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磚引玉”考釋

任士明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拋磚引玉”考釋

任士明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成語“拋磚引玉”中的“磚”來源于“?！?，并非“磚頭”義?！澳松?，載弄之瓦”中的“瓦”即為“?！?“磚”與“瓦”同義，指“紡磚”。在“比來拋甎引玉，卻引得個墼子”中，“甎”相對于“墼”，具有“（土坯）經(jīng)燒制而成的建筑材料”義?！按u”和“玉”材質(zhì)不同，無對立語義關(guān)系。在“寧可玉碎，不能瓦全”中，“瓦”與“玉”形成對立語義關(guān)系，“瓦”沒有“紡錘”“紡磚”義。

拋磚引玉；專；玉；瓦

成語“拋磚引玉”多被用作謙詞，通常解釋為“拋出磚頭，引來玉石。常比喻自己先發(fā)表的意見或作品很粗淺,目的是在引起別人發(fā)表更好的意見或作品。是一種自謙的說法?！盵1]507“拋出不值錢的磚，引出極寶貴的玉。比喻用粗淺的、不成熟的意見或文章，引出別人高明的、成熟的意見或作品。”[2]2234“[拋磚①為方便行文解釋，文中所有引文涉及到與“磚”有關(guān)的字，均保留原字，如“?！薄皦t”“磚”“甎”等。引玉]后常用為以淺拙引出高明的謙詞。”[3]397“謙辭，比喻用粗淺的、不成熟的意見引出別人高明的、成熟的意見。”[4]974該成語的出處多類似于《漢語大詞典》中所述：“唐人趙嘏有詩名，至吳，常建欲得其詩，知其必游靈巖寺，遂先題詩二句于壁，嘏游寺見詩，補續(xù)二句以成一絕。常建詩不及趙嘏，故人謂建乃拋磚引玉。見清·西厓《談徵·言部·拋磚引玉》?！盵3]397《漢語大詞典》已對該出處作了匡正，“常建為玄宗開元時進士，趙嘏于武宗會昌二年進士及第，時建已早卒。所傳建題句待嘏補成事，其謬顯然?！盵3]397就目前來看，“拋磚引玉”的出處以《五燈會元》較為可信，亦作“拋甎引玉”。在《五燈會元·南泉愿禪師法嗣·趙州從諗禪師》中有這樣的句子：“師云：‘比來拋甎引玉，卻引得個墼子’，亦省作‘拋塼’?！睋?jù)此，趙嘏和常建的故事反映出“拋磚引玉”的一個不可能成立的來源，眾多辭書和文獻也沒有對該成語中的“磚”字加以考證，“磚”字均被解釋為“磚頭”，這也是今天我們對“磚”字望文生義式的理解。《五燈會元》的解釋給出了“拋甎引玉”和“拋塼”，由此引發(fā)了我們的思考，“拋甎引玉”和“拋塼”中的“甎”和“塼”二字是否就是今天我們所理解并使用的“磚”字？“拋磚”的“磚”是“磚頭”嗎？“拋磚引玉”中的“磚”和“玉”的意義怎么就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瓦”“磚”“玉”三字之間究竟有何意義關(guān)聯(lián)？我們將在下文中對以上諸多疑問進行考釋，以求教于方家。

一、“磚”與“?！笨坚?/h2>

“磚”在《漢語大字典》中“磚”有三個義項，義項一為“zhuān《篇海類編》朱緣切。用粘土制成坯，經(jīng)燒制而成的建筑材料?！绷x項二為“tuán《集韻》徒官切，平恒定。人名用字。”義項三為“tuó《集韻》徒禾切，平戈定。圓貌。”[5]2624《說文解字》“?！弊纸忉尀椤傲绮疽?。從寸叀聲。一曰專，紡專。職緣切?！盵6]六七上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為“從寸叀聲。職緣切。十四部。一曰專，紡專。小雅：乃生女子，載弄之瓦。毛曰：瓦，紡專也?！遏椴俊罚杭?，絲也。絲者，以專為錘。《廣韻》曰：紡錘是也。今專之俗字作甎、塼?！痹凇墩f文解字注》中，段玉裁已經(jīng)指出，“載弄之瓦”的“瓦”即為“紡?！薄Ｓ纱丝磥?，在古代，“?！弊种傅氖恰凹弻！薄凹忓N”，并不是今天常被用作建筑材料的“磚”?！凹彺u”又稱“紡輪”[7]磚”或者“瓦”。在殷墟甲骨文卜辭中，“”“”字是古人紡紗姿態(tài)的象形文

