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小純
小暑天。
新港街邊的familymart店貼著比畫大賽的彩色字樣。7-11,溝仔尾,行道樹。七八個折轉(zhuǎn)后,林荃世終于站在了黑三角的位置。
所謂的“黑三角”,不過是手上那張草草幾筆的簡易地圖上三角標(biāo)識而已。作業(yè)紙的蘭色紋路猶如被稀釋般在視野里變成可以忽略的半透明,于是那一行懶散的字跡以多倍的顯著存在著——
花蓮縣上愛里9之32號。
附近大抵是原住民宅區(qū),高壓電線錯落底行,繁花陽光從菩提樹頂傾瀉而下,蟬鳴無休無止地響過一陣又一陣。
沒有路了。往前走就從單號開數(shù),只有左手邊,有一張像是輪渡船上鋼鐵空心圈板鋪就的路,延伸至一架十幾級的階梯,階梯最頂端的欄桿上,立著一張徽標(biāo)指示牌。白色和紅色融成模糊的界度。
十字花架下已經(jīng)褪了色的,38號。
男生清秀的面龐靜靜凝視幾秒,行李箱的拉手松了開來。
就是這了。
潮濕的手心在衣角擦了擦。安踏鞋踏在鋼板階梯上還是發(fā)出了咚噠和吱呀的聲響。
似乎……是一座廢棄商船改造成的房屋。最頂?shù)拈w樓干脆是船艙的格子窗。有幾扇開著,斜搭著的竹竿上晾著白或淺藍(lán)色調(diào)的衣服——仿佛才徹底地宣告,這里是有人家住的……自然,有房屋出租的。
荃世一邊小小疑惑著“阿湘姐沒有騙人吧”一邊吃力地拖上行李箱,轉(zhuǎn)彎時卻冷不防被眼前一閃而過的龐然大物嚇了一大跳。
那只大物輕盈落地后沖著他“喵”了一聲。
“是貓啊?!彼闪丝跉舛紫聛恚蛑矍耙稽c(diǎn)也不怕生的白貓,“好豐滿……”
是波斯貓吧?毛發(fā)相當(dāng)?shù)丶冋?,橙色圓瞳,算是安靜的模樣。
貓咪在他的行李箱邊蹭了蹭,又抬頭叫一聲,荃世陡然想起自己只吃了一半的熱狗。從行李箱外層掏出來,遞到它面前。
“阿娜達(dá)——”
那張漆了玫瑰紅的鐵門就是這時候哐啷一聲被人用力地從里撞開的。在接近盡頭的走道上,一個女生吸著雙拖鞋噠噠噠地扭頭沖進(jìn)了一旁的洗手間。
荃世甚至沒有看清楚她穿的是粉紅色睡衣還是白色的高腰娃娃衣——但至少能肯定的是,那位緊跟其后走出來的女生,溫婉如玉的笑容是看向貓咪的。
“阿娜達(dá)……來吃早餐了喲!”她叮叮咚咚敲響手里的餐盤。
于是在荃世撫摸下努力吞著最后一口熱狗的胖貓耳朵隨之一顫。它的舌頭在手指上舔弄幾下,像是回味熱狗的殘余香味,而后才轉(zhuǎn)身屁顛屁顛地朝女主人的方向奔了過去。
荃世有些拘謹(jǐn)?shù)卣酒饋恚瑩蠐隙?,“請問,夏……七香是住在這里嗎?”
是這樣稱呼的吧?他依稀記得阿湘姐說,七香那個仔莫……
溫婉女生的眉稍更加明媚起來。她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朝洗手間的方向喊了過去:“七香啊,有小男生找你!”
荃世的左眼皮不知怎么突兀地跳了幾下。緊接著,一個像被濾鏡模糊過的大嗓門,自洗手間的膠乳門那端,吼了出來——
“菜菜子!說過幾次了!不要在我上洗手間的時候打擾我??!”
荃世還錯愕著,菜菜子已經(jīng)認(rèn)真地回喊了過去,“可是人家已經(jīng)等你很久啦!說不定有急事……你快點(diǎn)好不好?!”
