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密碼

● 彭愫英

古道密碼

● 彭愫英

雪紛紛揚揚下了兩天兩夜，當(dāng)老天停止了往大地篩面粉的動作，蘭坪縣城早已銀裝素裹。雪邦山主峰在晨曦中顯得圣潔無比，恬夢似醒未醒，頭頂上淡淡的霧氣就像它呼出的熱氣。沘江河沉寂，村莊被嚴(yán)寒凍住，不見早起人。踩著雪往鹽路山而去，“嘰嘎嘰嘎”，腳底下的聲音格外響。公路通到來龍村背后，再往上走是人馬驛道。古驛道在鹽路山的山脊上蜿蜒，隱沒在大山深處。

雪邦山是云嶺山脈支脈之一，是大理州劍川縣上蘭壩、馬登壩與怒江州蘭坪縣金頂壩的分界山，滇西北各族人民從拉井販運食鹽到劍川，必經(jīng)雪邦山，固而又名“鹽路山”。走上人馬驛道，回頭望來時路，金色的陽光灑在對面峰巒上，峰巒沿著山谷走勢向著南北方向波涌，沒有盡頭，雪線漫漫，大地披上白色披肩。鹽路山上，雪沉甸甸地壓彎了樹，零散的彝族人家住屋就像霧凇一樣，屋門前清掃出一段路，還有從雪窩子里頑強鉆出來一縷炊煙,提醒人：雪世界里有人家。溪流被雪封凍歌聲，雪被厚得令石頭不堪重負(fù)，冰凌倒懸石縫間，幫助石頭在雪被里從容呼吸。腳印零亂，隨著驛道往山峰上升去，漸高漸少，直至全無。

放目號稱“滇省眾山之祖”的雪邦山，海拔四千多米的雪邦山主峰銀裝素裹，宛如圣潔的少女向我們招手。古鹽道到雪邦山主峰之間是一處斜緩而上的高崗，處在風(fēng)口的雪被吹落到低凹處，露出黑色矮狀杜鵑叢。高崗平緩處，枯草從雪下露出腦袋，幾匹馬悠閑吃草。馬的顏色有黑有紅，在一地雪色里，在巍峨雪峰陪襯下，給人說不出的美感。我們想親近雪邦山主峰，離開古驛道，向著眼前高聳的雪山走去。眼看著很近的路，走進(jìn)去卻是遙遠(yuǎn)。越接近高聳的雪山，風(fēng)越大，刺骨寒冷，穿著再厚實，也抗不住直往骨頭里鉆的冷。我瞇縫著眼，硬著頭皮往前走，想起朋友曾跟我描述，雪邦山的山皺褶間是懸崖，上面覆蓋著厚厚的杜鵑，攀登時不注意，若踩在杜鵑上，容易掉入懸崖里。我注意著杜鵑叢，小心翼翼避開看不見的陷阱。雪把雪邦山主峰打扮得清純秀麗，宛如白雪公主，讓人發(fā)自心底憐惜。走著走著，我全然忘記了朋友描述的危險，只有一個信念，親近雪峰。越接近雪峰，路變得陡峭而壁立，風(fēng)大得令人立腳不穩(wěn)，幾乎滾落懸崖，無奈之下，我只好招呼同伴返回古驛道。

我們往鹽路山埡口走去，雪地上有著清晰的動物腳印。破雪前行，徒步變得艱難。路邊有幾棵叫火棘的灌木，虬枝頂著雪，但見雪中殘留一兩顆火紅的果實。夏末，我走過鹽路山，對這個怒江通往內(nèi)地的馬幫路，印象較深的除彝族馬幫外，就是通向埡口的這幾棵火棘。雪中隱藏的火棘果屈指可數(shù)，紅辣辣地溫暖雪地里前行的心，想起火棘果是“救兵糧”一說，對嚴(yán)寒中的這一點火紅的果實充滿敬畏。

接近埡口，雪厚得難以落腳。我們一個踩著一個的腳印，艱難地走向埡口。雪窩子沒過膝蓋。終于到了埡口，但見雪茫茫，倒坍的救命房埋在雪里，露出黑色石頭。人馬驛道深埋在雪下面，難以破雪前行，同行者只好拉著埡口高處的灌木，在灌木間艱難行走。一不小心，我掉落到埡口低凹處，雪深到腰間，幸好同行者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高坎處。我們到山神廟前，不由都松了口氣，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山神廟簡陋之極，木板搭建成小房子,供奉著山神。處在雪世界里的山神廟，讓我倍感虔敬的可貴。有時，虔敬不必要儀式，不在乎有多講究有多排場，只要心靈潔凈即可。

