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河
霞 姐
那個被我稱作四舅的人,住在離我們鎮(zhèn)九里路遠一個叫郝嶺子的村莊。在皖北,“郝”不讀hǎo,而是讀作“he”,且讀三聲,和我們那里一種叫作“饸餅子”的死面餅子發(fā)音差不多。皖北的村莊,大都根據(jù)村里人的姓叫某某莊、某某家、某某樓,但郝嶺子其實并沒有山嶺,連個土包都沒有,村里的人也沒有姓郝的,為什么取了這么個古怪的名字,我至今也不知道。
四舅其實與我們家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只不過是我外公認的干兒子。我的外公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活著的時候,他在十里八鄉(xiāng)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做事果斷,有主見,也見過一些世面,這可能是四舅要認我外公為干爹的原因之一。但奇怪的是,我的親舅只有一個,就是我媽的哥哥,這個人為啥叫四舅呢,這是從哪里敘起來的呢。
關(guān)于這個人,還有個奇怪的事。
有一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忽然看到院門口拴著一匹高頭大馬,棗紅色的,毛色油亮,威風(fēng)極了。在皖北,除了馬車,很少見到單獨的馬匹,誰把馬拴到我家來了。
進了家,看到四舅在我家吃飯,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個子高高大大的女人,臉色蒼白,而且陰郁,很少說話,我媽叫我喊她“四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四妗,平日里趕集時到我家落腳,都是四舅,四妗幾乎不來趕集。
吃過飯,四舅給馬拴上馬鞍,把四妗扶上馬,他在前面牽著,高頭大馬馱著高高大大的四妗,沿著我家的菜園,噠噠地走上兩邊都是高大蓊郁柳樹的公路,慢慢消失在柳枝深處。多么雄壯的畫面,讓我至今依舊向往。
后來才知道,四妗和四舅吵架,四妗一怒喝了農(nóng)藥,送到鎮(zhèn)醫(yī)院洗胃搶救,剛剛出院??墒牵乙娺^無數(shù)往醫(yī)院送病人的,都是用架子車,病人躺在車上,無論什么季節(jié),都蓋著被子。四舅咋想起來用馬來接四妗出院呢,奇怪得很。
其實,我家還得感謝四舅。我家弟兄6個,父母的口糧根本不夠一家8張嘴吃的,多虧這個四舅送來些山芋、玉米之類的粗糧,才讓我家不至于斷頓。作為回報,我媽會給四舅一些布票、油票和我們弟兄幾個的舊衣裳,兩家互補互助,互相周濟,才算把那些缺衣少食的日子熬過來。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還放秋假,因為家家戶戶要收山芋,然后要種麥子。收山芋是極為繁重的勞動,不僅要把地里的山芋收一半回家,藏在地窖中,還要把另一半山芋切成片,隨手撒在地里晾曬干了,再收回家,作為冬天和春天的儲備。秋天雨水多,得趕在秋雨之前把山芋干收回來,所以,白天收獲山芋,晚上就要在地頭切片,尤其遇到天陰,多一個人手,就多一份收獲的希望。
我就是那個時候去四舅家?guī)兔Φ?。四舅有四個孩子,兩個女兒,兩個兒子。最大的女兒叫小霞,正在讀初中,和四妗一樣,她個子修長,一說話就笑吟吟的,還有兩個可愛的酒窩。那時,霞姐最小的弟弟才5歲,干活的時候,一家人全部上陣,弟弟也不例外。霜降已過,太陽一落下,霜就悄沒聲息地滲下來,田地里冷冰冰的,切出的山芋汁水涼津津的,手撒一會,便凍得木木的,人的困意水一樣漫上來。
