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一果
八百兩黃金失竊
沈陽市大東區(qū)大東路138號,沈陽造幣廠就在這個地方,以前叫沈陽六一五廠。
沈陽造幣廠始建于1896年,是一個隸屬中國印鈔造幣總公司的百年老廠。新中國成立后,沈陽造幣廠曾先后設計、生產(chǎn)了1分、2分、5分、1角、2角、5角、1元等流通硬幣,是目前我國造幣廠中生產(chǎn)過所有流通硬幣和普通紀念幣幣種的造幣廠。
20世紀60年代,六一五廠承擔一項國家交給的重大任務——冶煉從民間收集來的黃金和白銀,用來償還前蘇聯(lián)的外債和用這些硬通貨換取老百姓急需的糧食。因為這是一項保密工程,所以黃金的代稱為100號,白銀為200號。當時的六一五廠管理松散,堆積如山的銀元、銀首飾散放在車間的空地上,工人們用大鐵鍬一鏟鏟地把它們投入到煉銀爐里。成堆的黃金不是存放在金庫里,而是隨意堆放在車間用包裝箱板臨時搭建的倉庫里。那時對這些金銀的保管,靠的不是高科技的手段和嚴密的管理,而是工人階級的覺悟。
這滿地金銀,引起一個人的注意,他就是時任六一五廠生產(chǎn)科科長的關慶昌。經(jīng)過周密的安排,關慶昌下手了。
1961年3月18日是星期六,天下著小雨。這天下班后,關慶昌到了廠浴室,和浴室里所有的人都打了一遍招呼,簡單洗了一下,就匆匆穿好衣服趕回辦公室,戴上手套,拿上羊角錘,悄悄摸到空無一人的車間,撬開裝黃金的木箱子,偷走其中的兩塊。他開始想把黃金藏在自己的辦公桌里,后覺得不安全,就用繩子拴住兩塊黃金,掛在脖子上,用手托著,外面披上雨衣,趁著夜色坦然走出工廠大門。他把黃金放回家后,急忙換上衣服,幾分鐘后又出現(xiàn)在工廠俱樂部舉辦的舞會上。這位從來不跳舞的人,在舞廳里逢人就打招呼。他的整個作案過程不超過20分鐘,然后又出現(xiàn)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晚上9點半舞會結束,關慶昌回家后沒有休息,為了掩蓋犯罪痕跡,他讓媳婦黃淑珍連夜把作案穿的棉鞋換了鞋底。關慶昌的媳婦黃淑珍也是六一五廠的職工,在電解車間工作。第二天上班時,關慶昌仍然穿著同一雙鞋,只是鞋底已被偷梁換柱了。
八百兩黃金,就這樣從工廠的高墻里,神不知、鬼不覺地轉(zhuǎn)移到了關慶昌家中。
3月20日,星期一,發(fā)現(xiàn)黃金被盜,整個六一五廠上空如同爆響了一個炸雷,驚動了遼寧,驚動了中央。各級公安機關齊聚六一五廠,積極破案。專案組很快達成共識,這是內(nèi)盜,作案人就在廠子里。
破案的聲勢造得很大,公安局的一位領導聲稱要在一個星期破案。他的邏輯是,一天過一百人,這千八百人的工廠,一個星期也過完了。根據(jù)這個思路,每一個公安人員負責十余名工人,采取背靠背的方法,互相檢舉,互相揭發(fā)。工人都需要一一按手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布鞋腳印和判斷為作案工具的羊角錘,被列為重點線索。因此,職工穿的布鞋和家里的羊角錘都被勒令上繳,一筐筐的布鞋、上千把羊角錘被送到工廠里。六一五廠人人自危,上至廠長,下至一般工人,都成了懷疑對象。人們知道,和這個案子沾上邊,就是掉腦袋的事情。
此時的關慶昌也沒有得到安寧。八百兩黃金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一開始,他把黃金藏在廚房的煙道里。但那時的居住條件差,兩家共用一個廚房,況且,他與鄰居的關系非常緊張,尤其是鄰居家的那個女戶主,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兩家人經(jīng)常為一點小事吵得不可開交。把黃金放在這個人的眼皮底下,稍微有一點兒閃失,那就非同小可了。后來,關慶昌又把金子搬出來,鋸成四塊,用木板包上,墊了炕柜。關慶昌把自己偷金子的事悄悄告訴了老父親,老人嚇得心驚肉跳,本來身體硬朗,可是沒到一年就憂郁而死。關慶昌心里清楚,老父親是被金子嚇死的。
