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劉振

往事

劉振

常言道，人到了耳順之年，就愛想往事。傻馬就是這樣。閑下來的時候，他總是想起往事。每當(dāng)想起往事的時候，他兩眼就會發(fā)直。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手里干著活的時候，也經(jīng)常兩眼發(fā)直。每當(dāng)此時，他的老伴就會用手在他眼前晃晃說：“又在想過去的事啦！”

傻馬先后在四個單位工作過。最令他難以忘懷的，也是最讓他值得回憶的，就是他在《天山畫報》當(dāng)攝影記者時的經(jīng)歷。那個年代，條件差，攝影記者下去采訪是很艱苦的。但正是這種艱苦，才值得回憶。他覺得，越是艱苦的往事，回憶起來心里越舒坦。每當(dāng)靜靜地回憶往事的時候，他都會感到他的血壓平穩(wěn)了，心臟也舒坦多了。他把對往事的回憶，當(dāng)成了一種享受。漸漸地，他也經(jīng)常夢見往事。白天，他想起往事是一種享受；晚上，他夢見往事則是另一回事，是噩夢。他夢中的情節(jié)無非兩種：一種是他獨自一人來到草原或戈壁，眼前出現(xiàn)讓人震撼的景色，他迅速選擇好了角度，但照相機找不到了；一種是他背著照相機不是從驢上掉下來，就是從馬上摔下來。那個年代，外出攝影不是騎驢就是騎馬。他從山上滾下來，照相機摔得粉碎。每當(dāng)此時，他不是被噩夢驚醒，就是被老伴搖醒。他大汗淋漓，血壓升高，心跳加速。有一次，他老伴不得不打了120急救電話。

傻馬決定回趟烏魯木齊，看看畫報的同行，瞧瞧工作過的地方。于是，他獨自一人踏上了西行的列車。

列車行進(jìn)在河西走廊。窗外，近處的物體

飛快得被列車拋向車后，而遠(yuǎn)處的物體卻好像在緩緩地往前移。于是，大地好似在旋轉(zhuǎn)，時光好似在倒流。此時此刻，坐在窗旁的傻馬，兩眼漸漸地發(fā)直，然后朦朧，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那是一九八一年十二月的一場大雪。雪花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夜。清晨，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樹掛上，真是美極啦！面對此等美景，攝影愛好者，尤其是職業(yè)攝影師是不會輕易放過的?？墒?，《天山畫報》社記者部的攝影記者們卻一反常態(tài)，齊刷刷的一個不落地來到了辦公室。前一天，大伙接到的通知，要求記者組今天召開年終總結(jié)會，還特別強調(diào)沒有特別情況不得請假，若有請假者，直接向社長報告，組里沒有批假權(quán)力。

在社里，攝影記者因工作的性質(zhì)，不實行坐班制。每年開春，攝影記者就像候鳥一樣飛了出去，入冬時才陸陸續(xù)續(xù)返回來。這不，社里的年終總結(jié)工作遲遲不能進(jìn)入實質(zhì)性階段，就是記者組拖了全社的后腿。

大伙各就各位，把寫好的總結(jié)材料放在各自的桌上。

組長年近五十，和藹可親，大伙都親切地稱他“老大”。他站了起來，用長輩慈祥的目光，看著這群比他年輕的同事，說起話來有些激動。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是這樣。

“大伙都到啦！”組長邊說邊把一張事先寫好的“重要會議，請勿打擾！”四開信紙貼在門上，然后關(guān)上門，把門反鎖上。

“現(xiàn)在開會。像這樣的總結(jié)會，年年都開，我想，今年的總結(jié)會，咱們改一改。你們把寫好的總結(jié)材料交給我，我交給社里就行啦，大伙也不必照本宣科地念一遍啦！”組長說。

組長打開身后的柜子，從柜子里面拿出兩瓶白酒和一個大塑料袋?！斑@酒是我給酒廠拍廣告時人家送的，不要錢，上等的好酒，不夠柜里還有。這牛肉可是你們嫂子專門為大伙鹵的，全是腱子肉?！?/p>

組長把酒肉放在桌上，然后從攝影包里拿出幾個白色的膠卷盒說：“就用這膠卷盒喝吧，這也是咱攝影人的特色，用膠卷盒喝酒能品味出咱們攝影創(chuàng)作的艱辛?！?/p>

大伙望著他，略顯不安。大伙知道，組里的人常年在外奔波，像這種“全家?！钡臅r候不多，每當(dāng)此時，組長都是這樣，拿出酒來，并謊說這酒是別人送的。年底，記者們回巢后，組長就采取這種方式和大伙歡聚。為了這事，社長在全社的大會上狠狠地批了他一頓，說若下次上班的時間再把辦公室當(dāng)飯館，一旦被抓住，就撤了他。

組長看出了大伙的心思，說道：“今天是星期天?！彼呎f邊把膠卷盒一字排開，斟滿了酒，大伙圍攏過來，一起舉杯：“為全家福，干杯！”

隨后組長又為大伙斟滿了酒，一人一杯各就各位。

“會后大伙把個人的總結(jié)材料交到我這兒，晚上我加個班看看。今天會議的內(nèi)容是讓大家把這一年里在外地拍攝中最典型、最有價值、最能體現(xiàn)咱們攝影人艱辛、苦澀的經(jīng)歷和故事，給大家講講。故事要真實，不能虛構(gòu)，當(dāng)然，適當(dāng)?shù)劁秩疽幌乱彩强梢缘?。另外，每位講完后，還要拿出一組你認(rèn)為是這一年里拍得最好的作品，讓大伙品頭論足。來，我們?yōu)榫实墓适?、為?yōu)秀的作品干杯！”組長接著說。

“干杯！”大伙一飲而盡。

“誰先說？”

屋里一下子沉默下來。

“怎么沉默了？看來酒勁不到，再來一杯。

這樣吧，反正每人都得講，這杯酒下肚后，咱們順時針挨個來。”

A

A給自己起了個“傻馬”的筆名。

年初，A來到《天山畫報》社當(dāng)上了一名攝影記者。他跟著記者組的組長實習(xí)了不到半年，組長便決定提前放他“單飛”，讓他單獨外出采訪。按組里的規(guī)定，新來的人要跟著老攝影記者實習(xí)一年后，并根據(jù)其實際能力才能決定是否放其“單飛”。

