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涅
[1]
那條瘦狗從齊云山一瘸一拐地逃到村子時,大約是下半夜了。下弦月銀白白地掛在黑黲黲的山的一角。瘦狗繞村子艱難地溜了一圈,然后又半圈,像找尋什么,它終于撐不住了,一頭倒在山口阿燦家的柴門前。
每天阿燦去鎮(zhèn)中學(xué)上學(xué),天不亮就要起床,那會兒的齊云山正好讓東方天光鑲了一道彎曲的銀邊。同時起床的還有妹妹阿明。她也在鎮(zhèn)中學(xué)讀書,比阿燦低一個年級。兄妹倆起來,各自抹一把臉,抄上火把,點燃了,然后背上書包出門。柴門一響,瘦狗“嗚”了一聲,阿明驚了一下,阿燦火把照去時,阿明叫了一聲:“狗,誰家的狗?。坎皇窃鄞宓墓?,它像是受傷了!”
瘦狗果然受了傷,一條后腿仍隱隱哆嗦著,上面有不少黑黑的已結(jié)痂的血。阿燦俯下身,打量那瘦狗,瘦狗也凄凄地看他,像默默懇求什么。阿燦掏出書包里裹著的飯粑,剝開了,送到瘦狗嘴邊,它一舔舌頭,整個兒吞下了。
阿燦說:“它太餓了?!?/p>
阿明掏出手絹,說:“哥,先把它受傷的腿包上吧。”
阿燦接過手絹,給瘦狗包上了腿。阿明也掏出自己的飯粑給瘦狗吃了。
瘦狗都吃了,不滿足地舔舔嘴,仍看著阿燦。阿燦說:“都讓你吃了,沒有了。我們也沒得吃了?!比缓?,他一把抱起瘦狗,回到院里,對屋里說:“爺爺,撿了條狗,就在咱家院門口,它受傷了。”
爺爺在屋里應(yīng)了一聲,說:“知道了,放門口吧?!?/p>
阿燦爹媽都在南方城里打工,家里一切靠爺爺一人主事、打理。爺爺先前是個獵人,如今山里幾無獵物可打,野物們幾乎絕跡了,爺爺?shù)墨C槍天天掛在墻上,他只好不斷地拿下來擦擦,然后再掛上去。有好些年了吧,不聽爺爺一聲槍響了。山好寂寞,槍也寂寞,爺爺更寂寞。去林子里打鳥兒,爺爺不干,說:“鳥兒是靈物,打不得,留著他們唱歌多好!它們一唱,整個山林都活了!”現(xiàn)今,山下城里人才養(yǎng)狗,當(dāng)寵物養(yǎng),心肝寶貝似的,山里人倒不怎么養(yǎng)了。狗也顯金貴了。這瘦狗能夠自個兒找上門,自是一種天造的機(jī)緣。
午飯,只在鎮(zhèn)中學(xué)吃一頓,同學(xué)大多帶飯,也有在學(xué)校食堂吃的。大多同學(xué)不吃,食堂飯菜倒不貴,國家有補(bǔ)貼,可山里孩子還是吃不起。偶爾吃一頓,還是可以的,日子畢竟比以往好多了。
午飯時間,阿燦叫上阿明去了食堂,一人點了一份飯,吃了一半,阿明不吃了,將剩下的飯食裝塑料袋里,她還想著那瘦狗,說:“那狗怪可憐的。”她一說,阿燦也不吃了,順勢也倒進(jìn)塑料袋里,說:“為它,以后咱們都要省一口了?!?/p>
晚上到家,人剛進(jìn)村,瘦狗就搖著尾巴迎了出來,仍舊一瘸一拐的。進(jìn)了院子,爺爺正擦槍,瘦狗順從又親昵地臥他腿邊了,尾巴仍舊不停地?fù)u擺,很滋潤地?fù)u擺,好像這兒先前就是它的家,它只不過出了一趟遠(yuǎn)門,現(xiàn)在又回來了,有家多好!
爺爺看阿燦、阿明一眼,招呼一聲:“都回來了?!比缓笏匝宰哉Z道:“它怕是被狼咬了,狗沒這么狠的嘴。這家伙,你別看它瘦,還敢跟狼斗,能活身出來,不易啊!”
阿燦驚了一下,回頭看瘦狗,說:“爺爺,這山里還有狼?。俊?/p>
爺爺說:“不會錯的,我一看它腿傷就知是被狼咬的。還有,它不是一條純種狗,它是一條雜交的豺狗,不然,它逃不出狼群的?!?/p>
阿燦一喜:“是條豺?那咱以后就叫它阿豺好了!”
阿明過去看阿豺的腿傷,爺爺說:“不用擔(dān)心,我給它上藥了,是三七草葉,不出半月,它會好的。”
阿明想起什么,急忙掏出書包里的飯食。
爺爺說:“不用喂了,肉骨頭都讓它一個吃了。你倆快去吃,鍋里給你們留著兔肉呢!”
