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關于高窗的思索,而非詞語:
那蓄含陽光的玻璃,
在那之外,是深邃的空氣,昭示著
虛無,烏有,無窮無息。
——菲利普·拉金《高窗》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
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p>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上
手里拿著一臺索尼微單相機。一身牛仔,帆布鞋。短發(fā)(為了拍照方便,故意剪一頭短發(fā),看上去像一個假小子)。你拍了一上午,腿有些累,小腿的肌肉突突地跳,像有只小松鼠蹦來蹦去,在里面,令你顫抖。路邊一家咖啡館外面放著幾把椅子和桌子,很古樸那種,實木的。從早上出來,就沒吃早飯,需要一杯咖啡來提提神。坐在咖啡館外面的桌子旁,你點了支煙。服務員過來問你喝點什么?看了看單子,點了杯拿鐵。你喜歡“拿鐵”這個名字?!拌F”有那么一絲沉重,很像你這段時間的心境。服務員說,稍等,女士。你翻看著相機里的照片,其中一張是滿意的。你拍了一張蒼老女人的臉。那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上去的,深且細膩。一頭銀發(fā),每一根發(fā)絲都近乎透明。
你不禁想到杜拉斯小說《情人》的開頭: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p>
眼里汪著淚了,漾漾的,控制著不讓眼淚流出來,但你終究眼窩太淺,淚溢出來了,滑落在臉頰上,顫顫的,像一粒珍珠。伸出手指,抹去那滴面頰上的淚珠兒。是啊,你還年輕,但那個說過愛你的人已經離開。你不知道在你面容備受摧殘的那一天,是否還會有人走過來對你說,我愛你(之前很多人說讀杜拉斯是裝什么文藝青年范兒,但杜拉斯的小說是你喜歡的。沒想到,在這個時候你竟然想起《情人》。也許,這個開頭太經典了吧,說出蒼老和愛)。此次刷街,就是計劃把你們一起待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拍下來,用照片來凝固那段記憶。你命名這組照片為《殤》,作為你那段情感的遺照。重生可能就建立在這遺照之上。盯著相機里那個皺紋堆壘的老女人,服務員把你要的咖啡端上來。你說,謝謝。服務員說,三十塊。還要別的嗎?你說,不要了。也奢侈一次,你想。以前,你都喝那種速溶、廉價的。
金驍熙常常跟你要錢去游戲廳打游戲。有一次,你從學校里出來找他,他在游戲廳里打得正在勁頭上,突然,沒錢買幣了,他吼著讓你去給他買幣。他一只手里拎著喝了一半的啤酒瓶,你站在那里看著他,乖乖跑去買了一百塊錢的幣給他。這一百塊錢的幣一會兒又輸光了,他喝口啤酒又吼起來,讓你去買幣。你說,沒錢了。他憤怒了,一啤酒瓶子砸在你頭上。血從頭上流下來,你倔強地站在那里,黏稠的血蔓延到你臉上。他不寒而栗,睜大眼睛,怔了一下,連忙哄著你說,走吧,不玩了。你去衛(wèi)生間,在洗去臉上的鮮血之前,你看到鏡子里的你。你掏出隨身攜帶的小相機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拍下了你。攝魂奪魄般。那個滿臉鮮血的你。一道道的血從頭上流淌下來,從鼻子兩側,其中一道血痕滑過你的右眼皮……你對著右眼,又拍了一張。你拍了彩色的,就像某部恐怖電影的海報。從衛(wèi)生間出來,金驍熙還在游戲機旁戀戀不舍的,他剛才玩的那個游戲機被別人占了,那人剛玩五分鐘就中獎了。金驍熙沮喪地看著你,埋怨著說,看看人家,剛上機沒幾分鐘就中了豹子。你沉默。跟他回出租屋。在路上,你買了菜,回到出租屋,你開始洗菜做飯。
金驍熙仰躺在沙發(fā)上在玩手機游戲。
把相機放到桌子上。你拿過匙,破壞了那顆浮在咖啡上面心形的牛奶,攪動起來,一個漩渦,是的,漩渦,看著它在杯子里旋轉,旋轉,沒有急著要喝下去,你在等待……
等待那漩渦變得安靜下來,那咖啡和牛奶就像在唱著挽歌。你靈魂出離般,坐在那里,瞳孔深處是空洞的??Х群团D倘诤系揭黄?,你成了那杯咖啡的旁觀者。你并沒有等到漩渦停止,就輕輕喝了一小口,牛奶的香味和咖啡的香味在口中蕩動。你醉了一般。你想,生活也許應該是這種味道的。你兜里只剩下五十塊,這杯咖啡三十塊。這次,你沒有吝嗇。你想,要對自己好一點兒。之前,省吃儉用,錢都給金驍熙花了,結果呢?
月前,他和你做愛后,偷走你兜里的五百塊錢。從那以后,他就失蹤了。你打電話,他不接,后來,干脆是關機。你知道他走了,你們的關系結束了??蔀槭裁此谂R走的時候,還那樣投入地侵占著你的身體,讓你幾次到達高潮。難道肉身和情感是分離的嗎?那么,你成了什么?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人和動物還有區(qū)別嗎?你傷心地哭,但沒讓自己哭出聲。悄悄哭。抽泣。
你明白他走了,疲憊地爬起床,渾身骨頭都是酸痛的,整個身體像要散了架似的,像一個從手術臺上滑下來的麻醉劑還沒有過勁的病人,搖搖晃晃的。你又坐在床邊,是的,床邊?;秀?。猶如中毒的癥狀,出現(xiàn)幻覺。一只禿鷲沖破鋁合金的玻璃窗,兇狠地,落在你身邊。它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它就像一個標本似的,坐在你身邊。是的,在你身邊,像一個標本似的,像一個標本似的。你沒有轟趕它,甚至友好地伸出手,撫摸著它沒毛的肉乎乎的脖子,那些毛囊,給你的手掌一種粗糲感。它沒了剛沖進來的那種兇狠勁兒,而是變得馴順、哀傷。
那夜,他鑲嵌在你身上,帶著殺氣,你感覺得到,但你沒在乎,你配合著,甚至是迎合著他身體的瘋狂。你都感覺到了身體的極限了,你不是舞蹈演員,也不是體操運動員,但你沒有拒絕他。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難道他想……(你回憶起麥克尤恩小說《立體幾何》里那個最后在性愛中消失的女人,只在床單上留下一聲追問。如果你真的消失了,也就沒有這樣的痛苦了。)那時,你的身體由不適應到適應,到神魂顛倒。他汗水淋漓地吞噬著你。你呻吟著,仿佛消失在身體的快感之中,身體輕飄飄的,處于一種懸空狀態(tài)。直到后來,他癱軟在床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像一頭疲憊的猛獸,而你身上仍陣陣顫搐,像蝴蝶的翅翼一般,從半空中落下來。你跳下地,連拖鞋都沒穿,踮著腳尖,跑到衛(wèi)生間,擦洗著。擦洗完自己,你用溫水洗了條溫熱的毛巾回來,輕輕地給他擦拭著,那么細致、精心。他緊閉著雙眼,眼窩處滑落兩滴眼淚。你問,怎么了?他說,沒事。他躺在那里僵硬得像一具尸體。你感到恐懼。你回衛(wèi)生間的時候,又扭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他。他扭過頭去,肩胛骨抽搐著。