這樣的時候,霞姐就把我和她最小的弟弟摟在懷里,把我們冰涼的手放在她的手中,輕輕地搓著,有時,干脆把我們的小手放在她的腰部取暖。我至今記得隔著一層的確良的襯衣,霞姐腰部柔軟的溫暖。我家弟兄6個,沒有姐姐,每次看到別人家的姐姐對弟弟的呵護,我就產(chǎn)生無邊的艷羨——什么時候,我也能有個姐姐就好了。
霞姐讀書很用功,從地里回來,一家人紛紛疲憊地沉入夢鄉(xiāng),霞姐還要就著煤油燈看書。我不止一次從被窩中偷看燈下的霞姐,她留著齊耳的短發(fā),微微蹙著眉頭,專注地寫著作業(yè),外面的世界哪怕寒風(fēng)呼嘯,有霞姐這樣沉靜的剪影,我看到的唯有一片寂靜,心里涌出無盡的暖流。我在心里一遍遍呢喃著“姐姐,姐姐”,使勁眨著眼睛,直到沉沉睡去。
但霞姐的成績總是不好,為此,擔(dān)任生產(chǎn)隊會計的四舅對她很少有好的臉色。四舅希望她能考上一所中專,成為吃商品糧的,如果不能,干脆休學(xué),早點嫁個人家。霞姐的成績讓四舅很不開心,每次喝一點小酒,總要借題發(fā)揮,一遍遍嘟囔著四妗笨,指責(zé)霞姐不爭氣,呵斥其他幾個孩子調(diào)皮,在他眼里,一家人總是不如他的意。他的情緒使那個家庭整日陰沉沉的。我不止一次看到,燈下看書的霞姐,莫名地放下手上的書本,默默擦著眼淚,也不止一次感到,她時時走過來,給我們幾個小弟弟掖好被子……
四舅脾氣不好,尤其是喝過酒后,總是和人吵架。一次,為了記工分的事,和生產(chǎn)隊長發(fā)了脾氣,隊長當(dāng)場宣布撤銷他的會計。四舅晚上喝了點酒,跑到隊長家去理論,結(jié)果被隊長打了一頓。霞姐聽說后,從地里抄起一把抓鉤,沖到隊長家里,把他的家砸得亂七八糟——一向溫柔溫和的霞姐,哪來這么大的勇氣呢。
那幾年,過年我總是主動要求去四舅家走親戚。九里路,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一段漫長的行程;但對我,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霞姐,見到她春花一樣的笑臉,冬日的田野便隱去了蕭瑟,胳膊上挎著的籃子輕盈盈的,枝頭麻雀的叫聲聽起來動聽極了,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唱了起來。
在四舅家吃了飯,霞姐一手拎著籃子,一手牽著我,一直把我送到村后的大路上。田地里麥苗綠油油的,如同我心里暄騰騰的浪花。一路上,霞姐和我說的什么,我一句也不記得,就那樣有一句沒一句的,能拉著霞姐的手,就好。有個姐姐,真好。那一刻,我有。
霞姐終于沒有考取中專,復(fù)讀一年之后,出嫁了。從那以后,我就沒有去四舅家走過親戚,也沒見過霞姐。
四舅常年喝酒,終于因為肝病去世,四妗身體本來就不好,不久也去世了。
我參加工作后,有一年春節(jié),家里忽然來了很多客人,其中,就有霞姐。才30多歲的年紀(jì),她的臉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皺紋,頭發(fā)干枯焦黃,鬢角已經(jīng)隱隱出現(xiàn)了白發(fā)。那雙曾經(jīng)牽著我的手不再白皙,而是黢黑皴裂,偶爾笑起來,再尋不到原先的燦爛,看得出來,那笑,也是硬擠出來的勉強。她帶著兩個蓬頭垢面的孩子……
我媽告訴我,她嫁的那個男人家庭條件很不好,男人又一身病,一家里里外外,都是霞姐一個人操持。
那個年輕愛笑的霞姐,她成就了我對姐姐真切而美好的感受,彌補了我人生中沒有姐姐的缺憾;但出嫁后的霞姐,以迅速的蒼老,親手毀滅了我對于姐姐的想象。霞姐走后,我一個人在西塘邊呆呆地坐著,我不知道是該感謝霞姐,還是應(yīng)該怨恨她。
皮匠劉書義
