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花

徐蔚南

在我斗室中，有床、桌子、茶幾各一，還有兩個椅子，茶具也已購備，并且還有百來本的中西書籍，但每次走進(jìn)斗室中，總覺得缺少什么東西似的，感到冷淡枯寂，說不出的一種惆悵。

一個單身漢，日常所必需的用具，有什么缺少沒有？并沒有什么缺少啊！煩悶的時候，還可以隨便拿幾本文藝書來翻翻。小洋刀、剪刀、縫針、剃刀，甚至剃面用的肥皂與鏡子都有了。墻壁上還有日歷、畫片與地圖，還有總裁半身銅像浮雕。一間斗室，還需要什么呢？但總覺得缺少一樣?xùn)|西，只是一樣?xùn)|西，有了它之后，便可使斗室溫暖，而且具有生氣的，那是什么啊。心中需要這樣一件物品，卻又說不出究竟是什么來。但的確少一種東西，是必需的，在斗室中沒有這樣所必需的東西，因之時刻覺得怏怏然。

蠟（臘）尾初春的一天，我到一個同鄉(xiāng)的家里去，走進(jìn)他的書房，撲面看見兩枝蠟（臘）梅，是插在那書桌上的玻璃瓶里的。我立刻恍然大悟，我日日走進(jìn)自己房中，感到缺少的必需品，就是它！就是花哪！這大悟仿佛是一個發(fā)見（現(xiàn)），一個勝利，一個妄想的實(shí)現(xiàn)，高興得了不得！

那么的光亮，那么的美好，蠟黃的顏色，最初還疑心是人造的絹花，才有那么的鮮艷，但竟是真花！真花方是我斗室中所缺少的，要是絹花，那要來做什么呢？

從此日日感到斗室中所缺少的，是鮮花，是鮮花！在工作時會突然想到，在閑散時□（此字脫落，據(jù)語意，似當(dāng)是“也”）會想到，晨起之后，覺得房中沒有花，無聊；睡眠之前，覺得房中可惜沒有花。對于鮮花的欲望，從來沒有如此強(qiáng)烈的。

瓷器街上的瓷器店都去過了，想物色一個具有風(fēng)趣的花瓶，可是沒有，有的都是形式俗陋，而圖案粗率的雙耳美人肩。料制的，更為惡俗，插著最可怕的紅花，鄉(xiāng)邨中新房里應(yīng)用最為適宜，而在我斗室中，便將覺得太過富麗。玻璃制的捷克式的花插，色彩式樣都好，可惜瓶頸太細(xì)，只像一根粗繩索，只能插一枝花，在朋友家看見本地所出的土瓶：褐色的，頸口上作黃土色，劃上極簡單的線紋，很像原始的古瓶，但問了幾個瓷器店，卻總買不到。古董店里果然有很好的花瓶，一個小小的觀音罇，白地上插疏疏落落的兩三枝綠竹，素凈得可愛。還有霽紅的小型天球瓶，還有仿清初的黃地五彩方瓶，插著什么戲文，人物描得很可愛。還有一個稱為窖變的一堆鮮紅，一堆碧綠，一堆蜜黃的小罐子，色彩妍麗極了，叫人愛不釋手。可是這種瓶罐因?yàn)槭枪牵ü牛┒?，價(jià)目動輒是三五千元，那叫我如何買得起！

要是隨便買個花瓶，插上幾枝花，仿佛對花太殘酷似的，那是我不要的。假定截一段粗竹筒，當(dāng)作花瓶，那倒還雅樸，可惜竹筒也難辦到。后來到木器街上土器店里去物色，看見那種淡醬色的醃菜用的小罐，頸口上抹一圈淡灰色，又用針劃上幾條圖案，很原始似的，便化了數(shù)十元買了一個，去了蓋，權(quán)作為我斗室中的花瓶！

五十元一束玫瑰花裝滿了一瓶，紅的，紅的，全是紅的花，花朵那么的肥碩，葉子又那么的深綠，這是一幅油畫，這是一件藝術(shù)品，這是一首詩歌，這是活潑潑躍動著生命的一個存在！我時而將它放在窗檻上，時而又放它在床頭，我靜靜地對它凝視，我聞著它淡淡的香味?？墒腔ú逶谄恐校氖冀K含苞不放。而杜鵑花則不然，含苞的插在瓶中，也會開放。黃色的、紅色的杜鵑花掛在綠葉中，一朵朵仿佛都像是紙剪一般的輕巧。

還有紅山茶，那鮮明的色彩實(shí)在太美了，它不許你惆悵，不許你感嘆，只準(zhǔn)你贊賞，而叫你增加一層生氣。

牡丹與芍藥，自然最為富麗。我不懂為什么牡丹芍藥不能被尊為國花？你買一束含苞未放的牡丹或芍藥，插在瓶中看它開放吧。苞是一個個小球，旁邊帶著一兩瓣嫩葉，逐漸開放了，花苞最外的幾瓣展開了，中間還是團(tuán)成一球，顏色是深色的，花瓣開放的愈足，顏色便愈淡白了。那粉紅色的芍藥，配著尖長的綠葉，迎風(fēng)顫動時，簡直像剛滿一歲的嬰孩，那么的清新與姣（嬌）嫩！不容你不加以愛護(hù)，不容你不去丟了煩悶。你只得尊敬，而不敢褻瀆，你只得興奮而不能暴燥（躁）。這是鮮花，這是裝飾宇宙的鮮花。

豌豆花，吊鐘花，翦秋羅，五月菊，在重慶三四月間都已有了。重慶花店也以此三四月間最為華麗。重慶有那么多的好花，公園里卻一朵花也看不見，要看花只有到花攤上花店里去看。這真叫人感到精神上滋養(yǎng)得不夠。

吊鐘花最多是紫色與白色?；ㄏ裥＄娔敲匆磺蚯驊覓熘ò昀锩嬗性S多斑點(diǎn)，還有許多毫毛，斑點(diǎn)像灑在絲絨上似的星星，實(shí)在太美了。每當(dāng)一朵花掉下時，一個花蒂還是留著，一條花須，像絲線那么的還是掛著。

自春到秋，綿延不斷地開著花的夾竹桃，不僅粉紅色的花朵很愛嬌，纖纖的狹長條的葉子，也著實(shí)秀麗，你不用多買，只要一枝就夠了，插在瓶中，最富畫意，綠葉一叢是竹子，而竹子中間是一簇紅花，紅花綠葉的對照，加以纖細(xì)的枝梗，盡是叫你整日欣賞而不覺厭倦的了，而且花價(jià)又那么便宜，只要四五元一枝！重慶的夏日，養(yǎng)花最為困難，一束鮮花插入瓶中不到兩三小時，就會枯萎了，而夾竹桃因?yàn)槭悄颈镜幕?，比較可耐炎熱，兩三天的時間還能保有鮮艷，這更是夾竹桃的長處。

到了秋尾冬初，菊花盛開，各色都有，而且極其肥大，養(yǎng)在瓶中也能經(jīng)久，可是花價(jià)太貴，每朵二三十元，是常事。這是近時的花價(jià)，將來的花市不知如何？

本文原載于《旅行雜志》第19卷第1期，1945年1月3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