你走進浴室。那是一個簡陋的浴室。有一個浴缸,都發(fā)黃了,像一個白而腫的老男人躺在那里。換氣扇呼啦呼啦的,像一個哮喘病人。你打開淋浴龍頭,試水,涼,放了放,還是涼,又放了一會兒,水在那白而腫的浴缸里集聚了很多,你清洗著浴缸,還發(fā)現(xiàn)幾根人的毛發(fā)。你用手指捏著扔到旁邊的垃圾袋里。你拔下那個浴缸的塞子,把渾濁污穢的臟水沖走。你盯著水慢慢消失,從那個白而腫的老男人的肚臍眼流走。水熱了,熱了。你站在浴缸內,站在那個白而腫的老男人懷里,開始沖洗著。頭部,臉部,胸部,腹部,四肢。水流淌在你的肌膚上。那些水珠是色情的、貪婪的,依附在你的肌膚上,親吻著你,是邪惡的、流氓的,肆無忌憚。你的長發(fā)蔓在臉上,猶如鬼魅。那白而腫的老男人伸出了他顫抖的布滿雞皮的老手,在撫摸你。你仿佛感覺到了,你雙手把頭發(fā)撩到腦后,讓那些水滴清洗你的臉。你閉著眼睛,水流統(tǒng)治著你的額頭,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緊閉著嘴巴和眼睛,不讓水流進去。水溫有些涼,你又調了調,你的皮膚已經被那些邪惡的、流氓的水滴親吻得發(fā)紅發(fā)燙。你十個指頭插入頭發(fā)里,捋著頭發(fā)。幾次。你一只手關了淋浴開關,你好像忘記了什么,又摘下淋浴頭,伸進兩股之間,在那里引著水流到你的身體里。那些水滴變得暴躁起來,匪氣十足地驅趕著之前他留在你身體里的黏稠液體。你的手指在安慰著那些暴躁的水滴。這次,你關了淋浴開關,從那白而腫的浴缸里出來,先是左腳著地,伸進一只粉紅色的塑料拖鞋內,你站穩(wěn)了,接著是右腳。那白而腫的浴缸是貪婪的,留戀地不讓你出去似的,飽覽你最后的春光。你右腳出來的時候,沒有讓屁股的肌膚貼著浴缸邊沿,你嫌棄那臟。白而腫的浴缸失望地沉浸在你剛才沐浴的夢中。沖過澡,身上的酸疼就像從骨頭和肌肉里蒸發(fā)了似的,被熱水沖到下水道里去了,你舒服很多。但下面還火燒火燎的,就像火還沒有熄滅,燒得你腫脹。
回到床上,他背對著你。你企圖躺在他懷里,他扭動了一下,沒有轉過來。你小鳥依人般依靠在他身邊躺下,扯過被子,給他和自己蓋上……
你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你還以為他出去買早餐,等了很長時間,他都沒回來。空寂屋子里,你感到一陣陣冷,像有霜附在皮膚上,刺激著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連忙扯過毛衫穿在身上,但還是冷,從心里頭往外冷。你好像預感到了什么,但不能確定。
那只禿鷲什么時候飛走的,你沒有察覺。
現(xiàn)在想來,他那次做愛已帶著訣別之意。你點了支煙,想出去吃點什么,摸衣兜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不見了。那是你剛剛從郵局取回來的五百塊錢稿費。幾個月前,你賣給一家雜志一張照片。你找出那些沒洗的衣服,每個衣兜翻找著,最后找出不到一百塊錢零錢。你想不通,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說,就這樣決絕地走了呢?你在街邊隨便吃了一口,寡淡無味。你還記得之前,早上起來都是他跑出去買回來早點。你去了他上班的電子城,老板說,金驍熙沒來,前幾天說要辭職。怎么了?老板問。你說,沒事。從電子城出來,你走回出租屋,趴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你做了一個夢:那些櫥窗里衣著鮮艷的模特集體脫光了衣服,從櫥窗里面逃出來,涌向大街,開始奔跑起來。它們竊竊私語,眼神惶恐。你看到有的模特因為匆忙,一條腿上的黑色絲襪沒來得及脫掉。有的模特腳上還戴著鐐銬。在晴朗的夜空下,群星向它們閃耀。你舉著相機跟蹤著它們,不時按動快門。它們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跟蹤,你看著它們有秩序地在大街上??帐幨幍慕值?。在十字路口,紅燈亮了,它們停下來。紅燈滅了,它們繼續(xù)穿行。路過望城廣場的時候,它們停下來,坐著歇了一會兒,好像在傾聽什么,然后,集體站起來,眺望著遠處的高大建筑,凝神,若有所思,轉身,向醫(yī)院的方向走去,一對男女模特竟然勾搭在一起,從隊伍中逃離了,躲進城市黑暗的街道里茍且去了。其他模特竄進醫(yī)院病房,在那些空床上安靜地躺下來……有的好像還怕冷似的,掖了掖被角……
你拍下它們安靜的睡眠。
它們安靜地睡著,你沒有打擾它們。你從漫溢著消毒水氣味的醫(yī)院里走出來,來到大街上,你跟著跑了幾個小時,也累了。你看到幽暗中有火光閃現(xiàn),你走過去,看到一個人影閃了一下,消失,你看見那兩個茍且的模特在巷子里被人用火點燃了……其中一條腿像半截樹樁似地豎立在那里……你多少有些悲傷……你突然感到炙熱,轉身,你看到醫(yī)院方向,是的,醫(yī)院已經淹沒在熊熊大火之中……火光沖天……燒紅了天空……火焰像從天空上淌下來的鮮血……一輛輛消防車呼嘯而來……一輛輛警車呼嘯而來……
醒了再睡,醒了再睡。睡。
你竟然沒有因為那夢而心慌意亂。
最后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你的身體仍處于精疲力竭的睡眠狀態(tài),好像死過一次似的。死是一個動詞。出租屋里還滯留著他的氣息。他抽的煙味。他落在沙發(fā)上的衣服上的汗味。還有被子上他的氣味……你仍包裹在他的氣味之中,你被他獨裁的氣味統(tǒng)治著。
那氣味是霸道的,是蠻橫的,青銅的,呼呼帶著風聲的,包裹著你。地獄般的。你的心是僵的,冷的,跳不動的,也死不動的。
窗戶就像一個地獄的入口……
有一個黑衣人在那里……
他是瞎眼的,狠心的……
相機放在桌子上。你拿起相機,對著那些他遺留的事物開始拍照,邊拍邊眼淚直流。你把它們拍出一種死亡的、恐怖的氣息。你就像拿著槍,一件一件事物去執(zhí)行槍決一樣。黑白片是你喜歡的,有時間的痕跡。你又像是在槍斃時間。你臉上有了一種秋霜樣的東西。
黑白片,你看過很多,尤其崇拜日本攝影師。
森山大道。
中平卓馬。
荒木經惟。
細江英公。
深瀨昌久。
……
你如數家珍。
你像他們中的幾位一樣,迷戀街道。
你是望城職業(yè)學校攝影班的學生。因為你的趣味,你在同學們眼里是叛逆的,格格不入的。同學們說你身上有一種孤絕氣息?!肮陆^”是你喜歡的一個詞。他們看到的只是你性格之一種。
攝影老師總是看你的作業(yè)不順眼,嘲笑你,說,你還想成為中國的“森山大道”嗎?不可能。森山大道是不可復制的。你倔強地說,我沒想復制他,我想做我自己。老師笑了笑說,你認為可能嗎?你認為現(xiàn)在中國會接受這暗黑審美嗎?還有人們對街拍的接受程度,人們更喜歡唯美、夢幻式的,而不是赤裸裸深入靈魂的……你暴露的真實會讓人們感到恐懼……甚至是恐怖……令人顫抖的……為什么要這樣?這難道就是你真實的內心嗎?是你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嗎?