圖1 屈家?guī)X出土新石器時代紡磚

圖2 浙江余姚河姆渡出土紡磚

由此看來，“專”和“瓦”是同義關(guān)系。此外，“甎”“塼”和“磚”是“專”字的俗字。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說：“甎亦皆俗字，甎古只作專。”我們可以從“拋磚引玉”在傳世文獻中的原文得以佐證。例如：寫作“塼”的有《景德傳燈錄》（第199頁）、《佛光大藏經(jīng)·聯(lián)燈會要》一（第391頁)、寬永刻本《景德傳燈錄》（第41頁）、《祖堂集》（上）(南唐)（第408頁）、《蘇東坡集》（中冊）（第21頁)等。寫作“甎”的有《中國佛教典籍選刊》《五燈會元》（上冊）（第200頁）、中華書局點校版《五燈會元》（第219頁)、《五燈會元·南泉愿禪師法嗣·趙州從諗禪師》等。寫作“磚”的有《指月錄》（第512頁）、《古尊宿語錄》（宋）（第222頁）等。

在“師云：‘比來拋甎引玉，卻引得個墼子’”中，前后句式不僅有相反的語義關(guān)系，而且還有遞進的語義關(guān)系，該句話一般解釋為“剛才拋磚引玉，卻引來一塊比磚還不如的土坯!”。《漢語大字典》中的義項一把“磚”解釋為“用粘土制成坯，經(jīng)燒制而成的建筑材料?！痹诙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中，“墼”解釋為“令適也。瓦部甓下曰：令甓也，按令甓即令適也。甓適墼三字同韻。郭云：甎也。傳曰：甓，令適也。字作令適、零嫡二音，加瓦者俗字也。甎亦皆俗字，甎古只作專。如斯干傳曰：瓦，紡專也。寸部專下曰：一曰紡專也。皆可證。陸德明云：字林作塼。此許、呂各因時作字書之例，許意在存古，呂意在宜今也。一曰未燒者。者各本作也。今依玉篇正。韻會作未燒磚也。燒謂入于匋。匋，瓦器竈也。蓋亦謂未燒者，今俗語謂未燒者曰土墼。”“?！弊旨印巴摺睘樗鬃郑⑶摇爱U”字：字的上部表示把一束線集中起來繞在一根紡桿上，下部有一個陶制的瓦輪的形狀“叀”；左邊加一個“手”(寸)形，表示捻“?！奔徏喌膭幼?。早期制作紡磚的材質(zhì)為石片，后為陶制，再后在青銅器時代發(fā)展為銅制，中間有圓孔。下面即是屈家?guī)X和余姚河姆渡所出土的古代紡磚。在古時只有“專”的意義。俗語中稱未燒的土器為“土墼”。同樣在《說文解字注》中對“壞（pí）”（坯）字的注釋也可作證，“一曰瓦未燒。今俗謂土壞，古語也。瓦者、土器已燒之總名。然則壞者，凡土器未燒之總名也。此與墼字異義同，但墼專謂塼耳。”曾良先生在《敦煌文獻字義通釋》中也對“瓦”和“壞”[8]150做過考釋論證。由此看來，“比來拋甎引玉，卻引得個墼子”中的“甎”和“墼”屬于“坯”的同一個范疇，經(jīng)過燒制的坯即為“甎”，未經(jīng)過燒制的坯即為“墼”。從人類的認知來說，“墼”不如“甎”好，“甎”不如“玉”好?！吨芏Y·春官·太卜》記載：“大卜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原兆”一般釋為田地之間的縫隙呈現(xiàn)出的紋路。根據(jù)前面的“玉兆”和后面的“原兆”，我們可以推斷，“瓦兆”中的“瓦”應是陶器之類的東西。在“比來拋甎引玉，卻引得個墼子”中，我們認為“甎”字應該和“墼”構(gòu)成語義上的對比關(guān)系，“甎”更符合我們現(xiàn)在所理解的建筑用的材料“磚”的意義。但是，成語“拋磚引玉”中的“磚”和“玉”存在何種關(guān)聯(lián)和理據(jù)，我們將在下文對此進行考察。

