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下了夜班,麻醉科醫(yī)生曲音音換下白大褂,提起吉他盒,她的另一個身份是樂隊主唱。與此同時,從分散在北京各處的三甲醫(yī)院里,幾個提著手風琴、電子琴、長笛的身影也匆匆匯向同一地點。他們趕著去排練,樂隊叫做“青光眼Glaucoma”,由9名醫(yī)療工作者組成,其中8名畢業(yè)于北京大學醫(yī)學部。
樂隊成立3年,發(fā)布了11首歌曲?!扒喙庋蹣逢牎钡那肯褚槐踞t(yī)療手冊,所有歌都以病癥命名,他們唱過《青光眼》《漸凍人》,還寫過《良性前列腺增生》和《腰椎間盤突出癥》。“愛情已經被唱了無數次,青光眼還是第一次被唱吧?!蹦[瘤科大夫兼樂隊鼓手吳舟橋說。
近日,“青光眼樂隊”的照片和mv在網絡上流傳。成員們穿著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胸袋里插滿筆;同時懷抱吉他,或拿著爵士鼓鼓槌?!搬t(yī)療背景讓我們不滿足于談情說愛的靡靡之音。有一種民謠,叫做科普小清新?!睒逢牭亩拱旰喗閷懙?。
為了一個鼠標墊,配了一臺電腦
排練前一天,樂隊的幾名成員在醫(yī)院改醫(yī)囑改到凌晨三四點。
主唱曲音音每天7點出現在手術室,下班和入睡比常人推后四個小時,“每天都這樣”。每10天值一個24小時的夜班,電話鈴響起,她需要提著急救箱在五分鐘內趕到醫(yī)院的任何地方。
第二天,他們提著樂器行頭,集合到腫瘤科大夫兼樂隊鼓手吳舟橋家排練,“都是下了夜班來的?!毙膬瓤漆t(yī)生曹軻說,他是樂隊的手風琴兼貝斯手。排練總在吳舟橋家,因為他家“客廳比較大,主要是不花錢”。樂隊往往湊不齊所有人,四五個人加幾件樂器一臺電腦,就是演播室。
他們正討論新歌《花臂小丸子》的和聲,這首歌講免疫系統的“自然殺傷細胞”。這種細胞外形像一個個猙獰的小丸子,用來抵御細菌和病毒入侵人體。曲音音在歌里把它們比作“文個大花臂,吃著多芒小丸子”的黑社會大哥,“每一天都是沖鋒殺敵/每天都在打打殺殺”。
這些醫(yī)生是2005屆北京大學醫(yī)學部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的同班同學。因為“學號比較近”,實習時8個人“被迫去同一個科室輪轉”,“被迫住得很近”,最后“被迫在一塊兒玩”,從上學一直玩到上班?!拔覀兪窍韧娴揭粔K兒,才有了樂隊。”吳舟橋說。
2014年,劉婧開車載大家春游,車上了六環(huán)路,出錯了口,一直開到郊外的龍泉寺。在龍泉寺背后的鳳凰嶺歇腳唱歌,擅長k歌而被叫做“中華曲庫”的曲音音突然說:“我們成立個樂隊吧?!薄芭??!薄肮!薄昂呛??!薄翱梢?。”其他人分別表態(tài)。
大家覺得是個玩笑。曲音音初中學過吉他,“之后再也沒有彈過”;劉婧電子琴考出八級,還是小學時的成績;曹軻學過六七年手風琴,大家的水平僅此而已。樂隊僅有的樂器是劉婧的尤克里里,大家說這“就像有個鼠標墊就想配一臺電腦一樣”。
兩周后,曲音音“突然被藝術擊中”,在家寫下樂隊第一首歌《青光眼》,和著劉婧的尤克里里彈出了一段旋律,還用手機錄了下來?!澳阏f你眼脹眼痛/你的眼前有彩虹/你說你視力有點兒減退/還有偏頭痛……眼壓那么高/房角全閉了/快快把那眼壓降/眼科中心找專家?!?/p>