A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決定把單獨外出采訪的第一站，放在伊犁昭蘇馬場。A屬馬，正是這一點，讓他對馬有了一種特別的感情。很早的時候，他就喜歡搜集一些有關(guān)馬的詩詞、圖片以及工藝品。他還專程去看過伊吾馬和焉耆馬。大學(xué)時，他還寫過一些與馬有關(guān)的小詩。其中“前人驅(qū)征馬，奔騰掃塵埃。踏破殘冬雪，笑迎春日來?！边@首還發(fā)表在某學(xué)報上。當(dāng)時他用的筆名叫“黑馬”。在選擇黑馬這一筆名的時候，他還特意買了一本商務(wù)印書館1978年修訂的第一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詞典中，黑馬的詞條下是這樣解釋的：“比喻實力難測的競爭者或出人意料的優(yōu)勝者?！彼牒昧?，等這次馬場采訪回來，他一定要將他的這組專題攝影報道署名黑馬。

采訪回來后，A的這組專題攝影報道得到了組長的好評，很快也就被刊登了出來。不過，署名不是黑馬，而是傻馬。

事情是這樣的：那是一個“八月草黃馬正肥”的季節(jié)，A在馬場技術(shù)員的引領(lǐng)下向草原深處的馬群走去。技術(shù)員一邊用手指著馬，一邊向他介紹馬的小常識：“俗語說馬無雜毛不為貴相。你看，那匹黑騮馬的額頭上有一塊白，俗稱‘一顆星’；那匹棗騮馬的額頭上有一條豎白道，俗稱‘流星’；還有那匹四個蹄上有白毛的，叫‘踏雪’?！?/p>

A指著遠(yuǎn)離馬群的一匹馬說：“那匹馬不是這群馬里的吧？”

技術(shù)員說：“是這群里的。那是一匹白馬。白馬七歲的時候毛色泛青，俗稱‘雪青馬’，它是草原上最美麗的馬，只是時間短暫，八歲毛變?yōu)榘咨?，九歲身上就開始起斑點。牧民對這種馬這樣總結(jié)：‘七青八白九斑點，十一十二老頭臉?！@種白馬的毛色到了老頭臉的時候，其他的馬都瞧不起它，不愿和它在一起，還踢它。部隊不想用這種白馬，因為白馬容易暴露目標(biāo)。我們養(yǎng)馬的人也不喜歡這種白馬，因為馬近視，膽子小，白馬要是夜晚突然闖入馬群，很容易造成馬驚群。對于牧馬人來說，馬驚群是最可怕的事情，一旦出現(xiàn)會造成有孕的母馬流產(chǎn)，初生的幼駒會被踩踏致殘或死亡。若是在山地，還會造成更加可怕的馬滾山的悲劇?！?/p>

A說：“就馬來說，在詩詞、繪畫以及其他文學(xué)藝術(shù)中，白馬最受當(dāng)權(quán)者以及藝術(shù)家們的青睞。如曹植的‘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拙右椎脑娋洌骸骠姘遵R稱金羈，領(lǐng)綴銀花尾曳絲。毛色鮮明人盡愛，靈性馴善主偏知?！旁娫~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驄’字，如‘金絡(luò)青驄白玉鞍’、‘櫪上浮云驄’，就說的是這種毛色青白相間的雪青馬。尤其是繪畫，雪青馬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效果也是最佳的。對于畫家來說，這種馬的雪青色，在顏色的調(diào)配中也是最難掌握的。”

技術(shù)員說：“呦，看來你對馬也有研究?！?/p>

A說：“我屬馬，天生對馬有一定的感情。閑暇時，也看過幾本有關(guān)馬的書。”

“白色的馬在馬群中不多，尤其是雪青馬，

簡直就是上天賜給草原的一顆顆滾動的珍珠，很受藝術(shù)家們的青睞。中外一些慶典活動的閱兵儀式、騎兵方隊上，雪青馬大多都是領(lǐng)隊。白馬很聰明，悟性也好，到了‘十一十二老頭臉’的時候，它知道別的馬不喜歡它，便主動遠(yuǎn)離馬群，在草原上獨娛獨樂。”技術(shù)員指著遠(yuǎn)處那匹孤獨的白馬，繼續(xù)說道，“不過這種孤獨的白馬，也不是時?？梢钥吹降?。白馬和白馬是不一樣的，就跟人和人不一樣是一個道理。只要你留心，這種白馬孤獨的情景在草原上還是可以看到的?！?/p>

技術(shù)員的話讓A一陣傷感，一股濃濃的胃酸從胃里涌上了嗓子眼，險些吐了出來。他屏住呼吸。此時此刻，他把那白馬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聯(lián)系在了一起。A情不自禁地說道：“聽很多人說，屬馬的人晚年都很幸福。白馬怎么會孤獨呢？”

技術(shù)員看著A，停頓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話是否觸及到了對方一些敏感的神經(jīng)，便慌忙說道：“其實孤獨也是一種幸福。你們當(dāng)記者的看的書多，我記不清是哪位作者在哪本書里說過‘孤獨的別名就是獨醒’，別人都睡著，就你一人醒著，當(dāng)然你就會有一種孤獨感?！?/p>

A略覺尷尬，他指著遠(yuǎn)處一群被柵欄圈著的馬說：“那里在做什么？”

技術(shù)員說：“那是一群準(zhǔn)備送往屠宰場的馬。馬渾身都是寶，馬肉、馬腸子營養(yǎng)價值很高，不僅好吃，還有保健作用，市場需求量很大。”技術(shù)員稍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說道：“我在馬場干了近二十年了，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吃馬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現(xiàn)在容易多啦，但看著這一群群馬被屠宰，我心里真是五味雜陳?！?/p>

太陽西斜的時候，A要請技術(shù)員吃飯。技術(shù)員說要盡地主之誼，請A吃飯。但A執(zhí)意要請技術(shù)員吃飯。A想讓技術(shù)員多喝幾杯酒，打開技術(shù)員的話匣子，讓他多講些有關(guān)馬的故事。

走近飯館前，他們不約而同地透露出了不吃馬肉的生活習(xí)慣。他們走進(jìn)了一家馬肉館，因為這個偏僻的馬場，除了兩三家馬肉館外，再沒有其他飯館。馬肉館里并非都是馬肉。幾杯當(dāng)?shù)氐恼烟K散白酒下肚后，技術(shù)員打開了話匣子。技術(shù)員發(fā)現(xiàn)，一講到馬，A便目瞪口呆，如癡如醉。技術(shù)員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還時不時地站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技術(shù)員講到秦兵馬俑、漢石刻、畫像磚、唐三彩，從漢武帝的《西極天馬歌》講到清乾隆的《南苑閱馬》，還總結(jié)說：“馬的歷史，也是我們?nèi)祟惖臍v史。我們中華民族的歷史，不就是伴隨著馬的嘶鳴和馬蹄聲走過來的?！?/p>