金子并沒有給關慶昌帶來幸福,相反,從他盜得兩塊金錠那日起,他就把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恐懼之中。關慶昌盜出的黃金是高純度的,遠非民間的黃金可比,這么高純度的金子是無法出手的,在造幣廠工作多年的關慶昌懂得這個道理。為了降低純度,他弄了不少化學試劑和盆盆罐罐,想自己熔煉金子,降低黃金的純度。他一折騰,讓那位與他不和的鄰居起了疑心,那位鄰居就向有關部門反映了情況。遺憾的是,當時并沒有重視這條重要的線索,以為是鄰居間的糾紛,惡意報復。而當時的關慶昌是工廠里的“紅人”,在以階級劃線的年代,是非是以走紅不走紅來界定的,關慶昌躲過一劫。
但此事還是把關慶昌嚇了一跳,他決定離開這個鄰居。在20世紀60年代,能住上“兩水兩氣”樓房的人是極少數(shù)的,關慶昌卻要求調(diào)房,從樓房調(diào)到?jīng)]有“兩水兩氣”的平房去。當然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共產(chǎn)黨員要把方便讓給別人?!?/p>
關慶昌搬到了平房里,為了掩人耳目,他加高了院墻,又在不大的院子里栽了一棵樹,整日大門緊閉。甚至連兒子結婚時,門口的大紅喜字也不敢貼。別人問起,他說是舉辦了一個“革命化的婚禮”。
八百兩黃金被盜轟動全國,公安機關全力破案。但當時法治不健全,科技手段落后,又是大講階級斗爭的年代,因此偵破工作不是依法辦案,而是采取一種群眾運動的方式,表面轟轟烈烈,實際上卻背離了科學性,結果是案子沒破,卻使無辜群眾受到傷害。
荒唐的破案
最先被懷疑的是六一五廠金銀產(chǎn)品包裝組組長郭家惠。星期一,他一上班,青年工人高興貴就緊張地跑到郭家惠跟前,嘴唇哆嗦著說:“100號產(chǎn)品被盜了?!惫一輲缀鯂樀冒c倒在地。他腳步踉蹌著跑到現(xiàn)場,看到裝黃金的木箱鐵絲被剪斷,前蓋被撬開三寸寬的口子,包黃金的綠色包裝紙和墊箱子的稻殼散落一地。箱子里兩塊黃金不見了。事關重大,他急忙向廠里報告。
從他報案時起,他的厄運就開始了。因為他是黃金的保管者,當然成了第一個被懷疑對象。他來報案就被扣住,受到了嚴厲的審訊:“金子哪里去了?老實說!”郭家惠感到天大的冤枉,他要知道金子哪里去了,還會來報案嗎?解釋、辯白都顯得蒼白無力。不但他,連第一個發(fā)現(xiàn)黃金丟失的高興貴,也成了懷疑對象。這師徒倆成了難兄難弟,他們很快被關在一起,每天有軍人看守。
他們兩個本來都是老實工人,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兩個人每天只是面對面哭泣,睡不著覺,吃不下飯,還被逼著天天交代問題。沒有的事他們沒法承認。他們就這樣被關押了三個月,最后的結論是交代問題不老實。郭家惠的包裝組組長職務被撤掉,預備黨員資格被取消。以后,他們倆一直背著偷盜黃金的黑鍋,19年沒有抬起頭來。
不僅是和黃金直接有關聯(lián)的人受到懷疑,其他工人也被這種狂風暴雨般的破案方式所牽連,有的工人看見六一五廠的廠門,腿就開始發(fā)抖,工人們的心態(tài)都被扭曲了。
有一位叫賈清吉的老工人,他很早入廠,后因表現(xiàn)積極被抽調(diào)到護廠隊,天天背著大槍在廠區(qū)巡邏,并抓獲過幾個偷瓜拽棗的小偷,曾被評為沈陽治安勞模。當了多年的護廠隊員,職業(yè)的敏感性使他意識到散亂堆放的白銀、黃金早晚要發(fā)生問題。賈清吉這個人很直,幾次在公眾場合說過:“這金子不放庫里,早晚要出事?!彼倪@番話,自然被舉報上去。按照當時的思維,他怎么知道要出事?是不是他早就有預謀?此外,在大家的印象中,他膽子大,體格好,情況熟。理所當然的,他就成了突破對象。賈清吉被當成重點,在廠里大會小會批斗、無休止被審問。審了幾個月,沒有什么結果,最終在賈清吉的檔案里寫上了“100號產(chǎn)品案件重大嫌疑分子”,以后他被發(fā)配到“三線”(當時在偏遠地區(qū)的備戰(zhàn)工程),每次有了政治運動,他都首當其沖。