站在山神廟前，俯瞰對面救命房，很想到那兒去，雪太深無法過去。雪再大，也難以把大地的色彩覆蓋嚴(yán)實，一地白色里，漏出點點滴滴紅、黃色。古驛道深埋在雪下，人無法強行通過，我們打算經(jīng)救命房到馬登的計劃難以實現(xiàn)。

拉井出產(chǎn)的鹽分大鍋底、小鍋底、水鹽三種，其中水鹽是最好的鹽，顏色素凈，呈桃花色，鹽質(zhì)硬，大鍋底和小鍋底屬于大鹽，鹽質(zhì)有點軟，沒有水鹽有價。出鹽路山，馬幫一路走一路出售大鍋底、小鍋底鹽，隨行隨賣，水鹽一般要馱到麗江或麗江以外才賣，越往茶馬古道深處走去水鹽越有價錢。麗江的永勝、華坪一帶的人最喜歡水鹽，當(dāng)蘸水吃。一般一匹馬最多馱一百二十斤鹽巴，得力的馬馱得最多也不超過一百五十斤鹽巴。從拉井出發(fā)到達(dá)金頂，過鹽路山到劍川出售鹽巴，往返一趟，一匹馬至少賺錢八九塊，有時十多塊。馬幫返回家時，都不會空著馱子，往往馱著大米、蠶豆、酒、紅糖、蓮藕等，除家里需要外，在蘭坪出售。

坐在山神廟前，情不自禁梳理從拉井輻射出去的幾條重要的鹽馬古道。從拉井到金頂、再經(jīng)通甸到迪慶州維西縣地界，經(jīng)中甸再到西藏；從拉井經(jīng)金頂翻越羊鼻子山，從獅井經(jīng)大栗樹，由功果橋渡過瀾滄江，經(jīng)過瓦窯等地到達(dá)保山，走上古西南絲綢之路，由騰沖往緬甸，到達(dá)印度再到達(dá)中亞、歐洲；從拉井到營盤，由滄東橋過瀾滄江，從碧羅雪山鳥道翻越碧羅雪山到知子羅，進(jìn)入怒江峽谷，再到緬甸、南亞、東南亞；從拉井到金頂，過鹽路山到達(dá)馬登、羊岑再到劍川，走向永平的博南古道，或者由劍川到麗江，過金沙江往五尺道走；從拉井到金頂，過鹽路山到馬登、羊岑再到達(dá)牛街、右所、大理、下關(guān)等地……條條鹽馬古道譜寫滇西北人民生活的艱辛，民謠慨嘆“砍柴莫砍葡萄藤，有女莫嫁趕馬人”。無論行走在蘭坪縣境內(nèi)的鹽馬古道上，或者行走在怒江峽谷的茶馬古道上，我都會想起《蠻書》記載的河賧賈客歌謠：“冬時欲歸來，高黎貢山雪，秋夏欲歸來，無那穹賧熱，春時欲歸來，囊中絡(luò)賂絕?！边@首歌謠真實地道出新中國成立以前，怒江交通不便以及走夷方的現(xiàn)狀。

鹽路山埡口，大雪紛飛時節(jié)，馬不知雪深淺不敢前行，趕馬人披著披氈在前面滾出一條路，馬才敢行走。有一年春節(jié)，除夕這天，鹽路山下大雪，驛道上的雪有六七尺厚。一對馬幫從馬登往鹽路山而行，要趕回家里吃過年的團圓飯，七八個馬鍋頭招呼馬冒雪趕路。雪地上，鹽路山哨卡上看哨人的兩頭牛在曬太陽，馬鍋頭悄悄把兩頭牛趕在馬幫前開路，好不容易到了救命房。石頭蓋的救命房堅實牢固，頑強地抗拒雪的侵犯，救命房上冒出的縷縷炊煙溫暖著馬鍋頭的心。救命房里面住著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媽子，火塘里燃著旺旺的火，他們負(fù)責(zé)燒紅糖生姜水給過往的人喝以便救命。自從清代愛國將領(lǐng)楊玉科開辟了楊玉科路后，蘭坪縣的鹽馬古道從拉井通往內(nèi)地，不再走 99臺地而迂回曲折地過鹽路山，而是從拉井山神廟經(jīng)中哨房到金頂，過沘江河直達(dá)鹽路山，因匪患等原因，一路上設(shè)有哨卡，鹽路山埡口還蓋了救命房。過往行人或馬幫，有錢人離開鹽路山救命房時，往往主動留下點錢，這行為無疑是捐功德，救助更多的后來人。無錢人離開鹽路山救命房，不必給錢。