里面的人不知咒罵了句什么,十幾秒后是馬桶沖水的嘩嘩聲,門鎖把被人用力地轉(zhuǎn)動,然后荃世就看見一個女生惱怒地走了出來,“真是的!哪有你這種女人!你要我得便秘是怎樣啊?!”
陽光下映著流光的深胡桃色瞳仁,眉前墜著細(xì)碎的劉海,隨意歪扎成一捆的蓬松黃發(fā),剛睡醒的幾道枕印還糾纏不休地留在額角——這個娃娃般可愛的女生讓荃世不得不懷疑剛才的河?xùn)|獅吼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場幻聽。
順著菜菜子笑意盎然的目光,七香看見站在走道口的那個男生。
林荃世。
即使是在那之后很久,久到花蓮港岸堤上的星空已經(jīng)斗轉(zhuǎn)星移,海水都風(fēng)干成白鹽,她仍然能夠清楚地回想起,那個菩提樹蔥翠纏綿蟬鳴無休無止的夏天。
那一瞬間,視野里所有的映像都在自己的瞳仁里定格成顯影膠片。
屋檐斜切過的陽光。少年明亮的雙瞳一半落在光影里。額前的短發(fā)不安分地游移、歸位。白色襯衣被吹成海盜旗帆揚(yáng)起的風(fēng)向——一張安靜淡然的臉。
38號房又失戀了的齙牙妹黯然神傷地唱——“我們都沒錯/只是不適合/我要的,我現(xiàn)在才懂得…… ”
偏偏就學(xué)會了這首歌。偏偏。
是什么將流年暗自偷換,那些還未沉淀的捕風(fēng)捉影的芳華。十七歲的夏七香那時候還來不及懂得。
那時候,她劈頭蓋臉地就朝他吼了三句話。
——“你是誰?!從哪里來的?!找我干什么?!”
一萬塊的房租,還是“阿湘姐介紹來的,算八折啦!”——不是沒有猶豫的,但在聽見“這里晚上可以看見花蓮大橋上的燈火喔!”“可以吃菜菜子做的飯菜!”“水電也免費(fèi)!”之類,還是動了心。
更何況,還有一只叫做阿娜達(dá)的波斯肥貓。
整理好房間已經(jīng)臨近中午,荃世到附近的副食店打電話。長途。是榮媽接的。
男生的臉被曬得有些潮紅?!拔乙呀?jīng)安頓好?!彼D一頓,呼吸陡然平靜下來,“……我爸還沒回來吧?!?/p>
“還沒?!?/p>
“媽要是打電話來……”那么熱,手心都沁出濕咸的汗。荃世只覺得聽筒仿若頹勢,一點(diǎn)點(diǎn)無助般下滑。
“荃世你說什么?”
“……沒什么?!睂⒙犕苍俣忍岣吡艘恍跏雷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砗蛻T常一樣輕松,“先這樣吧,過幾天再打來好了?!比缓蟛坏葮s媽說“好”或者“嗯”就掛斷。
她一定還準(zhǔn)備說荃世保重好身體啊之類。盯著電話上的記秒器,荃世突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一絲期待地跑來打這個電話。
打與不打有什么兩樣。
爸或媽,誰也不會來接。
即使自做主張休了學(xué),一個人離開臺北跑到邊遠(yuǎn)的花蓮來。即使離家出走過。即使某一天自己會流浪到不知所蹤的地方……那樣也無所謂吧。
悶熱的空氣里,荃世想起最后一次在站臺上見到Ancho。
蒲公英飛走的時候會不會哭的?
不會。你看我還沒哭呢。
膽小鬼。你要真哭了。Ancho瞇起眼睛,棒球帽下一張表情微揚(yáng)的臉。
真哭了,也會找個沒人的地方。
是不是不見就可以真的當(dāng)作不存在。
那臺北算不算。
算不算。
付錢的時候店堂阿婆問起他來:“少年耶!是剛搬來的吧?”
“嗯?!?/p>
“租的港船的房子喔?”
“港船?”