在那個以階段斗爭為綱的年代,人們的觀念被牢牢禁錮。誰敢偷八百兩黃金?專案組在工人和干部中間沒有揪出黃金大盜,自然想到了階級敵人,斷定是階級敵人在搞破壞。第一批重點嫌疑目標就是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專案組把所有的五類分子統(tǒng)統(tǒng)審查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線索,又把一批“走資派”列為重點嫌疑目標,一一審查。折騰了一百多人,案子也沒破。
受牽連的不僅有本廠的職工,還有些外來工人。有位叫李春生的,因為在城市吃不飽,在農(nóng)村找點吃的相對容易些,為了吃飽飯,案發(fā)后不久他就辭職回老家了。此時回家,自然引起了懷疑。是否帶著黃金跑回老家去了?專案組馬上派人追到他的老家,這位不合時宜回家去的工人被打殘了。
當時六一五工廠的廠長叫李榆,是一位抗日老戰(zhàn)士。他被懷疑后,開始只是到他家里翻了翻柜子,看看有沒有羊角錘之類的東西。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他被關進牛棚,受盡拷打,逼他交出金子。這位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多次帶著黃金到敵占區(qū)為部隊購買物品而分文不占的人,如今卻成了八百兩黃金的盜竊犯。這種委屈難以承受,他曾沖出牛棚,跳進一輛吉普車,高喊著要回到“抗戰(zhàn)前線”去。這當然是他受到強烈刺激,出現(xiàn)了幻覺。而更有幻覺的是專案組的個別人。他們推斷,李榆可能把金子藏在已過世的母親的棺材里了,于是這些人就跑到東陵,把李榆母親的墳掘了,將棺木打開,可里面沒有金子,只有枯骨。
更離奇的是李榆家有個保姆,早在1959年就返鄉(xiāng)回家了。黃金案發(fā)生在她離開的兩年以后,但有人認定保姆就是李榆的“特務上司”,八百兩黃金作為特務經(jīng)費被送到保姆那里去了。于是他們又“辛辛苦苦”地去追查這位保姆,可憐一個無辜的鄉(xiāng)下女子,被斗得死去活來。
這種殘酷的斗爭和不間斷斗爭所制造出的恐怖氣氛,使得人人自危。有一位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的老兵,在一次斗爭會上,受不了這種刺激,自己沖上臺去,主動承認說:“這金子是我偷的?!钡@位老兵在廠里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在朝鮮戰(zhàn)場又受了傷,落了殘疾,連專案組的人也不相信,只好不了了之。
真相大白
1980年3月,國家提高金銀收購價格,這消息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把關慶昌緊緊地吸住。他算了一下,那800兩黃金,能變賣36萬元錢。那塊6斤重的金條就值4萬多元錢,發(fā)大財?shù)臋C會到了。他和老婆黃淑珍專門到銀行營業(yè)部觀察收購金銀情況,發(fā)現(xiàn)賣金銀不必帶任何證件,認金不認人。關慶昌興奮地對老婆說:“是時候了!”
4月15日,關慶昌和老婆早早地起床。關慶昌把3斤多重的金子包起來,纏在老婆腰上。這塊金子是關慶昌從那6斤重的金塊上剁下來的。黃淑珍趕到了中國人民銀行沈陽分行中華路營業(yè)部,上午9點多鐘,她心驚膽戰(zhàn)地把金塊送進七號窗口。
關慶昌一早對單位領導說親屬得了重病,請假去醫(yī)院看望。此時他正悄悄坐在營業(yè)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緊盯著得了“重病”的老婆的一舉一動。過了一會兒,銀行營業(yè)員管鳳昆對黃淑珍說:“你這塊金子值2.3萬多元,錢不少啊,在銀行儲蓄吧!”
