酸痛的，你給我捏捏。”其實這些我還能忍受，一起合租嘛，年輕的照顧老人也理所當然，我最不能忍受的是老人的小題大做。

三更半夜，他毫無征兆地跟我說：“我不行了，你快去給我叫醫(yī)生。”天寒地凍的，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打電話聯(lián)系，把醫(yī)生叫過來時他卻說：“喝了點茶竟然就好了?！彼麕缀趺刻於歼@么折騰一回。后來我實在受不了了，經(jīng)常反問自己：“你父親生病時你都沒在他身邊照顧，怎么無怨無悔地照顧起了合租的怪老頭？”我聯(lián)系好下一個房主，當天就帶著皮口袋從他家搬出去了。聽說老漢后來找到我那位熟人，跟他說：“都說水草好的地方牛待不住，幸福的地方人待不住，盡管我很努力地友好相處，可那孩子還是搬走了?！?/p>

新房東的兒女可真不少。夫妻倆在鐵路工作了二十余年，加起來有十幾個孩子，成年的孩子有四五個。不過他們的脾氣倒是還不錯。家里的人多，他們只能從市場上買來動物的下水，填飽孩子們的肚子。兩個成年的女兒雖說已嫁了人，但工作不穩(wěn)定，兩個女婿也沒什么好工作，經(jīng)常領著孩子回來啃老。成年的兩個兒子境遇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都是一些只會說大話的家伙。有一天大兒子突然領著一位兩個孩子的母親回了家。對我來說，跟大大小小的二十幾個人生活在一起很不容易。每天清晨我都在滿屋子的汗臭味中醒來，下班回來看到像生米粒一樣亂跳的孩子，我就頓時感到疲憊。我的屋里做不成飯，小孩子們不時地探進頭來看。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怎么也安靜不下來。我在這家住了兩個多月就搬出來了。很多年前我看過一本書，書上說有一種草叫寄生草，自己沒有根系，依附纏繞在其他植物上，汲取它們的營養(yǎng)來維持生命，如果寄生的植物死了，寄生草也活不了。原來人類當中也有它的同類。

搬出來之后我想租個環(huán)境好一點的住所，現(xiàn)在想來條件好的那家也毫無幸?？裳浴１茸约旱哪腥诵『芏嗟呐私?jīng)常去夜店，因此他們家有吵不完的架。他們天天不厭其煩地吵，不吵架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我們之間雖然隔著一堵墻，我也是活受罪。每次女人喝得爛醉回來，男人就動手打她。女人一喊救命我都沖過去，要求男房東不要打，努力制止每一場戰(zhàn)爭。知道他們吵架的真正原因之后我就不再勸架了。聽到女人在隔壁喊叫，我也只能緊張地等待戰(zhàn)爭結束。有一次，男房東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拿著一瓶酒到我屋里，跟我說了不少心里話：“打擾老弟的生活了。其實我愛我老婆，不過心里有說不出的苦衷，女人一旦變得水性楊花，你就再也控制不住了，我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樣。以前我有一個溫柔的老婆和可愛的孩子，不知怎么就喜歡上了她。想想這些，我都想一死了之，可我還有幾個孩子啊，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了，不能讓他們再失去爸爸啦。人到了這歲數(shù)了，按理說不應該活得這么狼狽啊。”說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從此我就沒再出去勸架。人家兩口子吵架，我一個外人出來勸，也太不著調(diào)了吧。

我的合租生活還在繼續(xù)。有一天，鄰居家的女人跟我說：“你是個年輕人，肯定也有你的苦衷，但是你也要想想你的未來和后代，碰到骯臟的東西就應該躲得遠遠的。租房之前應該把前前后后都打聽清楚才是。我這個鄰居太晦氣啦。我是為你好才說這些。他們家的男人都待不住。之前他們有兩個帥氣的兒子，一個很小就死了，另一個都長那么大了，一場疑難雜癥要了他的命。他家的女人也不安分，所以才天天吵架呢。你還年輕，這些都應該考慮清楚，我怕厄運從此跟上你。”

本來我對房東印象就不好，再聽鄰居這么一說，我就變得坐立不安。我安慰自己：“應該沒事吧，又不是傳染病，就是兩個房東在吵架而已?！辈贿^我是真怕自己的名聲受損。人一旦疑神疑鬼就會坐不住。我趕緊出去找房，走在過道里，我忽然感到渾身輕松了許多。我開始明白鄰居女人說的話不無道理。我搬出來不久，便聽說那家的男人在家里自殺了。我知道，他的死和他老婆有脫不開的干系。

4

我在朋友那里住了一天。他的老婆更兇了，變著法兒地哭鬧著數(shù)落她的男人：“家里都快容不下你了，我不指望你幫忙了，怎么還不從我眼前消失？”我只是暫住幾天而已，她的臭脾氣和惡毒的話語我只當耳邊風。我出去買了好多報紙從上面找租房信息。大部分房東都想一次收齊幾個月的房租。我不喜歡這樣：一來我沒那么多錢給他們；二來頻繁地搬家也讓我煩透了。我又租了一家，那對聲稱剛從韓國打工回來的房東真是殺人不見血。他們告訴我可以把兩居室中大的那間租給我。他們還說：“老弟你一次性把房租給交了吧。我們過幾天就去韓國打工了，不然房租也不會要這么急。在異國他鄉(xiāng)，鈔票多幾張也不嫌多，最近我們手頭有點緊，把房子租給你，就是想讓你和兩個孩子搭個伴兒。我們一去可能好幾年都回不來，你付了房租就可以住在這兒，我們絕不漲房租?！?/p>

我當時覺得自己特別幸運，就借錢一次付清了他們的全部房租。那些錢對我來說絕對是個大數(shù)目?？此粕屏嫉哪菍Ψ驄D把我騙得暈頭轉向，他們變賣了房屋又跟別人借了錢，不到一個月便去了韓國。二十幾天后，一個彪形大漢拿著房產(chǎn)證來找我，說這套房子是他的讓我盡快搬走。我告訴他我是受害者。他說這些和他沒關系，讓我先搬出去，再去找房東。我只好搬出去報了案。一位戴著中尉肩章的年輕警察冷漠地對我說：“我們不敢保證能挽回您的損失，交易過程中您沒留任何證據(jù)，不懂法吃虧了吧？你怎么證明自己交過房租？房東他們怎么狡辯都有理。不管怎樣，你先把報案材料放在這里吧?！弊叩竭@一步，我才知道自己被那對夫婦給騙了。想到那些房租，我真是欲哭無淚，以后靠省吃儉用來還債。后來經(jīng)大學同學介紹，我租了他親戚家的一室，條件是房租可以按月交。起初我們過得還算和諧，后來我們就不再是合租關系，簡直就像一家人了。他們一家人可以隨意進出我的屋子。剛開始，那家的大兒子偶爾跟我借西服穿兩天，后來他想什么時候穿就什么時候穿，好像西服是他的。男人嘛，都好面子，我雖然心里不大高興，可也沒表現(xiàn)出來。作為合租者，我也可以隨意出入他們的屋子，對于我而言，現(xiàn)在只有我的內(nèi)衣不是公共財產(chǎn)啦。正在這時，那家大兒子的錢包不翼而飛，房東立刻懷疑是我拿的。

女房東不給我留一點情面，直截了當?shù)馗艺f：“我們家人之間不可能偷雞摸狗，如果誰想用錢說一聲就是了，錢包肯定讓你給偷去了。你知道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嗎？我們把你當人看，你做出來的事卻豬狗不如。人可以被生活磨平棱角，應該學會容忍，只是人的容忍是有底線的。為了保持名譽，人可以忍，不過名譽有時候也會毀了容忍?！北环繓|這樣誣蔑之后，我忍無可忍直接去報了案。警方洗清了我的冤屈。原來，房東的大兒子偷了錢，錢包藏得連自己都找不到。之后那孩子鋃鐺入獄，我卻沒覺得自己的心里有多解恨。

我從不覺得這是他們罪有應得。我只想還自己一個清白。從頭到尾錯都不在我，可我也受了傷。從此之后我不再輕易相信別人了。

這個習慣折磨了我很久很久。

5

我去朋友家住了三天，他老婆越來越兇了。面對她的壞脾氣，我努力把每一句話都當成耳邊風，同時加快了尋找新租房的速度。欲速則不達，我在好幾家報紙上登了消息，都未見回應。平時少言寡語的朋友也開始煩了，這幾天老問我是否找到了合適的地方，我只能如實地回答。我自己不知道下一個房東在哪兒，我什么時候才能租得上，可我不能為了面子含糊地回答今天或明天。一直說實話，就用不著圓謊了。