[2]
可是,隨著阿豺的到來,怪事也一件件找上門了。先是村里圈養(yǎng)的羊羔被山里的野物拖吃了;接著,夜里不斷聽到悠悠遠(yuǎn)遠(yuǎn)的狼叫聲,一聲一聲,由遠(yuǎn)而近。而且,那聲音一天天朝村子走來,像人漸漸走近的腳步聲。爺爺是最先聽到,說:“有狼?!比缓?,他側(cè)耳仔細(xì)聽辨,說:“是一群狼,少說有六七只?!?/p>
阿燦、阿明也醒了,側(cè)耳傾聽,只隱隱的,像在山的另一邊。阿豺顯然早聽到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之前,它一直是睡在他們兄妹床根邊。阿燦急忙滿屋子尋找,看了半天,才在門后柴堆里看見它露出的一條腿,那腿哆哆嗦嗦地顫抖。
阿燦“撲哧”笑了:“爺爺,你看,阿豺嚇的!”
爺爺早看見了,說:“它是被狼咬怕了?!?/p>
又過了一夜,狼聲又近了一步。
再一夜,狼聲進(jìn)了村,恍惚就在人耳邊。
阿燦、阿明害怕了,不覺瑟瑟顫抖。阿明索性用被子蒙住了頭,阿燦忍不住用眼睛看爺爺。
爺爺只說:“不怕。怕也沒用?!?/p>
阿豺早躲起來了??撮T后的柴堆,不見它腿,只見柴堆在隱隱地動,像小小的地震。
可是,狼聲又近了,像是進(jìn)了院子。
接著,只聽門被打響,像人敲門的聲音,不規(guī)則,又很不禮貌地敲。少時,窗欞上出現(xiàn)狼黑黑的身影,張牙舞爪,很張狂的樣子。
爺爺“嘩”地抄起槍,大叫一聲:“找死??!”
窗欞上的黑影立刻遁跡了。爺爺湊上窗去,將槍管捅破窗紙,透過窗欞的木格楞,只聽“砰”一聲巨響,隨即窗外一聲慘叫,又一陣雜沓聲響,之后,一切歸于平靜。
爺爺松了口氣,掛槍上墻,說:“睡吧?!比缓?,他倒頭睡去。
除了爺爺,這夜有誰還睡得妥貼?
比往日上學(xué)時間還早一些,阿燦、阿明就起來了。收拾好了,點上火把,開門出去,站到院里,居然還有月光,四下看一圈,似無甚異常。阿燦伸了個懶腰,沒見阿豺影子。以前,阿豺總是送他們兄妹上學(xué),一直送到山腰,攆它回去,攆了好幾次,方才戀戀不舍地回村。阿燦回屋,來到門后,朝那柴堆跺了跺,阿豺才惺忪地出來,猶在夢中。阿燦提醒說:“我們走了?!卑⒉蜃允敲靼?,卻裝糊涂,它這會兒不愿多送他們,只走到院子柴門口,似心有余悸,便扭身回去了。忽然低頭嗅著什么,然后昂頭一聲長嘯,不像狗叫,倒像是狼吼。
阿燦回身去看,見地上一灘血跡。
阿燦喊:“爺爺,這兒有血!”
爺爺出來了,低頭一看,說:“這是狼血。昨夜我開槍打中了一只?!比缓?,一手拿過阿明手中火把,走出門去,一路尋去。阿豺緊緊跟在爺爺身后,有爺爺在,它好像也膽大了。尋到下山路口,再沒發(fā)現(xiàn)血跡出現(xiàn),爺爺站下了,說:“看來這狼傷的不重?!?/p>
晚上,阿燦、阿明從鎮(zhèn)上回村,一村人都聚在一起議論夜里鬧狼的事,當(dāng)?shù)弥欣鞘軅?,有人說:“不好,這山里狼最抱團(tuán),它們會再來報復(fù)的?!币宦犨@話,一村人哄然散去。各自回家緊緊關(guān)門。
阿燦、阿明進(jìn)到家,見爺爺正在院里四處設(shè)陷阱,擺布那種打獵用的鐵夾子,只要野物不小心碰上,就會被死死夾住。
爺爺叮囑說:“注意腳下。”
阿燦說:“爺爺,狼受了傷,還會來么?”
爺爺說:“如果是頭狼受了傷,或許會消停些?!?/p>
阿燦、阿明一夜都很緊張,也很興奮,可一夜無事,難道像爺爺說的是頭狼受了傷?
[3]
一連幾夜,都很消停,顯然頭狼受傷了,在山里休養(yǎng)生息。
阿豺一下膽大了。天黑透了,仍不進(jìn)門,回回只到阿燦喚它,它才肯進(jìn)屋,不再躲柴堆里去藏身,只守在門口,僵臥在那兒,像默默等待什么。
這夜,又來了動靜。阿豺報的警,它先是對著門“嗚嗚”的低聲呻喚,然后仰頭長嘯,像狼一樣嘶鳴。爺爺忽地從床邊躍起,抄起槍——這些天,它的槍沒再掛回墻上,一直放他枕邊上。門外似無什動靜,爺爺奇怪地看阿豺,自言自語:“阿豺怎么學(xué)狼叫?”
