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群
1
這天跟往常沒什么兩樣。八點鐘電鈴響,肖大生已經(jīng)在金庫二樓的辦公區(qū)抽過三根煙。第一根從外面帶過來,他在辦公室掃尾。第二根在廁所。蹲著,一邊往下用力一邊往上冒煙,抽得有些業(yè)余。第三根才算正兒八經(jīng)在抽。坐著,手肘擱在桌上,像在從事一項事業(yè)。煙越過窗戶升上天去,煙灰彈進煙灰缸里。上天的東西歸上天,辦公桌的歸辦公桌。這段時光屬于他一個人。這以后,會有一行腳步從一樓踏上來。劉金??偸且贿呑撸贿呁约旱睦锩嫒z頭,要不就給自己喂奶。八點半,兩個人都得套上工作服,進到樓下的金庫里面去。從肩頭往下一直罩到腳肚那種,沒有口袋,扣上扣子,人身就差不多全裝在里面。手留在外面,需要搬動錢捆,需要點數(shù),這些跟工作服里面的身子沒有關(guān)系。
進一樓庫區(qū)先摁指紋。大拇指,兩個人間隔不能超過十秒鐘。門禁系統(tǒng)開啟,樓上,保衛(wèi)值班室的監(jiān)控屏顯示,兩個穿工作服的人一同進入庫區(qū)。這天的業(yè)務(wù)很順利,幾家開戶行和信用聯(lián)社一個接著一個。先來的四家只取款,很快。只有農(nóng)行交了點殘損券,不多。才到十點半,肖大生和劉金保就已經(jīng)關(guān)上金庫門,在里面清點庫款。后來,專案組調(diào)閱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每次都是肖大生在點數(shù),劉金保手拿對庫表。這次也一樣。劉金保說他腰椎間盤突出,不愿哈著腰點那些錢捆。他用腳踢。他說這么多錢卵用都沒有。磚頭還可以拿去砌墻。它們也捆成磚頭一樣,也砌成墻垛一樣,你每天都在砌墻拆墻,拆了墻又砌墻。埋在錢堆里,錢是一分都不能用。錢不能用還是錢嗎?堂客不做那個還算堂客嗎?就只是搬錢,一搬就是八年!肖大生不說話。他不喜歡說話。他喜歡抽煙,把要說的東西和煙一起吐出。金庫里面只能搬錢點錢,金庫里面不能抽煙。他搬錢比劉金保搬得長,他搬了二十年,點了二十年。
成堆成垛的錢捆,別人來數(shù),腦袋比錢堆還要大。他只要沿著一個個錢堆一路走過去,完整券多少殘損券多少百元券多少五十券多少,橫著多少豎著多少從上到下又是多少,他只要看看這里缺了幾捆,那里多了幾捆,他一看就知道。他其實不用點。他彎著腰在點,是因為有制度,探頭在照著。哪里都有探頭在照著。
十一點鐘清點結(jié)束。接下來的時間,照往常應(yīng)該是這樣:劉金保一出門就扒了工作服。午飯前他會去股市看看。下午和晚上,不是打牌,就是K歌喝酒。有時候,縣電視臺的那個女主播還會跑過來跟他“夫妻雙雙把家還”。
肖大生當(dāng)然不會像他一樣。從上面那頭出來的多半是煙,有時也會咳幾聲,不響。要響的除非在屁股那頭。離中飯還有點時間,他急著要辦的事是抽煙。還有就是撒尿喝茶,該進的進該出的出。二樓管庫員辦公室旁邊還有一間會議室,有一臺電視機。電視機是一個喜歡說話的玩意兒,他是個不喜歡說話的玩意。他們誰也不妨礙誰。下午,甚至晚上他都喜歡待在這里。它說它的話,他抽他的煙。除了抽煙,他還可以掃地抹桌子,有時長長地放上一個屁。還有一樣,那要到后來。
他家就在單位院子里。他老婆也像一臺電視機那樣愛說話,卻不能像一臺電視機那樣讓他抽煙。自打有了孫子,連廁所里抽都不讓。在那里,除了做老公做爺爺,什么也不能做。在這里,他可以做肖大生,甚至做到大生同志。