你說,我不管,我不會在乎人們的看法,他們的想法于我重要嗎?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拍照,我復制。
在職業(yè)學校,你們也學不到什么,家長怕你們到社會上無人管,才把你們送到這樣的學校,寄管而已。這是你們走向社會的一個過渡階段。中國很多教育機構是這樣性質的。你父親也對你說過,就在那兒玩三年,混個高中文憑,我就把你送出國。你父親在卡爾里海鎮(zhèn)上有一家私營煉鋼廠。還沒等你畢業(yè),你父親的煉鋼廠就因為金融危機破產了,天天被債主追著討債,他四處躲藏,也不再提你出國的事。你父親不讓你回卡爾里海鎮(zhèn),怕債主糾纏上你,現(xiàn)在他一個人跟債主抗,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他每個月給你一千塊錢生活費。你被寄宿在學校里。
你跟金驍熙是通過修電腦認識的。
你的電腦壞了,他是電子城修電腦的。你們加了微信,就開始閑聊。他不光修電腦,偶爾也寫詩,喜歡看書。你那時沒想到,他還喜歡在游戲廳里玩那種賭博游戲。你們聊了三個月,第一次做愛,是他在賓館開的房間。你簡單收拾了一下,素顏,走到那家賓館門前,還是有些緊張,感覺路邊的人都睜大眼睛在看著你,好像你沒穿衣服似的。你感到一絲羞恥感。你突然口干舌燥起來。你在賓館旁邊的超市里買了瓶礦泉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那水滋潤著喉嚨,很舒服、熨帖。你推開賓館的旋轉門,進去了,等電梯。你仍能感覺到那些眼睛是存在的。來自地板,來自那些桌椅擺設,還有天花板。你盼著電梯快點下來,你好躲進去。電梯來了,你連忙閃進去。到了七樓,走過長長的空蕩蕩的幽暗的走廊,找到他給你說過的那個房間號。你敲門,你又喝了口水。他開門,讓你進來,對著你微笑。微笑讓你的緊張釋然,但你還是感覺自己就像是他招的“雞”。你呼吸變得急促。你是第一次跟男孩到賓館開房。
之前,你的一個女同學叫你去跟校外的一個開著寶馬車的男孩喝酒唱歌,你知道那個同學總是把班里的女生介紹給社會上的男人。有些女生為了錢,也愿意。直到有一次,一個女生出事了。死了。那個女同學才有所收斂。風聲過后,她搭訕你,說給你一個好價錢,你拒絕了。
你和金驍熙聊了幾個月,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似的。你接受了他的身體。
那次他帶了本叫《荒野偵探》的小說。做過之后,他把那本書送給了你。你赤裸著身體,頭部枕在他肚皮上翻看著那本書。你喜歡那樣的文字,在荷爾蒙紛飛的語句里,你看到的是無盡的感傷。那本書看完,他又推薦你看同一作者的《2666》。一個大部頭,你足足啃了一個月。就是在閱讀《2666》期間,你從學校里搬出來,在附近租了一間單室樓房??梢哉f,那就是你們所謂的同居。你們同學里很多都這樣。你原來在家里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遇到金驍熙,你乖乖地開始學做飯炒菜洗衣服,像一個小主婦。金驍熙給人修電腦,有時候回來很晚,你做好飯菜,躺在沙發(fā)上,看書,等他回來一起吃飯。你的閱讀很雜,小說、詩歌、畫冊、攝影大師隨筆之類的。你還喜歡看那種黑白的老電影。老電影里某一個鏡頭就是很牛的攝影照片。有時候,金驍熙會從網上給你下載一些國外大師的攝影作品保存在移動硬盤里,讓你學習。這些好像都比學校里的教學要好上幾百倍。你開始逃課,每天像一只流浪狗似的,在街道里亂竄,到時間你就回出租屋給金驍熙做飯。有一次,你回來晚了,金驍熙跟你吵起來。他發(fā)作起來,就像一頭暴躁的獅子。你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你回來晚了,是因為你迷戀傍晚街道的光線,再加上路上堵車,而誤了時間。你沒有計較,像哄小孩似地哄他。因為愛,你可以包容他。
你開始把在街上拍的照片發(fā)到微信朋友圈、微博上。
很多人說,好,沖擊力強。
也有人說,太像森山大道了。
也有人說,故事性不強,雜亂,碎片化。
有人問你,可不可以拍些人體,情色的?
你拒絕。
對于那些意見,你沒有辯解。
不上課的時候,你除了在出租屋里和金驍熙過小日子,還固執(zhí)地在街道里亂竄,四處拍照。逃課還是被老師打電話向你父親告了狀。父親責問你怎么不去上課。你撒了個謊,敷衍一下,也就過去了。
喝著咖啡,你又用小匙攪了攪。一條縱向的街道,人們在街道上活動著。日光從上面照射著,地面呈現(xiàn)出人群和建筑物的影子,像一群幽靈從地下爬上來。
你果斷按下快門。
因為手抖了,那些影像變得扭曲、恍惚,猶如夢境。把相機搭在欄桿上,就地取材,當你的三腳架,鏡頭對著街道……你成了街道的一部分……因為你的相機是16-50焦距,你只能等在那里……眼睛盯著顯示屏……手指按在那里隨時準備按下去……
同居的半年時間里,金驍熙幾乎沒說過他的家庭。他很嚴密,甚至滴水不漏。他不說,你也不問。你愛他而不是其他。但還是……
有一次,你和幾個同學去郊區(qū)拍照。他們想模仿國內一個攝影師去精神病院里拍攝。其中一個同學的父親是衛(wèi)生局的,聯(lián)系了郊區(qū)的精神病院。你也好奇,就跟著同學們去了。你也想呈現(xiàn)人在那個環(huán)境里的特殊狀態(tài)。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要不,憑你的個人關系根本進不到精神病院里,拍照更不可能。他們都背著上萬塊錢的相機。你不屑,你就拿著你的微單。
那些乖戾、失神、扭曲、痛哭的臉孔……
一個中年模樣的男人接待你們,他還特意告訴你那位同學給他父親帶好。那同學說,好的,趕快領我們去拍吧。他們看上去已經迫不及待了,搖晃著手里的相機,好像他們拍完就能成為攝影大師似的。中年男人領著你們去了幾個病房,讓你們拍照。之前,你還是做了些功課的。這里原來是專門收治那些有精神病的知青的,隨著一些病人逝去,現(xiàn)在只剩下四十多名病人,為了維持生存,現(xiàn)在變成了普通的精神病院。中年男人把你們領到一個女人的病房里說,隨便拍。那說話的語氣讓你感到一絲厭惡。這是對病人本身的不尊敬。你看了一眼中年男人,他并沒有覺得什么,好像這樣說話他已經習以為常了。一個同學問,你們沒給她吃安定片吧?中年男人臉上帶著笑說,沒……沒……怎么能呢?你們不就是想拍出他們的真實狀態(tài)嗎?對于攝影,我也懂一點兒,他笑著說,帶著傲慢,但同學們對他的話不屑一顧,拿著相機開始撲向那坐在病床上的病人。可以聽到“咔嚓、咔嚓”按快門的聲音。你站在窗邊,看著光線從窗戶射進來,落在那病人身上。那病人的頭發(fā)被剪得短短的,如果不從眉眼來看,是辨不出性別的。她目光呆滯,好像世界是停滯的。你看出她對那些拍照者厭惡,但她沒有反應。沒有。你懷疑是藥物導致她這樣的。她是安靜的,像被施了咒語,成為這病房的一部分。你舉著相機,一直沒有按下快門。你在等待。病房因為突如其來的闖入者變得喧囂起來。她是安靜的。光線讓你看到她臉上抓撓的傷痕,已經結痂。你在相機屏幕里清晰地看見,甚至看到她鼻翼兩側的雀斑。鼻翼向上,你觀察到那雙眼睛,是混沌的,看不清里面,猶如兩個玻璃球。