阿婆的頭于是朝斜對面的有格子船艙的房子示意了過去,“我看你從那里出來的喲!是租的七丫頭的房子吧?”她似乎比女巫還要清楚自己的行蹤。
“……是?!?/p>
年代很久了。荃世拿著報紙和面包吐司上樓。欄桿是不知何時漆過的乳白色,經(jīng)年的日曬雨淋,已經(jīng)有一小半翻起,露出鋼筋的鐵紅原色。
據(jù)阿婆講那艘港船的船長原是個在海上航行了半生的老水手。舊船不能再行駛后被人買了去,蓋起了這座樓層,幾十年來轉(zhuǎn)了幾道手,到如今變成三股東并存的局面。
七香是最小的房東。自己那間34號房是她唯一能出租的——說起來,似乎還是某次賭桌上從大房東手里贏過來的。呃……竟然會賭博?完全看不出來……
按照報紙上的信息去了幾家征求工讀生的咖啡廳或者奶茶店,一下午很快過去。晚飯的時候菜菜子過來敲門:“小男生,吃晚飯啦!”
桌上幾盤香噴噴的家常菜,三雙筷子。
“那個,菜菜子叫我荃世就好了?!边@樣說的時候,她的臉上除了掩飾不住的笑意似乎還有別的什么……
“誰允許你叫她菜菜子的??!”腦袋于是很重地被誰敲了一記。
今天的第二次了。這個叫七香的女生……真的很兇。不過,她不也這樣叫的么?
“那叫姐姐好了?!避跏栏纱嗤艘徊?。
“誰允許你叫她姐姐了?!”似乎更生氣了,“你應(yīng)該叫她阿姨!阿姨??!她是我媽!”
“嚇?”這回是驚訝地撞翻桌上擺好的筷子,驚動了趴在腳邊吃得正歡的阿娜達(dá)。它伸直脖子仰起小腦袋望了望。
難道自己看起來真的有那么老嗎?!七香有些忿忿地抓起一只雞腿。最近好像真的懈怠了,面膜都沒有定期做……
“可是菜……”對視上女生瞪過來的警告眼神,荃世不得不努力地把已然叫順口的名字卡在嗓子眼,“……松原阿姨看起來絕對不超過25歲!”
女生撕扯著雞腿的動作頓了頓。擱下。又僵硬地夾了一筷子青菜。
“那是因為她十六歲就生了我?!?/p>
荃世微微一怔,低下頭去,“……這樣?!?/p>
算不上難以啟齒的秘密,但足以給人遐想臆斷的理由。從小至大,街坊的那些歐巴桑歐吉桑們沒少在背后議論。小的時候七香只會哭,長大一點(diǎn)就開始跟著巷道里的男生打架,誰要敢說她是私生女就逮住誰打,每每惹得警察署的大叔們看見她就頭疼。
她骨子里近乎驕傲的倔強(qiáng)和菜菜子一樣。她不跟她說自己的身世,她就從來不問。
童年是在一個鎮(zhèn)落遷到另一個鎮(zhèn)落的時光里流逝的。很高的歐式鐘樓下的過往人群,在漲潮的大海面上飛過的候鳥群,怎樣看都是明亮的光景。
只有她和菜菜子,只有她們,微笑的時候心底盛開一座薔薇莊園。
消失了玫瑰紅色下的,微弱花刺。
菜菜子笑容靜謐地盯住男生低頭吃飯的干凈面容,晚間新聞播報聲中響起的溫婉聲音,“荃世下午的應(yīng)征有結(jié)果了嗎?”
“喔!有三家,中山路那邊的一家便利商店和一家奶茶鋪,再就是明義街附近的咖啡廳,還有一家征求派報生的,不過還是咖啡廳好了。”那一家的領(lǐng)班經(jīng)理似乎很和藹的樣子。
“是做服務(wù)生?”
“嗯……”應(yīng)答的同時抬頭看見七香激憤起來的眼神,荃世不明白這次怎么又招惹到她了?
“干!……那種店我應(yīng)聘了十八次人家都不要我!憑什么你一去就成了香餑餑?!”怨恨……老天沒天理!