有時我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種可怕的孤獨。每每想到我只不過是這座城市里千萬人當中普通而卑微的一個，真想找個地方自盡，或者干脆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我也努力趕走這些孤獨，告訴自己不是這座城市里最不幸的人，只不過是遇到了一點小麻煩而已。和我一樣為了能在城市里扎根而奮斗的年輕人，大都有和我一樣的經(jīng)歷。他們成千上萬人過得都比我差，可是為了生活和理想，他們像雄鷹一樣把自己的理想都放在了無人能及的高處。他們當中有創(chuàng)造奇跡者、成功創(chuàng)業(yè)者、小偷、流氓、啃老族和悲觀主義者。同齡人現(xiàn)在正享受著成人會有的幸福，也承受著成人會有的悲劇。想到這些，我又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忘掉了眼前的痛苦。我正在經(jīng)歷的不是苦難，而是緣分的一部分。人們看盡日出月落，遇到愛情，然后舉行婚禮組建家庭，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慢慢經(jīng)歷。一個人走著走著就會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相信總有一天我也會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這么一想，生活真是美好。所以我不嫉妒誰，也不敢妄言誰的生活猶如幻影。命運是擋在希望前面的網(wǎng)，只有沖破那張網(wǎng)才能抵達希望的彼岸?；蛟S我的想法和別人不一樣，可這些都是真理。今天我正在努力沖破命運這張網(wǎng)。這三年里，我遇到的種種困難與那些房東們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我覺得那些房東有的可憐、有的可悲，我卻沒有厭惡，更沒有嫉妒。我們是彼此的匆匆過客，沒必要那么認真。在上一個租房被人懷疑成小偷之后我暗暗給自己立下一條規(guī)則：不管我的一室有多擁擠狹窄，我都是那里的主人；不管合租的人工作多好，生活多富裕，都不能讓他們越出界限。我平時很少給自己立規(guī)，現(xiàn)在只能這樣了。我也不是喜歡隨隨便便就發(fā)誓立規(guī)的人，這次卻只能這樣了。家庭與家庭之間本來應該分清你我，保持相對獨立的地位，總黏在一起也沒什么意義。

從上一個房東家搬出來之后，我又迅速換了三個房子，房東分別是三個嬰兒的父母、單身的窮喇嘛和膝下兒女成群的中年女人，他們的生活也都一團糟。三個嬰兒的父母一天到晚都在給別人裝修房屋，累死累活掙錢卻很少。他們偶爾向我秀幸福時我選擇了默默聆聽，他們匆匆忙忙，撫養(yǎng)三個嬰兒并非易事。現(xiàn)在我還沒結婚，沒洗過尿布，可能體會其中的艱難。屋子里每天都彌漫著孩子的尿騷味，他們一點都不在乎，我卻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女同事還跟我開玩笑說：“你是不是直接娶了一位單親媽媽？怎么渾身都是尿騷味？你可真會見縫插針?！边€有一位歷史學家同事有一次用長輩的口吻提醒我：“年輕人不應該這么急著要孩子。”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我看到了一則廣告，上面寫著：“租一室，詳情請在晚間聯(lián)系普仁萊喇嘛?！蔽亿s緊找到喇嘛，談妥條件就搬來了。普仁萊喇嘛年輕時滿腹經(jīng)綸，年老時卻無依無靠。膝下無子的他到了臥床不起的年紀才想起要和別人合租。除了替人算風水的那點錢，他沒有其他收入。因為他是喇嘛，手頭兒沒缺過零花錢。在他的房子里，我看到膝下無子的老人有多孤單，就像落葉總要歸根一樣，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普仁萊喇嘛承受了太多的孤獨。我搬過去沒幾天他便圓寂了，在此之前照顧過他的兄弟倆立馬亂成了一團。喇嘛膝下無子，房產(chǎn)沒有直接繼承人，為了這套兩居室他的兩個親兄弟險些動手。第二天，我便收拾東西搬了出來。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天里我一直陪在他身邊，他的兄弟不管不顧，最后還為了房產(chǎn)鬧得雞飛狗跳。人類如果真的有靈魂存在，真有轉世的說法，死者應該看清他親兄弟的真面目。

從喇嘛家搬出來之后，我去朋友家聽了幾天他老婆的嘮叨，才找到合適的租房。房東的膝下兒女成群，我搬過去時她的男人剛剛死去。孩子們正在長身體，她微薄的收入根本無法糊口，我在一個多月之內(nèi)預付了三個月的房租。那位房東手頭緊張時直接過來跟我借錢，我就趕緊把省吃儉用的錢借給她，希望可以解她的燃眉之急。兩個大一點的女兒每天出去找工作，可總也找不到。他們的生活像被夾在巖縫里的雛鳥很難再往前了。這時候她的兒子已被一所學費昂貴的國外大學錄取了，她決定賣房。

“我把房子賣了還你錢?！迸繓|跟我說。

“就當是我捐給你兒子的。”說完，轉身出門時我又跟她兒子說道：“老弟，你應該好好想想你母親是怎么供你上大學的?！蹦呛⒆幽攸c了點頭。我腋下夾著幾本書，提著發(fā)黃的舊皮口袋從他們家搬出來了。

二、生活有時不盡如人意

1

我在朋友家住了十幾天后才找到一處住所。這期間，朋友的妻子簡直快要瘋了，她說盡了世間最難聽的話。老實說，我那位朋友也夠不幸的，世界上脾氣最糟糕的女人成了他的妻子。如果她稍稍懂點事，就不這樣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了。暴躁的脾氣說明她不懂事，我的朋友也為此事備受煎熬。或許他前世造了孽，今生才這樣受難吧。想一想，如果妻子一天到晚這么絮絮叨叨的，誰能幸福？那簡直就是生活在地獄里。反正我是不能和一個像母雞一樣叫個不停的人一起過。這日子一過可就是一輩子啊，早晨一睜開眼就必須得聽嘮叨，也甭想聽到什么好話。這是朋友的私事，一成不變的生活或許讓他家感到幸福。孩子們應該不會覺得自己幸福，他們以后會不會像母親一樣折磨自己的孩子，那要看他們?nèi)蘸蟮脑旎恕?

一找到住處，我立馬從朋友家里搬了出來。新房東家的人比我想象得要少，又矮又瘦的動物學家楚倫和他的妻子在那里生活?？雌饋硭麄儾⒉话闩?，妻子大眼睛、皮膚白皙，一舉一動都透著優(yōu)雅。破舊的家具和脫了漆的木地板顯得陳舊，他的妻子卻讓人眼前一亮。因為反復洗了很多次，桌布褪去了鮮黃的顏色開始發(fā)白，那顏色看了叫人心生寂寞。結婚三四年，他們還沒有孩子。研究嚙齒類動物的學者日復一日地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不管是上班之前還是下班以后，他從不做家務。他在家里閱讀嚙齒類動物的相關資料，或者去三居室中最小的那間屋子，一連幾個小時觀察籠子里的老鼠和兔子。他的妻子內(nèi)外兼顧，每天把脫了漆的木地板擦得干干凈凈，在廚房里把鍋碗瓢盆洗得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每天晚上她都把自己男人的衣物整理得一塵不染。她忙個不停，但他似乎也沒有因此而欣賞她，好像那些活兒都是她應該做的。他偶爾還會這樣數(shù)落妻子：“嘎娜，你的動作怎么那么慢？不是跟你說過我明天要給學生開講座嗎？從我的西服里選一件最好的給我熨一下。這件灰色的根本穿不出去，你也不想想我穿這件西服出去別人會怎么看我？粥你自己吃了吧，這黏糊糊的東西我可咽不下去。”妻子則會低聲回應說“馬上去做”。從外表看沒有任何優(yōu)勢的楚倫對妻子如同老虎一般，妻子跟他要一點錢去買食品時，他都生氣地說：“你的工資呢，都吃完了？”

現(xiàn)在我就要跟他們合租了。除了男人對老婆的態(tài)度惡劣一點，他們沒有其他矛盾。嚙齒類動物學家不抽煙不喝酒，他的妻子也不那么挑剔。她可能覺得我這個單身漢有些可憐，經(jīng)常會請我跟他們一起吃晚飯，但我一般都說自己已吃過。她的溫柔讓我覺得生活很舒適，我有時會胡思亂想：“這女人的確不錯，誰娶了她誰就享福啦，那個長著綠眼睛的動物學家可真夠幸福的，娶了比自己小那么多又這么漂亮的女人。”不過現(xiàn)在我還有一件事還不太明白：我來租房時他跟我說：“房子你可以租到明年五月。房租可以按月交，但不能超過每月的二十號。房租你不要交給我老婆，直接給我就行?！敝拔疫€以為他老婆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現(xiàn)在看來她不是那樣的人，他也不讓老婆手里有一點點零花錢。這一點我很不理解，覺得他是一個吝嗇的家伙。

2

我搬進來有一個多月了。男房東依然忙著研究他的嚙齒類動物，女房東忙著拖地做飯。她真是個好人，我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諸多優(yōu)點，而且每一天都能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不管男人怎么數(shù)落批評，她從不頂撞，而是用小鹿般的眼睛看著他說：“對不起?！蔽矣袝r候真想回她男人幾句，她那么好，他還故意找茬兒，簡直就是在雞蛋里挑骨頭。

“今天的飯怎么又晚啦？都七點多了，等你做口飯我都要餓死了！”學者又開始發(fā)飆了。妻子看著他的臉色說：“對不起，今天幼兒園有個家長遲遲不肯來接孩子，我不能扔下孩子不管呀，所以做飯就晚了?！?/p>

這只是男人數(shù)落她的諸多理由之一。

不就下班晚了一會兒嘛，有什么好生氣的？她的男人一點小事都不放過她。他可能覺得女人一下班就應該早早回家，任何理由都不應該成為晚回來的理由。在我看來，他的好多指責都是多余的，上班族誰還沒有幾次下班晚的時候啊，如果是正常情況就應該說明，可女人從來不說，弄得男人越來越放肆。如果女人頂一句 “你少來這一套”之后奪門而去，男人估計也不能拿她怎樣。像他這樣的男人，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女人了。她的男人大概也沒想過這些，找了一個比自己小很多又那么漂亮的女人，應該細心呵護才是?？墒虑橐舱f不準，說不定他就是她眼里的白馬王子呢，為了不失去王子她可能才這樣百般容忍。不過至少在外人看來這個男人太遜色、太可憐。