可是這一天業(yè)務(wù)結(jié)束,接下來不是這樣的。他和劉金保打開金庫門,發(fā)現(xiàn)市里管金庫的副行長帶了一幫人,就在門外業(yè)務(wù)交接間等著。他們突擊查庫來了。
這次查庫跟往常不一樣,從市金庫抽了兩個人,點錢捆跟肖大生一樣拿手。說移位查庫,還真把金庫里所有的錢捆全搬開,挪了一遍。問題出在殘損券那兒,點來點去,發(fā)現(xiàn)少了五十萬。
2
金庫里的錢怎么不見了呢?進到金庫的錢沒有了,還叫金庫嗎?這不是一般的問題。
中央銀行的金庫可不是一般的金庫,各家銀行的錢都往這里存,在這里取。整個金庫,從地板到墻到屋頂,全是扎好鋼筋之后,用水泥澆筑起來的。墻四十厘米,屋頂二十厘米,底部厚達五十厘米。從外面進來,打洞是不行的,除非用炸藥。四面的墻壁沒有窗戶。東墻和西墻倒是各有三個排風(fēng)扇,通排風(fēng)管道,有鋼筋網(wǎng)攔著。即便錢真的長了翅膀,也沒法從那里飛出去。唯一的出口是門。重達半噸的鋼門,配有指紋鎖。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輸入兩個管庫員的指紋,鎖才能打開。門一開,里頭的燈全亮了。兩百平方米的庫房里,十多個探頭隨燈光一起啟動,從不同角度把你的一舉一動拍下,存入樓上保衛(wèi)值班室的電腦里。這還不是全部。出了金庫門,從業(yè)務(wù)交接間往外,還要經(jīng)過一道全封閉的通道,分A門和B門。B門由管庫員控制,靠外頭的A門由保衛(wèi)值班室控制。兩個探頭,一頭一個。
警察來了。其實一般人也會想得到:應(yīng)該是監(jiān)守自盜。偵查的重點是樓上的錄像。
拿了錄像來看,才知道是一項龐大的工程。當(dāng)然是倒過來一天天往前看。實時錄像。你得實時看,人家在里面辦一個小時業(yè)務(wù),你就得看上一個小時。十個探頭同時錄像,這一還得乘以十。當(dāng)然,有些探頭沒有出現(xiàn)人,可以不看。不看怎么知道沒有人?你可以摁著快捷鍵讓它閃過。只要一出現(xiàn)人,哪怕一條胳膊一邊腿,就得停下來細細地看。這要看到什么時候?一直要看到人家作案的那一天。假如作案時間離現(xiàn)在有八年二十年呢?后來想到移位查庫。從這次一直到上一次移位查庫。移位查庫年年搞??墒菑匿浵裆峡?,其他都搬動了,獨獨那堆殘損券沒動。老以為殘損券就要送去銷毀,所以沒動。可是每次送銷都只送了上面那大半截。挪動那堆錢是在兩年以前。
兩年也不少。專案組把這兩年分成七塊,弄了七個人,白天看,晚上看。一天到晚看到的全是錢。堆在水泥墻里頭的錢。一輩子從來沒看到過這么多錢。錢像磚一樣,城墻一樣。肖大生和劉金保分作七個,給他們搬錢點錢,搬錢點錢,搬錢點錢。有時是一只屁股頂著錢,有時是一只腳在踢錢。剛剛腦袋還擱在錢堆上,一轉(zhuǎn)眼就埋進錢堆里。一會兒腦袋沒有了,一會兒所有錢上面全是腦袋。一會兒人變成錢,堆起來,像奧斯維辛集中營。一會兒錢像人一樣,在走在動在點數(shù)。這一坨是五毛,那邊是一百。數(shù)字在排隊,在立正,從一二一,到零一零。人也是數(shù)字。一只手是五,兩只手是十。腳也是。數(shù)字乖乖的。弄不清哪個數(shù)字逃走了。沒幾天,七個人全被錢膩倒累趴了。一睡覺就做夢。姓肖的手或是姓劉的腳會跑到夢里來,把他們撕成十塊五塊,撕成殘損券。他們向?qū)0附M長訴苦。組長說:接著干,到時發(fā)獎金。
3
警方?jīng)]有坐在那里等結(jié)果,他們做了不少外圍調(diào)查。嫌疑似乎集中在劉金保身上。他打大牌好賭,他泡妞泡股市,用他們的行話說,兩股都泡。這幾項,哪一項不要錢?他一個拿工資的,只一樣就夠他受的。三樣全來,他哪來這么多錢?