道上的臟話都說出口了。荃世連驚嘆也省略掉——那些店的經(jīng)理真要了你,除非變成瘋子……
當(dāng)然這些話只敢在心里抗議。
到底是流火的八月。
荃世也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獨(dú)自生活是這樣的。
早晨起來沖涼要趕在7點(diǎn)前——若遲幾分,七香篤定要將衛(wèi)生間的門敲得咣咣響;早點(diǎn)是在樓下的攤上隨便吃的,通常是一碗滬尾豆花,一籠小蒸包;8:00-17:00,雖然咖啡店整日開著冷氣,忙碌之余透過茶色玻璃窗也能感知到外面灼熱的日光,但下班去到車站的那一段路,空氣依然燃燒成窒息透明的熱浪充斥在周身;擠著一身臭汗回到港船,清洗昨日換下的衣服,偶爾會在晾衣架時遇到自己隔壁的年輕夫婦,或者兩墻之隔的齙牙妹。
余下更多的時候荃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任憑電風(fēng)扇咕嚕咕嚕發(fā)出聒噪的聲音。睡過去。直至聽見平根涼鞋不輕不重的腳步聲,然后是菜菜子喚阿娜達(dá)回房的喊聲。
迷迷糊糊做著夢,夢見一輛光影陸離的飛馳的地鐵上,四歲的自己,七歲的,十一歲的,十五歲的……迷茫的臉。爸、媽、Ancho還有糖燦,他們在窗外絡(luò)繹穿梭的人群里越離越遠(yuǎn),他怎樣大叫也無濟(jì)于事。
只有在晚飯時分,因為脾氣暴躁的七香兇巴巴地吼叫,菜菜子溫柔地勸慰,或者母女間夾雜著日文的對話,荃世才覺得一天的生活里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鮮橙的顏色,然后會發(fā)呆地猜想下,是不是中日混血兒都如此難以親近。
一日一日以接近的姿勢熟悉花蓮。
最近咖啡廳里來消磨時光的女生們突然多了起來。言語熱情的,會在點(diǎn)飲品的時候搭訕幾句:“哥哥是新來的?以前沒有見過喔!”“長得好帥好可愛喲!皮膚比我還好耶!”“是附近哪個高校的學(xué)生吧?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和電話?”
等等等等。
要好的同事會趁經(jīng)理不在的時候揶揄荃世:“看不出來,小小年紀(jì)就這么有女人緣喔!”
“……”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女朋友已經(jīng)成堆了吧?看不中的介紹一個給我……”
荃世有些頭大地揉揉腦袋,“少來……哪有的事?!?/p>
這次下班的時候卻被三五個女生跟蹤了。動機(jī)很明顯,但荃世總不可能要求她們別跟自己走一條街……人家當(dāng)然有理由反駁說“這條街又不是你家開的”。
思來想去他決定繞個彎去七香打工的機(jī)車修理店。
雖然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女生干什么對這種構(gòu)造復(fù)雜修理起來滿身油跡的玩意感興趣——但七香應(yīng)該不算女生吧?啊……千萬不能在她面前提起這句話。
公車轉(zhuǎn)了兩站就到了。荃世站在修理店門口朝里張望,一個年輕小學(xué)徒上下打量他:“要修車嗎?你的車呢?”
“我來找人……夏七香在不在?”
小學(xué)徒的眼神便多了一絲警惕。
“你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關(guān)系?房東和房客?還是……
“什么關(guān)系你才會告訴我她在不在?”真是有夠奇怪的對話。
小學(xué)徒仿佛不甘地瞪了他幾眼,才回頭喊道:“七香姐,有人找!”
里間應(yīng)了一聲。過了幾秒,他便看見穿著舊工作服的七香拿著一把扳手走出來。
一張臟得稀里嘩啦的臉。
寂靜之后。
荃世嘴角似抽搐幾下,終是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
“臭小子!你來這存心欠扁的?。 比^砸到腦門的悶響。痛……
“可是你……哈……”
“林荃世!”七香再度準(zhǔn)備敲下去的拳頭在他身后的驚異聲中頓住——
“原來他叫林荃世哦!”“那個女的是誰???怎么可以對他這么兇!”“就是啊,他怎么會認(rèn)識這么沒素質(zhì)的女生!”
“講什么講??!不修車別擋道!”她兇兇地朝她們揚(yáng)起扳手追出來。
女生們嚇得作鳥獸散,剩下小學(xué)徒不依不撓地好奇追問:“他是七香姐的什么人?”