你輕輕按下快門拍下那雙眼睛。你看了眼拍下的照片,你恍惚在什么地方看到過這個人似的。但你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和這樣的人有過交集。你始終沒有靠近她,你做一個旁觀者,在那些將瞄準射擊般的鏡頭對著她的同學們身后。拍照這么長時間,你從來沒有這樣過,你是謹慎的,你有一種侵略感。你拍了張床上的卡片,上面寫著:金美蘭。你想看看照片的時候,同學說,你不拍人,拍卡片干什么?不拍,讓讓,別占地方。同學們變得粗暴、野蠻起來,不光對著她咔咔地按快門,還走過去動手給她擺好姿勢。她馴服得沒有反抗,像你在荒野中遇到的那些被遺棄的塑料模特。你又退回到窗邊,光線變得傾斜,落在她兩腿之上的那雙細嫩白皙的手上。你再次輕輕按了下快門。你是害怕驚擾到什么。那些同學不時炫耀著自己拍下的照片。你推開窗戶,讓屋子里透透新鮮空氣。同學問你,怎么不拍啊?多好的機會啊!你厭惡地從病房里走出來,繞到窗外。挨著窗戶是一個小花園,里面的花開得鮮艷。你彎腰拍著,只聽一聲喊叫。你回身,看到那病人從窗戶跳出來,你下意識按了一下快門。她喊著,別動我的花,別動我的花。你說,我沒動,沒動。你緊張恐懼地看著她。她的眼神在你身上打量著,發(fā)現(xiàn)你確實沒動她的花,才放心地又順著窗戶跳回到病房內,安靜地坐在病床上。因為剛才的激動,你看到她坐在病床上呼吸急促。你點了支煙,站在窗外。病房內,那些同學還在咔咔地按著快門,他們跳來跳去的。你給他們來了一個全像。有個同學拍累了,也出來抽煙,問你,怎么不拍了?你說,累了,再說,太鬧。那同學說,哦。那個中年模樣的男人站在距離你們不遠的地方,猶如一個間諜似的。你走過去,說,你好,我可以四處走走嗎?他說,不可以。你說,哦。他身后的墻壁因為雨水沖刷是斑駁的。你在他不注意的時候,以斑駁的墻為背景,偷拍了他一張。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說,要不要我擺個姿勢。他甚至舉起了兩個手指,你尷尬地笑了笑說,算了。他看了看時間,喊著,同學們,時間到,病人需要休息。那些同學戀戀不舍地抓住最后的機會繼續(xù)按著快門,邊拍邊從病房里退出來……他們的興奮都寫在臉上。你高興不起來。從精神病院出來,你直接回出租屋了。金驍熙已經回來,躺在床上玩著手機游戲。你渾身一股無力感,撲到床上。他問,怎么了?你說,今天同學聯(lián)系了精神病院去拍照……我竟然感到絕望……他說,你說哪兒?你說,精神病院。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著你。你問,怎么了?他說,給我看看照片。你說,我沒拍幾張,那個病人好像被用了藥物,我很不舒服。他說,給我看看照片。你說,在相機里,你自己看吧。他從床上跳到地上,打開電腦,插上數據線。那種從精神病院出來的無力感緊緊地包裹著你,讓你不能自拔。你說,晚上不做飯了,叫外賣吧?他說,好。他已經在看那幾張照片。你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那個女病人的形象就出現(xiàn)在你腦海里,清晰無比。你打電話叫外賣。你說,我不喜歡那些照片,所以只拍了幾張。他說,你們?yōu)槭裁慈ツ莻€地方?為什么拍這個女病人?你說,是醫(yī)院安排的。他說,你沒看出來,醫(yī)院給她用藥了嗎?你說,我感覺像。他說,什么像,就是。你說,有同學問了這個問題,醫(yī)院的人說沒用。他說,醫(yī)院可信嗎?你們就像一群野蠻的動物闖進那間病房,你們根本就沒有把病人當成人……他激動起來,憤怒的,幾乎是吼了。你們還有沒有一絲憐憫之心?你沉默。你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生氣。外賣來了,敲門。你去接,給了錢。你喊他吃飯。你看到他不吭聲了。他坐在電腦旁淚流滿面。你走過來,撫摸著他的肩膀問,怎么了?他哭著說,你知道你拍的這個人是誰?你問,誰?他說,是我姑姑。你沉默,心顫。在拍照的時候,你就覺得病人的哪個地方是你熟悉的,沒想到竟然有這樣的巧合。你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你說,刪了吧?你動手把內存卡里的照片刪了。你說,吃飯吧?哪天我陪你去看看姑姑。他沒吭聲。
金驍熙走后,你從電腦里又恢復了那幾張他姑姑的照片,心里還是覺得不舒服。你再次刪除。
你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咖啡已經涼了。
相機液晶屏里的街道是那么清晰。
你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從巷子里向你走過來。你在等待。你突然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哭泣的男人。淚流滿面。你快速按下快門。
這時候,你的手機響了。你看了眼,是父親。
父親:你在哪兒?我去學校沒找到你。
你:我在街上。
父親:你趕快回來,有事。
你:好。你在哪兒?
父親:學校附近的迦南咖啡館里。
你:好。
你收好相機,攔了輛出租車向學校方向駛去。
迦南咖啡館內。
父親從一個黑色的皮包里拿出一摞錢。
父親:這是五萬塊錢,你拿著。我明天就飛加拿大。我照顧不了你了,你要自己照顧自己。國內我待不下去了。等我到那邊穩(wěn)定下來,就接你過去。
你沉默。
你看著父親。他已經一頭白發(fā)了。
父親站起來。
父親:那我走了。
你:我送你。
父親:不用,讓人看到不好。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什么都不知道。
你:好。
你眼淚汪汪地看著父親消失在你的視線之外。
你后悔沒有拍下父親離開的那一刻。
回到出租屋,你渾身無力,躺在床上,仿佛大病一場。明天之后,這望城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人。你飯都沒吃,就睡著了。在睡夢中哭泣。
幾天后,你放棄了你的拍攝計劃。
你認為那是無意義的。
你發(fā)現(xiàn)你懷孕了。
你去醫(yī)院做了手術。
從醫(yī)院出來,你忍著疼痛,給一個閨蜜打了電話。閨蜜照顧了你一個星期。你從出租屋又搬回學校。之后,警察找過你問你父親的事情。你說不知道。警察再沒糾纏你。你仍舊喜歡街拍,偶爾,去給人家拍一些私人寫真和婚紗照。畢竟這樣可以掙些錢。
又過了幾年,你父親仍杳無音信。
你嫁做人婦,因為不能生育,又離婚了。
你才想起,多年前,你做過一次人流手術,殺死過一個嬰兒,卻損壞了你的子宮。
你找了一家超市工作,上下班的時候,你仍舊拿著相機刷街,相機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你用照片記錄這座城市那些陌生的、悲苦的、戾氣的面孔……
一天,之前的同學邀請你參加一個人像攝影比賽。你在電腦里翻看照片,直到你看見那張哭泣的男人……
那哭泣給你一種坍塌感,周圍世界的,肉身的……
中
