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

作者簡介：柯然，男，1991年生，安徽池州人，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研究生。

一

不論你從哪個角度端詳，小村都美得那樣寧靜、舒緩。溫和地按摩著你的視神經(jīng)，并為你的呼吸打著從容的節(jié)拍；這讓我一時之間改用史鐵生先生的一句話來：在離開了喧囂的城市，還有這樣一個安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這里的小村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盡管它只不過位于皖江以南的偏隅小鎮(zhèn)（池州梅龍），但并不發(fā)達的工業(yè)曾保留了這里可貴的那望眼難及的綠蔥田野，田野里那微風(fēng)拂來綿延天際的可愛稻浪，稻浪中節(jié)奏歡快的雨點般的蛙鳴，蛙鳴中又是散落在田陌各處農(nóng)家整齊的房舍。

時光荏苒，草枯草榮。村西南的草灘不知何時被連天的野火燒盡；門前瘦塘邊的古木也不知哪年歲盡，接著又在去年或是前年的一場大風(fēng)中天葬了殘存的軀殼；還有那些爬山虎的藤又不知何時侵入了石墻開裂的身軀，或許就在明年，石墻安然躺下，化作一地高高低低的碎石群，后來就爬滿了青苔，覆滿了白雪……但也有些東西是任誰都不能改變的，它們在歲月的河底沉積至今，就像一雙雙清醒的眼睛，守望著村子幾十年的滄桑變化；亦像一矗矗未倒的紀念碑，無言地連接著遙遠的過去和遙遠的未來：譬如那早晨云縫中一瞬間照亮小村的橙黃色陽光，譬如那小徑上空輕輕飄起的潔白的蒲公英，譬如那小溪流中圓潤光亮的鵝卵石，譬如那一季的蟬鳴，再譬如那一宿的蟲聲。

遙想剛記事起這個小村的樣子，到如今過去二十多年。每當從省會合肥輾轉(zhuǎn)回到小鎮(zhèn)也差不多天快黑了，乘車上了起起伏伏顛簸不止的沙土路面后，我習(xí)慣打開旁邊的車窗：那晚風(fēng)吹打在臉上，就帶上了草木叢中被太陽炙烤時留下的味道，這是我熟悉的。

然而我熟悉的事早已慢慢消逝：那瘦塘如今干裂發(fā)臭，田間陌上已長滿荒草，一口用了幾十年的古井也漂浮著樹葉和砂石；我站著的窗前，清晨的陽光曾在門前的庭院、菜地、稻浪上鋪展開來，直照耀著田地對面那家紅磚瓦房鮮亮的墻身；可等隔壁家三層洋樓蓋起來后，便在院子里刻下正午后才會消去的陰影。是的，村里的樓房就仿佛夏季雷雨過后的地衣，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來，想把記憶中這里原本的模樣都慢慢擠出腦海。

二

奶奶14歲嫁入村子，就一輩子也沒離開這里走過多遠，到如今82歲了。用她的話來說：現(xiàn)在村子的人越走越少了，等到我們這輩人都過了輩（去世）了，你們（年輕人）也不回來了，誰還惦記著這里？在她眼中，村子也就像生養(yǎng)了一代代人，一心把孩子們送出了大山后，又開始巴巴地盼著每個相聚日子的老母親；她就那么地確信：城市給予孩子們的會遠比這大山多。

印象之中，父母親很早就離開村子去浙江打工，為著他們兒子往后的學(xué)費和家里的吃用，我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結(jié)束了一天的忙里忙外，夏季的夜里我們一般去院子里納涼；月光流淌在院子里、在邊角爬了青苔的石階和我們乘涼的竹榻上；奶奶一邊搖著芭蕉葉扇驅(qū)趕著蚊子和炎熱，一邊跟爺爺嘮著家長里短和來自別地的傳聞；有時話鋒一轉(zhuǎn)，又把那年頭有個叫李桂的夏夜苦讀，用一桶冷水浸泡雙腿來提神防蚊最后考上大學(xué)的往事對我絮叨一遍；接著又將爸爸和姑姑那年代的讀書條件和現(xiàn)今對比著侃侃而談，苦口婆心地勸誡我學(xué)習(xí)要刻苦勤勉……而我只是愜意地看著夜風(fēng)正穿過院子外的泡桐，搖了搖它的枝椏，就朝著遠方的山林的影子和閃爍的星子遠去了。