二、“磚”與“玉”考釋

在《說文解字》中，“?！苯忉尀椤凹弻！薄Ｔ凇墩f文解字注》中，段玉裁解釋為“小雅：乃生女子，載弄之瓦。毛曰：瓦紡專也。糸部紡，絲也。絲者，以專為錘。”《廣韻》也解釋為“紡錘”?！?詩經(jīng)·小雅·斯干》中有“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松?，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說文解字》：“璋，剡上為圭，半圭為璋。從玉章聲?！薄拌啊笔敲烙?，在古代是重要的禮器，《周禮》中有“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之說，《周禮》六幣：“圭以馬，璋以皮，璧以帛，琮以錦，琥以繡，璜以黼。六幣，所以享（祭祀）也”?！渡袝ゎ櫭氛f“秉璋以酢”，《禮記·祭統(tǒng)》說祭祀時“大宗執(zhí)璋”，這些都體現(xiàn)了玉璋在古代禮儀祭祀中的重要作用。下圖即為金沙遺址所出土的玉璋。

圖3 金沙遺址出土的玉璋

玉璋的兩側(cè)有牙狀突起，故稱作“牙璋”?！吨芏Y·春官·典瑞》有“牙璋以起軍旅，以治兵守”，牙璋象征兵威，可用牙璋來調(diào)兵遣將。調(diào)兵時看兩件牙璋突起的牙能否閉合，閉合則聽從調(diào)遣。既然牙璋能夠用來調(diào)兵遣將，掌控牙璋的就是將帥。后來，掌璋的概念逐漸在生活中產(chǎn)生了影響，若是生個男孩，就期盼其能成為將帥，給個牙璋來玩弄，后來就出現(xiàn)了“弄璋”之俗，祝賀生了男孩就成了“弄璋之喜”。古人把瓦（即紡磚）給女孩兒玩，教她學會使用紡磚，掌握紡織技能，以便將來能勝任女紅，操持家務。故有“弄瓦”之俗，祝賀生了女孩就成了“弄瓦之喜”。由此看來，璋為玉質(zhì)，瓦為陶制，兩者質(zhì)地不同。璋為禮器，瓦（紡錘）為工具，使用者的身份也不一樣。“弄璋、弄瓦”體現(xiàn)了古代男女有別，因人施教，自幼分工明確，各有專長。[9]

另據(jù)劉向（漢）《說苑·雜言》：“子獨不聞和氏之璧乎，價重千金；然以之間紡，曾不如瓦磚。”范曄（南朝）《后漢書·列女傳·曹世叔妻》：“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塼，而齊告焉?！钡扔涊d，我們也可以判定“瓦磚”和“瓦塼”即為“專”，具有“紡錘”或“紡輪”之義?！巴摺本褪枪糯鷭D女用來紡織的一種紡錘形陶器。

因此，單從“拋磚引玉”成語來看，“磚”和“玉”不是一對反義詞，“磚”即為“瓦”，而“瓦”即為“紡磚”或“紡錘”。那么，拋出去的就不是“磚頭”，應該是“紡磚”或“紡錘”了。

