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慎獨”與“為己之學”辨析

王文泉

摘 要：先秦儒學作為私學追求的是成就己身，儒家后學提出的“慎獨”修身成己思想充實了儒家私學“為己”的理念。在春秋戰(zhàn)國儒學不受諸侯喜好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儒家私學作為“為己之學”在講學育人和傳承中面臨著踐行危機。如果把“慎獨”思想中的“修身成己”與儒家“為己之學”中的“為己”結(jié)合起來，儒家私學危機就可以迎刃而解?？梢哉f儒家的“慎獨”思想與儒家私學作為“為己之學”是相輔相成的。

關(guān)鍵詞：先秦儒家；慎獨；為己之學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7）04-0147-02

先秦儒家私學興起發(fā)展于禮樂崩壞的春秋戰(zhàn)國大變局中，私學成為下層平民求學成己、為己的追求?？鬃佑螌W遭遇陳蔡之厄，依舊堅持內(nèi)心不動搖，言及“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敗節(jié) ?！盵1]孟子也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2]表明儒家學者對于儒學理念的堅守，儒家后學“慎獨”思想的明確提出正是對成己、為己而堅守儒家學說的回應(yīng)。

一、儒家“慎獨”思想釋讀

儒家“慎獨”的提法源自于先秦儒家經(jīng)典中的“君子慎其獨也”是名詞化后的術(shù)語。本文依據(jù)主要文本有《禮記·大學》《禮記·中庸》《禮記·禮器》《荀子·不茍》和近些年出土的簡帛《五行》篇。

“慎獨”在先秦儒家各文本述論的內(nèi)容不一，結(jié)語都是“君子慎其獨也”的說法，即各文本在論述其觀點時用慎獨總結(jié)或論證其說法?！抖Y記》三篇的結(jié)語中有“故”字的前綴，即“故君子慎其獨也”，從儒家認為君子是有德之人的角度來看，“故”字表明“慎獨”在儒家學派中是一種“尊德性”的通用術(shù)語。同樣作為思孟學派的簡帛《五行》篇中的“君子慎其獨也”，以及戰(zhàn)國后期儒家大成者荀子的《不茍》篇中的“君子慎其獨也”，盡管沒有提到“故”字，但作為儒家思想的延伸擴展，“慎獨”思想在儒家學派中有共同的語意是無疑的。

清儒王念孫因歷史的局限不能看到近些年出土的簡帛《五行》文獻，他就說“《禮器》《中庸》《大學》《荀子》之慎獨，其義一而已矣?！闭J為慎獨之“慎”都應(yīng)該訓為“誠”，“君子慎其獨也”即為“君子誠其意也”[3]。現(xiàn)代學者梁濤結(jié)合出土簡帛文獻，認為先秦典籍中“慎獨”都是指“誠其意”[4]。張錦枝認為“慎”字應(yīng)訓釋為“思”，各篇中的“慎其獨”含義應(yīng)為“對內(nèi)心的省思”，只是各篇省思側(cè)重不一[5]。當然還有其他學者也有不同的解讀方法，得到的結(jié)果自然不同。

筆者以為，學者將“慎”訓釋為“誠”或“思”時，應(yīng)是對君子個體保持德性的要求，也是儒家私學對弟子修身成君子的不同詮釋解讀。我們應(yīng)該結(jié)合文本與先秦儒家面臨的社會環(huán)境來看待“慎獨”思想的本義。

我們注意到，“慎獨”主體為君子，行為是“慎其獨也”，君子慎獨的結(jié)果或是目標則沒有明顯的表述。從“慎其獨”對應(yīng)在各篇中論述不一的內(nèi)容來看，應(yīng)是儒家以君子行為為榜樣，追求修身轉(zhuǎn)化為有德性的君子，也就是“慎獨”修身成君子，又以“慎獨”堅守君子德性。

在《大學》篇中，以“誠其意”對應(yīng)“慎其獨”?！叭鐞簮撼?，如好好色”強調(diào)安身處世不能虛情假意，毋自欺必然要求誠于中；“小人閑居為不善……掩其不善，而著其善”[6]，從小人形于外的無效偽裝告誡士人不能做偽君子，內(nèi)外合一方可為真正的有德君子即德潤身。

《中庸》所謂“慎其獨”堅守的是不可須臾離也的“道”。從“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來看，君子“戒慎乎”“所不睹”“恐懼乎”“所不聞”的正是“性”[6]；《禮記·樂記》云：“德者，性之端也”，孔子也說“天生德于予”，率性即為從天德，修道即為遵從德行合一，可以說“慎其獨”堅守的是君子的內(nèi)在德性。