他們走出馬肉館，在夜色里搖晃著回到了休息的地方。

A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技術(shù)員的話語在耳邊縈繞，技術(shù)員的神情在眼前浮現(xiàn)。酒桌上，技術(shù)員關(guān)于馬的那些故事，有的A在一些書里也曾看到過，但對他的觸動并不大，真正令他難以入睡的是技術(shù)員講述的昭蘇馬場的馬和一場戰(zhàn)爭的真實故事。

故事大概是這樣的：1962年，“中印邊境反擊戰(zhàn)”期間，昭蘇軍馬場擔(dān)負(fù)著給戰(zhàn)區(qū)提供軍馬的重任。根據(jù)前線戰(zhàn)區(qū)軍馬作戰(zhàn)能力的信息反饋以及高寒山區(qū)特殊的作戰(zhàn)地理區(qū)域，馬場迅速地挑選和選育了一大批適應(yīng)戰(zhàn)區(qū)的軍馬。

這是一種怎樣的馬呢？從馬的外部特征看，這種馬個頭矮、背寬、身子長、腿短、體格強壯。這次反擊戰(zhàn)四川籍的軍人較多，馬的個頭矮，對于個頭相對較矮的四川兵來說，給馬裝

卸作戰(zhàn)物資過程中要方便得多。馬的背寬，身子長，說明馬的馱載量大。馬的腿短，體格強壯，說明這種馬善走山路，有長途跋涉的耐力。

從馬的內(nèi)部生理特征看，這種馬的消化功能特別強，在吃的上面不挑肥揀瘦，給什么吃什么，好伺候，飼養(yǎng)成本低。最為重要的是，這種馬腦子木訥，反應(yīng)遲鈍，它對槍炮聲反應(yīng)不敏感，即便一顆重型炸彈在它身邊爆炸，它也不會受驚，炸不死，它便勇往直前，絕不后退。這種馬的木訥，不是訓(xùn)練出來的，是天生的。要是靠訓(xùn)練那代價可就高了。戰(zhàn)士們都喜歡這種馬，給它起了個可愛的名字“傻馬”。其實，這種馬并不傻，勇敢是這種馬的重要特征。

在那場戰(zhàn)爭中，這種傻馬為戰(zhàn)爭的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

打那以后，這種傻馬就成了馬場主要的繁育馬種。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當(dāng)今時代，馬在人類發(fā)展進(jìn)程中的推動作用微乎其微。然而，馬術(shù)競技比賽卻風(fēng)靡全球，越來越多的人喜愛上了那種高大、俊俏的競技型的馬。這種競技型的馬不僅體型高大漂亮，智商也很高。個別的馬天生就會隨著音樂翩翩起舞。起初，技術(shù)員不相信馬會跳舞，就嘗試著來到馬群旁拉起了手風(fēng)琴，果然，有匹高大的雪青馬來到他的身旁，隨著手風(fēng)琴的樂曲跳起了舞來。那馬抬起了前蹄隨著樂曲在空中揮舞，后蹄踏著樂曲前后左右有節(jié)奏地走著舞步，它高高地昂著頭，上下嘴唇翻起，露出長長的牙齒，嘴里還時不時地發(fā)出節(jié)奏很強的嘶鳴聲。

傻馬靠邊站了，成了人們餐桌上美味佳肴“肉馬”的繁育品種。

A躺在床上，漆黑的屋里像灑了一團墨，一股濃濃的傷感情懷涌遍了他的全身。他似睡非睡，冥冥之中潛含著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宿命般的東西……漸漸地，他入睡了。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原本就是一匹傻馬，在那遼遠(yuǎn)的大地上，一群又一群的傻馬在奔馳，自己和它們一起奔跑。

打那以后，A把傻馬作為了自己的筆名。

B

那天是巴扎日（集市貿(mào)易日），B來到巴扎想拍一組表現(xiàn)巴扎的專題攝影。在巴扎的驢市上，買賣雙方那精到專業(yè)的選驢場景吸引著B。B不停地變換角度，運用連拍，撲捉著生動的瞬間。這時，有個小伙子突然來到B的面前，他彬彬有禮，雙手恭恭敬敬地遞過來一張“請柬”。B接過“請柬”正要與他搭話，那人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這張“請柬”很特別，是用當(dāng)?shù)氐纳Ｆぜ堉谱鞯?。這種桑皮紙只有當(dāng)?shù)夭庞?，是一種近乎絕跡的古老的傳統(tǒng)制作工藝品。“請柬”的內(nèi)容是手寫上去的：水磨坊攝影藝術(shù)展。

第二天一大早，B按照“請柬”上的地址，搭了一輛“的士”向一棵樹的地方駛?cè)?。B來到縣城的郊外，站在那棵高大而又孤獨的胡楊樹下。時值中秋，樹葉開始發(fā)黃，幾片黃葉掉在B的身上，又落在B的腳下。眼前是一片起伏的沙丘，沙丘底部有一片高大的檉柳。B先是納悶，隨后便后悔不該來這兒。

一輛驢車向B駛來。那驢車好似從沙漠里冒出來一般，嚇了B一跳。

驢車離B還有七八米遠(yuǎn)的地方，那個小伙子跳下驢車向B跑來。他激動地握住B的手，把B的手握得有些痛。

他說：“我知道你會來的，咱們都是搞藝術(shù)的！”

他們交談起來。B問他貴姓，他說你就叫

我“水磨坊”吧，這是他的藝名。他說1950年代初，他的父親從甘肅來到這里，他也就生在這塊土地，長在這塊土地上。他熱愛這塊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他之所以愛上了攝影，是因為攝影可以記錄、表現(xiàn)這塊土地。

驢車在沙包里行走了大約十分鐘，在一座低矮的土屋旁停了下來。這是一處廢棄的水磨坊。房子的東邊有一個水塘，四周長滿了高大的檉柳和蘆葦，時值中秋，檉柳紅得好似在滴血，鳥的叫聲不時地從有水有草的地方傳來。在一片灰色的沙丘里，有這么一處色彩斑斕的濕地，真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他告訴B，以前這里是個村莊，因為沙進(jìn)人退，這里便被遺棄了。

B跟著他繞過水磨坊來到房門前。門的上方有一條紅色的橫幅，橫幅上寫著幾個奪目的大字：水磨坊攝影藝術(shù)展。

說句實在話，B一走進(jìn)沙丘就把影展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面對“水磨坊攝影藝術(shù)展”這幾個大字，B想象不出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攝影展。

房內(nèi)的光線昏暗，但不影響視覺，因為房體無處不是洞，光線透過無數(shù)的洞，照進(jìn)屋內(nèi)，斑駁陸離，別有一番情調(diào)。一側(cè)有一個巨大的石磨盤，另一側(cè)被一塊大白布遮擋起來。他安排B坐在石磨旁的樹墩上，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B，說這是真正的天然礦泉水，而且就是水磨坊后邊水塘里的水。他讓B別心急，一定要靜下心來，只有靜下心來，影展才會有效果。他邊說邊提來一把坎土曼跑了出去。