什么人?當(dāng)然是房東和房客??!
七香轉(zhuǎn)身盯住還在爆笑的荃世,思緒剎那開始恍惚。
說起來,這小子似乎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這樣過——
這樣笑容光燦,眉眼生動,樹葉濾過的細(xì)碎陽光仿佛金子般墜入他明亮的雙瞳,薄薄的唇線抿成好看的月牙狀,整個人耀眼得身后的街景都黯然成一片的流光。
這樣心無芥蒂的林荃世。
她一直認(rèn)為他是內(nèi)向寡言的男生。菜菜子某次神色擔(dān)憂地說起他——“阿嬸們都在議論……荃世似乎是離家出走的孩子?!?/p>
其實(shí)一早就知道。他身上有太多在大都市里長大的孩子才會有的習(xí)性。是怎樣的原因不得不獨(dú)自來到花蓮,七香不想過問。
誰都有誰隱匿的不為人知的過往。而原本的荃世,是不是就是她現(xiàn)在見到的模樣?
她頓一頓,終于無奈地呼出一口氣。
“這個笨蛋……是我弟弟?!?/p>
只有這個稱呼,才比較合適吧?
華燈初上。
坐在機(jī)車后座的荃世顯然受了不小的刺激:“誰是你弟弟了?!”
“我比你大六個月!”
“那怎樣啦?你比我還矮十公分呢!”
“Cut!再說!我把你摔下去!”機(jī)車不穩(wěn)地?fù)u晃幾下,七香的咆哮照例引來不少路人側(cè)目。荃世很不甘地在威嚇下收了口。
幕色下的車水馬龍,喧囂夜街,風(fēng)起的時候鼻翼間依稀聞見少女柔軟發(fā)稍特有的水果香味。像是突然醒悟般,荃世原本搭在七香肩上的手縮了回去,轉(zhuǎn)向后座箱旁的扶手。
只顧著注意車流的七香,行至中山路的時候才記起菜菜子晚上有公司的聚會。
“啊,我都忘了,今天的晚飯我們要自己解決?!彼怕俣?,有些猶豫,“其實(shí),我做的菜……好難吃……”
“所以……不如順路,去福町街附近吃東西吧!”
很久之后才聽見身后一個悶悶的聲音:“我不會客氣的?!?/p>
夜晚的七香,瞳孔看起來是珍珠般的墨黑,映著一小塊高光,仿佛天使的黑寶石。荃世看著她忙來忙去地點(diǎn)餐,突然覺得她不男人婆的時候還是很可愛的。起碼……像個女生了。
一頓冰糖薏仁+蚵仔煎+魯肉飯,荃世吃得撐住。
“沒有食欲控制的家伙!難道十六歲了還不知道自己的胃有多大嗎?!”臨出門免不了被一頓臭罵。
“我以為自己的胃很大嘛?!避跏酪仓荒苋嘀亲舆@樣掩塞過去。心底想的卻是——這家的蚵仔煎太好吃了,比通化街夜市的碳燒香腸還好吃!下次也要來!下下次還要來!??!
九月。鎮(zhèn)落的夏末卻比“下一次”更早地到來。加上咖啡廳打工的薪水,總算趕在開學(xué)前辦好慈濟(jì)附中的入學(xué)手續(xù)。
已經(jīng)不太常思念在臺北的家。
雖然閉上眼仍然能清楚地記起家的陽臺上蛋餅一樣的蒲包花,和Ancho常去的象山步道,有各種美味海鮮的華西街夜市,木柵貓空,城隍廟……但仿佛已然是上個世紀(jì)的事情。
七香就讀于國立女中,除去周一至周五的學(xué)習(xí)時間,假期兼職依然沒有停頓。而荃世也是到了慈濟(jì)附中之后,耀眼的光芒日漸彰顯。
比如“摸底考全年級第一的新生耶!”“長得超像童話里才有的王子樣,聲音也相當(dāng)溫柔呢!”“籃球也好厲害!和1班的友誼賽一個人就得了47分!”之類,甚至每天早上順路送荃世到校門口的七香,也明確地感覺到女生們越來越多的落在他身上的傾慕目光。
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的現(xiàn)實(shí)。
“明明很呆的一個人咧!連機(jī)車都不會修!上次輪胎只是松了螺絲,只會傻瓜一樣到處卸零件!”晚飯的時候聊起,卻被菜菜子溫柔數(shù)落了,“可是,有多少男生專門研究過機(jī)車呀!”