一個男人坐在一個兩米多高的海報前面。海報上是一個哭泣的男人。他看著海報上的男人若有所思,沉默著,像一座雕像坐在那里,旁若無人。那哭泣的男人對于他來說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看著,看著,眼淚禁不住流淌出來。淚水模糊了眼睛,他的眼前再一次出現(xiàn)黑白的境域,有什么東西纏繞著他的脖子似的,使他無法呼吸。他站起來,向海報走去。在靠近海報很近的時候,他想伸出手撫摸著那個哭泣的男人,好像要抹去他臉上的淚珠,但他不夠高,踮起腳尖,也夠不到那哭泣男人的臉。他坐下來,面對著哭泣的男人,點了支煙,進入到回憶的隧道之中。
下
那天早上,父親是七點多鐘坐火車到達望城的。他事先沒跟我說要來看我。當他敲門的時候,我還躺在床上睡覺。我沖著門外吼著,誰啊?父親在門外說,我。我沒聽出是父親的聲音,好像這段時間我對人的聲音失去了辨別。我說,你誰?父親說,你爹。我說,哦。我從床上爬起來,身上只穿了個三角短褲。我打開門,看見父親站在門外,對我微笑著。我問,你怎么來了?父親說,怎么?我不能來嗎?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父親從我身邊擠進屋里。我關上門。屋子里很亂,很亂。自從……我就沒再叫鐘點工過來收拾。地板上扔著衣服、褲子、食品袋、果核、方便面盒、煙頭、煙灰、襪子……父親說,這屋子都要成垃圾山了?我沒吭聲,回到床上,慵懶地裹著被子,倚靠著床頭,點了支煙。父親四處看著,打轉轉,不知道自己坐哪兒。后來,他把沙發(fā)上的幾件臟衣服扔到地上,坐下來。我問,有事嗎?你怎么來了?父親說,你阿姨(父親在母親去世后,又找的女人)讓我來看看你。我說,哦。父親說,你阿姨不放心你。我說,有什么不放心,我又不是小孩。父親說,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是小孩。我說,哦。我說,沒事,你坐著,我再睡一會兒。父親說,你睡吧,我坐會兒。睡眠好像是我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多鐘。屋子里煥然一新,被父親收拾得井井有條。父親說,醒啦?起來洗臉刷牙,吃點東西吧?我剛才下去扔垃圾,順路給你買了早點。我看著父親,兩鬢斑白。我不知道說什么。自從……我吃飯就變得沒有規(guī)律,什么時候餓得胃疼了,才做一口吃的或者下樓隨便對付一口。我起來,刷牙洗臉,坐在沙發(fā)上吃著父親買來的油條、豆?jié){。父親坐在那里看著我。我吃到一半,才想起來問,你吃了嗎?父親說,吃了,你阿姨在我去車站前給我做了吃的。我說,哦。我吃完,沒收拾,又躺在沙發(fā)上。這是一個雙人沙發(fā)。父親坐在一邊的單人沙發(fā)上。父親說,這就是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嗎?我說,是的,還能怎么樣?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很正常的狀態(tài)啊,很真實。如果是我遇到這樣的事情,可能還不如你……我說,哦,你就不想教訓我一下嗎?用你語文老師的語氣。父親說,為什么?我說,你對你的學生包括對我這么多年不都是教訓甚至獨裁的態(tài)度嗎?父親說,現(xiàn)在,我老了,老了,你知道嗎?我為我過去的一切懺悔。我說,哦,中國人的骨子里是沒有懺悔意識的,難道你跟著阿姨皈依基督了嗎?父親說,沒。她信她的,我不干涉。我躺在那里等著父親說話。父親站起來,把我吃剩的早餐盒子收拾起來,扔到垃圾袋里,從廚房走出來。他說,我可以到那個小房間里看看嗎?我猶豫了一下。幾個月來,我一次都沒踏進那個房間過。我不想看到那些……我猶豫了一下說,你隨便吧。父親說,謝謝。我想,這老爺子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呢?我點了支煙。父親回頭說了一句,能少抽還是少抽,我抽了三十年,不也說戒了就戒了。我沒理他。這個單室樓房當年還是父親拿錢給我買的。我離婚的時候,除了孩子,在卡爾里海鎮(zhèn)的一切我都不要了。到了望城,陌生,還是陌生。剛開始是租房子,后來父親出錢買了這個。當時為了考慮我兒子他孫子的上學問題,才買了這個學區(qū)房。很貴?,F(xiàn)在,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是的。無意義。我昏昏沉沉又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坐在那里抽煙??瓷先コ闊煂τ谒且患芡纯嗟氖虑?,但他在抽,而且不只抽了一支。我問,怎么?你煙癮又犯了嗎?父親尷尬地看著我,眼圈紅紅的。我再沒說下去。父親抽了口煙問,這樣的狀態(tài)你還要持續(xù)多久?我說,不知道。父親問,最近畫畫了嗎?我說,沒。父親說,你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們去卡爾里海邊玩,你在沙灘上畫畫、堆城堡,后來潮水來了,你被巨浪裹了進去……我說,記不得了。父親說,當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嗎?就跟你現(xiàn)在一樣……后來潮水退去,你從海水里爬出來……我說,不記得了。父親說,生是否存在意義,這也是我思考的問題,但生也許就為生本身而已。我說,不懂。父親說,如果那次你……我……也許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一切……沒想到,老天卻把這樣的災難降臨到你的頭上……其實……我跟你一樣……是悲傷的……我說,哦。父親說,我們都是為父親的人。不是嗎?我是你父親,你是小琪的父親……很多事情也許只有處于一個身份才有可能理解……我說,哦,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跟阿姨怎么樣?性生活和諧嗎?我莫名拋出這個問題,他看上去有些尷尬,伸手從我的煙盒里又拽出一支煙,抓起火機點上。他不敢看我,就像一個被審問的犯人似的。我說,不想回答就不說,我也是隨口一問,我不想你糾纏那件事,把話頭岔開而已。父親抬起頭說,都是成年人也沒什么。她不是比我小嘛,很貪的,我都要招架不住了。她就給我各種補,吃藥,吃好吃的……父親無奈地笑了笑。我說,哦,您老可要注意身體哦。父親沉默。過了一會兒,父親問,你呢?我說,自從……我就孤著呢,連性欲都沒有……父親說,你想過沒有,如果有一個身體出口的話,你也許不會是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起碼可以減輕一些……我說,這個我沒想過。父親說,是否可以嘗試一下呢?如果你……我可以給你一些金錢支持的……我說,你是讓我去嫖娼嗎?父親沉默。我說,你沒聽說,現(xiàn)在警察都便衣抓嫖嗎?父親抬起頭說,這不是唯一的渠道吧?我只說給你一些金錢支持,相信你會有辦法的……我說,什么辦法?父親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你給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一個出口……我體諒父親的良苦用心,但我不想說什么。