作為麻醉醫(yī)生,每天手術前曲音音都要照例詢問病人“有沒有青光眼病史?”青光眼病人一些藥物不能用。這種眼病來勢洶洶,眼壓急速升高,眼前出現彩虹光暈,可能致盲且不可逆?!斑@個病給我震撼很大,好像一個意象,代表一種蓄勢待發(fā)即將噴薄而出的反抗精神和逐漸惡化的宿命感?!焙髞?,曲音音把這句話寫進豆瓣小組的樂隊介紹中。
這段不到兩分鐘的《青光眼》被發(fā)到微信群,大家聽完,“哎喲,還可以”,頓時覺得“此事大有可為”,樂隊因此被正式命名為“青光眼”。工作繁忙,總湊不出共同時間,“誰有空就被納入了,沒空又換個人”,不會樂器也可以來伴舞,甚至還可以邀請家屬來打非洲鼓。于是,樂隊擴招到9個人。
曲音音花四千塊在新街口買了把吉他,曹軻買了一架七千塊的手風琴,吳舟橋準備了三種鼓,樂隊配齊了手鈴、沙錘,還買了音響、聲卡和麥克風。錄音設備從手機升級到分音軌用電腦錄音。
這首《青光眼》被“沒抱太大希望”地傳上豆瓣,竟然通過了審核。春游、寫歌、正式命名,“青光眼樂隊”的成立不超過一個月,不過樂隊成員挺以此自豪,“我們號稱‘中國醫(yī)學知識儲備量最大的樂隊?!眳侵蹣蛘f。
用歌做科普
錄一首歌需要半天,風琴手曹軻感嘆“湊這半天都很難”。樂隊打算錄一首說唱風格的歌曲,說了三個月,還沒時間。
每個下班的晚上,這群醫(yī)生都感到“困,惡心,累還睡不著”。曲音音沒有辦公桌,只在更衣室有個衣柜,因為麻醉醫(yī)生“主戰(zhàn)場在手術室”,根本沒空坐下來。換上藍綠色的“刷手服”進手術室,這臺手術可能持續(xù)十幾二十小時,也可能二十分鐘,但可能要連做十臺。
為了多睡一點覺,吳舟橋租住在醫(yī)院附近,他平均每晚能睡足五六個小時,比多數腫瘤科醫(yī)生都多。遇到連軸工作36小時以上,他就在手術間隙找個沙發(fā)打瞌睡,有時連口罩都不摘?!坝袡C會就睡。”心外科大夫曹軻說,“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不轟我就能睡?!?/p>
吳舟橋描述泡在病房和手術室的生活是“簡單甚至有點重復的,就像在搬磚,但是每天搬的磚都不一樣?!弊鍪中g的時候,他們也有說有笑,在手術室放歌,這能幫助主刀醫(yī)生專注手術。有的心外科大夫喜歡放古典音樂,有人總單曲循環(huán)《大悲咒》,汪峰周杰倫李宗盛輪著聽,甚至還有醫(yī)生愛放“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
當醫(yī)生們搖身一變成了“青光眼樂隊”樂手,這些經歷成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來源,“所有靈感都來自工作?!鼻粢粽f。
曲音音遇到過一個中年人,一天起床后突然發(fā)現自己沒法抬手梳頭,送醫(yī)院被診斷為“漸凍人癥”。他的意識完全清醒,只能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被困在身體里,直到呼吸衰竭。曲音音寫了一首歌詞《漸凍人》:“天慢慢暗了/卻依然清醒著/天慢慢亮了/卻沒有辦法唱歌/控制不住的是雙手還有未來?!?