B坐在屋里，四處張望，想知道這影展在哪里。不一會兒，B聽見了嘩嘩的流水聲，那水聲由遠(yuǎn)而近。突然，B面前的石磨居然動了一下，隨后慢慢地轉(zhuǎn)動起來。B嚇得跳了起來。也就在B跳起的同時，屋里滿是震耳欲聾的石頭相互用力的摩擦聲，那是一種B從未聽到過的讓人毛骨悚然的怪聲。那聲音好似無數(shù)毛茸茸的東西鉆進(jìn)B的衣服里，在B的肉體上胡亂蠕動，頓時，B身上凡是有眼的地方都在朝外冒著寒氣。B想立刻逃離這里，但雙腿卻不聽使喚。

“水磨坊”氣喘吁吁地跑了進(jìn)來了。原來，他把水磨坊旁邊水渠的水引了過來，水帶動了石磨，石磨才發(fā)出了刺耳的響聲。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影展開幕式。他很激動，直挺挺地立在B的面前，雙眼先是直勾勾地看著B，隨后便雙目微合，他說：“你聽見了嗎？”B說：“聽到了什么？”他說：“這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是人類從遠(yuǎn)古走來的歌聲……”

他轉(zhuǎn)向白布，隨著水磨盤的節(jié)奏，他猛地一拽，那巨大的白布卷落在地上，眼前的三面墻上、地上、屋頂上全是照片，而且是清一色的黑白照片。這些照片黑白反差很大，顆粒也很粗，但清晰度還算可以。

他手拿一根紅柳枝條，指著一幅照片向B訴說著。B告訴他，還是把那“人類遠(yuǎn)古的歌聲”關(guān)掉，否則，聲音太嘈雜，雙方無法交流。他提著坎土曼跑了出去，“遠(yuǎn)古的歌聲”被關(guān)掉了。

他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他用枝條指著一幅照片神秘地說：“這幅作品的名字叫《位置》，是一幅無底片放大作品，是我在相紙上利用顯影液涂抹的效果創(chuàng)作的?！?/p>

畫面中一層一層的屋檐上，擠滿了一只只小鳥的剪影，空中還有幾只鳥兒因為屋檐上沒有了空間而無法著陸。

“水磨坊”看了看B，又轉(zhuǎn)向照片說：“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太勢利、太自私，只顧自己搶地盤、占位置，其實，他們都很可憐。這個世界太大了，美好的東西太多了。就說我這水磨坊吧，這古老的石磨，還有從磨盤里出來的歌聲，給了我無盡的歷史之幽思。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

時候，這磨盤的聲音，會把我?guī)蚰怯乃{(lán)的夜空……”B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他很陶醉，好像是在自然自語，不是在和別人說話。

交談中，B知道，這個影展已經(jīng)展出了十來天了，B是這個影展的第二位觀眾。前幾天，有一位身著道士服的人硬是被他拉了過來?？粗淖髌?，道士嘴里一直念念有詞。道士臨別時對他說，這些作品有一種禪的東西在里面。

“水磨坊”非常欣賞那位道人的評價。他神秘而又激動地說：“你知道什么是禪嗎？”B說不清楚。他說他查找了不少有關(guān)禪的資料，書中是這樣說的：禪是宗教也不是宗教，是哲學(xué)也不是哲學(xué)，禪這個東西，太神奇了，說不清，道不明，它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它什么都是，什么又都不是。

一幅照片引起了B的興趣。這幅片子是影展中唯一的寫實照片，也是B唯一能看懂的照片。內(nèi)容是一頭騰空狂奔的驢，那驢呲著牙，咧著嘴，顯得驚恐萬分。在這批照片中，要說夠得上作品的，B首推這幅。但B納悶，他是如何拍出如此驚恐萬分的驢來的。

“水磨坊”告訴B，這幅作品的名字叫《駿驢奔騰》。B聽說過駿馬奔騰，還是頭一回聽到駿驢奔騰。

在回來的驢車上，B又提到了那幅《駿驢奔騰》的創(chuàng)作手法。他告訴B，拍攝這種神態(tài)的驢是他的專利，別人是不可能拍到的。

那天夜里，B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驢。天才蒙蒙亮，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B從夢中驚醒。B又從驢變成了人。

“水磨坊”來了。他說他要帶B去拍那“駿驢奔騰”。他說這個世界很大，但遇一知音難，B是他的知音，否則，他是不會把屬于他個人的專利告訴B的。

B有些猶豫，他不容分說，提起B(yǎng)的攝影包就朝外走，B也只好從命了。

驢車停在了田間小路旁。前面有一頭拴著韁繩的驢在路旁吃著草。他迅速地跳下驢車，小聲而又神秘地告訴B，讓B趕快準(zhǔn)備好相機。

“水磨坊”貓著腰，在路邊的草叢里拔了一撮帶刺的草。B知道這種草叫駱駝刺，它的刺十分堅硬，而且還有一種毒素，扎上后很痛，會使皮膚紅腫，幾天都消不下去。他拿著駱駝刺干嗎？B心里十分納悶。

“水磨坊”走向那驢。他把驢的韁繩慢慢地解了下來，然后，他回頭示意B準(zhǔn)備好了沒有。B不知這小子要干什么，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B終身難忘。B清楚地看到，他右手拿著團狀的駱駝刺，左手輕輕地掀起驢尾巴，突然，他迅速而用力地把駱駝刺扎在驢的肛門。那驢因為受到刺激，便拼命地夾尾巴，尾巴夾得越緊，那刺就更深地刺進(jìn)驢的肛門里。那驢呲著牙咧著嘴，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它四蹄騰空，嚎叫著，發(fā)瘋般地在田野上橫沖直闖。

B被眼前的情景嚇懵了。

田間里傳來農(nóng)夫的叫喊聲。

B呆呆地佇立在那里，腦子里一片空白，兩個耳朵嗡嗡直叫喚。當(dāng)B被兩位村民扭送到村支書家里的時候，B的腦袋還在嗡嗡地響著。

“水磨坊”那小子早已逃之夭夭了。

C

八月，C去巴音布魯克草原拍天鵝。C住在巴音村的一戶村民家里，他與戶主商量好，第

二天一大早一同騎馬上巴音布魯克。至于費用嗎，戶主很好說話，他讓C看著辦，錢多多給，錢少少給，有錢就給，沒錢就算。第二天一大早，他們正要上路，戶主的大哥來了，說是他們的父親老毛病又犯了，讓他回去看看。戶主要去看他的父親，他們?nèi)ヌ禊Z湖的事就黃啦。戶主很過意不去，臨走時安慰C說：“明天我一定帶你去天鵝湖，你把心放下來，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帶你去?！?/p>