在“兄弟三人，佚宕中國，瓦石不能害”（《穀梁傳·文公十一年》）、“沙礫化為南金，瓦石變?yōu)楹陀瘛保ā逗鬂h書·劉陶傳》）和“贄幣濃者，瓦石成珪璋”（《抱樸子·安貧》）中，我們發(fā)現(xiàn)“瓦石”與“和玉”，“瓦石”與“珪璋”具有對立義。“瓦石”即為“瓦片石頭”，常比喻無價值的東西。[3]唐代李百藥所撰《北齊書·元景安傳》中有“大丈夫‘寧可玉碎，不能瓦全’”?！安荒芡呷敝械摹巴呷北扔髌埱彝瞪?。寧如珍貴之玉器被擊成支離破碎，而不作賤價之瓦器得以保全。后來比喻寧可保全氣節(jié)，為正義之事而死，而不愿忍辱屈從，茍且偷生。明代朱有燉的《香囊怨》第二折中有“暫時依彼，將就瓦全；終日違他，恐防玉碎”。清代吳偉業(yè)《王煙客招往西田賞菊》中有“坐來艷質(zhì)同杯泛，老去孤根幸瓦全”。上述兩句中的“瓦全”也喻指“茍且偷生”。這些文獻中的“瓦”指“用土燒制成的器物”，“瓦”的意義明顯比“玉”低劣。這些例句中的“瓦”就和“磚”分離了，沒有“紡錘”“紡磚”義了。我們嘗試用下圖勾勒出“磚”“?！薄巴摺薄坝瘛敝g語義關(guān)系圖。

圖4 “磚”“?！薄巴摺薄坝瘛闭Z義圖

“拋磚引玉”中的“拋磚”往往被釋義為“拋出磚頭”，因為我們生活中有一種常見的兒童游戲，即為拋磚。在這種游戲中，我們知道的規(guī)則是以投擲者能用一塊磚砸中遠處立著的磚，并且要把磚砸倒才能分出勝負。這種游戲與“引玉”似乎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在古代確實也有一種類似的游戲，那就是“飛磚”。如《玉篇·土部》記載有“堶，飛塼也。”《集韻·戈韻》則有“堶，飛甎戲也，或作砣。”楊慎（明）《俗言·拋堶》記載有“宋世寒食有拋堶之戲，兒童飛瓦石之戲，若今之打瓦也。”由于“塼”“甎”和“磚”均是“?！钡乃鬃郑皩！焙汀爱U”在古用法中通用，并且隨著“紡磚”義的消失，“磚”的意義逐漸獲得“建筑材料的磚”的顯赫語義[10]，并最終變?yōu)楹喕帧按u”，于是“飛塼”“拋堶”就變?yōu)椤帮w磚”或“拋磚”了。同時由于古時的“飛塼”和今天的“拋磚”玩法類似，所使用的東西一樣，于是人們就把游戲中的“拋磚”義轉(zhuǎn)嫁于“拋磚引玉”中的“拋磚”之義了。從“磚”和“玉”的關(guān)系來看，“拋磚引玉”中的“拋磚”應是“拋出紡磚”，而不是“拋出磚頭”?！度嫛分械牡谑哂嫾礊椤皰伌u引玉”，對該計謀的解釋為“類以誘之，擊蒙也。”其句意為“出示某種類似的東西并去誘惑敵人，便可打擊這種受誘惑的愚蒙之人了?！币话阏J為這是“拋磚引玉”的引申義，但是，我們還是能從“類似的東西”中看出“磚”和“玉”應是類似的，這與前文中“弄璋”和“弄瓦”的類似關(guān)系相吻合，“磚”和“瓦”只是材質(zhì)、功能不同，最終都是為了要取得更好的結(jié)果。

[1]《成語詞典》編寫組.漢語成語詞典[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06.

[2]劉萬國，等.中華成語大詞典[M].北京:北大青鳥電子出版社,2004.

[3]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第6卷）[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

[4]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5]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

[6]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7]宋兆麟.從民族學資料看遠古紡輪的形制[J].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86(8):3-9.

[8]曾良.敦煌文獻字義通釋[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1.

[9]王仁湘.散說“弄璋”與“弄瓦”[N].光明日報,2016-01-08.

[10]劉丹青.漢語的若干顯赫范疇:語言庫藏類型學視角[J].世界漢語教學,2012(3):291-305.

責任編校 人云

K877

A

2095-0683（2017）02-0111-04

2017-04-10

2015年度安徽大學文學院學科建設(shè)課題（wkyb2015014）；安徽大學研究生學術(shù)創(chuàng)新研究項目（yfc100022）

任士明（1976-），男，安徽濉溪人，安徽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淮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