3

房東真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合租了近兩個月，她的美麗和優(yōu)雅讓我著迷。我從未見過這么優(yōu)雅的女人。我是年輕人，碰到美女難免要多看幾眼，其中也不乏美得讓人驚叫、美得讓人每晚入夢的女人。我見過好多美女，她們有的漂亮但是脾氣很壞；有的漂亮但孤芳自傲、貪婪無邊；有的女人脾氣不錯，但長相實在是慘不忍睹。可能是因為我太敏感的緣故，只見一次我就能看出好多女人身上的缺點，再慢也不超過一個月。不過到現(xiàn)在我還沒發(fā)現(xiàn)女房東身上的缺點呢，她的長相、身高、性格都很不錯。我曾在內(nèi)心深處呼喚過這樣一位完美的女性，她可以完全征服我的身心，只可惜那個女人沒有出現(xiàn)。說實話，遇見了新房東嘎娜，我覺得她就是我期盼的那個完美女神。有人會說，你怎么喜歡上了一個有夫之婦呢，而且還是你房東。別人怎么說都沒關系，我覺得她就是我的女神。

有時我也懷疑自己怎么就突然喜歡上了一個有夫之婦。可是見了她，還真不知道說什么合適，有時手里還干著什么活兒，一想起她就會走神。上班時想的全是她，有一次我不知不覺地在一張紙上寫滿了她的名字。那張紙被我們一個愛傳閑話的同事看到了，她大聲喊道：“喲，你是喜歡上人家女孩了吧，她應該很可愛，名叫嘎娜？快介紹姐姐認識認識，我?guī)湍愣▕Z一下你倆合適不合適，估計她也愛你吧？”當時我特別尷尬，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我沒向任何人說起過自己喜歡上了女房東，所以沒有人知道這事。隱瞞真相也不是易事，這位同事突然喊了一聲嘎娜的名字，真叫人尷尬。我甚至覺得所有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秘密。同事們應該還不知道，如果知道了，肯定會問：“看來你的確喜歡上了一個人，她是哪兒的？”幸好這事沒在同事中引起任何波瀾，雖然我沒有作聲，可已經(jīng)心亂如麻。從此我變得更加謹慎，一言一行都三思而后行，努力守護我的秘密。不過只要細心觀察，看破我的心事并不難。平時我喜歡留下來加班，現(xiàn)在一下班就忙著往家里跑。我是一個單身漢，租房住，所以沒有必要一下班就往家跑，除非有急事?，F(xiàn)在我每天和男房東比誰先回家。我不知道這是尊重內(nèi)心的呼喚還是情不自禁的表現(xiàn)，反正人們會在走廊里看見那么一個人匆匆忙忙地回家的身影。臨近下班，我的身體就像要奮力奔跑的馬一樣非常興奮。如果這被同事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肯定覺得我太夸張了。

有時我也自責：什么都還沒開始，怎么就那么急著回去見一個已婚的女人？她能帶給你什么？可是已經(jīng)形成的東西就不容易被人左右了。我需要有多么大的定力才能控制自己？我不是一個沒有節(jié)制的人，平時我常告誡自己要低調(diào)再低調(diào)，所有的大道理我都懂，可為了她還是忍不住往出租屋里跑?？礃幼?，我是喜歡上了女房東。

她可是一位有夫之婦，一想到這一點，我怎么也興奮不起來。她是別人的妻子，再好再近也不屬于我，屬于別人。這兩種想法經(jīng)常在我的心里糾結，我好像喜歡新房東，似乎也沒有。盡管那位動物學家沒做過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我也厭惡他。看到他對妻子發(fā)號施令，我立馬就熱血沸騰，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火。人家兩口子吵架與我何干？人們無法完全了解彼此才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嗎？喜歡他的女人，我才厭惡他的吧，這在外人聽起來多可笑。

4

我真心愛上了那位有夫之婦，滿腦子都是關于她的點點滴滴。我越來越覺得她漂亮，任何詞語都無法形容她有多美麗。我覺得她美若天仙，就越覺得她的男人丑陋無比。每次看到那男人的綠眼睛、稀疏的黃卷毛和瘦削的雙肩，就無法理解嘎娜怎么會看上這么一個“瘦羊羔”。別說嘎娜這樣的美人，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也看不上他。比起他，我可是個真正的男人，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既然嘎娜能看上這么一頭老牛，肯定會愛上我。研究嚙齒類動物的這個家伙有幸遇上嘎娜還和她一起生活了幾年，如果和我在一起，嘎娜就不用被呼來喚去了。他不就比我多了一套地板脫了漆的三居室嗎？還能有什么。如果是我，一定不讓嘎娜過這樣的日子，老婆連幾套換洗的衣服都沒有，他竟然還可以那么神氣！他的心里只有那些兔子和田鼠，根本裝不下嘎娜。如果帶著嘎娜私奔，估計他也拿我沒辦法。

有位哲人說，任何事情過了臨界線就會進入病態(tài)的發(fā)展，就像現(xiàn)在的我。有夫之婦奪走了我的心，有一天晚上我竟然夢見了她：我和她正在私奔，男房東為了他的妻子，手里拿著槍赤裸著上身追我們。我牽著她的手跑上一座山頂就沒了路，男房東把槍口對準我扣動了扳機。槍聲一響，我便跌下山谷，感覺像是在飛翔。

我從夢中驚醒，不知道這場夢持續(xù)下去還會發(fā)生什么。在夢里我看到男房東的綠眼睛，他應該做得出任何極端的事。第二天起床后我想到昨晚的夢，不敢直視他，我感覺自己后背涼颼颼的。之前只顧著喜歡他的妻子，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我無法掩飾日益膨脹的欲望，自從看上她，我再也不敢直視他。

還和以前一樣，我一下班就急急忙忙跑回出租屋，進了屋把門關嚴實聽隔壁的動靜。他們的生活一切照舊，除了偶爾和妻子大聲說話，動物學家平時都像個死人一樣保持沉默，估計正忙著研究他的嚙齒類動物。妻子則忙著擦拭那脫了漆的地板，忙著在衛(wèi)生間里洗漱，或者在廚房里弄得鍋碗瓢盆叮當作響。我真想把她領進屋里，讓她遠離整天被人呼來喚去的苦日子。讓我苦惱的是，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5

我越來越厭惡那位研究嚙齒類動物的男人。這事不怨我，是他自己埋下了禍根。星期天，我正百無聊賴地躺在自己的房間里，他請我去他的動物觀察室跟我聊了很多。他說：“在我們這個星球上，嚙齒類動物的體積最大，危害也大。所有嚙齒類動物都希望自己有個窩，它們在自己的窩里和老婆孩子一起生活，目標只有兩個：住所和飲食。嚙齒類不與其他動物為敵，可為了地位、住所和飲食，同類之間相互殘殺的事情卻時有發(fā)生?！?/p>

他說自己的研究課題是“雌雄嚙齒類動物的集體生活”，他已經(jīng)掌握了嚙齒類動物的部分生活習性：自然法則下雄性動物必須占據(jù)主導地位，這條規(guī)律同樣適合于走獸、飛禽、爬行動物、嚙齒類動物、魚類和昆蟲。動物的雄性很自然就覺得自己要承擔照顧家庭的重任，如果雌性占據(jù)了上風，則會擾亂自然法則，嚴重的會給這類動物帶來滅頂之災。有人研究過蜘蛛，發(fā)現(xiàn)雌性蜘蛛和雄性蜘蛛雖然生活在一起，可有時雌性蜘蛛會占據(jù)上風，每每這樣，雄性蜘蛛就找來食物獻給伴侶，有時它自己也會成為雌性蜘蛛的美餐。同樣的法則也出現(xiàn)在了他正在潛心研究的鼠類和兔類的生活中。這位動物學家首先把雄性兔子和雄性老鼠隔離開來，讓雌性的兔子和老鼠挨餓，聽到伴侶因饑餓而發(fā)出的慘叫，大多數(shù)雄性動物都給伴侶留了食物。相反，雌性占有食物，會讓雄性的兔子和老鼠挨餓。實驗結果是，雌性的兔子和老鼠沒有給雄性留下任何食物。他得到的結論是：雄性動物覺得自己有養(yǎng)家糊口的任務，而雌性動物覺得應該由伴侶來養(yǎng)活。

動物學家還拿老鼠和兔子做了三次實驗：第一次把雌性和雄性關在一個籠子里，一連幾日都給雌性動物大量的食物，不給雄性動物任何食物。幾天后，同時給它們足夠的食物時饑腸轆轆的雄性和吃飽喝足的雌性會搶食物吃。第二次把雌性和雄性隔離開，給雄性足夠的食物，只分一點食物給雌性。幾天后，只給它們少量的食物時雌性動物并沒有來搶食物。第三次把雌性和雄性動物關在一個籠子里，一連幾天都不給它們?nèi)魏问澄?。此時雌性動物會追著雄性動物跑，示意讓它們出去找食物，也可能是要把雄性當作食物吃掉。動物學家得到的結論是：如果嚙齒類動物的雌性占了上風，雄性動物一定會被毀掉。他也發(fā)現(xiàn)如果雄性動物一直完成最主要的任務，雌性動物就愿意依偎在它身旁，一旦雄性動物失去了這樣的能力，雌性動物就會對它又啃又咬。

