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你的存在,你是我最大的秘密。
雖然在這個世界上,關(guān)心我秘密的人并不多,可我也不愿意向別人提起你。我并不害怕別人覺得,我是個看多了迪士尼動畫片后滿口胡話的小孩,把我送去蒼白冰冷的醫(yī)院,讓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心理醫(yī)生消除我對你的“幻想”。
如果真是這樣,我會向他們承認,你并不存在,只是由于我孤僻的性格,幻想出來的某個長發(fā)公主,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當我走過了大人們口中的“青春期”,一切都會過去。我太明白他們需要的標準答案了。大人們總是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事情。
因為你的陪伴,我早已無所畏懼。我害怕的是,當我真的說出你,你已經(jīng)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你活在比我更浩瀚的宇宙里。人類口中的永恒,對你來說只是眨眼一瞬,你的每一根長發(fā)上,都凝結(jié)著宇宙的生死和消亡。自由對你來說,是個沒有邊界的牢籠。你走到哪里,哪里就變成黎明的顏色,世界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橘紅色的晨曦讓遠處的小木屋像一個泛著紅光的剔透水晶。
第一次見你,我就喜歡上了你的長頭發(fā)和剔透的面孔,也許我要說一句老掉牙的電影臺詞——很久之前,我們一定在哪里見過。
當你走向我,我的身體逐漸溫暖起來。你輕輕呼吸,在我的周圍豎起了士兵的圍墻。它們用最冰冷堅硬的堡壘保護我,誰也找不見我的蹤影。
就算有人沖破了士兵的圍墻,還有一片無垠的冰湖等著他去橫越。你用魔法詛咒那些想要逾越冰湖的人,他們每跨進湖水一步,就老去十年,往往還未走到水中央,就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就算有人飛過了這吸取生命的冰湖,那之后還有九頭蛇、冰原狼和魚怪守護著我。它們兇狠起來讓我都害怕。不過我知道,它們永遠都不會傷害我。只要前面的湖水起了一點波瀾,它們就會露出鋒利的牙齒,隨時準備好一場廝殺??僧斨酪磺兄皇遣讹L捉影,再回頭看向我的時候,它們張揚起來的眼角眉梢,全都軟軟地垂下去,有的甚至戴上滑稽可笑的圣誕面具,害怕兇狠的面目嚇到我。
而我,我被你放在這層層環(huán)繞的保護的中央——一座紅色小木屋里。
這地方讓我無比安心,好像來到了世界盡頭。外面狂風暴雪,到了風暴的最中央,卻一切風平浪靜。有時候你會來到這小木屋看我,壁爐里的篝火在燃燒,桌上的火雞還冒著熱氣,冰原狼蜷縮在地板上打盹,我們不說話,可以相安無事地沉默一個下午。
“你喜歡這里嗎?”走的時候你問我,長長的銀發(fā)浸在夕陽里,閃著紅光。
“喜歡到不想離開。”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堅定的內(nèi)心。
你嘆了一口氣,摸了摸跟過來的冰原狼,說:“時間到了,你該離開了?!?/p>
“什么時候我能再回到這里?”我抓住你的裙角。
“當你在現(xiàn)實世界絕望到底的時候?!蹦汴P(guān)上紅色木屋的門。我知道,短暫的逃避結(jié)束了,周圍的木桌、壁爐開始消失,然后是窗外的冰湖、守護神和士兵,都逐漸隱去。
我睜開眼,又坐在家里客廳的椅子上,魔法消失了,空氣里是冷清的氣味,桌上是罩起來的飯菜,還有媽媽留下來的紙條——“今天我要加班,你自己熱下飯菜?!?/p>
(二)
媽媽說,她覺得母親這個職業(yè),就是努力把我喂飽,再讓我有力氣和她吵架的人。
“陳凱琪,為什么你這周的周記又沒有寫?想造反?”好不容易一起吃個晚飯,她又開始數(shù)落我。
“我沒什么好記的?!蔽野央u蛋卷塞到嘴巴里。
“和朋友們在一起的事情都可以寫啊!”
“我的朋友有魔法!寫出來沒有人相信?!?/p>
“能不能不要給我繞圈子?”媽媽揚了揚利落的短發(fā),眉眼銳利,估計氣得恨不得把我放到砧板上。
“上次寫了。老師說我那是童話,不是周記?!?/p>
“那你就在周記的開頭寫,前幾天,我做了個夢,在夢里……不就得了?!?/p>
“不是夢。她真的存在。在我低谷的時候,她就會出現(xiàn)。她是我的守護神,還會創(chuàng)造出冰原狼、九頭蛇、魚怪和士兵來守護我……”
“呵!這么厲害?怎么不上天?”
“跟你說你也不懂。你們大人不會相信這些東西的。就像你們肯定覺得‘小王子是虛構(gòu)出來的,你們一點童心都沒有,只知道數(shù)字和效率,逼著我們寫作業(yè)、考高分,好維持你們的‘臉面,好讓我們成為你們成功的代言人……”
“我不管什么虛構(gòu),什么童心,什么代言人,”她匆匆收拾碗筷,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說:“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你必須給我按時按質(zhì)地完成,沒有商量!”