《禮器》所謂“禮之以少為貴者，以其內(nèi)心也”對應(yīng)“慎其獨”，下文中也提到“古之圣人，內(nèi)之為尊”[6]，強調(diào)內(nèi)心之德的重要性。文中也提到“禮”以合乎要求為標準，也就是君子以禮立人處世，從禮是德的外在表現(xiàn)來說，“慎其獨”尊崇內(nèi)心之德，處世守禮不懼外界影響。

《不茍》篇說“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薄绊樏笔怯烧\心守仁、誠心行義帶來的變化，能上達天德，與天地四時一樣“有?！?，君子能達到至德的境界。下文中提到“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7]，內(nèi)心之德不能顯露于外，是無法導引民眾的，也就是無法德治天下，“慎其獨”要求君子表里如一，從天德而成己身之德。

簡帛《五行》篇中兩次引《詩》論慎獨，但是郭店竹簡有經(jīng)無說，學界一般以帛書說文來釋讀慎獨。“君子慎其獨也”在帛書說文中分別對應(yīng)“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和“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前一句在說文中解釋到“一也，乃德已。德猶天也，天乃德已?！边@其實表明君子遵從天德而踐行“仁義禮智圣德行合一”。后一句解釋為“差池者，言不在衰；不在衰也，然后能至哀。夫喪，正修領(lǐng)而哀殺矣，言至內(nèi)之不在外也。獨也者，舍體也?！盵8]在這里強調(diào)喪禮不在于喪服的形式上，而在于內(nèi)心的哀痛。從孝德觀念上來說，“至內(nèi)者”仍是內(nèi)心之德性，強調(diào)君子堅守本心不受外界影響。

五篇文本中都強調(diào)“慎其獨”是內(nèi)外合一而尊崇君子的內(nèi)在德性?！吧鳘殹彼枷刖腿寮宜綄W把君子德性落實到生活中，尊禮守德成君子，其實還隱藏孔子所說的“大德者必有其位”的渴望。儒家“慎獨”思想推己及人就是希冀成周禮“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人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的王道社會，要求從天子到庶人修身為本而成己成德，也就是天下諸人都尊禮行德則天下大治，因為都能各自修己誠心而守本分，都能“慎獨”。

社會上下能否“慎獨”，關(guān)鍵在于春秋戰(zhàn)國這種無道失德社會中的私欲，也就是個體的為己、成己問題。儒家要求門下弟子在求學處世的生活中堅守內(nèi)心的德性，就是“慎獨”成己，即尊德性而道問學。擴展到人心尊德性與否，這是私學教育成功與否的標準，是修齊治平能否踐行的標準?！吧鳘殹彼枷胱鳛橹渭褐稳说牡轮翁煜轮?，在儒家私學中有著重要的地位。

二、儒家私學：為己之學

在周平王東遷后，王室衰落致使官學職官和典籍流散，形成“官學下移”的局面，也形成了以掌握文化知識作為謀生手段的士階層，其中士人創(chuàng)立私學聚眾講學也是一種為己的生存手段。

隨著春秋戰(zhàn)國之際諸侯養(yǎng)士之風的興盛，各國舉賢才的舉措極大激發(fā)了下層追隨私學求學成己、為己的風氣。私學教育也體現(xiàn)了社會變革中下層追求改變己身命運的“為己”要求。在諸子私學中，開創(chuàng)儒家私學的孔子最注重育人成己，提出“學而優(yōu)則仕”（《論語·子張》）認為“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論語·憲問》）鼓勵儒家弟子求學、成己、成德而入仕、立業(yè)、安身，這也是學而為己的必然選擇。

孔子在《論語·憲問》提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這不單單是孔子陳述古今學者不同的為學動機，而是對當時社會上學而為他人的清醒認識。儒家學者不是隱世脫離社會，面對在德位分離而求仕立業(yè)的現(xiàn)實，面臨的是如何“為人”中成就己身的“為己”問題。如在《論語·先進》篇中孔子曾言及冉有“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就是冉有幫助季氏斂財?shù)臒o德問題，這里面隱藏為他人私利而成就己身的“為己”的私欲問題。

在《論語·子罕》中講孔子在匡地遇險，提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體現(xiàn)了孔子對傳承周禮文化為己任的高度自覺。這決定了儒家私學作為為己之學的特點，這個已包含了儒家學派的個人成己和學說傳承。

儒家個人成己不是在私室中成就的，而是在周游講學中成就己身的。是以宋儒程子說“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盵3]這一點十分中肯的指出儒家成己的途徑，即“為己”先求學而成就己身，而后安身于家國中講學育人或是仕官達人，這結(jié)合了當時諸侯卿大夫求賢納才的社會成己風氣。

