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牟平歲月

房偉

上世紀七十年代，王小波在牟平生活和工作期間，既是他對過去云南插隊生活經(jīng)驗的總結、沉淀、提升和概括的時期，也直接孕育了《戰(zhàn)福》《這輩子》《這是真的》《綠毛水怪》《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等早期小說作品。更重要的是，牟平的插隊生活，使他對于中國農(nóng)村、中國農(nóng)民，進而對中國當代政治文化環(huán)境，具有了第一手鮮活經(jīng)驗，并進而產(chǎn)生了深刻反思。后來，王小波的很多著名雜文，如《荷蘭牧場與父老鄉(xiāng)親》《對中國文化的布羅代爾式考證》等，都是從這些早年生活經(jīng)驗發(fā)出的智慧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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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秋，牟平縣水道公社青虎山村前書記張同良，收到王小波的母親宋華的一封來信，信中透露出想把小波落戶青虎山的想法。老書記年齡已高，已不擔任青虎山村書記。他來到自己的大兒子、時任水道公社黨委委員兼青虎山村黨支部書記的張玉敏家中。張玉敏聽了父親的訴說，立刻拍板說：“咱村出去的娃，別人不要，咱要，來吧，不就是添口人嘛，有我們吃的就有他吃的！”樸實的張家父子，為王小波的插隊，做了很多工作。很快，第二年春天，王小波就來到青虎山村插隊落戶。

從水道鎮(zhèn)到青虎山村，約半個小時車程，幾十里地，走路約需要一個多小時。在水道完小教書時，逢周六或周日，王小波就告別學校，獨自踏上回村的道路。1974年秋天的某天，王小波獨自從鎮(zhèn)上回青虎山村，竟然迷了路，在溝里整整走了一夜，才摸到村里。

行走荒野的意象，對于王小波來說，既非常典型，又極具獨特性。這種曠野的奔走，被賦予了強烈的生命探索意味和童話氣質，充滿了華麗的狂想、奔放的生命自由意志?！饵S金時代》中，王小波對陳清揚在云南荒山中奔走的描述：“樹林里飛舞著金蠅。風從所有的方向吹來，穿過衣襟，爬到身上。我待的那個地方可算是空山無人。炎熱的陽光好像細碎的云母片，從天頂落下來?！毙≌f《三十而立》中，也有一段在曠野奔走的文字：“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隊時，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長得走不完。我心里緊繃繃，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邊全是高高的楊樹，風過處無數(shù)落葉就如一場黃金雨從天頂飄落。風聲呼嘯，時緊時松。風把道溝里的落葉吹出來，像金色的潮水涌過路面?！?/p>

這里提到了回家，很明顯這一景象不可能發(fā)生在云南農(nóng)場，而那些有關楊樹、道溝的描述，也頗有牟平水道鎮(zhèn)的感覺。又如，《紅拂夜奔》中對李靖和紅拂出逃、《萬壽寺》中對唐代節(jié)度使薛嵩赤身裸體在湘西紅土地奔走的描寫，都充滿了神奇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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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的膠東農(nóng)村，住房衛(wèi)生條件差，張玉敏把王小波安置到住房條件稍好、結婚剛一年的二弟張玉滈的家里。他們拾輟出正房向陽的最東間，約有八九平米的屋子給王小波住。張玉滈一家五口人，就分散擠在其他兩間房。到了晚上，為了讓王小波有條件學習，張玉滈一家就將煤油省下來，供王小波看書。干了一天農(nóng)活，只有在讀書的時候，王小波才能忘記無聊和苦悶，忘記艱苦勞動帶來的身心疲憊。

在王小波的回憶中，居住的這間屋子條件卻十分艱苦：窗口對著豬圈，到了夏天，還有蛆向屋里爬?！度ⅰ冯m然張家對王小波比較照顧，但王小波顯然對農(nóng)村生活缺乏準備。

村民們把這個北京知青當做了“落難大家公子”，對他充滿好奇，又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一米八五的大高個子，又黑又瘦，有點斂斂肩，穿一件很大的藍布褂子，說話語速很慢，從不搶話，但有時蹦出一句來，讓農(nóng)村人能琢磨大半天?！?/p>

地里的勞作很繁重，特別是青虎山的耕地大多在山上，每天推車送糞上山，讓王小波的一雙新布鞋，很快就變得慘不忍睹，裂開了很多口子。張玉敏看王小波吃不消，就將他調到果園技術隊。