基于以上實驗，動物學家得到了如下的延伸結論：嚙齒類動物的這種生活規(guī)律不僅適用于其他動物，同樣適用于人類。男人就應該養(yǎng)著女人，男人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女人就會試著重新選擇。他這些無聊的理論讓我徹底無語。

我想，他說這樣的法則同樣適用于人類，人怎么能和嚙齒類動物一樣？人類可以彼此愛慕、相互幫助，與動物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把人類的生活和動物相提并論，簡直是無稽之談。

了解了男房東的職業(yè)，我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了。在我眼里，他自己就是雌性蜘蛛和正在挨餓的雌性兔子。天啊，我怎么可以那么討厭他，他并沒給我使過壞啊。他認為人類和嚙齒類動物一樣，所以生怕有一天地位不保。你們想想看，娶她時他承諾要給她幸福，現(xiàn)在卻把她比作嚙齒類動物來展示性別優(yōu)越，原來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

6

我漸漸明白，他在家庭里實施的正是他的實驗結論。破舊的用品、洗得發(fā)白的桌布、多年沒有上漆的木地板，原來都有存在的道理。動物學家活著的意義是讓妻子在物質(zhì)上匱乏，好讓她生活在自己的監(jiān)視范圍內(nèi)。我終于明白他剛剛跟我說的那些話也基于這個理論，每個月的房租只有四千圖格里克而已，他怕這些錢如果落到妻子的手里會打破原有的生活。他不希望妻子手里有一點點零錢。區(qū)區(qū)四千圖格里克，能做什么呢，更何況她還是個女人。這錢連一雙時髦的皮鞋都買不到，在他眼里這可是一筆巨款，所以之前才讓我把房租直接交給他，而不是他的妻子。和籠子里那些為了一點食物相互撕咬的嚙齒類相比，人類還是大不一樣的。他大概沒有想過在大街上與他擦肩而過的人們都有自己的期盼，每一扇窗戶里面的人們都在開拓新的生活，而這一切都為了家人的幸福。在他看來，人類的生活和籠子里的嚙齒類沒什么不同，所以他每天只關心他的嚙齒類動物，與它們分享自己的秘密。他或許并不知道世間如此廣闊，與籠中的嚙齒類動物和他鋪著舊地板的房子是兩種風景。知道了他的想法，我的脾氣就變得更暴躁了。妻子出門上班時，他大聲吩咐道：“嘎娜你今天要早點回來，明天學術委員會要開會?！彪y道明天的會他讓妻子要提著嚙齒類動物的籠子跟他一起去，還是把自己當成展品，在脖子上掛個牌子告訴大家她就是學者楚倫研究嚙齒類動物、實施實驗理論的代言人？想到這些，我開始莫名地生氣，隨手拿起桌上剛買來的書狠狠地往墻上砸去。那本價格不菲的書四分五裂，讓我很是后悔。看來情人眼里出西施這句話的確有道理，現(xiàn)在我越看越覺得她漂亮，像朵嬌艷欲滴的紅玫瑰，讓人忍不住地疼愛，但她碰上了這么一個無聊的家伙，再好的玫瑰也會早早地凋謝。

有時我甚至想把他關進籠子里，讓他和那些嚙齒類動物一起生活。既然他覺得人類的生活和嚙齒類動物沒有什么區(qū)別，這樣的懲罰對他而言非常合適?；蛟S他還能在那里找到在人類生活中從未體驗過的幸福呢。

三、黑暗無法消融所有的光明

1

我在動物學家的合租房里生活了三個多月。房東沒給過我任何壓力，可我依然生活在巨大的煎熬中。明明愛上了女房東，我卻不能公之于眾，加之非常討厭男房東，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苦衷。最讓人難受的事，莫過于不能向心愛的人袒露自己的內(nèi)心，不能向厭惡的人發(fā)起攻擊。其實只要我愿意，隨時都可以搬出去，再找個合適的租房。沒有人求我留下來，更沒有人阻止我，我想怎么樣都可以。只要我說一聲“我搬走了，謝謝你們”就可以了，說完就可以搬出去。

可惜我做不到。我怕自己就這么走了，會有東西遺留在這里。如果我就這么關上房門決然地離開，真害怕自己走不出多遠就因心力不足而跌倒，再也站不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成這樣。她的男人對她再怎么樣，終歸是她的丈夫，我怎么會愛上一個有夫之婦？她哪一點在吸引我？我不明白。我還很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可我現(xiàn)在愛上了別人的妻子，還討厭她的男人。天啊，這日子太難啦。更難熬的是，我喜歡的女人就在隔壁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這也太痛苦了。在生活中人們難免要經(jīng)歷種種磨難。我是個年輕人，遭遇一場暴風雪或者在炎熱的夏日里穿越沙漠都不算什么，看到心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睡在一起，且近在咫尺，近得我都能聽得到他們的呼吸，這才叫煎熬。她男人還是個比她年齡大很多、長著綠眼睛的家伙。有時我難受得整晚都失眠，一想到他正在享受我心儀的女人，就完全沒有了睡意，只能生著悶氣輾轉反側，度過漫長的黑夜。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蓋在身上的被子像被春天的大風吹了很久的羊皮大衣一樣沒了樣子，褥子像被揉在手里的紙團一樣變得皺皺巴巴。被褥都如此，更何況是躺在上面的我！熬過一晚上，我常常渾身濕透。都說人活著只求一個內(nèi)心安穩(wěn)，其實喜歡一位有夫之婦，也沒什么可后悔的。如果發(fā)現(xiàn)妻子有了外遇，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會怎么想？一輩子只能娶一個女人，她還愛上了別人，戴了綠帽子的男人能好到哪兒去？一定會向女人撒出他所有的野蠻行為。

我在這里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我遭遇的煎熬亦是幸福。動物學家還在研究他的嚙齒類動物，她正在驗證他的實驗結論，歲月一天天在流逝。我依然保持著一下班就跑回出租屋的習慣，內(nèi)心的煎熬還在持續(xù)，生活還是老樣子。那位老歷史學家已退休，代替他的是畢業(yè)于大學歷史專業(yè)的女生。臨近退休時老人很不情愿，逢人便說：“我就要離開工作崗位成為一個無用之人了，人這一輩子做點事，年齡是最大的障礙?！蔽覀儙讉€誰也沒往心里去。我想，這些話都是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說出來的。這位資深的歷史學家正在寫一部三卷本的《蒙古歷史新編》。退休前只寫到了十七世紀，他的計劃是寫到二十世紀。他在思想被禁錮的年代里度過了最美好的年華，本想在事業(yè)上有所建樹時卻已到了退休年齡，這種感受我們當然體會不到。老人的著作現(xiàn)在還只是厚厚的手稿，他的理想還沒實現(xiàn)?，F(xiàn)在我常常想起老人說過的話；我也是一位歷史學家，作為年輕人，我也想給國家和人民寫好歷史，這是我的理想?，F(xiàn)在每天忙著租房過日子，還喜歡上了女房東，每一天都過得渾渾噩噩，大好年華都被浪費了，想到這里，我真想趕快離開租房里，開始新的生活。

2

人的確有野性，包括我。有時我真想一刀殺了男房東，那位動物學家。那女人以后跟誰過日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想讓這家伙消失。估計她離不開那個男人。

上了床，個子矮小的男人或許會在她的耳邊說：“我愛你，如果你離開了我，那我先殺了你，然后再自殺?！彼欢ㄏ嘈胚@些鬼話，被感動得一塌糊涂。我卻還在這里想著用各種方法結果了他，這些辦法也太幼稚了吧。我經(jīng)常想象他站在陽臺的時候突然跑過去嚇唬他，讓他墜樓而死，或者直接過去推他一把，要不趁他不備時往他的茶水里放安眠藥。我知道這樣做太幼稚，可我愿意冒險。我本來就討厭殺戮、暴力和暴政，人類越討厭暴力事件，就說明越有暴力傾向。小時候別說殺人，看到別人被打得鼻子流血我都特別害怕，現(xiàn)在都有了要殺人的念頭，可見每個人都有野性。他正在研究為了食物可以殘害同類的嚙齒類動物，估計也想過用各種殘忍的方式結果自己不喜歡的人。有一天他真做出了這樣的事，我也不覺得奇怪。我曾在一本研究人性的書上看過這樣的結論：個頭矮小的男人往往更加殘暴。因為小時候他們經(jīng)常遭人欺負，從而產(chǎn)生的憎恨和嫉妒會讓他們在成年之后做出可怕的過激行為，甚至是大屠殺。例如，燒殺掠奪歐洲的拿破侖，身高只有一米六二；殺害過近六千萬人的法西斯頭目希特勒，身高只有一米五八。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也就是說，如果誰欺負了個頭矮小的人，就等于給自己的明天備了一把匕首，隨時可能遭遇傷害。