“寫這個東西根本就沒有用,就是浪費時間!我還有好幾張數(shù)學卷子沒寫,周記這種東西,根本就可有可無?!?/p>
“天天不好好寫作業(yè)你想干什么?要不要我打電話到上海跟你爸說?”她惱火。
“說唄。反正他到過年才回來,總不能一進門就罵我吧?”
我丟掉碗筷,留怒火攻心的她一個人在客廳。我把自己鎖到臥室里,蹲在門后的地板上,多希望能夠再一次回到那個覆蓋雪花的紅色小木屋。
(三)
第二天清晨,我還沒完全醒過來的時候,朦朧中就聽見房間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一會,又停頓一會,做賊一樣的斷斷續(xù)續(xù)。我努力睜開一條眼縫,好觀察房間中是否有什么突發(fā)情況。
一個清瘦的背影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翻閱著什么,僅僅憑著一根翹起來的黃色短發(fā),我就知道,那不是別人,一定是媽媽。
我不相信,她正在侵犯我的隱私!還是一副如此泰然自若的表情。
“媽——你這樣有什么意思!”我吸了一口氣,從床上起身,一把奪過我的日記本。
“你怕什么,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她理直氣壯。
“你這是在侵犯我的隱私!”
“我只是想更了解你,和你那個看不見的朋友……”她委屈地像個小女孩。
“越是這樣,我越不會讓你了解到我?!蔽野讶沼洷局匦路诺匠閷系淖畹讓?,再將抽屜緊緊鎖上,示威一樣把鑰匙放在口袋里。
“你愿意和我溝通?你寧愿把時間花在和一個虛幻人物相處上……”
“你根本就不懂我!”
“陳凱琪,這個世界上只有那個滿頭長發(fā)的公主了解你!生你養(yǎng)你的媽媽算什么?”
“我不想跟你說話,我上學去了?!蔽冶成蠒?,走出臥室門,奔出房間。走到一半,我又折回房間,用鑰匙打開抽屜,把日記本裝到書包里,匆匆走向家門。
走到玄關(guān)的時候,我停頓了下,努力忍住眼淚,和背后的她說:“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你在乎的,只是我有沒有給你丟臉?!?/p>
(四)
這天放學后,我沒有回家,一個人坐公交車去了市民廣場旁邊的蜀山公園。
夜幕降臨,星光點點,在公園的長椅上,我最后一次閱讀了和你有關(guān)的回憶。像是一場默然的告別,只有我自己看重這場儀式感的道別,旁人一定覺得矯情又無趣。
我捧著關(guān)于你的點滴回憶,閱讀到最后一頁的時候,你還是沒有出現(xiàn)。黑夜像個巨大的怪獸,隨時準備將我吞沒。寒風中我裹緊外套,望著東方的地平線,也許等黑夜過去、黎明到來的時候,你就會從黎明走向我。
我在公園的長椅上慢慢睡去,身體覺得一陣冷一陣熱。
也許真像媽媽說的,你和那個世界從來都只存在我的幻想中。黎明也許永遠不會到來了。當我這么想的時候,我又回到了那個紅色的小木屋,你就坐在壁爐旁邊,冰原狼趴在你的腳下打盹。
“我可以永遠留在這里嗎?”我抓住你的手。
“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是來和你告別的?!蹦忝娌桓纳卣f。
“你是我在那個世界的精神支柱。你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的保護神來保護我……”
“以后你要自己學會保護自己!”你移開我的手,冰原狼也起身。離開的訊號如此強烈。
“不要讓我回去!”我哭了出來。
“有本書的開頭寫道,一把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只有通往天堂的道路是筆直的,人間的道路總是彎曲。你會成長的。”
“我不想變成世故的大人。”
你笑了笑,起身摸了摸我的頭說:“每個大人曾經(jīng)都是孩子。大人和孩子只是個標簽,純真從來不分年紀。小豆子,我要走了,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但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為什么知道我的小名,直到你的身影消失在小木屋的門口。我看見你鋪滿地板的銀色長發(fā),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當所有的魔法如流沙散去,壁爐、壁畫、木桌、小木屋漸次消失,窗外的冰湖、守護神和士兵們都化成泡影,你的長發(fā)也開始散落成螢火蟲,向遠方飛去。
在天空中,我看見了你的剪影,你回過頭看我,只剩下細碎的短發(fā)。
這一次我才真正看清你:原來早在我還在搖籃中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守護在我身邊。
我醒來在黎明的醫(yī)院里。附近的警察找到我的時候我正發(fā)著高燒,他們把我送到醫(yī)院。我睜開眼,媽媽趴在床邊睡著了。她非常用力地握著我的手,好像我會消失一樣。某一瞬間,我看見她細碎的短發(fā)中的幾根銀絲,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帶我從輪回穿越黑夜,你是我的南柯一夢,也是我的一米陽光。
——你曾是我的浩瀚宇宙,也是如今我航行人間海面的燈塔。
——你從未離開過我。從我出生的那天到現(xiàn)在。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