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起與放得下

藥農(nóng)

乙未年末，不忙、半閑著。丙申新年將至，親友們要我給寫個“福”字。已多年不使毛筆了，為表心愿，就寫吧。坊間傳，有個書家，一個“福字”一萬元。用錢來衡量的“?！?，可能祝愿也淡了。我的字不要錢，也不值錢，但我很用心寫，心到了，是真誠的祝愿。哪想，沒完了，寫了120幅，累壞了，就想，給自己也寫點字吧。思理大半生所感，得一聯(lián)：讀破萬卷可免俗，尋遍千峰能釋懷。先后寫了幾幅，都給人要走了；丁酉春節(jié)前，又寫了兩幅，又被人要走了；看來要待來年春節(jié)再收拾案頭，化墨鋪紙寫吧。

自己撰的聯(lián)，自己慢慢消化。

此生幾十年來，想法不少，與時倶生，但一直不變的是喜歡書。從六歲入學(xué)，五六十年來，幾乎每天都要有書相伴，只是讀過的書，不少早已破爛了，但還未讀透，未得甚解。

讀書有何用？前人說多了：什么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學(xué)而優(yōu)則仕，百無一用是書生，人生識字憂患始，人生識字糊涂始；等等，都有可能，都未必能成。但書讀多了，按古人以卷為計，讀破萬卷（相當現(xiàn)今排印的紙本三四千冊），并能真正按二千二百多年前荀子所說：“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真正讀到入骨入心，至少可以陶冶吧。腹有詩書氣自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

人一生總要做些事，如何做？

答案只有兩個字，學(xué)與問，會學(xué)會問，就有學(xué)問。

如何學(xué)？前有哲人總結(jié)了，清末民初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字：靜安）的話最經(jīng)典，語出其極品之作《人間詞話》中，不妨再贅錄：“古今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边@三段詞語原出自宋代詞人晏殊、柳永、辛棄疾吟唱人間熱戀和苦戀中的兒女情懷的詞，這靜安先生卻巧妙地引來描述治學(xué)的三種境界。他怕學(xué)界有閑話，特留文字，以表不安。但一百年來，未見過學(xué)界有對靜安先生此解有詰問者，反倒是有公論，王靜安形象地揭示了治學(xué)的根本途徑，須若戀若渴，須專心致志，須堅韌恒毅，方能入門。

王國維是以經(jīng)典詞章來解釋治學(xué)，亦太經(jīng)典了，易成高檔裝飾品。蕓蕓眾生，喜歡來點大白話，我淺析幾句：會學(xué)，即要多學(xué)、苦學(xué)，讀破萬卷，讀有字的書，讀無字的書（感悟），讀深讀透；讀不透就問，要自省自問、求問求教，刨根就底；“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我們對那些有真學(xué)問的人，常?？粗氐氖撬膶W(xué)問，但最值得敬仰的應(yīng)是他是如何學(xué)，如何問的？他治學(xué)是如何融會百家、匠心獨運的？他做事是如何百折不撓、揮灑有度的？你如果也能把這學(xué)與問兩個動詞做到家了，也會生出學(xué)問來，也會有些本事，也能做起事來拿得起。怕就怕，這學(xué)與問不認真，淺嘗輒止，不求甚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三，那當然可能是百無一用了，這根本原因其實還在于求學(xué)不用心，功夫沒到家也！

有學(xué)問，有本事，確實能拿得起，不是易事，更非一時之功，所謂：活到老，學(xué)到老，到老還有幾份未學(xué)到。

凡事極度認真，追求完美，是應(yīng)受稱贊的。但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人生誰無煩、怨、忿、憾？如果，碰上一些事與愿違，就“心有千千結(jié)”，始終揮之不去，整天“此結(jié)”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夜夜都是“東窗未白凝殘月”，那就會折騰自己、折騰家人、同事、社會。這樣的人，你若勸他，要想開點，要能放得下，沒用。

如何放得下？恐怕至少要有一個詞：胸襟。有句話說得好，廣闊無邊的是大海，比大海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廣闊的是胸懷。我不住在海邊，平生有限的幾次臨海，遙望那無盡的遠方，面對著不息的浪潮，總覺得這是一本讀不盡的天書。在海邊走走、躺躺，心里舒坦多了。還有那些未經(jīng)雕琢過的山川，確能幫人過濾塵埃、污垢，消融心中塊壘，陶冶精神情操，在大自然的萬千氣象、鬼斧神工、無窮造化面前，會使人心里清爽多了，會讓人頓覺個人很渺小。世間那些種種糾葛，要用心不揪心，心力盡到了，亦可擱置一邊，且放且行。都記得大詩人李白那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吧？可有別解？太能務(wù)實的人，要會來點浪漫，當然別過分，這李白，毛病是太貪酒，他有些醉話，不可聽，如：“將進酒，杯莫停”，“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簡直是屁話！不過，他確也有些仙氣，他“一生好作名山游”，經(jīng)常地尋訪那些“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山川。他登廬山，吟唱道：“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彼吹搅颂斓貕延^，感悟到大自然的時空無限，釀生了詩之仙品，其它，什么醉話也沒說，真是，絕了！這樣的仙詩多讀讀，能讓人消愁破悶，若能撥冗花些腳力和心思，尋訪些大山大川，恐怕人生就沒有多少不能釋懷的糾葛了，自然會將渺小有限的人生融入到大自然的無限時空中去。

約30年前，我和一年少些的同事出差，乘的是飛機，他是第一次坐。我說，你坐窗邊吧，好好看看。他坐下后，一直往窗外看，飛經(jīng)某城市時，我問，你看到了什么？他說這城市的東西太小了，什么也看不清。我說，你視力比我好，那里不是有人在吵架嗎！怎么看不到？他驚問，哪里？哪里？我說，不用看，這么大的城市，何止有幾個人在吵架？他說，那倒也是，不過想想，人啊，什么事放不下呢？我說，人啊，活在世上，要能拿得起，也要能放得下。他說，什么事都要放下！我笑道：什么話呀？那好，咱們不去辦事了，回家，就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