矮小者比其他人更好勝。不是因為我認識的所有矮個子都那么殘忍，他們當中也不乏忠厚善良的好人。不過我也注意到矮個子男人的眼神中暗藏著某種冷漠。我見過這樣的人，也曾被他們欺騙和利用過。我相信矮個子男人會用冷漠的眼光觀察周圍，男房東就是?？吹剿木G眼睛，就覺得他可以冒任何險，只要法律允許，他會不惜傷害任何人。遇到比他強的人，他肯定想辦法讓對方跪下來。如果條件允許，他的實驗室不應該是三居室中的一室，而是整個城市，這樣他就可以拿實驗的名義殘害更多的人。好在人類有辦法叫這些人收斂，要不然他的實驗對象恐怕不是兔子和老鼠，是全人類。我想殺了他，此時他可能也正醞釀著要殺了某人。

3

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想如何讓他們離婚，是男房東古怪的性格讓我有了這樣的想法。按常理來說，有幾年婚齡的女人都想要孩子，他們卻沒有孩子。女人都喜歡天真可愛的孩子，所以才買洋娃娃玩。女房東就是這樣的人?；蛟S是她的男人無法使她懷孕的緣故，她特別喜歡小孩。如果他們沉悶的家里有了孩子的啼哭聲，估計一切都會發(fā)生變化，整日以研究兔子和老鼠取樂的男人也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我能看得出她很想要孩子。有一天她抱了一個嬰兒般大小的洋娃娃回家，心情特別好，嘴里一直哼著歌。無論是下廚做飯還是洗衣服，洋娃娃始終陪在她身邊，想必她非常孤獨。如果那位冷漠無情的男人看到這一幕，把她當孕婦來呵護多好。他卻截然相反，那天他見了個朋友很晚才回家，走進廚房看到洋娃娃就大聲責問女人，正在打盹的我也被吵醒了。

“家里怎么會有洋娃娃？是誰的？嘎娜，是你買回來的還是別人送的？”他大聲喊道。

“對不起，是我買的。今天我們發(fā)了工資，我去超市逛時看它特別可愛就買了。”妻子說。

男人簡直要氣瘋了，說：“是嗎，你都到這地步了？我們連伙食費都沒有，你還買這種垃圾回來，這東西能吃還是能穿？”

男人嘴里說著：“我叫你買，叫你買！”估計洋娃娃被撕得七零八落，女人則嚇得連一句話也沒回，一整晚男人都在數(shù)落妻子的不是。進了被窩說不定他會像嚙齒類動物一樣掐了、啃了妻子。第二天早上我去廚房打水，看到那個洋娃娃時險些喊出聲來。它被撕得七零八落躺在垃圾桶旁邊，天藍色的連衣裙被撕成兩截，洋娃娃的眼睛和土豆皮、茶葉根、廢紙一起被扔進了垃圾桶，求救似的盯著我，看了叫人心疼?？吹侥请p眼睛我極力告訴自己那不過是玩具而已，可心里還是無法平靜。直到垃圾桶里被塞滿了垃圾，那洋娃娃還一直躺在廚房里。我覺得男房東撕扯的不是洋娃娃，而是我。想到垃圾桶里的洋娃娃還盯著我，我就更加厭惡男房東，覺得他是個無情的猛獸。我怕有一天他也會把美麗善良的妻子撕成碎片，所以我得趕在他動手之前保護她。想到她可能會在他身邊忍受一輩子苦，我的頭皮就有些發(fā)麻。

4

看到男房東的表里不一，著實讓我嚇了一跳。男房東對妻子兇狠至極，對領導卻尊重有加，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再看他細聲細語、鞍前馬后更是讓我佩服到了極點。長著綠眼睛、個子矮小的男房東在那個被稱之為學院學術科主任的紅臉高個子男人面前的表現(xiàn)真叫人瞠目結舌。他常對妻子咆哮，對主任卻低三下四，看到他這樣，我又氣又覺得好笑。

那天他叫我過去跟我說：“如果你有空就陪主任聊聊天，我不喝酒，所以也陪不好客人?！?/p>

雖然不是很情愿，可我還是很好奇，就說：“好的，好的。只要不打擾你們就好。”舍不得妻子去買面包的男人今天卻格外大方，美食美酒擺滿了桌子。酒過三巡，主任臉色變得通紅，人也成了話嘮。他說男房東與人為善，卻常被壞人利用，還說他具有升職潛力。他還說房東一心做學術，生活技能就弱一些。我從主任那里得知原來男房東有婚史，前妻是畢業(yè)于藝術大學的演奏家，且是位高干子女。她找到有錢有勢的男人后便棄他而去，走之前榨干了他所有的財產(chǎn)。如果主任說的句句屬實，矮個子房東簡直就是落入凡間的佛祖菩薩。房東不插話，坐在一旁聽主任說，偶爾附和著笑一下。喝醉后主任直接表示會提攜他，還說他的課題新奇，如果政府資助的是真正的學者，房東早就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嚙齒類動物大院，現(xiàn)在政府黑暗才使他沒落到如此地步。爛醉如泥的主任不吝言辭地夸贊他，房東也成了最幸福的人。主任喝到很晚才由房東攙扶著他下了樓，之后搖搖晃晃地回了家。

送走主任，房東便有了滿臉的憤怒和郁悶。我實在搞不明白，五分鐘前還那么燦爛的笑容怎么會這么快煙消云散。他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氣憤對我說：“我們這個主任可真是個窩囊廢，我想讓他批一個實驗室，好幾年了還沒辦成，我早晚要找他算賬?！?/p>

“我看他人還不錯呀，既然說了要提攜你，應該不會是空話?！蔽艺f。

房東說：“酒話哪能當真？你沒看他下樓梯時差點摔死的樣子嗎？不要說提攜我，他能活著回家我就得謝天謝地了?！?/p>

我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剛剛還一口一個主任呢，一轉眼就罵他是醉鬼了。如果每個人都這樣，我們還能相信誰、依靠誰？不過剛才的話題有兩點吸引我：第一，是他的前妻。很顯然，這話題太敏感，我不好意思問前妻為什么跟人跑了。第二，原來在他的眼里包括妻子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是嚙齒類動物。

看到房東虛偽的面孔，我想到了這些。

5

我的想法完全正確。

有一天，我在廚房里看到男房東落下的筆記本，撿起來一看，原來是嚙齒類動物的觀察筆記。筆記中這樣寫著：

嚙齒類動物在籠子里的生活方式與人類相同。在籠子里增加一只異類，新來的異類就會變得焦躁不安，給它再多的食物，也無法消除它在籠子里的孤獨。一個月后，新來的動物逐漸消瘦，如果這樣持續(xù)下去，它可能會因孤獨而死去。對嚙齒類動物來說，獨立的住所和陽光、水、食物同樣重要。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段話。動物學家給我租房也是為了拿我和它們做對比。換句話說，他給我租房是為了看我如何對待孤獨和煎熬，對他而言我不是合租者，而是實驗對象。我成了他掌心里的嚙齒類動物。知道了這些后，我更加自卑起來。作為年輕人，我應該容忍這個有些變態(tài)且丑陋無比的男人嗎？我開始對他有了仇恨。之前我從未記恨過誰，這次的記恨卻來得如此強烈。我喜歡的女人不僅是他的實驗對象，還是家奴，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不公平的事。四個月來他把我當成嚙齒類動物，我卻愛上了他的妻子，整天在那里胡思亂想。想到這里，我萌生了一個徹底報復他的辦法。

既然他把我當實驗對象，我就要讓他的婚姻再次破裂。我要讓那位美麗善良的女人離開這垃圾般的生活，這是他四個月來窺視我的代價。有了想法，我下一步的打算就像掌上的紋路變得清晰可辨。我不能動武，也不開殺戒，如果這么做了，對他而言不是懲罰而是獎賞。最好的懲罰是讓他一個人孤獨到底。在孤獨的環(huán)境里，他會備受煎熬。天啊，我真是這么想的。我想讓生活中的光明都被吞噬在黑暗里，這也算合理吧。我要讓他的婚姻再次破裂，我一定能做得到。

四、生活有時是實驗室

1

我的一舉一動開始吸引女房東的注意。我喜歡她，也希望可以對付她那位動物學家。據(jù)說物質(zhì)之美和言語之美都可以讓女人失去自我。之前我從未如此喜歡過一個人，現(xiàn)在正在努力讓她也喜歡我。新來的女同事跟我說：“女人習慣了也就喜歡了。每天送她個小禮物，說些讓她高興的話就行?！蔽蚁掳嗷貋頃r帶一些小禮物給她。起初她會說“不要買了，這多不好意思”，后來只說聲“謝謝”就收下禮物了。如果每個男人都像我這樣每天為了心愛的女人花錢，那就糟糕了。我給她的東西不過是一兩個蘋果、一包糖果、一盒口香糖、一袋巧克力而已，可那也花了我不少錢。我的工資平時用來付房租和吃飯，加班費和獎金才是我的零花錢。我每天都給她買小禮物，很快便囊中羞澀，還跟那位女同事借了幾千圖格里克。借時說好發(fā)工資之后還錢，可工資還沒發(fā)下來時我已負債累累。拿到工資后，我先把房租交給動物學家，然后好說歹說讓女同事寬限幾天，允許我下個月還她的錢。奇怪的是，這種境遇并沒有讓我沮喪，反而讓我興奮。女房東既然收了我的禮物，就等于收了我的心，這說明我還有希望。人不會無緣無故地送對方禮物的，如果不是有利可圖，那肯定是為了感謝。我也沒有跑前跑后地給女生送過禮物，為了女房東才不惜代價。她或許會在心里拿我和自己的男人對比。和處處為難她的那個矮個子比起來，我簡直就是童話里那個善良的英雄。這也是我報復動物學家的手段之一。眼睛發(fā)著綠光的那家伙不是在做諸如“嚙齒類動物的雄性完成主要任務后對雌性有多大的吸引力”之類的古怪課題嗎？他不是喜歡拿活人當實驗對象嗎？這次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看到底誰能笑到最后。我在他的妻子面前表現(xiàn)得很紳士，她肯定會拋棄動物學家投向我的懷抱，如果能達到這目的，就算花掉我一年工資也不可惜。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對我而言，勾引女房東最難的是說好話給她聽。我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老家在東戈壁省。如果讓我跟一個女人說“你真漂亮”“今天你看起來真美”，就顯得特別空洞?？墒乾F(xiàn)在命運叫我必須這樣做，我只能硬著頭皮假裝在用心贊美她。我相信打動她的不是我送的那些糖果，而是那些動人的話語。新來的女同事從女人的角度給我的建議恰到好處，她也希望我的愛情可以修成正果。