對咱們攝影記者來說，外出拍攝，計劃不如變化，這是常有的事。再說啦，照相的走到哪兒不是照啊，也不在乎這一天。

C帶上一部135相機，來到村頭的小河邊。河床很寬，但水流的面積并不大，不難看出，這條河曾經(jīng)是大河。河水中時?？梢钥吹接幸傍営芜?，還有一些說不出名來的水鳥。河岸上，零零星星的還有幾頭牦牛及家禽懶散地散落在草地上。不知是眼前的景色見得多啦，習(xí)以為常，還是因為今天的天鵝湖的拍攝計劃被打亂，總之，C的拍攝欲望總是調(diào)動不起來。不過，河對岸的幾頭牦牛倒引起了C的興趣。在新疆，牦牛適合在高原寒冷地區(qū)生活。在C的記憶里，牦牛除了帕米爾高原有外，就是天山的巴音布魯克這片區(qū)域有了。

C選擇了一處河面略寬、水流平緩、河中還有一小塊陸地的河段趟過河去。C把鏡頭對著牦牛變換了幾個角度，都感到不對勁，總覺得缺少點什么。在帕米爾高原拍牦牛，不管你怎么拍，都會有一種高原的氣氛。這個地方，怎么拍，都有一點江南水鄉(xiāng)的味道。

返回時，C坐在河中央那塊陸地的巖石上休息。這塊巨石高出地面約一米，石面平整，長寬就像一張雙人床一樣。C躺在暖烘烘的石床上，沐浴著晌午的陽光，傾聽著小河嘩嘩的流水聲，很是愜意……

不知不覺，C竟然睡著了。

不知多時，一種急流挾裹石沙的轟隆聲把C從睡夢中驚醒。他慌忙跳了起來，先前清澈平緩的河水已是翻滾的洪流，河水幾乎淹沒了他腳下的那塊巖石。這時，太陽已經(jīng)靠近遠(yuǎn)處的山梁，河水依舊快速地往上漲。

強行過河是很危險的，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魯莽的。洪水根本沒有退縮的跡象，反而在迅猛地增長。腳下的那塊陸地幾乎被洪水淹沒，石床也好像被洪水托起，C站在上面感到頭暈?zāi)垦＃瑩u搖晃晃。

這時，有一群小學(xué)生放學(xué)路過這里。他們向C指手畫腳，大喊大叫，叫喊中還夾帶著哭聲。不一會兒，有一些孩子向村里跑去，C想他們肯定是叫大人去了。還有一位個頭較高的男孩，帶著幾個男孩，向那幾頭牦牛跑去。

眼前的形勢雖然十分危險，但C的頭腦是還十分鎮(zhèn)靜的。他想，只要洪水不把我沖倒，我就應(yīng)該堅守這塊陸地。

那群孩子先是把牦牛趕到河邊，然后，他們有組織地形成一個半圓狀，硬是把牦牛趕下河來。凡是掉入河水中的陸地生靈，都會有一種爬上陸地求生的本能。它們昂著露出水面的頭，向C滯留的陸地走來。

和牛馬相比，牦牛是比較難馴化的，要想騎在它的背上，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它不認(rèn)識的人。

人的求生欲是很強的，平時用鞭子抽他他都做不到的事，在生與死的緊要關(guān)頭卻做到了。C噌的一聲騎到了牦牛的背上，雙腿用力一夾，那牦牛馱著C，連滾帶爬來到岸上。

晚上，村支書來到C住的戶主人家。

村支書給C遞了一支煙說：“你是上面來的人……”村支書用力吸了幾口煙，“要是你在我們這兒出個什么事，讓我們怎么向上面領(lǐng)導(dǎo)交

待！”

村支書轉(zhuǎn)身離去，臨走的時候狠狠地瞪了一眼這家房子的主人。

村支書走后，戶主一直坐在那里，低著頭，再也不提去天鵝湖的事了。

C心里感到內(nèi)疚，自己來了后，先是戶主的父親病危，后來又弄了一出搶險救人的事。

生活在山區(qū)、草原的居民，普遍有一種原始的、淳樸的心理。如果你住的那家人的羊生了小羊，主人就會認(rèn)為是你給他們帶來的福氣；如果他家的羊群里來了狼，即使人家不趕你，你還是知趣點，趕快離開。

……

D

年初，組長安排給D一項采訪任務(wù)，說是在溫泉縣的米爾其克山區(qū)，有一對蒙古族老夫妻，守護(hù)著鄉(xiāng)里的牲畜配種站。十多年來，這對老夫妻種草植樹，把配種站裝點得如世外桃源一般。組長還特別地強調(diào)，這對老夫妻的事跡很感人，且他們的形象很有個性，加上其生活的周邊環(huán)境有山有樹有花有牲畜，這組專題報道成功的機率很大。

D來到了溫泉縣的巴爾魯克村。這個村沒有通班車，D是從鄉(xiāng)里搭乘老鄉(xiāng)的拖拉機來到這個村的。路上，聽老鄉(xiāng)說巴爾魯克村離老夫妻住的配種站是最近的村，大約二三十公里，全是山路，必須騎馬去。此時，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要借匹馬上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巴爾魯克村是個農(nóng)業(yè)村，不像牧業(yè)村家家都有馬。

來到巴爾魯克村，D頭件事就是打聽村支書在何處。

“采訪中，遇到了困難一定要取得當(dāng)?shù)氐狞h組織的幫助?！崩嫌浾邆兘?jīng)常這樣說。

經(jīng)過打聽，D在村外的麥田里找到了村支書。

這里靠近寒冷的山區(qū)，小麥成熟得晚，村支書正在地里把打成捆的麥捆用鐵叉用力地往馬車上挑。麥捆好大，但在村支書的鐵叉頭上顯得輕飄飄的。

村支書個頭不高，但身體很魁梧，那油黑的略微突起的顴額上還泛著紅暈。他笑著，上下兩排整齊的牙齒像是人工打磨過的略帶些糖色的羊脂玉。

村支書聽完了D的話后，那兩排“羊脂玉”不見了。不過，很短的時間，D又看到了“羊脂玉”。

村支書說：“你大老遠(yuǎn)地來到我們這個地方采訪，我很高興。雖說這個配種站是鄉(xiāng)里的，但這兩位老人是我們村里的人，報道他們就是報道我們巴爾魯克村?！?/p>

村支書告訴D，等他把這車麥子拉回去后，就讓D騎他的這匹馬去配種站。

告別了村支書，D獨自騎村支書的白色老馬朝大山走去。這時的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