專案組約他談話。一個光頭,在錄像里已經(jīng)見識得多了。還看到腳,踢錢的腳。就是沒逮到手。專案組長在審訊方面算是專家。同事開玩笑,專家是可以讓皮鞋變膠囊的人。還不到時候,他不動聲色地望著光頭。他一眼看出,極品和牌叼在左邊嘴角上,瞇著左眼。躲在里面的舌頭一動,煙屁股到了右邊嘴角上,右眼跟著瞇起。打牌練出的功夫。他想,只要在桌子上一拳,它就會從那張嘴上跳下來。不管它是煙頭還是煙屁股。他沒有,只用幾個指頭在桌面彈了幾下。光頭賠著笑,丟了一根煙在桌面上。打牌的時候就是這么開煙的。組長漫不著邊際,跟開煙的人神聊。兩人聊得很開心,組長好像忘了這是在辦案,說好哪一天喝酒接著聊。差不多要再見了,有意無意地輕輕一句:你哪來這么多錢?光頭一下繃緊了身子,摘了嘴里的煙:領(lǐng)導(dǎo)我把話挑明了,金庫里的錢少了是真,可我的錢是股市里來的。對方追了一句:那你說庫里的錢哪去了?他說:你們不是在破案嗎?沒事我走了!轉(zhuǎn)身出門時,裹在牛仔褲里的屁股拱了一下。
約見肖大生完全是另一種情形。門開著,他站在門外望著里面怯怯地笑。叫進來才進來,叫坐才找椅子坐下。想起應(yīng)該敬一根煙,就又站起來。看看躺在桌上的煙,再看看自己手上的,又把煙盒往衣兜里塞。塞了幾下才塞回去。組長說可以抽煙,你抽你的我抽我的。就坐在那里抽煙。五塊一包,組長抽一根,夠他抽上好多根。組長抽過一根煙,說了一句開始吧。他說我叫肖大生,今年五十八,本縣雙豐鄉(xiāng)人。大概是從電視上看來的,組長在嘴角那兒笑了一下?!爸勒夷銇碜鍪裁窗??”“知道?!薄爸涝趺崔k?”“不知道?!薄爸厘X哪去了?”“我知道,我有責(zé)任。我快退休了,不要開除我。我知道那是公家的錢,我沒有拿回家去?!闭f著就站起來了,要下跪的樣子。
組長沒再問下去。他本來只是要見見這兩個人,好有一個基本的印象。調(diào)查的時候,都說這是個老實人。
他們搜查了管庫員辦公室。兩只衣柜,里頭都掛著工作服,一件短袖,一件長袖,都沒有口袋。一股鈔票發(fā)霉的味道,一動就很濃。一人一張辦公桌,抽屜里除了統(tǒng)一發(fā)的政治學(xué)習(xí)資料,就是煙。有抽癟的空煙盒,也有滿的。兩個人抽的牌子不一樣。劉金保的桌子里還有兩本碼書。他買碼,做過莊家。重點是兩只保險柜。單位上專門配給管庫員存放金庫備用門鑰匙,誰知道他們還會放些什么?開第一個,里面除了備用門鑰匙,全是獎狀。三十年年年有,有時一年好幾個。先進工作者、優(yōu)秀黨員、工會積極分子還加上文明家庭。編了號,按年份碼在里面。不用說,都想得到這是誰的保險柜。另外一只,裝得最多的是避孕套。專案組長當(dāng)過兵,他說可以給一個機槍連用一年。放鑰匙的抽斗里有兩個存折,一起二十幾萬。還有一個房產(chǎn)證,上面的名字不是劉金保,也不是他老婆。專案組到銀行摸了一下肖劉兩家的存款。劉金保和他老婆加在一起,將近五十萬。肖大生連存款戶頭都沒有,錢在老婆手上,也就五萬多一點。
專案組跟縣人民銀行開了一個會商會。他們也認為肖大生作案的可能性不大,甚至脅從作案都不大可能。他是老先進,他快退休了,他兒子還由單位出面安排到了信用社。他干嗎要做這事?他不嫖不賭不買碼不炒股,老了退休金夠吃夠穿,他要那些錢做什么?