那個時候的村子像正當年，7月“雙搶”到了一年農(nóng)忙時節(jié)的最高潮，村民們互相幫忙搶著收割又搶著播種：朝露未干之時，一片安靜中就傳來了田間地上村里人遠處近處的笑談聲；烈日當空，他們那黝黑的脊背還正對著天空勞作；我將茶水送去田埂就能路過成捆的金黃稻子和三三兩兩坐在草地上稍作休息的人群；等到落日沉下來，夕陽的余暉變得火紅，燒透了遠方的地平線，田野里才漸漸換成青蛙的縱聲合唱；夜幕拉開，月輪升上來的小溪邊上，奶奶常蹲在泛著銀白的波光邊漂洗爸爸的衣裳……不知過了幾年，鄉(xiāng)親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離開這里，田地也就陸陸續(xù)續(xù)地長滿荒草和稗子。大伙兒感嘆農(nóng)種再辛苦也僅勉強維持一家大小的口糧，見那些從城里務(wù)工回來的都紛紛地蓋起了二三層樓來，鄉(xiāng)親們愿意留下來的更是越來越少了。大家錢包越來越鼓，村里樓房越蓋越多，人們索性更加不留戀這里，一過完年就匆匆離去，剩下一片空蕩蕩的新蓋好的樓房；等到他們這代人也逐漸老去，應(yīng)該就都跟隨兒女去往不同的城市吧。

奶奶和村子就一同走到了孤獨的晚年。如今沿著這條走了二十年的老路可見一間間戶門緊閉的空宅，而我那座熟悉的老房子太像落了單的羊，往日熱鬧的院子和門口，到處是發(fā)黃的泡桐葉子。奶奶也真的老了，三年前跌傷了右腿以后就再也沒走出過大門下過臺階，每逢兒女、孫子從城里回家的日子，她只是茫然地倚著桌角站起來，雙腿和嘴角微微顫動著，已經(jīng)不知道還能為我們忙些什么了。

三

奶奶這輩人是和村子相依為命的，就像奶奶和爺爺那樣的相依為命。望著村子剩下的那些房子和老人，我不愿意去想象他們將來的命運，只是無端記住了奶奶說過的話，等他們不在了的時候，那個曾經(jīng)有過的小村可能也就不在了。

可我還是不禁去想象它的以后，想象工程隊早晚要開進那片土地，規(guī)劃它以后要成為的樣子。一間間瓦房推倒后，變成一筆筆撫恤金；一棵棵老樹被鋸斷，一塊塊田地和池塘被填平；然后，一座座工廠或是商品樓漂亮的混泥土墻身就整齊排列開來，開闊的柏油路上來往著笨重的卡車，那些老樹被直接運往剛在這落成的家具廠，還有一根根煙囪如鋒利的長矛指向天空……它可以用任何的面目呈現(xiàn)：破敗的抑或是整齊的，干凈的亦或是臟亂的，無人問津的亦或是街市繁華的，也再不可能還是我一眼認出的樣子。

倘故地重游，我該怎么知道哪里是那座老房子，那里我曾坐在小板凳上聽大哥哥講了一下午的“鬼怪故事”？我該怎么知道哪里是那個老院子，那里的洗衣池旁奶奶曾清洗著剛采摘回來的白菜葉？我也許再也找不到那一排開著月季的籬笆和那棵古樹被大風(fēng)刮倒后殘留的一截樹樁；也許這古樹樁上一圈圈厚厚的年輪，就是一圈圈厚厚的電影膠片吧，在腐爛掉或是走向流水生產(chǎn)線的前一天，仍然在向往后的時代自言自語著昨天的小村。

我想有多少這樣的小村正在消失或已經(jīng)不在也許并不重要，畢竟有些事情無法令一群人去紀念而只僅僅藏匿在一些人的心底里。曾經(jīng)，它以山水田地養(yǎng)育了幾代人，又目送它的兒女遠去了都市；就像奶奶一手帶大她的兒女和孫子，卻一心希望他們可以離開自己好擺脫務(wù)農(nóng)的命運。我們終將有一天無法回去，直到再沒一個人重提那個昔日的小村，直到這個小村好像不曾有過一樣，我們也不必用再多的文字或照片去竭力證明它存在過的痕跡。你若放眼浩瀚夜空，璀璨的星光也許發(fā)自一個已經(jīng)消亡的天體，在茫茫銀河之中，它的淡去就像一粒塵埃般匆匆不見。而那些在地上的小村，它們的消失也會這樣的毫不起眼，土地上的故事卻仍在繼續(xù)上演著。

只是在哪一天夜里，在多少游子的夢中，你又依稀浮現(xiàn)，那條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