當(dāng)記者的，尤其是當(dāng)攝影記者的，經(jīng)常要深入草原牧區(qū)采訪。在草原采訪少不了要騎馬。馬有個特點，膽小，容易受驚。草原上，當(dāng)馬行走的時候，草叢里會不時地飛出一只鳥或躥出一條毒蛇之類的小動物來，遇到這種情況，馬便會猛地一扭身或突然改變行走方向，騎馬的人就很有可能會從馬上跌落。倘若騎馬的人完全掉下馬反倒沒什么，馬是不會有意去踩踏人的，最怕的就是被馬拋下來后，騎馬人的一只腳被緊緊地套在腳蹬上，這樣馬就會再次受驚，然后低著頭撂著后蹄拼著命地狂奔。

這種悲慘的事情在D的同行中就發(fā)生過。還好，那是一個冬天，雪很厚，加上那位同行身穿毛皮大衣，他被受驚的馬拖著奔跑的時候，

皮大衣緊緊地包住了他的頭，再加上同行的牧民及時地制服了那匹受驚馬，他才撿了條命。

D雖然沒有遇到這種可怕的慘狀，但也有被馬拋到地下的經(jīng)歷。這還是前年的事。D騎著馬在草原上一邊走一邊拍照，這時，從一頂氈房處跑來兩條猛犬，它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條狂吠著擋住D的去路，另一條在后面用嘴拖著馬尾巴。那馬撂起后蹄用力去踢那條拖著它尾巴的狗，于是D被馬拋了下來。

說實話，當(dāng)D從馬上掉下來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恐懼，只是腦袋瓜子“嗡”的一聲便一片空白。當(dāng)D墜地后的那一刻，恐懼突然襲來。他擔(dān)心那兩條狗會向他撲來，而且它們也會商量好了，一條狗咬D的頭，另一條狗撕D的襠。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當(dāng)D忍著疼痛慌忙地站起來的時候，那兩條惡狗嚇得跑出去了好幾十米遠(yuǎn)，只是虛張聲勢地朝D這邊叫了叫。

這真是不幸之中之萬幸。假如當(dāng)時D的腳被馬蹬套住，那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打那以后，D就總結(jié)了個騎馬的經(jīng)驗，就是登馬蹬的時候，不要把馬蹬從腳的前面套住腳，這樣一旦從馬上跌落下來，腳很容易被馬蹬套住。馬蹬從腳的后面套在腳后跟上，一旦發(fā)生意外絕對不會發(fā)生套住腳的問題。

再就是在草原上騎馬經(jīng)常發(fā)生狗咬馬的事。針對這種情況，D也采取了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上馬前，備上一根一米多長的樹枝，別在馬鞍上，狗來的時候，前面的狗別去管它，馬照走不誤，那狗只會叫而不敢下嘴，它叫得時間長了，也就沒趣地走開了。關(guān)鍵是后面的那條狗，不能讓它咬馬尾和馬腿。辦法是，用那根備好的枝條在馬的后面輕輕地?fù)u動，狗看見那根打狗棍，就不敢下嘴了。但需特別注意的是，騎馬的人千萬不要掄起樹枝去抽打后面的狗，這樣，馬會誤以為背上的人要打它，便會加快奔跑。馬跑得越快，狗就會越亢奮，吠得越兇，追得越猛。相反，狗追得越猛，馬跑得也就越快，很容易出事。

D騎著白馬，慢悠悠地向著遠(yuǎn)處的山口走去，一邊走一邊還端著相機拍照著。大約走了個把小時，太陽已經(jīng)明顯西斜了，可是那山和D之間的距離好似沒有多大的變化。真是“望山走死馬”。

D感到渾身有些酸楚，大腿的兩側(cè)被馬鞍磨得火辣辣的。在一片低洼處，D發(fā)現(xiàn)了一處泉眼，泉眼的四周綠草叢生。

D在泉眼旁下了馬。

D躺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白馬在泉邊吃著草。它不時地抬起頭來瞅瞅D，生怕D會悄悄地離開它。四周靜悄悄的，偶而能聽到微風(fēng)拂過的聲音和馬的咀嚼聲。這個世界好像只有D和它。此時此刻，D覺得自己和它之間有一種不能割舍的關(guān)系。D掏出一塊糖，剝?nèi)ゼ?，送到它的嘴邊。它低下頭，用柔嫩的唇在D的手心里輕輕地一嚅動，糖便進(jìn)到了它的嘴里。它咀嚼著，嘴里還發(fā)出“噗噗”的聲音，像似在對D訴說著什么。

寂靜的戈壁上傳來一陣急促而又慌亂的聲音。D慌忙坐了起來，眼前的情景讓D驚恐萬狀：兩條個頭似牛犢般的大灰狼呲著牙咧著嘴弓著身軀向D的白馬步步逼近。一頭母馬鹿和一頭小馬鹿顫微微地躲在白馬的身后。白馬嘶鳴起來，前蹄騰空向著灰狼用力地?fù)舸蛑?/p>

D站了起來，大聲地喊著，從身邊撿起一塊石頭向灰狼投去。不知是什么原因，馬鹿見了D，便向遠(yuǎn)處跑去。D想，在馬鹿的心里，人比狼還要可怕。

馬鹿跑了，白馬跟著鹿跑了，狼向著它們跑去。

D佇立在巖石上，無可奈何地望著夕陽落

下去，看著暮色漸漸地降臨。

靜靜的月光皎潔的戈壁，傳來了馬蹄的聲音。那匹白色的老馬向D跑來。白馬來到D的身邊，它的頭不住地上下晃動，嘴里“咴咴”好像在向D訴說著什么。

來的時候就聽村支書說過，村支書騎著這馬多次來過這里。于是，D便松開韁繩，任由它行走，D想它會把他帶到他要去的地方。在這夜的荒漠里，即便它帶的不是D要去的配種站，只要是它要去的地方，那一定是安全的地方。

突然，D發(fā)現(xiàn)身后傳來了異樣的聲音，D警覺起來，那聲音一直尾隨在D的身后。D讓馬停了下來，那身后的聲音也就消失了。馬一走，那聲音也就隨之而來。D慌忙從攝影包里取出閃光燈，朝著身后閃了一下，那聲音消失了。但很快，那聲音又出現(xiàn)了。D轉(zhuǎn)過身去，又閃了一下，D看見了那一閃而過的兩只有著色彩的眼睛。

D的腦袋“嗡”得一下漲了起來，莫非是白天那兩條大灰狼尾隨身后？

黑色的夜里，恐懼像黑色紗布一樣，一層一層地把D裹了起來。黑色紗布越裹越多，越裹越緊，擠壓得D先是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不住地往下落，緊接著是身上有眼的地方都向外不住地冒著寒氣，隨后是五臟六腑不住地往下墜，褲檔里濕乎乎的……