“對啊對啊,還是阿姨通情達(dá)理!”荃世拿著線團(tuán)一邊逗著阿娜達(dá)翻跟斗一邊扭頭做鬼臉。
經(jīng)不起美食的誘惑,阿娜達(dá)果真“聽話”地遺棄了“傻瓜”荃世。
“啊……你竟然賄賂阿娜達(dá)!”抗議的結(jié)果自然是得到一句怒吼,“你還想不想吃飯了!”
是比房客更親近的“弟弟”的存在??匆娷跏佬Φ臅r候,心底突然就變得溫暖,相當(dāng)溫暖,仿佛有一簇陽光,終于穿越漫長的征途,抵達(dá)心海深處,沒有花開的缺口。
盡管已經(jīng)有不少女同學(xué)明愛暗戀地尋找到港船來。聽見他委婉地謝絕她們的邀請。偶爾推辭不過,玩了一天才回來的疲憊身影。嚷嚷著“還是和菜菜子七香相處比較悠閑”的聲音。
但比誰都更清楚地知道,荃世,是不屬于花蓮的。
或許她和菜菜子也是。
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時光更永恒的東西。
以為會從此消失了的印記。
兩人一貓追趕著從階梯上咚噠咚下來,以及背后菜菜子軟而溫糯的“小心點(diǎn)”的喊聲。荃世還只是跑到階梯中央,那輛黑色的保時捷從巷子口緩緩駛進(jìn)來,心里的弦突然緊緊地繃住。
他停住腳步。
車門打開。戴著銀框眼鏡的林天豪下了車。
短到不過十秒的時間,卻猶如煉獄重生般那樣漫長。
荃世腳步沉重地邁下一步。又一步。終于低低地叫聲,“爸?!?/p>
水滴墜落到鋼板上的悶響。撲。撲。在耳畔邊敲出清晰的雨點(diǎn)。仿佛積雨云鋪張開來的天空,大雨即將而至。
沉陽棲惶,天氣明明好得出奇。
七香詫異地轉(zhuǎn)身,就看見捂著嘴的菜菜子,從沒有哭的倔強(qiáng)的菜菜子,站在十字花架前的走道口上。
淚流滿面。
坐在花圃的花崗石欄桿邊終于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從來沒有覺得此刻的自己像個傻瓜。十歲的時候死纏爛打地跟去警察署的檔案室,英雄殉職的名冊上翻到一個叫做“夏靜然”的英俊男子,自做主張地安了他的姓,以為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活得像個正常孩子。
卻忘記被看不見的命運(yùn)絲線早已緊緊纏住左手。
一盞一盞亮起橙色街燈的夜晚,在視野里依然流光溢彩。
枕在膝蓋上的胳膊麻掉了。荃世在令人窒息的安靜里,喚了一聲。
“七香啊!”
她緩緩抬起頭來。
“……嗯?”
“我們?nèi)コ则伦屑灏?。我突然很想吃!?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5/22/xuel201707xuel20170706-7-l.jpg" style="">
少年瞇起眼,笑容滿滿地說。
這次換七香坐在了后座。
“像八爪魚一樣抓緊我喔!我不會介意的!”
“……”
“還有,阿娜達(dá)那么胖,容易滑下去的,所以你也要抱緊它!”
“……笨蛋?!?/p>
出了巷口小心翼翼地回頭張望,32號房亮著漁火般的燈光??床灰姟V荒懿孪氩瞬俗哟丝虝f些什么。
或許只是濕紅著雙眼,什么也不說。
她抬頭看著沉沉的似要落下來的閃爍星空,微弱的光芒。
荃世點(diǎn)了一桌子的蚵仔煎,以及三碗冰糖薏仁。
“慢慢地吃,慢一點(diǎn)……”
“點(diǎn)這么多還吃那么慢,怎么可能吃得完?”