“她收了你的小禮物？你有沒有跟她說說情話？”有時女同事會這樣問我。

為了照顧她的情緒我只能說：“是的，我沒送過她什么像樣的東西，好在她也不嫌東西不好?！?/p>

女同事微笑著跟我說：“一個女人收了你的禮物，就說明你還有戲，記得要堅持?！?/p>

2

我的計劃正在順利實施，女房東正在一步步被我吸引。不知是害怕她的男人，還是出于本能的害羞，以前她從不進我屋，現(xiàn)在只要她的男人一出門就進來和我聊。每一次她都特別謹慎，門鈴一響就迅速跑進廚房或衛(wèi)生間。大概是她特別害怕自己的男人知道我們的曖昧關系。她越這樣，我越覺得她可憐。

在監(jiān)視下過日子的確不易。她是房東，可日子還不如我這個租房者。是那個不把人當人看的男人讓她過著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吹剿蝗缫猓覍λ膼劬蜁鼜娏?，這當然不等于我愛上了她的不幸，每一個男人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因為懼怕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都有前去呵護的沖動。

有一次，她在我屋里聊天險些被發(fā)現(xiàn)。他出門時說有事，可突然打道回府，我們聊得正投機，看到丈夫回來她就像被毒蛇咬了一下，一躍而起跑進了衛(wèi)生間。我不知所措地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動物學家正在開門，臉拉得很長。我就像犯了錯似的，完全怔住了。后來我問她：“你怎么知道他回來了？我都沒聽到，當時完全傻了。”她說：“我也是，完全傻了。如果他知道我隨意進出你的房間，肯定會數(shù)落個不停，或許還會把我趕出去。幸虧我聽到了門外的動靜，鑰匙一響就知道他回來了。”

有了這樣的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學會了耳聽八方。能讓嘎娜來我屋里和她天南海北地聊一聊我就很幸福。一聊天我就忘了自己是誰，還以為是和自己的妻子在家里聊天呢。她跟我聊起她的工作和朋友，我雖然不了解她的工作，也不認識她的朋友，但是喜歡她的小嘴優(yōu)雅地開啟、臉上掛著微笑說話的樣子。這樣聊上幾個小時，甚至是幾天幾夜我也愿意，如果和別人聊，我肯定做不到，即使只聽她一個人說，也是一種享受。我們的聊天每次都受限制，她惡毒的男人一回來，聊天就得馬上終止。和她在一起讓我知道什么叫話不投機三句多。如果對方聽不進去你說的話，什么金玉良言也都是對牛彈琴。只有懂得相互傾聽，一起聊得開的人才能走到一起。我和嘎娜心有靈犀才喜歡坐下來一起聊天。我們的壓力很大，不過沒關系，至少她現(xiàn)在離我非常近，這是我想要的。

3

女房東和我的關系的確親近了。我每晚送她小禮物，也學會了說甜言蜜語。她開始關心我，跟我說：“你不要再破費了，省點錢給自己買一件衣服穿吧，我知道你手頭也不寬裕?！?/p>

我說：“一點點小禮物算不得什么，一片心意而已?！?/p>

她說：“那可不行。我每天要你的東西，那多不好意思。如果你是為我考慮，就不要送了，無功受祿我內(nèi)心不安啊，下次你再送我也不要了?！?/p>

我沒說送，也沒說不送，只是每天晚上趁她男人不注意把東西送到她手里。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和女房東的關系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有天晚上，她簡單說了一下自己的身世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更愛她了。原來她的生活也并不如意，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已去世，她是在父親身邊長大的。因為女兒失去了母愛，父親很疼她，只是在她七歲時也去了另一個世界。父親生前常提起她的母親，說她是一位幼兒園老師，所以嘎娜從小的理想就是當一名幼兒園老師?，F(xiàn)在她最為得意的是從事著和母親相同的職業(yè)。別人都夸她的母親是個美人，在高校工作的丈夫對她百般寵愛。每當聽到別人說母親漂亮時，她覺得很幸福。

聊到她的男人，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他是父親的朋友，她大學畢業(yè)之后便和他結了婚?？赡苁墙?jīng)歷了許多風風雨雨的緣故吧，她變得小心謹慎，她一定跟那位動物學家提起過自己的童年，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人，應該加倍呵護她才是，可他卻像個嚙齒類動物一樣無情。經(jīng)歷了上次的事，我覺得得想辦法讓她的男人放松警惕。終于想到一個計策并纏著女同事要了一張照片，拿回去跟男房東說：“我愛上了這個女孩，是我的同事，看著人還不錯，不知結了婚會怎么樣?！?/p>

他戴上眼鏡，手里拿著照片端詳了一會兒說：“姑娘挺漂亮的，不知人品如何？不過男人娶親就得考慮臉蛋，女人就是女人，人是自然界的動物，完全沒有必要講過多的情感。你愛上了一個女人，可是如果這個女人爬到了你頭上，那就麻煩了。必須讓女人像個女人，不能讓她們遠離廚房。一旦走出廚房，她們就會蹬鼻子上臉，按照自然法則，女人是給男人洗衣做飯的。我們不應該讓人類偏離了自然界的法則，自然法則適用于動物，同樣適用于人類。你看我研究的嚙齒類動物，就是按照這種自然法則來生存的?！?/p>

他講了整晚的理論，讓我覺得非常好笑，心想：“你就按照自然法則對待她吧，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人類有愛和被愛的需要。”

動物學家堅定地認為我愛著我的同事。

4

我要忍到什么時候啊，還是跟女房東表白吧，這樣自己的心也沒那么累了。嘎娜一定會和那個崇尚自然法則、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離婚的。我已習慣了有她陪伴的日子，她也應該習慣了。她是女人，或許正等著我表白。沒有她，這日子完全沒意義。女人依靠男人，男人也需要女人。我愛上了嘎娜，她的一言一行對我而言都有魔力。我不能再像一條狗一樣趁她男人不在時和心愛的女人說幾句話。讓美好的時光這樣白白流逝，太可惜了。我不管男房東說什么，也不在乎他說什么，只要嘎娜理解我并接受我的表白就行了。我相信她，她應該已經(jīng)習慣了有我的生活，不然也不會背著她的男人悄悄溜進來和我聊上幾個小時啊。她開始關心我，背著她的男人給我洗衣服，把我的領帶熨得平平整整。只要有女人打理，男人的生活一下子就亮堂了。

愛傳閑話的女同事說：“最近你混得像模像樣，看看這身衣服，干凈得閃閃發(fā)光。是不是背著我們結婚了？什么時候請大家喝喜酒??？我們也想認識一下你的老婆。”

新來的女同事也微笑著跟我說：“和那個女孩同居了？行啊，你。女人可得好好研究，婚前溫柔可人的美女婚后會變成另一個人。所以你不要急著結婚，先觀察觀察再說?！?/p>

我說：“還沒到那地步呢，不過她送了我個禮物?！闭f著把嘎娜送我的雕塑拿給她看，那是一只正在飛翔的老鷹。之前不拿出來，是因為我怕同事說我自作多情。

她看了看說：“她喜歡你?！蔽也恢览销検怯檬裁床牧系窨痰模欠N閃閃發(fā)亮的黑石頭我很喜歡。不知嘎娜是收了我很多小禮物過意不去才送我這個，還是想借禮物暗示什么。她送我老鷹時說：“記得要好好珍藏啊，別順手給扔了。”我怎么能扔了它呢，恨不得睡覺都抱著。不怕大家笑話，直到今天，我還沒有收到過女生的禮物，它是第一個。能收到她送的禮物，感覺很幸福。

收了禮物，我想表白的意念更加強烈了。她應該不會拒絕吧。

5

我等了很長時間。

我想說：“嘎娜，我愛你，自從愛上你以后，我就不會再愛上其他女人。”可我還是沒有勇氣。那一天嘎娜沒有去上班，碰巧那天我咳嗽，跟單位請了病假，一整天我們都在一起，這是一個好機會。我們一直在聊，剛開始聊工作，接著聊歷史，最后是生活。其實更多的時候是我在說她在聽。我給她講小時候那些單純美好的愛情，她聽得非常認真。我從未向別人袒露過這些，也不喜歡為了增加聊天的趣味故意夸大或縮小事情本身。我這樣給嘎娜講自己的初戀：