我家住在西廟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一個房客,是個皮匠。
據(jù)說,我們鎮(zhèn)原來有一座二郎廟,因為在鎮(zhèn)子的西邊,所以都叫它西廟。我家住在那里的時候,廟已經(jīng)不在了,我的外公在廟的旁邊買下了一塊地,建了一個院子,除了三間堂屋外,東西各有三間廂房。
逢集的時候,鄉(xiāng)下的親戚們來趕集,喜歡到我家落個腳,喝點水,家里有自行車的,先把自行車停在我家院子,然后再到街上去買賣東西。
劉樓村離鎮(zhèn)子有5公里,經(jīng)一個親戚介紹,村里一個皮匠,租了我家的兩間西屋。逢集就把自己制作的牛羊皮和皮繩拿到街上去賣,背集,就在家里熟皮子。
皮匠名字叫書義,30來歲,修修長長的,皮膚有些白凈,還留著當(dāng)時比較時尚的三七分發(fā)型,衣服干凈整潔,完全不像莊稼人的樣子。書義很少和人們聊天,和人打招呼未曾開口三分笑,說起話來低聲細語的,很討鄰居們的歡喜。
我喜歡看書義干活的樣子。在院子里放一口大缸,把收購來的生皮子在缸里浸泡一天一夜,書義圍著人造革的圍裙,把皮子撈出,鋪在地上,用一把鋒利的刮刀把皮子上的肉和油脂剔除干凈,再用生石灰和芒硝涂抹在皮子光板的一面,捂上一天,用手反復(fù)揉搓,如是幾遍之后,清水沖洗,晾干,一張皮子就算熟好了。原來發(fā)黃板結(jié)、油漬斑斑的生皮,就變得潔白柔軟。書義叫它硝皮子,根據(jù)用途不同,硝的方法也不一樣,大致分為光板和有毛兩種。光板的皮子熟出來之后,再切割成細條,編成粗細不等的牛皮繩。如果碰到好的羊皮、兔子皮、狗皮、黃鼠狼皮,硝的時候就不能脫毛,而要保持皮毛的完整,才能賣出好的價錢。
那個時候的冬天,似乎比現(xiàn)在冷多了,鄉(xiāng)下人誰要有一件羊皮襖或者狗皮褥子,那可是不得了的家產(chǎn)。我記得父親就有一件綿羊皮里子的黑大衣,羊毛又長又厚實,父親披著威武極了。我曾調(diào)皮地躲在羊皮襖里面,別提多暖和了。那是父親從收購站買的幾張綿羊皮,讓書義熟出來的。有一年屋子漏雨,父親的羊皮襖被水浸濕了,又沒及時晾曬,結(jié)果生了蟲,皮子粉了,為此,父親懊惱了很長時間。
不干活的時候,書義不像別人那樣打牌消磨時間,也不到處串門子,而是搬一個小板凳,靜靜地坐著看書。我那時正上小學(xué),放學(xué)之后,在院子里做作業(yè),書義有時過來看我寫作業(yè),等我把作業(yè)寫完,書義就給我講故事。他不是像別人那樣盡說些妖魔鬼怪的故事,而是打開一本《三國演義》讀給我聽,遇到他認為需要講解的地方,就停下來給我解釋。一個學(xué)期下來,他給我講完了《三國演義》和《封神演義》。
一個皮匠,咋這么喜歡看書呢。
書義很少回家,除了收種莊稼。每隔一段時間,他的老婆就送來一些糧食和蔬菜。那是個看起來比書義大很多的女人,體態(tài)臃腫,皮膚黝黑,臉上還有皖北人常見的凍傷。她來,書義也不和她說話,要么看書,要么熟皮子。她也不說話,默默地做了飯,和書義兩個悶頭吃了飯,再把屋子收拾一下,幫書義把衣服洗了。書義掏出些錢給她,她默默地塞進貼身的衣服,走了。
有時,她還帶來一個和我大小差不多的孩子,是個男孩,蓬頭垢面,鼻涕啦呼。孩子看書義的眼光怯怯的,似乎有些怕他,叫“爹”的時候聲音像蚊子哼哼。孩子來,書義會停下手上的活,燒一鍋水給孩子洗澡,再一看,男孩眉清目秀的,和書義像極了。只有孩子來的時候,書義的女人才在鎮(zhèn)上住一晚上。
有一年夏天,逢集,書義正在街上擺攤賣皮子。劉樓村有人騎著自行車趕到鎮(zhèn)上,叫書義趕緊回去,他的兒子掉河里淹死了。
幾天后,書義回來了。頭發(fā)蓬亂如麻,滿臉憔悴,鉆到他的屋子里睡了一天一夜。