D想，狼是怕燈光的，于是，他不住地朝身后打著閃光燈。

遠(yuǎn)處傳來了狗的狂吠聲。有狗叫的地方就是有人的地方。

此時此刻，狗的叫聲讓D用語言無法來表達(dá)。D只覺得茫茫黑夜里，好像有一輪太陽升起，天空是那樣的晴朗，陽光是那樣的燦爛……

E

六月下旬的帕米爾，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jié)。雪峰下的山谷里滿地都是鮮花，紅的，黃的，藍(lán)的，紫的，一片連著一片。每次上帕米爾高原，E都有一種新奇感，總覺得這里的雪山最潔白，這里的天空最湛藍(lán)。站在高原上，E好像離天特別近。

在慕士塔格山腳下，E遇到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她是北京《藍(lán)天旅游》雜志社的攝影記者。初次見面的寒暄中，E感到她對自己非但不拒絕，還有一種希望一起同行的愿望。在風(fēng)光攝影的創(chuàng)作中，有這樣一些攝影人，他們有一種排他（同行）的心理，都想獨自占有攝影師們從未涉足過的奇特的自然景觀。這就是俗話說的“同行是冤家”。可當(dāng)他們真的獨自走進(jìn)無人的大漠、山川，那種難熬的孤獨以及恐懼，便會有一種對同行的渴望。因為只有同行才會為了等候光線的到位，相伴在原地，一呆就是一兩天，甚至更長時間。同行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那就是拍到好的作品。

在慕士塔格山西南側(cè)的沼澤地旁，他們架起了三腳架，換上了長鏡頭，背景很充實，雪山、藍(lán)天、白云都有了，色彩也很豐富，但他們都覺得畫面中還缺了點什么：一是畫面太靜，缺少動感。靜也是一種美，但靜得過了頭，畫面就會顯得沉悶，如果能讓畫面動起來，讓動靜形成互動，在對比中，作品就會生動起來。二是前景缺了點什么。他們等待著前景中的水鳥飛起來，水鳥一旦飛起來，上面的兩個問題就解決了，這幅作品也就成功了。

他們等了許久，水鳥在沼澤地的水洼里游來游去，也沒有飛起來的意思。E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順手拍了幾張，便扛起三腳架，提出與

她一起前往沼澤去拍水鳥。

她說：“我不想去。你別問為什么，等你回來，我再告訴你?！?/p>

E向水鳥走去，心里好生納悶：她要告訴我什么？

E躬著腰前行，盡量靠近些，和水鳥有一個最佳的拍攝距離。突然，水鳥群驚飛了起來。E慌忙支起三腳架拍攝，但卻失去了拍攝的最佳時機。

E十分沮喪。攝影創(chuàng)作不像其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些鏡頭不允許你一次不行再來二次三次，尤其是這類素材的攝影創(chuàng)作，一次不行，終身遺憾。

她很得意，從她的神情里不難看出，她的創(chuàng)作令她十分滿意。

E的心里有些酸楚，卻故作姿態(tài)，顯得若無其事：“拍了幾張，感覺如何？”

她說：“不錯，這還要感謝你，要不是你替我前去驚飛了水鳥，我就沒那么好的運氣了。這幅作品若要獲了獎，我是不會忘記這獎杯里也有你的一半?！?/p>

E說：“這就是你先前說的等我回來再告訴我的話?！?/p>

E像是被人愚弄了一樣，感到懊惱，也為自己缺少經(jīng)驗和靈性而懊喪。

E心里暗想，她不僅漂亮，還很聰明。

過了一片沼澤地，他們?nèi)ヅ誓绞克裆健?/p>

她說，她是頭次來塔什庫爾干，來前看了不少這里的資料，也聽了不少同行們談來這里創(chuàng)作的感受，給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慕士塔格山，同行們都說，這山是座神山，壞人上了這座山也會變成好人，讓我來后一定要上上這座山，沾沾仙氣。她說她慶幸在這里能遇到像E這樣的同行，并感謝E能與她一起上這座神山。

E說，在當(dāng)?shù)厝说男哪恐校绞克裆绞鞘澜缟献钤绲纳?，其他山都是這山的子孫。所以，當(dāng)?shù)氐娜朔Q它為“冰山之父”。E搜腸刮肚，盡量想多說一些這座山的情況。E悔恨來這里之前為什么不多看些關(guān)于它的資料。

她說，這山從外觀上看也像父親和母親。她還說上高原的第一天，她就發(fā)現(xiàn)，從東面看這山，挺拔、陡峭，山峰直插宮闕，的確有男性之勢，是父親；從西南方向看，這雪峰被一道溝壑分開，兩峰呈蘑菇狀，像是母親的乳峰，兩朵白云時不時地遮蓋在雪峰上，猶如女人的乳罩，一條冰川從兩峰之間的乳溝里蜿蜒而下，似乳汁般流進(jìn)這高原的土地……

她不僅善于觀察，而且語言形象、生動。和她在一起，E覺得自己笨頭笨腦的。

這座山并不陡峭，山體呈漫坡狀，行走起來并不困難，只有個別的地方需要借助雙手攀爬。他們朝著山腰那條耀眼的冰川走去。

那冰川格外誘人。它好似就在他們的眼前。

漸漸地，E有些氣喘，雙腿感到有些笨拙。她卻不同，爬起山來體態(tài)輕盈，精神顯得特別地亢奮，還不時地選擇角度按下快門。據(jù)她說在一次北京市新聞出版行業(yè)舉行的爬山活動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

大約用了半個小時，他們爬上了一道山梁。山梁下是一條深谷，那條冰川從雪線處蜿蜒而下來到這深谷，在山下，他們看到的是山谷以外的冰川，山谷內(nèi)的這段冰川是看不到的。

他們累得氣喘吁吁，坐在山梁的一塊巨巖上，腳下是一條蜿蜒而下的冰川。

她說：“此時，你要是把我往下一推，我就會像坐滑梯一樣順著這冰川一溜煙地滑到山腳下。這可是世界上最長的一座滑梯。”

E已經(jīng)累得無心與她搭腔。他想，都什么時候啦，還有這么多的想象力。E從攝影包里掏出

半瓶礦泉水遞給她，又拿出半塊馕給了她一半。她從攝影背心兜里掏出一板巧克力，給了E一半。

太陽已經(jīng)西斜，陽光照射不到他們腳下的冰谷。這道冰谷微微地泛起了一股幽藍(lán)，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她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說：“這座山有一個美麗的傳說，你一定知道?！?/p>

“傳說？”因為她問得突然，E一時找不到北。

“秦公主和太陽神的傳說，很美！”