4
在上班的地方,他們隨時可以把劉金保帶走。他們選擇在晚上,在唱歌的地方。他們有線人,摸準(zhǔn)了哪一間包房,電視臺的女主播也在。專案組長后面簇著兩個人,便衣,什么人也不找,徑直往里面走。進門的地面有一段是茶色玻璃,下面有水有魚。只有熟悉的老顧客才會大步往前。歌廳經(jīng)理迎過來,一口一個領(lǐng)導(dǎo),問他要什么樣的包房,她馬上安排,馬上安排。組長不答話,只是往里面走。后面那兩個,一個人將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大熱天手插兜里做什么?經(jīng)理明白了,趕緊放慢腳步,保持距離跟在后面。
里頭正在敖包相會。所有的燈一齊亮了。別動!組長身邊的兩個人,一個拿槍指著劉金保,一個拿出手銬。劉金??辞辶耍局鴽]動的是組長。組長看到,那個女主播張大了嘴,像是要大叫一聲,最后只是吞了一口氣,吞到露得很多的胸脯那兒,再往下就是腹部。那地方束得很緊,要找出口,只需再往下一點點。他想到那只保險柜和裝在柜里的東西。她在電視上可不是這樣。電視上只有上面那張嘴,從那里出來的不是縣里領(lǐng)導(dǎo)就是全縣人民。此刻,她的嘴說不定正在電視里重播。有一次他們刑偵破了一個大案,他的名字也從那里出來過一次。只一次。這一次,她從上到下放啞炮似的,眼睜睜看著他們給她的男伴戴上手銬。他要的就是這效果。
劉金保被帶走以后,專案組和單位商定:肖大生留在單位上,不能外出,也不再進金庫辦業(yè)務(wù)。他每天早上照常出門,往金庫二樓上去。一路抽的那根煙,他會在外面把它抽完。有時還會站在那里再抽一根,等肚子里有了動靜再上去。那上面就兩個地方:廁所、辦公室。待在那里,除了蹲廁所站廁所,就是抽煙抽煙。就覺得還要有一個庫房,懷念抽煙。還要有一個會議室那樣的地方,一邊看電視一邊抽煙。
叫會議室,幾乎沒在那里開過會。平時劉金保嗅都不往那里嗅一下。專案組來了,多半在會議室。會議室不再是他的。那天他們搜查辦公室,他把鑰匙交給他們之后,就在這邊等著。他抽了五根煙,發(fā)黃的煙屁股跟劉金保的藍嘴子躺在一起。他們沒有開電視。
那是一臺保衛(wèi)值班室換下來的臺式電視。那時候,是他們在電視里搬錢數(shù)錢,保衛(wèi)值班的人看。到這里之后,是全世界全中國和他們縣在里面上演,他在看。電視柜和這臺電視顯然不是原配,電視機可以直接從窟窿里搬進搬出。就這樣看電視里的人,只看到嘴和臉。下面得墊上東西,電視才看得全。以前墊的是書。這類書很多,從一開始就好像不是給人看的,墊在那里很合適。后來他找到更合適的東西,包上報紙籠上黑塑料袋墊上,比墊書又高了一些。這下不只是嘴臉,連屁股帶腳都可以看個清楚。當(dāng)初他自己也不知道要用這個來墊電視機。拿到這里,才覺得墊在這里好。墊起來果然好,看電視都覺得跟以前不一樣??粗侵薮蟛菰?,就覺得是自己買下的莊園。莊園里有很多牛和馬。到了黑非洲,他不也成了有錢人?比劉金保還發(fā)財。看飛機在飛,汽車在跑,輪船在航行,感覺就像出了趟門。人不都是這樣嗎?有了錢就要到處跑,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旅游。這樣人家問你幸福嗎,你就可以說:我幸福。沒什么好稀奇的,以前他和劉金保就裝在這里頭。他裝得比劉金保多。他喜歡一邊看電視,一邊抽煙。說什么煙跟人的壽命一起縮短。他不知道,這根沒了,還有下一根。一根接一根,一包接一包。一萬塊錢能買多少?兩萬呢?比驢子雞巴還長,夠得著電視柜。抽上一根煙,感覺就像到了云端里。電視里的那個娘們兒,涂紅了嘴在講縣里的事情,她的屁股在哪里?電視機下面有他的腿。她坐在他腿上。劉金保又怎樣,不就是錢嗎?