寫完歌要編曲,樂隊發(fā)現“全是困難”,9個人里“沒一個有編曲的概念”。
他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在谷歌和YouTube上輸入“怎么寫一段獨奏?”“怎么加混響?”竟然搜出一大堆手把手教寫歌的視頻。劉婧還買了一本《如何編寫鋼琴伴奏》自學鍵盤。大家終于搞懂了在一支旋律里,鼓、吉他、鍵盤和貝斯如何互相配合,也學會用音樂制作軟件將每件樂器獨奏分音軌錄好,最后混音?!斑@都需要現場磨合,玩樂隊最有意思的部分可能就在這兒?!眳侵蹣蛘f。
幾首歌下來,“青光眼樂隊”的歌不僅有了用醫(yī)生口吻講解病情的《青光眼》,抒情描繪漸凍人心路的《漸凍人》,甚至還有模仿兩名前列腺增生患者口吻發(fā)生的有趣對話。
“老張最近有點尿頻還總是起夜/等等等等像等過了一個世紀/自己很努力卻還是斷斷續(xù)續(xù)淅淅瀝瀝/沒逆風卻還是沾濕了鞋。”也有同樣困擾的老王告訴他:“聽我句勸兄弟/良性前列腺增生最值得懷疑/我們都覺得自己的身體不讓小伙子/但是前列腺他最誠實?!?/p>
劉婧特別喜歡開頭這兩段對話,“很形象”,老王和老張是她認識的患者,她把他們的故事告訴曲音音,沒想到被寫成了歌。吳舟橋建議在歌曲前奏加入斷斷續(xù)續(xù)的滴水聲,象征前列腺增生患者的患病狀態(tài),“可能有尿意,排尿不暢,甚至有的時候是滴的。”
在歌曲后半段,老張去看了醫(yī)生,“摸摸摸摸醫(yī)生說這叫DRE/還抽了一管血還有其他疾病要鑒別/這化驗叫PSA”,可以吃藥緩解,要是嚴重“那就做個小手術叫做TURP”。吳舟橋甚至想錄一段自己浴室的花灑聲放在歌曲結尾,“那個水聲混響特別好”,表示藥到病除,排尿通暢。
有了《良性前列腺增生》的經驗,樂隊又解鎖了一項新創(chuàng)意——錄制身邊的聲音,插進音樂里。一首描述宮外孕的歌《宮外風云》,前奏有平穩(wěn)緩慢的“滴滴滴”儀器聲,這是曲音音下班后找一臺空監(jiān)護儀錄下的。
這首歌以精子的口吻講了一個愛情悲劇,如何和卵子牽手成功,一路遷徙,在輸卵管安家落戶,然而“他們說這環(huán)境太壞/我們到不了美好的未來/他們說破裂是結果/我們改不了血色的無奈”,于是只能被一場手術一拆兩散。而歌里“滴滴滴”的監(jiān)護儀聲表示這位宮外孕的患者經過手術,已經脫離危險,狀況良好。
為了注解這些歌,“青光眼樂隊”在歌曲發(fā)布后,都會給每首歌的病癥配一篇科普文章?!案枋橇髁康娜肟凇!眳侵蹣蛘f,作為腫瘤科醫(yī)生的他,從2010年起在松鼠科學會和果殼網寫醫(yī)療科普文章?!案枨苊黠@比文字科普效果好,傳播面遠遠大于文字。”而樂隊希望能夠通過一首有意思的歌,把更多讀者拽進來看醫(yī)療科普。
2016年8月底,吳舟橋突然興起,在微信群里提議第二天去北海劃船,給新歌《腰椎間盤突出癥》拍mv?!按蠹叶颊f好”,結果第二天只有曲音音和劉婧兩個人提著尤克里里去了。三個脫下白大褂的醫(yī)生租了一艘游船,彈琴唱歌,用手機錄了一段視頻,后期加上一些搞笑特效。
這段mv傳上網,一下子點擊過萬。青光眼樂隊之前發(fā)布的歌,每首歌點擊量三五百,有的評論區(qū)甚至沒有一條留言。網絡關注加上媒體報道,“砰一下就炸開了”,如今,這首mv的點擊量已達73.1萬。
“一點點企圖心”
連醫(yī)院同事的微信朋友圈里也流傳起幾個大夫穿白大褂演奏樂器的照片。
在走廊偶遇,同事們問曲音音:“船上唱歌的是你嗎?”有醫(yī)生說下次手術要公放“青光眼樂隊”的歌。猝不及防的關注讓樂隊成員有點意外:“我們成立樂隊已經3年了,寫歌頻率也一樣,每天干的事也一樣?!鼻粢粽f。