阿豺也仰頭看爺爺,一臉無辜模樣。
翌日,天拂曉,爺爺也起床了。他先是開門,查看設(shè)立的鐵夾子,想一個個收起,怕被人碰著了。他一下驚著了,不但門前的鐵鋏子被拖一邊去了,連柴門前、院墻內(nèi)和窗欞下的鐵鋏子,統(tǒng)統(tǒng)不知被誰拖開了。有內(nèi)奸??!爺爺叫了一聲,大大的叫了一聲:“阿豺,你過來!”
阿豺顯然是聽懂了,扭扭怩怩過來,坐爺爺面前,低下頭。爺爺說:“是你干的?”
阿豺嗚了一聲,似是而非。
阿燦說:“爺爺,阿豺又不懂人話?!?/p>
爺爺說:“它心里最清楚!”
阿燦糊涂了,一條野狗,它能清楚什么呀!
這夜,天一黑,阿豺就很焦躁,在屋里沒頭沒腦地轉(zhuǎn)悠,像一個遇到重大問題正徘徊著思考的人。阿燦看它那樣子,很好笑,對爺爺說:“爺爺,你看阿豺人模狗樣的,它想干啥?”
爺爺看了阿豺一眼,說:“今夜有事,小心點兒。”
果然,下半夜時,院里有了動靜。先是一陣大大小小的躁動,像有一群狼從不同地方進(jìn)了院內(nèi),然后聚集在門前窗下,一聲聲小叫,不急不緩,小河流水一般,繼而聲稍稍急促,聲漸漸轉(zhuǎn)大,猶如轉(zhuǎn)彎遇阻的溪流。阿豺臥在門內(nèi),一動不動,只聽門外在“呼呼”對內(nèi)嗚咽,阿豺臥那兒不動,嘴也嗚咽,一聲一聲,像鶯歌燕語,蝶飛螢舞。門外門內(nèi),似在交流著什么,用它們能夠聽懂的語言密碼。好一陣交流之后,顯然是交流不通,遇到阻遏,雙方忽然動了氣,再沒了先前的耐心,聲漸漸一聲高過一聲,恰似河流一浪高過一浪。到了末了,雙方的耐性都到了極限,索性不顧一切地爭吵、詈罵起來,各自再也沒了紳士淑女范兒。只見阿豺一聲一聲長嘯,隨著它的長嘯,門外動起手來,撞門趴窗,一片狼藉。爺爺拿著槍過來,阿豺看見,忽然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嘯。門外頓時沒了動靜。爺爺趴門縫一看,只見一群狼,大約有八九只一字排開坐在那里,直盯盯地朝門這兒看。顯然,剛剛阿豺的長嘯提醒了它們。爺爺不解地看阿豺,阿豺略有羞愧,略略低下頭,少時,它忽然走過來,一嘴咬住爺爺褲角朝門那兒拉去——阿豺想出去,要去會會它的朋友。
這時刻,爺爺恍然,大叫一聲:“阿豺,你也是條狼?。 ?/p>
他這一喊,阿燦、阿明知道自己引狼入室了,立刻抄起早幾天在床頭準(zhǔn)備的棍棒,舉過頭去就要打。
爺爺一擺手,叫道:“不要打它!”
爺爺放下槍,走到門口,“嘩”地拉開了門,洞然敞開了。阿豺縱身一躍躥了出去,跑到那群狼中,忽然轉(zhuǎn)身,對著門內(nèi)的爺爺一聲凄厲的長嘶,然后,與它的同伴躍身跳過石頭壘起的矮墻,走了。頃刻之間,無影無蹤。
此時,一個問題忽然困擾起阿燦:阿豺明明是一條狗,怎么又會是只狼呢?它若不是只狼,狼們又怎么接納它呢?他想不通,將這問題攤給了爺爺。爺爺一笑,說:“我之前說過,阿豺是條雜交的狗,所以說,你可以說它是條狗,也可以說它是只狼……”
阿明說:“如果這樣,那么阿豺怎么會被狼咬傷了呢?”
爺爺想了想,說:“到底是野畜,互相爭搶是難免的,人還有爭搶呢!”
阿燦說:“可它們爭搶什么呢?食物?為一口食,總不至于將對方咬傷吧?”
爺爺又想了想,說:“或許它們在爭奪男女朋友……”
阿燦、阿明都笑了。
之后,過了大概有一個月,還是上早學(xué),在下山的路口,兄妹倆打著火把,忽然見兩只狼橫在前方,擋住了去路。阿燦驚了一跳,急忙看時,發(fā)現(xiàn)一個是阿豺,另一個是狼,顯然是只小母狼——它一定是阿豺的女朋友了。
阿豺見到他倆,慢慢地跑過來,在他倆腿下戀戀不舍地蹭了幾圈,才回身跑向它女朋友,仰頭朝他倆長嘶一聲,像在對他們說“再見”,然后,阿豺跟它的女伴相依相偎著跑進(jìn)了山的深處。
好半天,阿明才緩過來,沖著大山叫了一聲:“阿豺,你答應(yīng)我,你要好好的——”
整個大山一聲聲回應(yīng):“好好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