E知道這個故事，說的是很久以前，波斯王夜里夢見了月亮，解夢的大臣告訴他，那是大王要從東方娶一個公主為妻。大王立即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娶親團來到秦國。秦國同意把一位漂亮的公主嫁給波斯王。娶親團帶著公主跋山涉水來到帕米爾高原，因為戰(zhàn)亂，公主不得不在雪山中暫避戰(zhàn)亂。誰知，公主懷了孕，并生了一個男孩。負(fù)責(zé)娶親的大臣十分恐慌，問公主的貼身侍女，才知道，每日正午，都會從太陽里下來一束光與公主私約。公主不可能再嫁給波斯王，也不能回國，只好在這里安營扎寨建立了國家。

E說：“在介紹帕米高原的書中，大都有這個傳說，我記得這秦公主的傳說中的雪山不是慕士塔格雪山，而是……”E記不住是哪座雪山啦。

她說：“是巴魯庫雪山！”

E說：“對，就是巴魯庫雪山！”

她說：“至于傳說中說的哪座雪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實中，我們面對雪山，還有那太陽里走來的光……”

這時，從太陽里沒有走來一道光，而是走來一股濃濃的黑云。黑云越來越濃，越來越低，很快，那黑云就像一個巨大的黑鍋蓋般扣在山谷的上面。山谷里刮起了風(fēng)，那是裹著冰雪的寒風(fēng)，風(fēng)把云帶進(jìn)了山谷，使山谷里一片昏暗。隨即下起雨來，他們慌忙躲進(jìn)一塊凸凹的巖石下面。這時，雨又變成了冰雹，漫天的冰雹從天而降，用力地砸向山谷，在冰川上不住地跳躍。頓時，顫抖的山谷中，傳來震耳欲聾的可怕的持續(xù)不斷的巨響，那巨響好像山崩地裂，排江倒海。

靜靜的山谷里飄著雪花。E和她冷得渾身直打顫，他們緊緊地挨坐在巖石的下面。E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烏云啊，趕快離去，太陽啊，趕快出來！

烏云一點兒沒有離去的意思，好像還越來越黑，越來越沉。天色已晚，他們必須趕快離開這里，這高原雪山的夜晚，氣溫零下十幾度，留下來兇多吉少。

不知是因為坐得時間太久，還是地上的濕滑，要不就是天氣寒冷，使E的雙腿麻木，E剛從巖石下走出來就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E的腳崴啦。真是破船又遇頂頭浪，漏屋又遭連夜雨。

她攙扶著E向山下走去。路濕滑，遇到難走的地方，他們還要繞遠(yuǎn)道多走些路。照這樣的速度行走，別說太陽落山前能下山，就是明天早晨太陽出來時也不一定能下得了山。但是，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走。他們每朝前走一步，就覺得離太陽近一步。太陽終于形成了一個輪廓清晰的盤狀，滾落在遠(yuǎn)處的山腳處，望著那橘黃色的太陽，他們多么想融入到那溫暖的太陽里去。

突然，E發(fā)現(xiàn)在那太陽落下的方向，大約離他們有百十米遠(yuǎn)的溝谷，有一股水蒸汽，那蒸汽在夕陽的逆光的映照里，似水波一般泛著暖洋洋的光。E想，那里一定是處地?zé)幔駝t是不會有熱氣的。E叫了起來，她也叫了起來，一股強烈的對溫暖的渴望，使他們渾身不住地戰(zhàn)

栗，這種戰(zhàn)栗不僅是因為寒冷，更多的是因為看到了溫暖。

她撒開E，向那出現(xiàn)蒸汽的方向走去。她一邊走著，一邊絮叨著什么，時而發(fā)出叫聲。那聲音怪怪的，好像是從一種僵硬的管筒里發(fā)出來的聲音，又像是從山谷的巖石夾縫里發(fā)出來的聲音。

這是一眼溫泉。泉水冒著熱氣從泉眼中涌出，在它一側(cè)形成了一處兩平米的水塘，溢出水塘的泉水流出后不遠(yuǎn)，又滲入到山體的巖縫之中。

太陽落下山去，余暉籠罩著黢黑的山體。她脫去衣服，一件一件地脫，當(dāng)把潔白的內(nèi)褲脫去時，一股山風(fēng)吹來，那潔白的內(nèi)褲似雪花一般，被山風(fēng)托起，又徐徐地落在他的腳下。

她的軀體映襯在夕陽抹紅了的天空。這軀體和這大山一樣，有高聳的山峰，有潔白的冰川，有險峻的溝壑，有茂密的叢林，還有溫馨的泉眼……

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躺在溫暖的溫泉床上。山風(fēng)吹來，帶著哨聲從他們躺著的水面上掠過。他們嗅到了冰川的寒氣。

夜空中，一顆流星劃過……

當(dāng)死亡逼近時，那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蕩然無存，你的意念里，只有兩個字：生命。

“遠(yuǎn)遠(yuǎn)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我想那縹渺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你看，那淺淺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寬廣。/我想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我想他們此刻，/定然在天街閑游。/不信，/請看那朵流星，/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她用她那柔美的用溫泉水浸潤過的嗓音，朗讀起《天上的街市》。E也喜歡這首詩，因為它很浪漫。如今，在這雪山的夜晚，她那抑揚頓挫的朗讀聲和著輕微的單調(diào)的風(fēng)聲……E只想哭。

E望著夜空，未圓的月亮走進(jìn)銀河，又走出了銀河。

E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那傳說中的秦公主和太陽神……

列車過了哈密，向大河沿車站駛?cè)ァ?/p>

傻馬又做了噩夢。他從噩夢中驚醒，滿身是汗。要不是他同車廂的一位年輕人及時地拉他一把，傻馬就會從中層的臥鋪上一頭栽下來。

年輕人：“老爺子，您沒事吧？睡著的時候，您喊了好幾次‘照相機’……”

列車到了終點站烏魯木齊車站。從火車站到傻馬曾工作過的《天山畫報》，只有三四站的路程，傻馬步行前往。他想仔仔細(xì)細(xì)地看看這條他曾走過無數(shù)次的路。

時值深秋，空氣帶著涼意，樹上的黃葉飄落著。他望著這久違了的熟悉的地方，一股“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情感涌上心頭。他走到路旁的一片樹林下，坐在樹下的長凳上，望著眼前的秋色。樹葉落了，地上的顏色也多了起來，陽光透過稀松的枝葉照射到樹的根部和地上的落葉。這是拍攝秋景的好時光，如果此時的樹叢中有些霧靄或炊煙繚繞，那就更好了。

傻馬伸出雙臂，用兩個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組成一個照相機的取景框。他左眼閉著，右眼睜著，透過那框選取著眼前的景色。這一招，是他頭一次跟著組長外出采訪的時候?qū)W來的。

傻馬走出了小樹林，向著他工作過的地方大步地走去。

欄目責(zé)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