“就是要吃不完啊?!避跏佬σ怆畴车?,“至少在吃完以前,抬起頭,還能看見七香你。”
……還能看見七香你。
她正舀著一勺冰糖薏仁的手微微停住,突如其來的潮濕涌上眼底。
就要看不見了吧。
陷入泥沼般難以呼吸的心底,薔薇花朵終于還是旋轉(zhuǎn)到陽光無法照耀的角落。
沉眠。
荃世講了很多小時候的趣事。
“……經(jīng)常跑去游樂場掀漂亮媽媽的裙子,因為是小孩子,很容易就被原諒了……”
“還有糖燦,別看他長得瘦瘦小小的,其實(shí)還是海量!有次我們?nèi)⒓訉毭鹊纳誴arty,他好厲害,葡萄酒和寶豐酒一起干,寶萌的老爸都服了他……”
“上國小的時候,糖燦有次被我和Ancho設(shè)計,跑進(jìn)女廁所耶……那樣子好呆,哈哈……”
七香盯住荃世,一字一頓的:“你難過的時候話就特別多?!?/p>
他怔了怔,“什么啊,我哪有難過?!?/p>
……
“呃,就算有一點(diǎn)吧?!?/p>
……
低下頭,荃世明媚的笑容潮水一樣從臉上退去。“……其實(shí)真的……很難過呢……”
手指覆蓋上睫毛的觸覺。
“那現(xiàn)在開始,不說‘難過這兩個字?!?/p>
“……好?!?/p>
回程的時候阿娜達(dá)突然煩躁不安起來。它喵喵叫著,掙脫了七香的手跳下車。
荃世趕緊調(diào)轉(zhuǎn)方向。人群熙攘的十字路口,七香干脆下車追了過去。
于是感覺到路面突然晃動起來。
四下散開的慌亂人群,以及反應(yīng)稍快的年輕人喊出的聲音,讓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的荃世陡然驚覺過來。
地震。
再大的嘈雜喧鬧在自己耳邊瞬間變成死一般的寂靜。
繁華燈火的視野里,所有的焦點(diǎn)都掃向路中央一個抱著貓瑟瑟發(fā)抖的女孩身上。
一輛公車因為顛簸,不受控制地沖過來。
閉上眼仿佛能聽見死神曖昧不清地彈奏起冥之安魂曲。成群的飛鳥從暗黑的洞巖里,在仰望著的火燒云的天空上,無聲地飛過。
圣經(jīng)上好像說過,只有小孩子,才能進(jìn)入天國吧。
自己都有十七歲了……
只擦著身邊一公分距離而過的公車終于停下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司機(jī)探出頭:“沒事吧?都沒事吧?”
甚至有人當(dāng)場情緒激動地哭出聲來。
被荃世緊緊拉進(jìn)懷里的七香聽見他喉嚨里小獸一樣的哽咽。
圣經(jīng)上卻沒有說,為什么只有時光,不可逆止。
他突然覺得很累。想睡覺。腦袋里仿佛有個巨大的電動齒輪轟隆隆攪拌著破碎的舊玩具。整日不休。
隔壁的32號房沒有任何動靜。爸是不是已經(jīng)抽了兩包煙,松原阿姨也在緘默不語呢?
坐在床上圍著毯子,荃世還是覺得渾身發(fā)冷。
抱著阿娜達(dá)的七香坐在身邊,仿佛若無其事般笑著說,“為什么要沖過來?如果我死掉的話……”
“我不會讓你死的?!?/p>
她頓一頓,轉(zhuǎn)移了話題。
“知道阿娜達(dá)為什么會叫阿娜達(dá)嗎?”
“あなた,阿娜達(dá)……日文里是‘你的意思,口語一點(diǎn),這是妻子對丈夫的愛稱。”
“……媽媽,曾經(jīng),一定很愛很愛他吧?!?/p>
荃世不知道該說什么。七香揚(yáng)起微笑,“喂,他們或許要談很久。不用等了,你先睡吧。”
他還是沒有出聲。
“那我唱首歌吧,要不要聽?”
他點(diǎn)點(diǎn)頭。
七香想一下,輕輕唱起來,“なんだかあなたのコト……”
“日文?。÷牪欢?。是什么歌?”
她笑容明朗,“是積極面對人生的歌。”
“喔,那歌詞大意是什么?”
