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搬入新家,原業(yè)主慷慨大方,把屋內(nèi)所有用品都留給了我們。該先生有著南人的細膩,見縫插針把每個空間都塞得滿滿當當?shù)?,但我們家卻秉持著北方人的粗放,喜歡住得寬闊清爽,于是第一天就大規(guī)模清理原物。大理石茶臺兩張,留一張就得了,沙發(fā)三組,留下兩組就夠了,掛在墻上的音箱,用不著,洗手間里的桑拿房,用不著。雖然原業(yè)主說過,這些東西才用了三四年,基本還是嶄新的呢。
好好的物品還可以再用,總不能暴殄天物扔掉,那就賣吧。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舊物根本沒人要。小區(qū)門口倒是有幾個收廢品的,但只收報紙、衣物、舊電視等,一看這么大的茶臺和沙發(fā),連連擺手。我們干脆大氣一下,對收廢品的說,送給你,不要錢。對方卻答,這么沉的東西,搬下去很費勁,不給錢是不搬的。無奈,一個嶄新的茶臺,一個漂亮的沙發(fā),付了費才得以搬離房間。
或曰,還有收舊物的二手店呢,實在不行,到58同城或趕集網(wǎng)的二手店上去試試運氣亦可,總不至于都扔掉吧。但事務(wù)繁忙,時不我待,實在無精力慢慢周旋。
此事雖較極端,卻也普遍。我將此現(xiàn)象定義為物品的猝死。昨日還是主人座上賓,是金碧輝煌、宏大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轉(zhuǎn)眼就成棄物,灰飛煙滅,一文不值。用“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此一時彼一時”之類的感慨都無法表達這種落差,只能說是斷崖式墮落。
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在很多家庭,衣服是哥哥穿完弟弟穿,弟弟穿完妹妹穿,實在沒人穿了,就改成圍裙,改成襪子,直到布料破爛不堪,才壽終正寢。鞋子、帽子均如此。物品的消失就像人的老去一樣,有一個從小鮮肉到中流砥柱,到與世無爭再到老驥伏櫪幾度夕陽紅的過程。對于物品來說,這樣使用它,將其生命發(fā)揮到極致,也許是一種尊重。它跟人類在一起的時間長了,產(chǎn)生了靈性,有了人的味道,到了那一天,它死掉了,離開了,而關(guān)于它的記憶還保留在主人的生命里,同主人的青春一樣,時不時被提起來。
被扔掉的大理石茶盤、沙發(fā)、音箱、桑拿蒸房,價錢從成千上萬到倒貼,與其本身價值無關(guān),基本上取決于主人的心理標準。這位主人珍視它,它就是高大上;那位不珍視它,它就瞬間拜拜。沒有一個恒定的、人人認可的標準成為它的護身符。
但我們的物品似乎還沒多到都要扔掉的地步,總有人需要它們。小時候,常常盼著湖北十堰的三姨給我們郵寄物品,每一個郵包里都裝滿了驚喜,無論衣服,還是糖果,都帶著城市的訊息。前幾年,家鄉(xiāng)的表弟開著豪車去十堰探望三姨,三姨又拿出舊衣物來要給,大家都不知怎么應(yīng)答才好了。如今物質(zhì)極大地豐富了,舊衣物們不再被需要??苫蛟S別的地方還有需要啊。我所在的小區(qū),常有義工回收衣服,定期送給四川涼山的貧困小朋友們,我覺得這就挺好。物品流動起來,便是其生命在延續(xù)。
想來,如今物品生產(chǎn)在源頭上就出現(xiàn)了問題。我們生產(chǎn)出那么多東西,都是用來換錢和增加雞低屁的,潛意識里希望使用者快點把它用壞,快點換新的。廠商只設(shè)計了物品的青春和夭折,沒有設(shè)計它的老去;強調(diào)的不是結(jié)實耐用(結(jié)實耐用成了蠢笨的代名詞),而是新穎;不對物品注入感情,只是當成玩物;鼓勵喜新厭舊,隨時拋棄舊物。從環(huán)保的角度講,這當然是浪費,但不如此不足以拉動消費,不足以推動經(jīng)濟發(fā)展—經(jīng)濟發(fā)展似乎比幸福感重要。小時候,知道暴殄天物要遭天譴,但現(xiàn)在誰還管這些?
我自己不也是毫不疼惜地把物品扔掉了嗎?然后白白發(fā)一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