父親還是不了解我。我說,這就是你從卡爾里海坐火車過來的目的嗎?父親不吭聲。過了一會兒,父親說,這不是我的主意,是你阿姨的,我本不想來,我也說不出口,可你是我兒子,我不想你這樣萎靡不振下去……所以,我才決定過來……我看著父親說,你回去替我謝謝阿姨的美意。父親說,要不你出去旅游呢?我說,算了,我不是沒想過,但我覺得那樣的逃避更加無意義,并且還會更加痛苦。不用為我擔心,我自己會走出來的。父親說,你能這么說,我多少放心了。你微信起的“伐木者先生”這個名字,我喜歡,可我在惠特曼的那本《草葉集》里沒找到?。课艺f,是聶魯達的詩歌。父親說,哦,我還以為是惠特曼呢。我說,好像是聶魯達的詩歌里提到了惠特曼。父親說,那我回去找找聶魯達的那本詩集看看。我拿了支煙遞給父親,父親拒絕說,不抽了,今天已經壞了規(guī)矩。要是讓你阿姨知道,一定又會嘮叨起沒完。我其實也不懂父親,就是這個當年蠻橫霸道倔強暴躁的父親,如今……那個女人到底有什么樣的魅力讓父親如此改變……但此刻的父親看上去是親切的。長這么大,這也許是我跟父親最長的一次交談。
父親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去衛(wèi)生間,我聽見他撒尿的聲音,之后是沖馬桶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拿著洗了的拖把出來,開始拖地。我沒吭聲。父親邊干活邊說,一會兒要不要出去找個小館子,我們父子喝上一杯?我說,懶得出去,人多。父親嘆息了一聲,說,我也好久沒喝酒了,你阿姨管得嚴,不讓喝,說我血壓高……等父親拖完地,又回到沙發(fā)上的時候,我看出他有些氣喘吁吁了。明顯的體虛。我說,在那事上還是節(jié)制一些吧,你這歲數了。父親說,嗯。我說,別最后……你書架上有一本川端康成的《睡美人》,我看過,你懂我說的……父親低頭認罪似地說,嗯。他伸出手來抓我的煙盒,要拿煙,但又縮回去了,獨自喃喃著,老年人的性欲問題確實是一個問題。我頭疼,伸出右手,中指和大拇指掐著兩個太陽穴,按摩著,好像要把疼痛慢慢揉散開來。父親問,怎么了?我說,頭疼,自從……落下的病根。父親說,不行就去醫(yī)院看看。我說,我不相信醫(yī)院。父親說,是不可信,就像前一陣網上沸沸揚揚的莆田系醫(yī)院……我瞪大眼睛說,你也關注這些???父親說,是啊……我又揉了會兒太陽穴,疼痛多少緩解了些。我離開沙發(fā),開始穿衣服,說,我陪你出去喝點兒。父親說,你要是不愿出去就算了,中午我坐火車回去,你阿姨把票都給我買好了。我說,來得及的,隨便喝點兒,我也很長時間沒喝了。父親說,好吧。臨出門的時候,父親從衣兜里掏出來一個小盒子。我問,什么?父親輕輕拆開那個精致的小盒子,從里面拿出來一個銀制的十字架掛件,說,這個是你阿姨的意思,讓我送給你,說能保平安,讓我必須給你戴上,還要拍照,手機微信發(fā)給她。你說,怎么辦?要不你戴一下,我拍完照給她,你再摘下來,好嗎?我看著那個閃著銀色光芒的十字架,很漂亮,接過來,戴在脖子上,說,可以嗎?父親說,不錯,那我拍照啦!我說,拍吧。父親站在那里給我拍了一張照片,還把手機遞給我看了看問,可以嗎?那個十字架像一道明亮的疤痕鑲嵌在我的兩根鎖骨之間。我說,調成黑白的,不錯。父親說,我不會。我把照片調成黑白的之后,把手機遞給父親。父親把照片發(fā)給阿姨之后,我們出門,在路邊找了一家干凈的小飯館,要了四菜一湯。我問,喝白的還是啤的?父親說,啤的吧?我叫了四瓶啤酒。最后,我們只喝了兩瓶。從小飯館出來,我送父親去火車站,買了站臺票。父親拒絕我送,但我堅持著。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目光時常在我脖頸上晃動。我說,放心吧,我會戴著的,我挺喜歡這個十字架,即使我不信……你回去告訴阿姨,說我喜歡……謝謝她……父親跟我并排走著,說,對了,卡爾里海新開了一家跑馬場,是我以前的一個學生投資的,你要不要回去騎騎馬散散心?我說,算了。父親沉默。
從火車站的人群里擠出來,渾身是汗,黏糊糊的,襯衫都貼著皮膚了。火車還沒開的時候,我在站臺上點了支煙,父親半個身子探出火車車窗。是那種綠皮火車。父親說,伐木者先生,你要堅強。父親六十多歲,一直生活在卡爾里海,當了半輩子鎮(zhèn)小學語文老師,兩腿患有風濕,還從卡爾里海坐了兩個小時的火車來望城看我,讓我多少有些不忍。父親說,伐木者先生,你要堅強。我處于一種恍惚狀態(tài),當我回味過來父親是在說我的時候,我的眼睛濕潤了。伐木者先生是我微信上的名字。父親是笑著說的,可是就像有一根針扎在心尖上,我笑不出來。父親說,伐木者先生,你要讓你老爹放心哦。我勉強笑了笑說,放心吧,老爹?;疖噯恿恕\囕喣雺鸿F軌發(fā)出嘶鳴。父親向我揮了揮手,我也下意識舉起手揮了揮?;疖嚶偝稣九_,父親還從車窗內向我揮手?;疖囬_走了,兩條閃亮的鐵軌在那里延伸著……送站的人不多,但出了站臺,人就多起來,擠起來。
我看了眼手機微信,父親留言說,伐木者先生,你要保重,我會照顧好……你不能讓我也……如果城里待不下去,你就回來陪我一段時間……
我不知道如何回復父親的留言。
從火車站出來,沿著街道走著。我走得很慢。有頭上包裹著花紗巾的女人舉著旅店的牌子問我,先生,住店嗎?我沉默,繞開,走過去。
前不久,在望城的小旅館里發(fā)生了一起嫖娼案,嫖客被警察釣魚了。那是一個外地的年輕人,在警察抓捕他的時候,他反抗逃跑,被一輛卡車撞死了。警察說是嫖客自殺。這件事沸沸揚揚了很長時間,不了了之。
父親又來了第二條微信留言,伐木者先生,你也四十多歲了,要學會與這個社會相處……我可不想再……
我回了句,放心吧,老爹。
天熱,我把夾克脫下來,搭在肩膀上。
我想叫輛出租車,想想還是算了。
自從……我好久沒在這街上走了。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愿意做飯的時候,我就叫外賣。
自從……我請了病假,休養(yǎng)在家。等渡過這個艱難時期,我會去工作的。我把自己囚禁在房間里,偶爾翻翻書,畫一筆都沒畫。我的老師看到我的樣子嘆息著說,你不能這樣??!你的路還長著呢……他知道他也勸不了我。我的病只有我自己能治。
自從……我是空的,是一個空心人了。
自從……我不知道我何時才能從悲傷中掙脫出來……那悲傷就像是西西弗推動的那塊巨石讓我……
兒子那年五歲,妻子跟兒子書法班的老師搞上了。我證實了事情的真?zhèn)沃螅岢鲭x婚,兒子歸我。我在卡爾里海無法待下去,找到我的老師,他跟望城市里的領導相熟,把我調到了望城市文化館。那時候,我的作品已經入選了全國美展。妻子跟那個小鎮(zhèn)書法家沒多久,那個小鎮(zhèn)書法家就因睪丸癌去世了。妻子托人找到我說,她想回來。
說和的人說,看在孩子的份上,給妻子一次機會,還說她現(xiàn)在只想孩子,茶不思飯不想的,說她知道后悔了,不該當初……反正說得慘慘兮兮的,聲情并茂的。我沒有答應。說和的人氣哼哼地說,你沒人性。我說,哦,我冷血動物。后來,聽說妻子去了南方打工。這期間,有人給我介紹過女朋友。我拒絕了。