樂隊3年里有過6次現場表演。在果殼網“萬有青年燴”的現場,吳舟橋“排練得辛辛苦苦,上去第一個音符就錯了”。參加菠蘿科學獎頒獎,曲音音只記得“燈光特別亮”,眼前一片白,手里的尤克里里電音不出聲。每次現場表演都有紕漏,他們安慰自己:“這才是現場的魅力。我們的口號是,永遠年輕,永遠車禍現場。”
有不少娛樂節(jié)目也找上了門。《天天向上》《中國好聲音》《出彩中國人》,“各種聽過沒聽過的綜藝?!鼻喙庋蹣逢牰紱]有參加,他們或者忙得三周后才看到邀請,或者通通謝絕,“因為沒意義。”曲音音說。
吳舟橋說:“我們不是藝人,也不想成為藝人。”一開始大家既沒想做音樂,也沒想做科普,就是為了玩,而“不寫跟醫(yī)學無關的歌只是因為不好玩”,玩出關注度后,他們決定表達一些真正想說的東西。
他們也有醫(yī)生常有的無力感。
在心外科,曹軻一個月值四個班,平均一班至少有一名患者死亡。送來的年輕人突然心梗猝死,或者支架放好三天后突然心臟破裂,“好多人接受不了”。他曾見過一個病人,淋巴瘤十八年,病治不好也不致命,每天便血出不了院,最后自己割開大動脈自殺,“大夫也很痛苦”。
而腫瘤科醫(yī)生吳舟橋最難熬的時刻是病人臨終前。一個四十歲的胃癌中末期病人,全身多發(fā)轉移。吳舟橋跟家屬談話,詢問“壽衣有沒有準備”,家屬拿出一套警服,說“他是警察”。吳舟橋“掉頭就往病房外頭走,受不了”,這是他第一次在跟家屬談臨終問題時情緒崩潰。他甚至還去網上搜索了這位患者,發(fā)現他“就是北京一個特別普通的民警”。
風濕免疫科大夫劉婧甚至因此轉行。一些病癥幾乎沒有完全治愈的可能,只能把療效提高一點,“無力感更大”。當了幾年醫(yī)生,她轉行做制藥,她興奮地說起一種剛研發(fā)出來的丙型肝炎新藥,能把這種疾病的治愈度從50%-70%提高到99%?!叭プ鲋扑幮袠I(yè)可能給醫(yī)學帶來一些新的希望?!?/p>
于是,“青光眼樂隊”在剛開始的“玩”里加入了一點點“企圖心”,他們希望在把聽眾拽進來看科普常識時,再灌輸一點點價值觀?!跋Mo大家的感覺是,疾病沒有那么可怕,人可以跟它和平地共處一輩子。不管治沒治好,都有一個好心態(tài),接受醫(yī)學的局限性。”曲音音說。
他們寫過一首關于癌癥的歌《cancer巨蟹座》。腫瘤科大夫吳舟橋見過不少心情抑郁的患者,“得了癌癥都開始唱《夕陽紅》,以為生命走到終點?!边@首歌在“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后又接了大段溫馨意象,“讓我們享受春天的鶯歌燕舞,夏日的美妙夜晚,秋天的黃葉飄落,冬天看雪花飄在院子”。青光眼樂隊想以此暗示,癌癥只是某個生命階段,接下來還能陪伴家人一起度過許多個春夏秋冬。吳舟橋在腫瘤科辦公室放這首歌,不少同事聽得“淚流滿面”。
今年年初,“青光眼樂隊”申請到北京市科學技術委員會的科普經費,他們打算用這16萬給5首歌拍mv,給五種常見疾病科普:甲亢、青光眼、急性前列腺增生、宮外孕和精神分裂。
《宮外風云》,他們覺得子宮令人聯想到故宮,于是下了夜班不睡覺,直接跑去故宮,“我們還有兩個機位”,用一個手機和一個gopro運動相機拍完了整個視頻。他們決定去重慶拍《精神分裂》,“因為這是個魔幻的城市,特別立體,有很多霧”,在他們的想象中,也許精分患者眼中的世界就是這樣一個折疊起來的世界。
盡管“幾首歌也不可能教給聽眾多少知識”,青光眼樂隊說,他們希望觀眾聽完歌,能知道得了什么病該求助誰,而不是“看電線桿上的小廣告,找莆田醫(yī)院或是搜百度”。
樂隊接下來“沒有計劃”,曲音音說:“隨心所欲,順其自然。”“???應該是搞科普吧?”吳舟橋詢問。“還是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