馬幫到達(dá)救命房時，救命房的火塘邊坐著兩個賣布的生意人，他們喝夠了紅糖生姜水，正要告別兩位老人往馬登方向走去，馬鍋頭委托他兩順路趕著兩頭牛還給看哨人。馬鍋頭們在救命房喝了紅糖生姜水后，把羊毛氈子鋪在埡口通向金頂?shù)难┑厣?，讓馬踩在氈子上過埡口。氈子一張接著一張，邊鋪邊走，大概走了百十米后，馬幫終于安全通過埡口，馬鍋頭們順利回到金頂家里吃年飯。

緝私隊時常走上楊玉科路盤查，走私鹽的人與緝私隊斗智斗勇，一旦被緝私隊抓住，除沒收鹽巴外，處罰嚴(yán)重，所以走私鹽的人一旦遇到緝私隊，趕緊丟下鹽巴，沒命地逃入森林里躲起來，不讓緝私隊抓住。

鹽路山與劍川之間有一座山叫老君山，盤踞著有個綽號叫“小霸王”的土匪，給馬登、上蘭等地派款，規(guī)定一年上貢米、肉、鹽巴多少。經(jīng)過劍川自衛(wèi)隊剿匪后，才得以杜絕匪患。而從拉井到金頂?shù)倪@條路上，三岔河、山神廟、中哨房、厥菜坡之間活動著土匪，三五個人背著鹽巴，不敢上路，小馬幫也不敢走，唯恐走著走著，防不勝防地從樹林里沖出賊人，拿棒打暈自己，搶走鹽巴和錢。蘭坪縣自衛(wèi)隊員一天要在這條路上轉(zhuǎn)悠幾次，以保護過往馬幫和行人的安全，后來經(jīng)過剿匪，這條路絕掉匪患。

金頂人與外地人發(fā)生口舌，就會受到外地人奚落：“兩只腳走了好多地方，可憐的就是金頂！大米不栽種，光種稗子，煮成稀飯只有湯，煮成干飯味道淡?！苯痦斎瞬豢蜌獾鼗鼐矗骸皟芍荒_走了好多地方，最好在的是金頂！劍川背來酒，鶴慶背來肉，蘭州背來大米，歡樂在這里。”這樣的奚落和回敬，當(dāng)從一位曾經(jīng)背著私鹽，由拉井走上 99臺地，經(jīng)新生橋到金頂，過鹽路山到劍川出售的一位老阿媽嘴里說出時，我心里沉甸甸的，筆頭掬起一把鹽馬古道辛酸淚。行走在鹽馬古道上，當(dāng)聽到耄耋老人發(fā)自心底感恩現(xiàn)今溫飽生活的話語時，我內(nèi)心涌起感動的浪花。

離開埡口，我向山神致敬，也向救命房致敬。在生命的行走里，碧羅雪山讓我深刻領(lǐng)會萬物有靈，所到之處，虔敬歷史紀(jì)事中觸動心靈的事物。這份虔敬，在鹽路山上自然而然流露。無法對世人解釋自己行走古道的行為，故園文化因子在字里行間閃爍，抒寫一位怒江女的愛與情愫。

“密碼”，我對這個詞充滿敬畏。行走鹽路山，解讀古道密碼，思緒穿越古今。遍布怒江山山嶺嶺中的鹽、茶古道，是云南茶馬古道的延伸。鹽路山古道在冬雪里休眠，在春花開放里蘇醒，至今還響著馬鈴鐺聲，馬蹄凹槽落著馬糞清香的詩句，紅土覆蓋的馬幫故事沒有因公路開通而退出歷史舞臺，只是馬鍋頭唱響的歌謠沒有了苦歌。置身鹽路山古道，我就像在破譯一份密碼，滇西人文情懷如大山般豪邁忠貞，如江河般細(xì)綿悠長；滇西民族精神如大山般剛毅堅守，如江河般生生不息。

陽光燦爛，雪地刺目，我們互相踩著腳印原路返回。山谷寂寂，一路響著我們的喘息。腳印深深，一踩一滑間，我的右腳膝蓋韌帶嚴(yán)重拉傷，行走困難。好不容易回到縣城妹妹家后，雙腳就像被抽筋般痛。醫(yī)治和休息了兩天后，我又在表弟的陪同下，走上了從縣城通向中哨房的鹽馬古道。