后來他說,他女人在地里干活的時候,兒子和大小差不多的孩子去淝河里游泳,結(jié)果被水草纏住了腿,掙扎了幾下就不見了。幾個孩子趕緊跑回村里喊人,等打撈上來,孩子已經(jīng)斷氣了。
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的書義更加沉默了,干活也不像以往那樣麻利帥氣,更多的時候,他會停下來,眼光透過院子里那棵棗樹的枝椏,死死盯著天看。那天,便在他的注視下,裂成毫無規(guī)則的冰紋。
過了半年,開春的時候,書義回了一趟家,拉來一輛板車,把家具、工具和生生熟熟的皮子拉了回去。問他原因,他只說,生意不好,不干了,回家種地去。
臨走的時候,書義還對我說,一定要好好上學(xué),“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句話就是我第一次從他嘴里聽來的,那也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后來,劉樓村來趕集的人說,回到家不久,書義就離家出走了,至于去了哪兒,他誰都沒告訴,連他的女人也不知道。他們還說,孩子淹死后,女人的神經(jīng)就有些不正常,書義走后,她完全瘋了,整天在村子里走來走去,見了孩子就打。
書義跑哪去了呢?
老拐之死
老拐死了,這是我上周回老家聽到的消息。
我不知道老拐的名字叫啥,他的二閨女王景和我是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因此推測,他應(yīng)該姓王。但我們街上的人都叫他老拐,連他的老婆也這么喊他。
老拐仿佛沒有嘴,不吸煙不喝酒,整日里忙忙碌碌的,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去干活的路上,大概脾氣有些“拐”,所以大家都叫他老拐。我從沒見過老拐和人聊天,吃飯的時候,街上的人都端著飯碗到門口吃,老拐也在,但很少說話,只是木木地聽別人說,傻傻地跟著別人笑,他表達自己的觀點的唯一方式,就是嘟囔一聲:“恁娘!”別人和他開玩笑他不惱,笑罵“恁娘!”,發(fā)火的時候,怒吼“恁娘!”
老拐原來是搬運站的工人。那個時候,汽車很少,運輸?shù)闹饕ぞ呤邱R車和板車,搬運工要負責(zé)把糧站里收來的公糧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到車上,再由馬車運送到縣城,馬車不夠的時候,就由人拉著板車送。回來的時候,再從縣城給供銷社、食品站拉來計劃供應(yīng)的商品。從鄉(xiāng)村到縣城的砂礓路上,一輛接一輛的板車排著長隊,搬運工們弓腰低頭,脖子上系著毛巾,拉著板車一點點移動,遇到順風(fēng)的時候,他們會在板車上豎起兩根竹竿,中間掛起一個床單,像船上的帆。夏天天熱,搬運工們打著赤膊,只穿短褲,小腿肚子又鼓又硬,古銅色的身板油漬漬的,汗珠子一顆顆砸到地上,瞬間消失。
搬運工們很少說話,只有遇到上坡的時候,才把身體弓得快挨到地面,嘴里嘿喲嘿喲地低聲喊著號子,只要一個人喊起來,其他人也跟著應(yīng)和,大概就是他們交流的方式了吧。
搬運工算是大集體,半個吃商品糧的,所以就沒有田地。好在老拐的老婆是農(nóng)民,分得幾畝土地,沒有搬運任務(wù)的時候,老拐就到田地干農(nóng)活。他的老婆嗓門大,似乎腦子不大靈光,但干起活來有些母夜叉的味道,生孩子也不含糊,連著給老拐生了兩個丫頭,然后肚里就沒有動靜了。把老拐氣得“恁娘!恁娘!”地罵。
等到老拐的二閨女和我一起上小學(xué)的時候,老拐也該有40歲了吧,他老婆突然挺起了大肚子,然后,給他生了個小子。街上的人都說:“老拐,你的槍是不是經(jīng)常擦?不然咋這么準(zhǔn)。”老拐就嘿嘿地笑:“恁娘!”