我喜歡聶魯達的那首詩歌《伐木者,醒來吧!》:
……
鮮血與潰爛,
骯臟與老鼠,追逐著他們,
和一顆疲憊的,絕望的,戰(zhàn)爭的心。
可是現(xiàn)在他們都回來了,你接待他們
用你的展開的,遼闊的土地,
于是他們(那些回來的)自己封閉起來,
像一朵無名的花,無數花瓣裹住花蕊,
忘卻過去,準備再生。
……
有了微信后,我把自己叫作“伐木者先生”。
世界是虛空的。我感覺不到世界存在。那無力感深深地鑲嵌進我的身體里,讓我無力自拔。這街上行走的只是我的肉身而已。是的,肉身而已。那些人在我的視線里是恍惚的,猶如夢境。一個跑步者撞了我一下。他說,對不起。我根本沒理他。他竟然停下來,氣喘吁吁地說,你這人咋回事?我說對不起,你咋不吭一聲。我看了看他汗水淋漓的臉,說,操你媽。他女聲女氣地說,你怎么罵人呢?我說,罵你怎么了?我還打你呢。我舉起手,他嚇得連忙跑了,嘴里還嘟囔著說,神經病,神經病。我懶得理他,繼續(xù)在街道上走。
在一個十字路口,兩根鐵軌切斷道路,讓這里變成一個十字。我停下來,很多人聚集在那里,等著即將通過的火車。我煩躁地點了支煙,身體無力地想依靠一下什么,可沒有可以依靠的東西。除了人,還是人。我發(fā)現(xiàn)不光我是煩躁的,那些被阻止行進的人同樣是煩躁的,充滿了戾氣。他們罵罵咧咧的,說,火車什么時候來?。窟@么早放下欄桿干什么?是啊,已經沒有人喜歡停下來,他們已經習慣急匆匆的,甚至是疲于奔命地走在路上。他們已經不能適應停下來的生活,也許那樣他們的生存就會面臨危機,他們就可能被這個社會踢出循環(huán)的軌道。那種急切給人一種去投胎的幻覺。那一刻,鐵道、人群,在我的眼睛里是黑白的境域。境域是我自創(chuàng)的一個詞語。那個境域木刻畫般充滿了末日氣息。一個老太太站在那里閉著眼睛,就像要熟睡似的。這些時代的面孔看上去又是虛幻的,讓我不能相信他們存在的真實。那個肥胖的穿著制服的鐵路工人搖晃著小旗,維持著嘈雜的秩序。我懷疑我看到的不是我肉身的眼睛,而是……我不禁戰(zhàn)栗。這樣的恍惚自從……就存在……我總認為我已經死去。我總認為我成為另外一個人了??蛇@個人是誰?我不知道。我又是誰?這幾個月來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是的,夜晚。白晝也是黑夜。但這時候,被阻隔在鐵路這邊的我,是我真實的肉身呀。已經聽見火車在遠處發(fā)出的嘶鳴聲,接著是鐵軌震顫?;疖囬_過來了。綠皮火車。人們就像在行注目禮似地盯著火車開過去。但火車沒有任何表情,它就是冷冰冰的,車輪滾滾,龐然大物,目中無人地經過。任你的目光和意志都無法阻止它停下來。欄桿嘩啦啦地,閘門般打開,人群涌過去。我怔了怔,從我的黑白境域中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我又點了支煙。有時候,通過點煙這種方式證明我仍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想過離開這座城市。有同學邀請我去北京的宋莊,在那里租一個工作室,那里賣畫的機會很多,而且那里是一個自由的地方。這么多年,我會偶爾關注一下宋莊這個地方,我仍覺得那是一個充滿戾氣的地方。
過了十字路口,我頭疼。自從……我就患了嚴重的偏頭疼毛病。疼起來的時候,整個顱骨都要裂開似的。我看到路邊花園里有空椅子,就走過去,找了個位置坐下。幾個老年人坐在馬扎上打牌。一個中年人,看上去比我要大,頭上已經禿了,可謂寸草不生。他穿著灰色的運動裝,手上還戴了一副白手套,在那里對著一棵銀杏樹,用后背撞擊著,每撞擊一次,那銀杏樹就晃動一下,上面的樹葉跟著顫抖起來。這樣強身壯體的方式,是我不喜歡的。一個女人從我身邊經過,她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裝著兩盒六味地黃丸。她四處看著,像在尋找什么,直到掏出手機,又停了下來。她向那個禿頂男人走去。禿頂男人還在吭哧吭哧地撞擊著樹。女人走過去,禿頂男人也沒停下來。兩人說著什么,我聽不清楚。我再一次點了支煙,證明我還活著。對面的花壇已經破敗。水泥里裸露出幾塊紅磚,殷紅殷紅的,像剛剛從動物身上剔下來的肉骨頭。幾種我不叫不出名字的花,在花壇內,看上去有些萎蔫。在花壇后面,是那種被修剪過的灌木,半人多高,被剪成各種形狀。幾何圖形的、動物形狀的。那禿頂男人接過女人手里的塑料袋,站到一邊。那女人開始背對著銀杏樹撞擊著。她的力氣明顯小于男人,樹震顫得不那么厲害。眼前的一切又變成了黑白的境域。女人仍在那里撞樹。是的,撞樹。在我的視線里,那棵樹可能因為長時間撞擊變得傾斜了。女人邊撞邊對男人說,一天吃三次,一次八粒,我買的是壓縮顆粒的。禿頂男人說,以前吃過,我知道。女人不吭聲,她看上去五十多歲,皮膚有些黑,頭上扎了一個長長的馬尾,撞樹的時候,那馬尾跟著晃動,就像真的有一匹小馬從幾棵銀杏樹中間騰空穿過。從樹葉嘩然的聲音我判斷女人在用力了,那樹葉隨著樹干晃動,儼然人類的挽歌在輕輕吟唱。男人說,我先走了。女人說,嗯。對了,我下個星期不能來看你了,家里還有事。男人說,嗯。男人轉身走了。女人停在那里仍在撞擊著樹。那撞擊樹的聲音讓我煩躁。我說,大姐,能不能停下來???讓我安靜一會兒。女人愣了愣,看著我說,打擾你了嗎?還是你欺負我一個女人?剛才……你怎么不說?我說,哦,你繼續(xù)撞樹吧。女人又撞了幾下,離開了。她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滿邪惡,沒有一絲善意。我沉默,看著她回到街道上,融入人群之中。我又看著那棵被他們撞擊過的樹,好奇地走上去,我想嘗試一下。背對著銀杏樹,我開始撞擊著。每撞擊一下,我都感到后背是疼痛的,撞了幾下,我放棄了?;厣砜粗菢涓杀蛔矒暨^的地方,都被摩擦得光滑了。手摸上去,沒有絲毫粗糲感。我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來,身后同樣是那種修剪過的灌木叢。我再次點了支煙,媽的,我是我唯一證明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我狠狠吸了幾口。突然,我聽到身后灌木叢里傳來吭哧吭哧的人聲。我悚然地回頭,透過灌木的頂端看過去,只見灌木圍著一塊小草坪,一個人背對著我,露出光潔的屁股……我聞到了他排泄物的臭味,在空氣里飄浮著。我沒有去打擾他。我繞過那幾個打牌的老人,轉過去,我又看了眼那灌木叢里的人。這次,可以從正面看到臉孔了。是一個少年,十幾歲的模樣。他臉紅脖子粗地蹲在那里,低著頭,看著地上雜亂的青草。他猛然抬起頭,竟然與我的目光相撞在一起。他害羞了一下,低下頭,又抬起頭,問我,你他媽的看什么?沒看見過拉屎嗎?我說,你繼續(xù)。少年說,繼續(xù)你媽,我沒帶手紙。我說,哦。我連忙摸了摸口袋,也沒有。我說,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去路邊的超市給你買。少年看了看我,說,你不騙人吧?我說,不??傄恋陌桑可倌暾f,那謝謝你。我等你啊。你不會騙我吧?我說,怎么會?你等著。少年兩手捧著下巴,蹲在那里,很萌的樣子。我去超市買回來一袋紙巾,遞給他。他說,扔過來吧?這邊挺臭的。我把那小袋紙巾扔給他,他兩手伶俐地接住,兩腿竟然一動沒動。我說,身手不錯??!少年沒吭聲。我走了。過了一會兒,我才聽到少年喊了聲,謝謝??!我沒回頭。我必須承認,這一刻,我心情好了很多,這是這段時間唯一的一次改變。我眼前的境域消失,又恢復了彩色。我腦子里也第一次呈現(xiàn)出剛剛看到的那個少年的形象,如果用黑色的線條在畫布上表現(xiàn)出來,會是一幅不錯的畫。我相信我的判斷能力。我摸著衣兜和褲兜,除了一個錢包,什么都沒有。以前,我還會帶一個鉛筆頭和速寫本,看到對我產生意味的畫面,我就會畫下來,沒有速寫本的時候,我會撕開煙盒。自從……我這個習慣就丟了。