儒家私學的組成主要是學者和弟子以及私學目標，儒家德治天下的學說離不開這三者的結(jié)合。

從儒家學者授業(yè)來看，其推行“有教無類”的育人觀念，即孔子所說的“自行束以上，吾未嘗無悔焉”（《論語·述而》）是一種職業(yè)道德，也是一種學者己身的道義擔當，是一種為己的使命感。

從儒家學派弟子組成來看，師生關(guān)系已經(jīng)脫離官學中的血緣關(guān)系演變成個體的地緣關(guān)系，個體發(fā)展成為當時的共識。此時個人生存危機使得私學弟子包括士人和平民，求知的貴族和國君也不乏其人，個人求學追求的是成己、為己治學。

從儒家私學的目標來看，孔子從“修己”到“修己安人”再到“修己安百姓”，這是治世治國的家國學說，也就是德化天下的追求，即是對圣人的追求，還是一種高層次立志成己為己的表現(xiàn)，即孟子所謂的“人人皆可為堯舜”。

從儒家私學目標倒推回去，儒家學者和子弟的成己就是修身成有德之人。在儒家“學以致其道”的實踐要求中，孔子以道之有無作為出仕的條件；孟子有“所就三，所去三”的仕官原則；荀子更是直接從入仕動機上將士人區(qū)分為“仰祿之士”與“正身之士”。這都是儒家“士志于道”精神的一脈相承，其實也是儒家私學成己為己的要求。

在官學沒落造成的“禮失而求諸野”的求賢局面中，儒家私學培育了大批人才，同時也扮演了一個公共教育平臺的角色。因為儒學的教學科目基本承接了官學的教學科目，為下層平民求知求仕提供了方便之門。但其中暗藏求學儒家而脫離儒學理念自行其道的危機，這其實是儒家私學“為己”的傳承問題。如吳起欲取卿相而以儒術(shù)為其途，這是戰(zhàn)國時期“孔子讀而儀、秦行”的現(xiàn)象之一，這已經(jīng)是完全脫離儒家學說理念。在這里，儒家私學作為為己之學，僅僅是對其完成了啟蒙教育。

儒家私學在個體成己和學說傳承中始終基于己身的成己要求，這就需要“慎獨”思想來支撐。

三、“慎獨”與“為己之學”的關(guān)系

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儒家圣人“德化天下”的理念，表現(xiàn)為以君子德以律己為表率而德治天下，也就是儒家私學育人修身為本，要把道德放在首位即“先之以德”，貫穿的是德治天下的思維。

儒家孔子屢屢論述君子的各種行為，提出“為仁由己”，再到孟子的“尚志說”“養(yǎng)氣”和“養(yǎng)心”說，荀子也提出“君子之學，美其身”，儒家學說就是追求道德上的“自我成就”，是修身成君子的“道德自主論”。“慎獨”修身講究的也是“己”本位主義，以自身為主，即從天德“尊德性”而不受外界影響。“慎獨”無論是獨處還是大庭廣眾之下，都能保持內(nèi)心德性，也就是個人意識經(jīng)過儒家君子學說中成德思維的辨識而保持“仁義禮智圣的德行合一”。可以說君子慎獨的前提是修身成君子，也就是儒學目標是成就己身為君子。

儒家君子成德則“憂道不憂貧”，儒家入世的最高目標是弘道，其次是出仕，最基本的也是最根本的就是窮達以時的安身。安身即從己身出發(fā)而修身、立業(yè)、問道，求得“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安身即是為己。安身即可誠其意，可尊德性，可道問學，可以說安身即是“慎獨”；而“慎獨”成君子又可出仕，進而弘道，其實就是以“慎獨”修身成己和以“慎獨”德治天下?？梢哉f“慎獨”是儒家私學為己進德修業(yè)的方法。

儒學被明末劉宗周明確認為是“君子之學，慎獨而已矣”，這里更是把儒學總結(jié)為君子之學，概括成“慎獨”思想。宋儒程頤說“慎其獨者，知為己而已”，一語道破儒家私學的根本。我們認為，儒家私學作為一種“為己之學”，“慎獨” 思想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二者是相輔相成的，其中“為己之學”的“己”可分為“君子”個人和“私學”本身。

從儒家德治天下的角度來說，“慎獨”思想是儒家為已成為君子的學說，“慎獨”也是君子之所以為君子的方法，即君子為己的方法。從儒家周游講學的角度來說，“慎獨”就是對儒學學說理念的堅守，既是對儒學己身傳承的堅守，也是對“推己及人”而“有教無類”的授業(yè)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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