怒江州沒有公路以前，無論是生活在怒江大峽谷，或者是生活在瀾滄江畔、沘江河畔的各族人民，走內(nèi)地都要經(jīng)過鹽路山。從怒江州府所在地六庫城到知子羅，通過碧羅雪山鳥道翻越碧羅雪山，渡過瀾滄江到達(dá)古鹽鎮(zhèn)營盤，經(jīng)楊玉科路到達(dá)拉井、金頂，過沘江河，走鹽路山到達(dá)大理州劍川縣城，對于怒江人來說，這條鹽馬古道的線路無疑于西北人走西口。我行走這條古道，利用假期，分地點，一段路一段路地完成。一路走一路采訪，再把分散的記憶銜接在一起，構(gòu)成完整的怒江鹽馬古道主干道印象記，通過歷史記事展現(xiàn)古今變遷中的怒江風(fēng)貌，惟愿通過自己的筆觸，令世人感知悠長而不朽的怒江精神。

相對來說，從金頂大石橋到中哨房的鹽馬古道，比鹽路山古道要好走得多。中哨房的這條鹽馬古道穿越林海，林海雪原的景致迷人，溪流在紅色石板上淙淙流淌，紅色的黃色的楓葉靜美在溪流畔，雪在溪流邊梳妝。石板路上遺留著深深的馬蹄凹槽，風(fēng)穿行原始森林，動情地講述清代抗法愛國將領(lǐng)楊玉科將軍修建鹽馬古道的動人故事，青苔斑駁的石板令人追思楊將軍發(fā)跡后不忘故里，報效桑梓，改道鹽馬古道，整頓拉井鹽場，建立營盤街，創(chuàng)辦滄江書院，鼓勵植樹造林，興修水利，鼓勵家鄉(xiāng)父老說漢話，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打開山門攆走愚昧落后，迎接外來先進(jìn)文化。鹽馬古道在林海穿行，思緒隨著鹽馬古道穿行林海，前人的背影走在林海深處，不曾遠(yuǎn)離我這癡情行走古道的后人，故土根植在內(nèi)心的愛猶如雪山圣水，護佑我的鹽馬古道之旅。

鹽馬古道通過刮臘坡 （白族話音，意為蕨菜坡）地段時，蕨菜桿高出我一頭，枯黃行走古道的記憶。如果在刮臘坡遭遇土匪或者緝私隊，即便丟下背著的東西，也不能輕易跑入森林逃脫了事，雪早就把人的雙腳親吻得失去知覺，腳步拔出雪窩子費勁，逃入幾步遠(yuǎn)的森林里，輕易做不到了。行走在鹽馬古道上，人禍及自然之害，加上有時會遭到森林里的熊等動物襲擊，背夫和馬幫的命運可想而知。

中哨房的制紙廠隨著鹽馬古道的繁華誕生，也隨著鹽馬古道退出歷史舞臺而消失，當(dāng)年哨卡位置上，建蓋著道班的房子，公路經(jīng)過中哨房，轉(zhuǎn)一個彎后隱沒在茫茫林海里。腳踩在深過膝蓋的雪地里，一步一個深雪窩。雙手戴著暖和的皮手套，拄著拐杖在雪林里行走，漸漸地，皮手套失去保暖作用，手凍得麻木。我穿著厚厚的兩雙棉襪，一雙帶毛中靴皮底鞋，保暖內(nèi)衣、毛衣、羽絨服、絲綿長褲，圍脖只讓臉露出眼睛，保暖措施武裝得整個人像個狗熊，雪無法落入到我的衣領(lǐng)里，也無法透過絲綿褲子落入鞋子里，但我的腳還是遭罪了。不知道何時，雪居然鉆透皮靴，以水的溫柔和冰冷浸透兩雙棉襪，讓雙足盡情享受冰水擁抱。難以想象當(dāng)年背鹽人，穿著單薄，帶著草鞋上路，如何通過雪落滿地的鹽馬古道。

怒江州地處中緬滇藏交匯處，作為滇藏茶馬古道內(nèi)容之一，轄內(nèi)的鹽茶古道上，所過處自然風(fēng)光壯美，令人流連忘返，神秘的古道文化遺產(chǎn)呼喚人們?nèi)ネ诰?。走在通往中哨房的古道上，我沒意識到雙足浸泡在冰冷的雪水里，沒意識到十指變得通紅，止不住激情澎拜，貪婪地拍攝景色，激動地手摸馬蹄凹槽，感受古道脈息，內(nèi)心的感受正如歌詞“茶馬古道遠(yuǎn)，人間到天堂”。

無論是在天然生成的帽子洞小憇，面對燒火取暖的余燼哼唱蘭坪縣流傳的《鹽馬情歌》，或是在走出林海后，面對落日余暉回顧險山惡水和原始森林里隱藏的古道，唱響電視劇《茶馬古道》主題曲《茶馬古道歌》，奔涌在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猶如海浪，一波接著一波向著遠(yuǎn)方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