他們沒能從劉金保嘴里弄出什么。劉金保似乎早有準(zhǔn)備,先已聯(lián)系好律師。一開始問他話,他就說要錄像。還說,新的刑訟法剛實施,你們不要刑訊逼供,不要當(dāng)這方面的典型。聽專案組長話里邊的意思,在這個刑訟法之前,他們是能夠弄出點什么來的?,F(xiàn)在沒辦法,只好把人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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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生從部隊上安置到這里,三十多年都在這個院子里。家屬樓那套不算太寬敞的房子里,他做丈夫做爸爸做爺一路做下來。在金庫那邊,他年年當(dāng)先進一路當(dāng)下來。如果吃飯穿衣喝茶上廁所不算愛好,他唯一的愛好是抽煙。老婆一個月給他三百塊錢煙錢,他抽的那種牌子一天兩包,夠了。除此之外,他不用錢,家里的事也一概不管。他只管在那邊搬錢點錢,除此之外就是抽煙。人家笑他自家的錢從來沒點過,只點公家的。他知道這話不全對。那次他得了一個省里的先進,人家一次給了他兩千塊。二十張票子,全是新的。他前后點了三遍。第一遍只數(shù)了十九下,第二遍才知道有兩張貼得有些緊。第三遍還是二十張。才知道,點自己的錢他不行。這錢單位上其他人都沒有,老婆打聽也打聽不到。這么多錢貼胸放著,還真有些當(dāng)年老婆貼身的感覺。這一輩子看的錢摸的錢還少嗎?可那是在庫房里。有想法也過不了水泥墻。就像電視里的女人,再多再好也攏不得身。一個人身上裝了這么多錢之后,感覺就是不一樣。別的不說,胸脯那里就高了許多。當(dāng)然是在棉衣里面,從外面看不太清。怪就怪在,那兒一高,腰就硬扎了,腳也變得好動起來,不知不覺就到了街上。離大門不遠是他常去買煙的小店。他一眼就看到劉金保常抽的“王”牌煙,藍得發(fā)黑的煙盒子正中,圓圓的商標(biāo)在閃著金光。現(xiàn)在他可以盯住,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一次可以買下四條。四條就是四十包,四十包就是八百根。就像金庫里的票子,不用數(shù)也知道。開店的堂客習(xí)慣去拿他平常抽的那種。他搖搖頭。他也沒要“王”牌。他接著往前走。他看到歌廳。劉金保說過,小姐陪唱小費兩百。兩千塊可以陪唱十次。記得工會組織先進去旅游,導(dǎo)游妹子把撒尿說成唱歌。唱什么?打靶歸來?他看到一車豬。他可以連頭帶屁股買下一頭豬。不用買飼料不用喂,那頭豬就是他的了。在部隊上就養(yǎng)豬,他知道公豬也知道母豬。豬屁股比女主播的要還飽滿。他進了商店。一臺電扇搖頭晃腦,很了不起的樣子。他問了問,才三百八十八塊。他看到很多塑料盆,小的洗臉大的洗下頭,屁股比臉大。他還看到胸罩。他可以買上一打??伤恢姥b什么,把兩只拳頭裝里面?戴到額頭上,倒是像個飛行員。他可以買一百只鴨子一百只雞一千把牙刷一千只把缸一整箱棒棒糖加上九十九條短褲。他可以在廁所唱歌在唱歌的地方上廁所。
他一連上了幾天街,最后被老婆發(fā)現(xiàn),兩千塊錢被沒收。
好些天,他都不習(xí)慣胸部空空的感覺,像女人胸罩里面被割空。躺在床上,老婆肥大的身子橫在那里,他無法越過她去跟街上那些事物相會。以前除了那五塊錢一包的煙,其他東西跟他無關(guān)。像是突然想起突然明白,只要有了一樣?xùn)|西,很多東西就會跟著來。知道自己可以把它們買下,他喜歡這種感覺。這時候看電視,你甚至覺得可以把手跟腳伸到電視里去。他甚至想,再給他二千,加上原來那兩千,就可以把眼前這個胖女人揍一頓。就像在部隊上,揍那頭壓死豬崽的大母豬。他不能像揍一頭母豬一樣去揍她,因為他連原來那兩千都沒有了。他試著去想庫房里那些錢。他第一次把它們當(dāng)作錢去想。他可不要這么多,只要夠他上街夠他揍人就行。可是他的想象怎么也無法越過那些水泥墻。墻里邊,那些磚頭拒絕變成錢。