1974年初，張玉敏找到時任水道公社書記的周佩奇、教育助理姜玉山，介紹了王小波的情況，稱贊“這個孩子一肚子文化水”，極力推薦王小波擔任水道聯(lián)中代課教師。經(jīng)過公社同意，張玉敏又找到水道聯(lián)中的羅福喜校長，經(jīng)過一番努力，王小波終于擺脫了農(nóng)業(yè)活兒，吃上了教師這碗飯。這在當時也是很大的照顧。

據(jù)王小波的學生初樂永介紹，當時代課教師能掙九或十個工分，相當于地里一個整勞力，工作卻相對輕松。對于王小波常在燈下看書寫作的事情，村支書張玉敏、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們都知道，但王小波從沒有宣揚過他的文學才能，更沒有用這些才能去改變自己的處境。

在牟平生活期間，王小波依然是一個“逍遙派”和“邊緣人”。

照王小波一家和牟平當?shù)氐臏Y源，如果王小波“積極”一點，搞到一個推薦上大學的名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王小波以自己的“消極”，展現(xiàn)出他對尊嚴的維護和對政治的厭惡。他對很多歌頌農(nóng)村苦難生活的作品嗤之以鼻。在王小波看來，這些作品的虛偽在于不承認“苦難”是一個“不好”的事情，進而通過努力，改善人的物質和精神生活，而是通過歌頌苦難，獲得道德優(yōu)越感和精神虛幻的滿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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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在水道聯(lián)中教課的狀態(tài)如何？據(jù)王小波當年的學生介紹，他依然是一副特立獨行、我行我素的派頭！上課鈴一響，他一言不發(fā)，快步?jīng)_進教室，能把調皮的孩子嚇一跳。他有一件大號藍色中山裝，是他的招牌“行頭”，總是敞開懷穿著，很少嚴謹?shù)叵瞪峡圩?，中山裝也不干凈，上面的粉筆灰和油漬混雜在一起，斑斑點點的。

他的物理書，從來都是卷成一個卷，像海帶一般，插在大衣口袋，好像攜帶一件特殊武器，再配合滿頭亂發(fā)，黝黑高大的身材，足讓孩子們目瞪口呆。

他從不看課本，講起課來，興之所至，旁征博引，令學生們嘆為觀止。他的語調低沉，語速緩慢，波瀾不驚，卻時不時地冒出幾句幽默的話。當然，也有學生反映，王小波上課，不太講課堂效果，常是信馬由韁，基礎好的學生聽得津津有味，基礎不好的學生，就有些跟不上趟。而且，王小波從來不維持課堂紀律，脾氣好得出奇，學生們也都不怕他。

更令學生們癡迷的，是他帶有京城味道的普通話。當時的老師，大多使用牟平方言上課，王小波的普通話，讓學生們新奇不已，還有些老師跑過來旁聽，想學學真正的“京腔”。

當時，數(shù)學和物理老師，在一個辦公室，大家交流挺多，王小波較沉默，但一開口就知識淵博，讓大家很佩服?！稇?zhàn)福》中“恬不知恥”被供銷社的售貨員小蘇念成“刮不知恥”的笑話，大概就是這樣在交流中產(chǎn)生的。

在水道聯(lián)中的日子，王小波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早上起床很早，天剛蒙蒙亮，他就趕到教室生爐子，四點多鐘開始備課。他對學生也非常照顧，周末有時帶學生上山去玩，還一起聊天。到了周末，張玉滈開手扶拖拉機來接他回村，有時他也走回去。王小波在煙臺的二姐夫衣秀東，也常來看他，并把他帶到煙臺去玩。他對大海的體驗，大概也多出于此。

當然，這段民辦教師的經(jīng)歷，也留在王小波的文學之中，這在小說《這是真的》中最明顯。這部受到奧維德《變形記》影響的小說，表現(xiàn)了王小波的幽默氣質和想象力，以及對現(xiàn)實的批判。小說開頭寫到的校園傍晚的靜謐景致，顯然就是水道聯(lián)中操場的真實還原，而民辦教師可憐的處境，也反映了那個時代共同的問題。

（本文節(jié)選自《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第五章“青虎山——‘綠毛水怪的魔幻家園”，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