我出生在牧民家里，兄弟眾多，共有十一個。我在花朵之間聽著婉轉的鳥鳴聲長大。我喜歡家鄉(xiāng)春天時接羔的忙碌，喜歡秋天的鹿鳴聲，喜歡來自鄉(xiāng)下的每一種旋律?？晌也幌矚g在鄉(xiāng)下生活，從孩提時代便希望自己是城里人，我喜歡在人群中為了理想奮斗，它伴我度過了許多個春秋。鄉(xiāng)下人的善良不足以吸引我。我不喜歡他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模式。鄉(xiāng)下的中學老師更是糟糕透頂，他們根本不知道學生想要什么，教文學課的老師沒有任何師德可言。中學時，我的文學老師名叫尼瑪，他沒讀過一部文學作品，他斷送了不少學生的理想。七年級時我們班有一個女孩喜歡寫詩，現(xiàn)在我還記得她關于生活、愛情和大自然的詩篇，是那個女孩帶我進入了懵懂的初戀。她來到縣里，讓我懂得生活原來還可以有另外一番模樣。她身上總是散發(fā)著香水味，卻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鄉(xiāng)下女孩都嫉妒她，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那些鄉(xiāng)下女孩。她的到來，讓遠離城市的戈壁灘變成了我的夢中家園。有一次在一群鄉(xiāng)下女孩的推波助瀾下，她的詩集落入了尼瑪老師的手里。

老師嚴厲批評她，說我們是社會主義的接班人，不應該寫這種情詩。老師的批評很快傳遍了校園，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覺得這么小的孩子不應該寫什么情詩。大人小孩都嘲笑她，害得她不能繼續(xù)待下去。很快她就回城了，我是唯一一個替她惋惜的人。女孩回去之后班里的女生說：“那個愛用香水的女孩終于滾回去了，真叫人解恨?！蔽衣犃撕蠓浅Ｉ鷼?，但沒有說話。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了她很多年，上了大學我才和她見了個面?？伤缫巡皇切r候的那個女孩。我問她還寫不寫詩，她瞪了我一眼，說：“你不要這樣侮辱人。”我終于明白，寫詩對于現(xiàn)在的她而言成了一種侮辱。她變成今天這樣，尼瑪老師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心中的女神變成這個樣子，真叫人失望。不過我得感謝她給了我觀察生活的全新角度。如果我回去，會是一名歷史老師，有穩(wěn)定的住所，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東奔西跑。我不愿意跟討厭香水和詩歌的人在一起，那些愛傳閑話、愛告狀的女人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這就是我的初戀。她聽了覺得非常惋惜，她也給我講了她的初戀。

6

我的女房東，我心愛的女人嘎娜，她的初戀跟我的完全不一樣。每個人都應該有屬于自己的初戀故事，可是我們兩個人的故事也離得太遠了。

嘎娜的初戀對象是她在幼兒師范學校的同學。他在福利院里長大，是個熱心腸，嘎娜動心了。他不懂嘎娜，此時正愛著另外一個女孩。那個女孩經(jīng)?；燠E于成人場所，很不安分。

嘎娜不止一次地跟他說過不要和這樣放蕩的女孩在一起，有那么多好女孩在等他?？赡泻⒛睦锫牭眠M去。嘎娜把愛都藏在心里，他還不知道嘎娜有多愛他就死了，是自殺。有一天他知道自己喜歡的女孩竟是烏蘭巴托市的妓女，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選擇了臥軌自殺。警察從死者的衣兜里找出了一封疊好的信，是他寫給那個女孩的，信上說：

阿茹娜，我一直以為你是一朵不食人間煙火的玫瑰，沒想到你是一株長在垃圾堆里的野草。這世界本是一個垃圾場，所以沒有玫瑰，只有野草。我要離開這個垃圾堆，去尋找美好的世界，可惜你沒有緣分與我一同去那里。

嘎娜的初戀就這樣草草結束了。她覺得這起命案的罪魁禍首不是那個妓女，而是福利院從小給他灌輸?shù)慕逃８履日f如果她能夠趁早表白，事情或許還可以逆轉。

聽了嘎娜的初戀故事，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面對那些疲憊不堪、走投無路的人，女人都喜歡給予更多的愛。我喜歡跟他們保持距離，世界上有那么多悲觀的人，照顧不過來。我覺得嘎娜初戀男友也沒那么慘，只不過是喜歡上妓女丟了自己而已。別說是妓女，就是天仙也不值得我去自殺，自殺是懦弱、膽怯的表現(xiàn)。有一點讓我覺得很奇怪，女房東為什么愿意把愛獻給那些對她不好的人？她的初戀男友和現(xiàn)在的男人竟然有異曲同工之處，而我和他們不屬于一個世界。我和她就這樣交換了秘密。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呢，我要跟她表白。

7

和她暢談一次之后，我變得自信滿滿。

她把愛獻給那些冷漠的人，也屬無奈之舉，那是她低估了自己，抬高了別人。美麗和力量是人類所向往的，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漂亮的女人，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有力量的男人。如果不喜歡，只能說上帝沒給他們健全的心靈。嘎娜不傻，一定不會對那位動物學家死心塌地，她是怕自己成為剩女才和他結的婚。婚后她可能覺得離開他也找不到合適的，才撐到了現(xiàn)在。跟著一個專橫、丑陋的老男人出門，她一定覺得很丟臉。再窮我也有好多優(yōu)勢，最起碼我還年輕，那可不是一套房子能換的。我稍稍努力就能買房子，這不用急。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時代，有一天我會成為時代的主宰者。研究嚙齒類動物的糟老頭永遠已經(jīng)回不到他的年輕時代。不知他年輕過沒有？至少現(xiàn)在他離年輕相當遙遠。即使我囊中羞澀，可還是年輕好，佛祖讓人在年輕的時候沒有錢，年老的時候有錢沒有力氣。我現(xiàn)在擁有的青春別說是這個動物學家就是億萬富翁也買不到，所以我比他富有。我能想到的這些，嘎娜一定也知道?；蛟S她早就愛上了我，正在等我表白。她一定會懇求我?guī)h離現(xiàn)在的生活。只要我開口表白，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跟我走。

8

謝天謝地，幸虧我沒跟她表白，如果會后悔一輩子。幸好在我什么都沒說的時候她向我袒露了心聲。我以為她會無怨無悔地跟我走，試探著說：“你男人的脾氣真古怪，你能忍受嗎？”這下嘎娜向我說出了她藏在心里的所有秘密。我還是不了解她，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樣。嘎娜說不管別人怎么想，她都不會離開他。

她跟我說：“我的男人就像我父親一樣，一直缺少女人的關愛，脾氣才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他與前妻的婚姻并不幸福，女人在他心里也并不完美，我正在努力改變他的看法。等他的職務步步高升，有了我們自己的孩子，他一定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我母親去世早，父親一個人帶著我受了不少罪，我不想我的男人也生活在缺少關愛的環(huán)境里。他跟我父親一樣都受過苦，對我也像個嚴厲的父親，我心疼他才和他結婚。人這一輩子會碰到很多事，只有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才會風雨同舟，沒有共同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都會大難來臨各自飛。我不否認他的脾氣很壞，可是等有一天苦難來臨時他會是我最好的伴侶，跟他在一起，我不擔心任何事情。”

其實我很想說，我喜歡你，我不想讓你過這樣的日子。你的男人只把你當成籠子里的實驗對象。既然她這么想，肯定不接受我的表白，所以還是不說為好。如果一個人堅信自己的理想會實現(xiàn)，突如其來的打擊時就會讓他寢食難安。嘎娜這么一說，我完全傻了，她還說了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沒有一點睡意。

等平靜下來，我覺得自己非?？尚?。她拿了我的小禮物，我就認為她愛上了我，會毫不猶豫地跟我走，真是一廂情愿。幸好我還沒有向任何人提及這些。天啊，如果我向她表白，會是什么結果呢？她給我洗衣服，是想給我一些女性的關愛，我還以為她喜歡我才這樣做呢。她本想給我一些人性的關懷，可我想到哪兒去了？天啊，沒有向她表白是不幸中的萬幸。

9

我提著發(fā)黃的皮口袋，腋下夾著幾本書往朋友家走。房租還有一個多月才到期，可我沒有勇氣和信心再住下去了，我不想再眷顧那個地板脫了漆、家具陳舊、桌布發(fā)白的房子。搬出來時我的心情格外沉重。我在這里生活了幾個月的時光，那里珍藏著他們夫妻兩個人的希望，而他們對生活的理解和我也完全不同。我悄悄把她送的禮物放在了床下，從那里搬了出來。我知道我的心，被那只鷹掏空了。

在他們家，我從近處觀賞了生活的光明與黑暗，那光明叫我留戀?？晌抑啦恢凰麄兗覔碛泄饷?，也不只他們家藏有黑暗。世界太大，光明無處不在，黑暗也無處不在。關上房門，我突然覺得眼前的世界漆黑一片，面前的路沒有了。這當然是我片面的理解，此時我隱隱約約聽到了童年的紅鳥正在聲聲呼喚我，引領我走向更加光明的未來。是紅鳥在呼喚，它讓我走向光明。只要紅鳥在呼喚，光明就會帶來吉祥，生活之路還會伸向遠方。