“大意……嗯,你看,山林里下過大雷雨,兔子的巢打濕了……”七香哼一段就停下來解釋一兩句。
“在虹色的天空下,干勁十足的……”
“嘿休嘿休搭著木材……”
“……夏季……最后的……”荃世閉上眼,終是安靜睡著。七香靜靜凝視他純凈得似嬰兒的容顏。
用輕得連自己都要聽不見的聲音念,荃世,荃世,荃世,荃世。
最后一次叫你,荃世。
關(guān)門出來看見走道上的菜菜子和林天豪,她燦然一笑。
天窗下破曉前的花蓮港,仿佛藍(lán)寶石上停留的螢火蟲,撲閃著翅膀,越飛越遠(yuǎn)。
終于遠(yuǎn)成汪洋大海上的一個小點(diǎn)。
而入夜時燈火通明的福町街,“溫以存性,恭以待人”校訓(xùn)的花蓮女中,鄰室的音樂,立著十字花架的港船32號,連同這個菩提樹蒼翠纏綿蟬鳴無休無止的夏天,在七香和菜菜子的生命里,就此告別。
煙花年年。
所有的事仿佛都回到了原來的軌跡。
爸和媽復(fù)婚。考上臺大。閑暇時光和糖燦或者寶萌穿梭于街頭拍DV。已經(jīng)是籃球社長的Ancho會說又交了怎樣怎樣一個女朋友。
似乎原本的生活就該是這樣。
但時常有個深胡桃瞳仁齊脖黃發(fā)穿高腰娃娃衣七分褲的女生,自記憶的縫隙邊緣跳出來,大聲叫著“荃世你這個笨蛋啊”。
午后的西門町,荃世路過一家音像店。腳步突然生生頓住,幾秒鐘后飛快地沖了進(jìn)去。
音像店老板被魯莽沖進(jìn)來的人嚇了一跳。
“這是什么歌?!就現(xiàn)在放的這首!”面前的少年急切地問。
“喔!日文的啊,我看看……”雖然莫名其妙還是翻出了CD封面,“大冢愛的喔!da yi zi ki da yo……好像是這樣發(fā)音的啦!”
荃世近乎搶過那張CD。一個女孩子仰望的側(cè)臉,黑色衣袖覆蓋的手指插入發(fā)間,珠串戒指,面容在窗欞透進(jìn)來的日光下遙遠(yuǎn)模糊,正中一行白色宋體——大好きだよ。大冢愛。
大好きだよ。好喜歡。
不知怎地 有一點(diǎn) 舍不得想你
因為我想讓你成為只屬於我的東西
不知怎地 有一點(diǎn) 不愿去想你
因為一個人獨(dú)自竊笑很難為情
你知道嗎 那天晚上 當(dāng)我倆一起去兜風(fēng)的時候
在機(jī)車的后座 我所許下的心愿
你知道嗎 那天晚上 在我倆一起仰望的星空里
我看見了你與我的幸福哦
原本是獨(dú)自滾落在一旁的我
你讓我變得美麗 隨時隨地 都支持著我
好喜歡你 好喜歡你
不想和你有任何距離
好喜歡你 好喜歡你
一直 一直
好愛你
為什么會被解釋成積極面對人生的歌。
無望而無法訴知的心愿,種子凍結(jié)在冰冷的土地里。是怎樣的心情,用自己聽不懂的語言,一句,一句,輕輕地唱出。
還要面帶微笑,說著“兔子的巢打濕了”騙人的傻話。
……七香。
荃世的淚再也無法抑制的,噴涌出來。
模糊不清的視野里,仿佛有綠色藤蔓熙攘纏繞,延伸至看不見的天邊,開出的玫瑰色芬芳花朵,在一路的張望里褪成蒼白,空氣里漸漸清晰成撇、豎彎鉤、撇、橫、豎……
……乚、丿、一、丨……
……丨、┐、一 ……
寫完最后一筆“一”,北川結(jié)城怔怔地看著講臺上那個穿純白蕾絲襯衣的女子轉(zhuǎn)過身來。笑容如白薔薇般恬淡。
“我是松原七香?!?/p>
摘自 豆瓣·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