黃淑珍把這些錢分別用6個姓名辦了定期和活期存款,又領出65元錢的現(xiàn)金,揣進兜里。
這時,銀行保衛(wèi)干事劉國臣走了過來,熱情地請黃淑珍進辦公室喝杯水,休息一下。銀行營業(yè)員夏玉環(huán)也面帶微笑地對黃淑珍說:“為了保證您的安全,我們銀行過一會兒開車送您回家?!秉S淑珍不知是計,高高興興進了休息室。
關慶昌眼見老婆錢財?shù)绞郑y行工作人員還把老婆當作對金融事業(yè)有貢獻的人物熱情招待,他感覺石頭落了地,得意洋洋地離開了營業(yè)部。
關慶昌高興得太早了。就在他回工廠的路上,沈陽市公安局和平分局副局長李廣軍接到營業(yè)部的電話,立即帶領3名公安干警趕了過來,嚴厲盤問黃淑珍這種高成色工業(yè)用黃金的來源。黃淑珍嚇得面如土色,支支吾吾,實在瞞不住了,只得交代了犯罪事實……
李廣軍當機立斷,與六一五廠取得聯(lián)系,驅(qū)車來到廠里。
當天下午5點多鐘,關慶昌正在廠俱樂部參加黨員大會,心里想著老婆此時應當在家里做好了可口飯菜,等他回家慶祝一下。他不知道,在幾個小時之前,他已經(jīng)被公安局和廠里安排的保衛(wèi)人員,牢牢地盯住了。工廠保衛(wèi)科長拍拍關慶昌的肩膀,請他到廠部會議室去一趟。關慶昌沒有猶豫,跟隨保衛(wèi)科長來到了會議室。
推開會議室的大門,看見威武的公安干警等候在那里,關慶昌立刻明白了,一切全完了!黃金夢破滅了!關慶昌癱倒在地。與此同時,李廣軍派出公安干警對關慶昌的家進行搜查,從衣箱底下墊箱子的兩個大匣子中搜出全部金塊,人贓俱獲,19年的黃金大案,終于告破!
破案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六一五廠沸騰了。19年來,黃金大案壓得六一五廠的職工喘不過氣來,不間斷的運動,搞得每一個人都成了犯罪嫌疑人,在六一五廠幾乎到了“談金色變”的程度?,F(xiàn)在一切終于水落石出了,那塊壓在每一個人心頭上19年的大石頭終于被卸下來了。六一五廠一片歡騰,工人們?nèi)缤^節(jié)一般,家家戶戶買肉打酒,暢飲慶賀,工廠附近商店里的酒被搶購一空,很多人喝得酩酊大醉。
李榆的妻子得知消息,小跑著回家報信兒。門鎖著,她給要返校的兒子用粉筆在門前水泥地上寫了幾行大字:“100號案子破了,盜竊分子是關慶昌。你留在家里別走,我去打酒慶祝!”
賈清吉正在北京,他聽到了破案消息,聽說作案者是關慶昌,賈清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怕聽錯了,往沈陽打電話核實,回答是關慶昌,沒錯。賈清吉怔了,傻了,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高舉過頭,大喊著:“今天我請客!誰也不許走!”
1980年6月4日,六一五廠召開了隆重的平反大會,幾十名因黃金大案而遭受迫害的人,從各地趕來,恢復了名譽。他們除了喜悅外,望著彼此已兩鬢斑白的頭發(fā),另有一番感嘆:“人生有幾個19年?。 ?/p>
關慶昌隨后被法院判處死刑。但20世紀80年代中國已經(jīng)步入了法治社會,根據(jù)當時法律,盜竊罪沒有死刑,關慶昌據(jù)此提起上訴。雖然關慶昌罪大惡極,但最后改判為無期徒刑。關慶昌有幸步入法治社會,否則在19年前,他必死無疑。
關慶昌在監(jiān)獄改造得很好,以后又被減刑,服刑不久就出獄了。剛出獄時,他推著小車在街頭賣牛奶,艱難謀生。后來年事漸高,行動不便,就靠兒子接濟生活。20世紀90年代,人們在沈陽市大東區(qū)小河沿公園晨練的人群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關慶昌的身影。也許關慶昌在朝陽下,面對清澈的河水和岸邊婀娜的柳枝,能體味到這種安寧的可貴。垂暮之年面對這種難得的安寧,想想當年為八百兩黃金費盡心機,受盡煎熬,這黃金真的是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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