目連救母新傳

他的長相和其他小孩截然不同，故事就這樣開始了。他的牙齒潔白，嘴唇很厚，鼻子大、鼻梁高，眼睛很黑且清澈見底。男孩倒希望自己和其他孩子一樣，沒什么區(qū)別。他一天天長大，這樣的區(qū)別就越發(fā)明顯。他的頭發(fā)像布娃娃一樣打著卷，讓他心生煩惱。面對這些，他自己也很無奈。

男孩希望自己有一頭飄逸的直發(fā)，這樣他就可以隨意偏分，可他的頭發(fā)像小尾寒羊一樣打著卷，臉龐像濕透的大鼠兔一樣黑?？粗R子里的自己，男孩常常想，如果我的臉不是黑的，像照日格的臉一樣紅撲撲的；那該有多好；如果是像蘋果一樣紅撲撲的臉，額頭上再有一些汗珠那就更好了；如果我的眼睛沒那么黑、那么大，是個瞇縫小眼就好了，可我也不能左右這些啊。每每想到這些，他會輕輕地嘆口氣。周圍的孩子知道了男孩的短處，見到他便喊：“臭尼日利亞，非洲瘦猴！”每每這樣，男孩的心中就會無限失落，不禁落下眼淚。他曾試圖把淚水往肚里咽，可它就像奶茶里放多了鹽，又咸又苦難以下咽。

孩子們無緣無故就欺負他是“尼日利亞雜種，婊子養(yǎng)的”。男孩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么說，真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躲起來。

男孩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有一次他的舅爺喝醉了上他家里來，和外公外婆聊到天亮。那些話男孩聽得清清楚楚。

“達日瑪老哥，說句實話，其實我并不怎么擔心自己的孩子，只擔心你家的外孫。不知是哪里來的孩子跟我們攀了親，真夠可憐的。別的孩子侮辱他時，我罵過幾次，那些孩子也不聽。他正默默地承受著壓力，等他長大了，壓力會更大。我們的松吉雅（男孩的母親）也真是的，怎么就找了一個遠在天邊的黑人？如果喜歡外國人，還不如就近找一個俄羅斯人呢！兩個人又走不到一起，丟下他這么一個小東西，真是可憐。”

外公傷感地說：“誰說不是呢？我也不知造了什么孽，老都老了還幫著帶孩子。人言可畏呀，他是我親閨女的孩子，我想想就心疼。這孩子也怪可憐的，沒怎么麻煩我們老兩口就長大了。一想到他是我閨女的兒子，我就整宿整宿地睡不著。我就是豁出這條老命，也得把他撫養(yǎng)成人，他成了人，我就死而無憾啦！”

這時外婆也來插嘴，她說：“聽說孩子的父親是個非洲人，只聽松吉雅說起過一次，據(jù)說那里很熱，孩子的父親是什么民族來著？反正聽起來很怪?！?/p>

那天晚上，男孩知道了自己不幸的身世，躲在角落獨自傷心。

他不喜歡去母親那里，母親和他的弟弟們還有他的繼父在城里生活。繼父是一個戴著眼鏡、有些謝頂?shù)闹心昴腥?。謝頂男人從沒拿正眼看過他，稍稍不順心就跟男孩的母親說：“你這黑不溜秋的家伙可真能吃，我都快供不起他了。我說，他身上的異味怎么就洗不掉呢？”他經(jīng)常當著別人的面這么數(shù)落男孩。

兩個弟弟也不把他當人看?！斑@個臭黑子，怎么那么饞？”他們說話很過分，不把男孩當哥哥，動不動就叫他滾蛋，他們簡直就是男孩的小祖宗。他們喜歡用像爸爸那樣冷冰冰的眼神瞪男孩。這些倒無所謂，關鍵是母親也不疼他。有一次，她因為男孩和丈夫吵得天翻地覆，直接給了男孩一個耳光，說：“你可真是個倒霉蛋，因為你，我吃盡了苦頭。”男孩傷心地回到了外公外婆身邊。從此以后，他不再向往城市，也不愛去母親那里。他承認城里的居住條件比外公外婆生活的山腳下好很多，應有盡有，他特別喜歡看電視。即使城里再好，男孩的幸福不在那里，他也不愛去。有一天男孩把弟弟怎么對他的、自己怎么傷心的等等心事說給外公聽。

“孩子，你不能這么想?；蛟S媽媽說錯了話，還動手打了你。比起她的恩德，這些簡直就是九牛一毛。就算你收集清晨的露珠熬了一鍋奶茶，也無法報答她的恩德。”后來外公給男孩講了目連救母的故事。男孩聽懂了那個叫目連的人怎樣從地獄中救出母親，一路背著她走向天堂。男孩覺得挨過別人嫉妒、謾罵、使壞和經(jīng)歷過各種苦難的目連很可憐。他覺得自己也應該這樣報答母親才是。故事里說那個母親讓孩子背著走的同時，還不忘用腳趾掐花朵造孽，男孩覺得自己的母親沒那么壞。這是故事的高潮。

聽了目連救母的故事，男孩迷上了佛教。稍稍有空，他就纏著外公講佛教故事，體會修行者是如何成功的。他聽說丹津熱杰六歲便創(chuàng)作了《蒼天》那首歌，很是佩服。他讓外公讀《蒼天》里的四行詩，自己反反復復地讀，直至倒背如流，還悟出了詩歌中蘊含的人生哲理。那四行詩是：

烏云密布天要下雨，

屋內(nèi)屋外有何區(qū)別。

眾人哭泣你要歸西，

年少年老有何區(qū)別。

看到男孩的心理變化，外公很開心，跟人直言不諱地說：“我死去的時候，有人可以給我做法事啦。”男孩聽外公講喇嘛們在山中艱苦修行最后功德圓滿的故事，努力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他要成為一個有耐力的人。看到男孩的變化，人們沒有一個喜歡的，他們說這個黑家伙會玷污了我們神圣的佛教。男孩唯一的朋友，也是他的鄰居照日格跟他說：“我們的區(qū)別太大，你不能信仰佛教。我爸媽說，你們非洲的宗教和我們的完全不一樣?！比藗兊膮拹鹤屇泻⒑懿环?，他覺得這都是嫉妒引起的過激反應。他想要功德圓滿，佛門是他唯一的途徑。

長到十歲，男孩才去上學。如果和其他孩子一樣八歲就上學，他肯定會受人欺負，所以等到十歲，外公才送他去學校，可情況還是很糟糕。高年級的孩子說他是“尼日利亞黑人”，經(jīng)常打罵他。同班同學都喊他“尼日利亞，尼日利亞”。其實男孩不喜歡上學，外公外婆這樣要求，他才硬著頭皮上。如果可以，男孩只想讓外公教他讀佛經(jīng)，這比上學有趣多啦。這一切，不是他能決定的。男孩在學校里被同學欺負了三年，第三年他的外公就去世了。其實再過五天就是男孩十三歲的生日。

外公一去世，男孩的日子就變得更難了。母親最小的弟弟——男孩的舅舅過來說不能讓黑人繼承他們家的一切財產(chǎn)，親戚們也都支持他。不久，那位舅舅說要贍養(yǎng)男孩的外婆，便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男孩的舅母，那個矮個子的黃臉女人到處使喚他。稍稍怠慢，她就說：“你這黑乎乎的家伙在那兒愣什么呢，動作快點！”她的孩子們也不放過任何欺負他的機會。男孩承受著所有的苦難。外婆偶爾過來看他，給他帶一些零食來。她知道男孩的苦痛，可愛莫能助。外婆搬出去之后，男孩一個人住在那里，屋子變得空曠可怕。秋風蕭瑟的長夜里，男孩的小腦袋里想著大事。他想念自己的外公，外公在世的時候他比現(xiàn)在幸福多了。外公去世之前想過讓他給一位喇嘛當徒弟，喇嘛當面拒絕，說他不收黑人徒弟。男孩知道喇嘛為什么這么說。外公讓男孩出去玩，男孩站在門外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了外公和喇嘛之間的對話。他聽到外公說：“佛教應該不分膚色吧？如果細分，佛祖釋迦牟尼和我們的膚色也不一樣啊?！崩镎f了什么，男孩沒有用心去聽。外公的這句話讓他很開心：佛教徒原來可以不分膚色。聽了這話，男孩相信自己也可以像釋迦牟尼、目連一樣終得圓滿。

有一天晚上，男孩想著外公去世之后自己的生活，突然開了竅：他也可以去山中修行，終得圓滿啊。他想要離開現(xiàn)在像地獄一樣的生活，去找外公。如果外公生前造了孽，就應該在地獄。他可以背著外公去極樂世界，再消除母親的罪孽，報答她的恩情。就這樣，男孩穿了一件最暖和的大衣，戴上外公生前用的那頂舊帽子，往大口袋里裝了幾塊曬干的奶豆腐，在一個深冬的夜里拄著拐杖出發(fā)了。這是故事的結尾。因為男孩并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順利地到達遠山修行一百零八天。他走向遠山，嘴里默念著外公教給他的口訣，沒走多遠便坐下來沉沉地睡去了。在夢中，男孩把餓狼的狂吼當成了來自寺廟的陣陣法號聲……或許，男孩早已得到圓滿，現(xiàn)在正忙著消除母親的罪孽。他是凡胎肉身，自己怎么能猜得到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