我繼續(xù)在街上走著。天熱,街上的人不是很多。我暴曬在日光之下。我在考驗自己的承受能力。這些天,我囚在家里,不出屋,我要看看自己能承受陽光照射多長時間。在路邊的超市里,買了瓶水,又買了盒煙,我繼續(xù)走著。
又一個十字路口。我停下來,猶豫往哪條路走。只見一個路口蹲著一條小狗,金黃色的毛。因為炎熱,它蹲在那里舌頭伸出嘴外,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我發(fā)現(xiàn)它在看我。我逗它說,看什么看?我又不認識你。它還在看我。我想到《神曲》里但丁遇到的幾只猛獸,獅子,狼,豹子。難道我遇到的是狗嗎?我笑了笑。這可能是出事后我第一次這么笑。我向小狗身邊走過去,它看了我一眼,抬起屁股,搖晃著尾巴,向一條街道走去。我跟在它的后面(也許是出于無聊和好奇),小狗不時回頭看我是否跟著它似的。我竟然有種親切感。進入巷子里的時候,我眼前再一次變成了黑白境域,小狗的顏色竟然變成了黑色。我的頭再一次疼起來,顱內就像有無數棵樹瘋長著。我在路邊坐下來,看著巷子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當頭疼緩解很多之后,我站起來,發(fā)現(xiàn)前面的小狗不見了。我四處尋找著,也不見小狗的身影。我納悶,哪去了呢?我還喚了幾聲,也不見小狗出來。我站著又點支煙,還沒見小狗,我就徑直往前走了。巷子里人不多,稀稀落落的。突然,他們也不見了。我看到一個手里拎著一塑料袋金魚的男孩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出來,背對著我,向前走著。向光的深處……那塑料袋里紅色的金魚在游動著。男孩小心翼翼地拎著。我怔住了,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揉了揉眼睛,失控地跑過去,喊著,小琪,小琪……是你嗎?但我怎么追趕都追趕不上。我?guī)缀跏Э亓俗汾s著,嘴里喊著,小琪,小琪……我是爸爸,我是爸爸……男孩就像沒聽到似的,繼續(xù)走著,向光的深處……也許因為我的喊聲過大,很多人探著腦袋從巷子的墻壁上伸出來,目光驚恐地看著我。我噤聲。青石板的甬道上,那男孩還在前面走著。我繼續(xù)追趕,氣喘吁吁。不斷流淌的汗水,浸濕全身。男孩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焦急得喊叫的聲音開始帶著哭腔了,我說,小琪,你等等爸爸,小琪,我知道是你,你等等爸爸……爸爸想你……幾個月……
男孩突然消失不見了。
空蕩蕩的巷子里恍惚又出現(xiàn)幾個人,有男有女。我走過去問他們看沒看到一個男孩手里拎著金魚走過去,他們沒吭聲,只是搖搖頭。我又問,那你們看沒看到一條小狗?他們同樣搖搖頭。我就像一個被摘除了心臟的人,胸腔里空落落的。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穿過我的身體,我連忙點了支煙,眼前恢復了色彩,可以看到石板甬道上綠色的青苔。我?guī)缀踔舷?,手扶著墻壁。我竟然聽到那墻壁內有竊竊私語的聲音,但我聽不清里面說的什么,像一場密謀。
離婚后,小琪是我唯一的依靠。是的,我的兒子,小琪,十二歲,患白血病,去世。在幾個月之前。
當火化工把小琪的尸體推進爐子里的時候……我看了最后一眼,站在那里,身體是麻木的。父親說,我出去一下。我說,嗯。當火化工把骨灰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它熱氣騰騰的,撲在我的臉上。他說,撿幾塊吧?我手指觸碰那熱的骨頭的時候,險些摔倒。那人扶了我一把,我說,沒事。我把幾塊骨頭放到之前選好的一個有著金魚圖案的骨灰盒里面。我捧著盛裝小琪的骨灰盒出來的時候,父親和阿姨迎上來。阿姨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父親說,我?guī)湍恪艺f,我可以的。
這件事,我沒告訴別人。因為父親和阿姨一直都在幫忙護理小琪,直到小琪走了。我們沒有找車,而是坐公交車回到望城市內。父親說,你想怎么處理?我說,不是處理,是給小琪找一個地方……父親說,是的。我剛才跟你阿姨商量了,我們在卡爾里海的房子前面不是有塊菜地嗎?就是當年埋你媽的那地方……可不可以把小琪也放在那兒,給你媽做伴,你媽會好好照顧小琪的……我想,這也許是小琪最好的歸宿。我同意了。阿姨不時在胸前畫著十字。我們是乘著綠皮火車回到卡爾里海的。父親親自給小琪釘了一個小棺槨,還刷了紅漆。我們就這樣把小琪安葬了。遠處是大海漲潮海浪咆哮的聲音,海浪撞擊巖石的聲音,海浪和海浪相互撞擊的聲音,翻騰的海水隨時都要沖到陸地上來,來一次霸權的侵略似的。我沒有填一鍬土,都是父親在進行著。我聽著泥土落在那小棺槨上的聲音。我癱坐在地上,旁邊是母親的墓碑。我坐在那里吸煙,一支接著一支。因為要給小琪騰出一塊地方,原來種的菜都毀掉了。是土豆,可以看到土豆秧子還在旁邊,疊落著,已經有了腐爛的味道。安葬完小琪,天竟然下起雨來。阿姨做好飯菜留我吃飯,我拒絕了。父親說,隨他吧。阿姨再沒說什么。我知道我們之間都繃著一種東西叫悲慟,只要一觸發(fā),可能就不可收拾。我去廚房,洗了手臉,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菜地里的兩座墳墓,一大一小。我離開那只有兩個人的墓地趕回望城住所。我直奔小琪的房間,四處看著,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我蜷縮在小琪的床上……
我還記得有一次,小琪去我畫室,我裁畫布,把手弄傷了,包裹著紗布。小琪問我,疼嗎?我說,疼勁已經過去了。小琪說,爸爸要小心哦。我笑了笑說,知道了,小琪。
從巷子里經過,我繼續(xù)向前走著。從我身邊經過的人開始多起來。來到巷子口的時候,陽光嘩然地落下來,斜刺過來,讓我睜不開眼睛。我聽到陽光叮當作響的聲音,在那聲音里,我再一次看到小琪的身影在我的大腦里浮現(xiàn)。我向前走了幾步,終于控制不住,號啕大哭起來……眼淚在陽光中飛濺著,像濺落的金色的珠子……我看到對面有一家咖啡館,露天的桌椅旁坐著一個人對我舉起了什么,好像準備狙擊我似的……在炫目的陽光下,我轉身又走回巷子……就像一個嬰兒,透過母親的子宮看到外面的世界之后,又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