家里有三個孩子,房子不夠住,老拐決定再蓋一間。大冬天,在河邊上一個人踩著冰碴子和泥,混著麥糠拓坯,開春的時候,就用這些土坯蓋起了一間土屋。
后來汽車多了,搬運站撤銷了,他被轉(zhuǎn)到合作社負責(zé)廢品收購,每個月有固定的工資,家里的田種的糧食能糊住一家人的嘴,按說日子還算不錯。但老拐從來舍不得吃,麥?zhǔn)盏臅r候,連天黑夜地干活,真累,再窮的人家都要買肉,老拐不。他拿兩個咸鴨蛋,幾根黃瓜,帶幾個大饃,在田里一干就是一天。晚上回到家,呼嚕呼嚕吃幾碗青菜面條,然后嘴一抹,倒床就睡。
老拐也算老來得子,對這個兒子真是溺愛,家里活再忙,從不讓兒子下地,就一心讓兒子讀書,爭取吃商品糧。但兒子顯然不是塊讀書的料,小學(xué)二年級就開始留級,初中上完,都19歲了。老拐看著沒指望了,就給兒子說了個媳婦。兒子結(jié)婚那天,一向不喝酒的老拐喝得臉通紅,咧著大嘴看著兒子的臉笑,嘴里嘟囔著“恁娘”。
兒子成家了,老拐也退休了,專心干起了農(nóng)活。
兒子對田里的活計一點都不會,老拐就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給兒子在街上開了個百貨商店,閑下來也到店里幫著照看,教兒子如何盤貨、如何做賬、如何進貨。一來二去,店里的生意還挺紅火,蓋起了三間瓦房,兒子還買了一輛二手貨車進貨送貨。
不幸的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兒子就出了車禍死了。開始,兒媳婦還經(jīng)常帶著孫子來家吃飯,慢慢就不來了,老拐去店里,兒媳婦也冷著臉不打招呼。
老拐不管那么多,照舊下田干活,到店里帶孫子。
更不幸的是,老拐的老太婆生了一場大病,沒有錢治,老拐厚著臉皮找到兒媳婦借錢。兒媳婦給了5000塊,就再也沒有下文了。好在兩個已出嫁的閨女也湊了一些錢,總算結(jié)清了醫(yī)院的欠款。但是,出院后的老太婆從此癱瘓了。老拐只能在家里服侍,哪里也去不了。兒媳婦也不再到家里來,漸漸地就斷了來往。
5年前,我回老家過年。老拐來了,往門口板凳上一坐,不說話。多年不見,老拐背駝了,頭發(fā)全白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想是早年拉板車壞了腰和膝蓋。老拐說,他從供銷社剛退休的前幾年,還有工資,現(xiàn)在供銷社都承包給個人了,都是單干,退休人員就沒有工資了?!澳阍谑〕?,又在報社,有見識,路子廣,你得幫俺問問,可有這個理?工作了一輩子,咋到現(xiàn)在啥都沒有了?總得給俺個活頭吧。恁娘!”
后來,我才知道,老拐的老太婆癱瘓在床,自己也股骨頭壞死,田里的活是一點也不能干了,還沒有錢去醫(yī)院看病,就在街上的衛(wèi)生院買些最便宜的藥維持著,就這些錢,還是兩個閨女隔三差五送來的。
但是,我又能幫上老拐什么忙呢?
這次回老家,娘告訴我,老拐死了。去年的時候,先是老太婆死了。之后,老拐也臥床不起,閨女要把他送到醫(yī)院,老拐死活不愿,“恁娘!花那冤枉錢弄啥?”兩個閨女氣憤,就去找兒媳婦理論,還在街上大打了一架,一點用沒有,兒媳婦說:“我替你們家把孩子帶大,沒讓孩子改姓就對得起你們家了,我自己的死活誰管?我還能管別人的死活?”
兩個閨女淌著眼淚丟下些錢,走了。
據(jù)說,最后的日子,全靠街坊鄰居送點飯菜,老拐總算沒有餓著。
老拐死的時候,鄰居去幫他收殮,給他穿好壽衣,抽下布滿屎尿的床單,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在老拐的床單下,鋪滿了鈔票……
兩個閨女放聲大哭——老拐終于還是舍不得用閨女給的錢買藥看病,他想留著養(yǎng)老呢!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