以前他煩,可以去庫房去辦公室。現(xiàn)在一進庫房,他老是看到錢。錢在每一張頭像上,每一塊磚頭上,每一個墻垛上。錢把他包圍了。錢在挑逗他,耍弄他,鄙視他,望著他,瞪著他。像那個小和尚,知道女人是老虎,知道老虎是要怕的,還是忍不住喜歡老虎。有一次,他真的對這些錢生氣了,想像劉金保一樣踢它們。皮鞋照著做了,痛的是他的腳。
辦公室在二樓。那里也不見得好多少。以前他坐著,他不會去想屁股下面是什么。上廁所,他不會想是在什么上頭拉屎拉尿。抽煙,他不會想到“王”牌,好像他是從那里退回到手上這種。看電視,以前他覺得其實不用到外面去,全世界都裝在電視機里?,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其實跟他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就說縣電視臺這個女人,她上半截在這里說話,下半截說不定在劉金保那里。他憑什么?他寫劉金保三個字,跟他寫肖大生差不多。他兜里有東西。他肖大生要有錢也可以把手腳伸到電視機里邊去,可以找很多女人,穿衣服的不怎么穿衣服的。一個人有了錢,腰就會變硬。不行了也可以吃偉哥??梢匀ッ绹?,把白天睡成晚上,把晚上鬧成白天。白天睡得死人贏,晚上坐得菩薩贏??慈丝茨伭耍腿シ侵蘅磩游?。假如不想只當(dāng)個養(yǎng)豬的,想弄個團首長師首長什么的,那就找一個高一點兒的地方,喊上一句“同志們好”。下面會有很多人,一千個一萬個還你“首長好”。一句頂一萬句。狗日的劉金保,他哪來那么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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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錄像的還是查出不少疑點,最后都被他們自己否定掉。比如他們看到劉金保從庫房拿一只紅色塑料錢箱出來,箱子蓋蓋著,沒有按規(guī)定打開。后來他們從這里往前看,原封的箱子開箱時,兩個人都在場,箱子里五大扎錢全都拎出來,碼到了錢堆上。箱子蓋再蓋上時,里頭是空的,直到拿出來。又比如一天給銀行辦業(yè)務(wù),錢碼在平板車上,一推出金庫門,肖大生就拿了一坨放到一邊。原封百元券,一坨十萬。后來,肖大生拿著這坨錢出庫區(qū),外面一個女人,他把錢給了她。原來這女人是單位上的出納。她換新錢,舊錢在外頭給那家銀行的業(yè)務(wù)員。
他們一路查下來,發(fā)現(xiàn)一處地方,那五十萬要從庫房出來,這可能是一個漏洞。時間在七個多月以前,銷毀裝袋。那一次銷毀的量很大,進去裝袋的人很多,拿進去很多銷毀專用袋。好多人拿了袋子裝錢,說一聲不裝了,幾個人又胡亂地把袋子往平板車上裝。場面稍稍有點亂。
專案組把這個情況告訴行長,行長馬上行動,帶著管金庫的副行長和貨幣發(fā)行股長把庫區(qū)的工具間仔細查了一遍。最后的結(jié)果是,他們在一只專用袋里找到五捆百元券。錢還在。金庫沒有被盜,只是業(yè)務(wù)差錯。當(dāng)然要問責(zé)追責(zé):兩個管庫員記過,調(diào)離原崗位。貨幣發(fā)行股長警告,分管副行長誡勉談話。
到此為止,這樣的結(jié)果對誰都好。沒想到后來又冒出個五十萬。新到的管庫員打掃衛(wèi)生,在金庫二樓會議室的電視機下面,他發(fā)現(xiàn)五十萬現(xiàn)鈔。十萬一坨,五坨。這下多了五十萬。那五十萬很快不知去向。據(jù)說是收繳上來的假幣。
沒有人再說及它,只有肖大生。肖大生突然變得好說話,逢人就說他沒把公家的錢拿回去。公家的錢還在公家的屋子里,一分都沒動。他用不了這么多,給他兩千,頂多兩個兩千就夠了。兩個兩千,他左邊兜里一個,右邊兜里一個。還說錢不在工具間,工具間的袋里沒錢。他腦子進了水,他們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在那里,他不怎么睡覺。他抽煙。他盯著墻上的電視看。他說電視機下面有錢。
他的話沒有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