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線（外一篇）

安雷生

一針一線不是簡單的小事情，游子身上的衣褲被密密縫過了，母親的叮嚀便如影隨形地翩聯(lián)著你。一個人的生命是重大的，可重大的東西其實都是受控于渺小的機緣的，如同一季子的豐收只是發(fā)軔于不起眼的種子，又有那個身殘腦炯的霍金說過：爬過時間蟲洞，可以發(fā)現(xiàn)另一個平行宇宙。被母親一針一線穿紉納绱綴繃上的，永遠烙印著溫馨的照拂，就像風箏，飛得再高也都離不開牽掛著的雙手。當我們凝視歲月滄桑之時，不少往事早已模糊，可那個慈祥的面孔卻始終蓮花一樣綻放著詩性的意境。韶華再老，一針一線總不會睡去，總是一以貫之地坦蕩著淑懿情懷，浮沉中斑斕著日光月輝，明暗里閃爍著穿透年輪的執(zhí)拗與茁壯，心香繚繞之間，綰結(jié)起聲聲不息的呵護與惦想。

母親埋頭縫補衣裳，那瘦弱的勞形映到煙熏火燎的墻上，不大顯要，但投射到我的心里，卻是遮掩不住的崇高燦爛，與屋外天上卓耀的星星互為表里，潑染出“家”最好的大水墨畫，也寫意開兒女羔羊跪乳的永恒紀元。一針一線就是木雕刻刀，將母愛深深鏤上我的心核，孕育出至高無上的風景。母親平常目光很潤和，為兒女穿針引線，她的臉上更充滿著無盡的寧靜安詳，還有藏掖不住的慰藉和榮光，而她勤劬的姿勢更打造出一種不變的堅持，叫做家的分量。有時候，她也長吁短嘆，缺吃少穿的煎熬，讓她愁眉緊鎖，凈心去做，而東西不湊手，勁沒處使，窮家難當，困苦刺痛了她的手指，血卻流在我的心間。

一針一線，是家庭國王的勞動權(quán)杖，被偉大的母愛開過了光，便成就了一廂金石為開的人倫利器，精誠所至，無不披靡。一針一線，一枚光滑得恭順犀利的引擎，一庹線柔軟得情深意長的粉絲，毫無兵刃的驕悍，卻有著力透紙背的關(guān)注，被捏在母親指間，按照最高指示誓師，于頭上茂盛的想法間蹭亮鋒芒，對準兒女四季里保暖、納涼的薄弱環(huán)節(jié)下手，成為愛心大使、性情健將，沿著遮風避雨的需要，醞釀勻稱得體的路線，步正幅圓，絲絲入扣，標致嫻怡，翻轉(zhuǎn)出婆娑漂亮的舞姿，仔仔細細，娓娓動聽，長風干瑞氣，八方輻輳，萬千氣象皆入彀中。被褥面前，一馬平川，正適合母親的針揮斥方遒，九霄龍吟，追風踏月，搖鬃亮蹄，縱橫馳騁，千里走單騎。衣褲當掬，一如銀燕飛向逶迤崎嶇的山地，母親的針依然得心應(yīng)手，變幻生姿，無懼奇峰峻嶺，胸有成竹，左右逢源，移步易景，凰翥鶯廻，直個揚榮吐葩，獻出一片芬芳花語忘憂新天地。她的交心操頓，一旁采風撰范的《詩經(jīng)》見證了，禁不住感動地走上來說道：“焉得諼草，言樹之背”……一針一線就那樣執(zhí)拗地穿過黑夜陰晦，穿過風雨雷電，更穿過無奈的愁憂、痛苦和傷悲，帶著聲聲不息的灼熱叮嚀和光芒萬丈的大愛，義無返顧地在兒女們的心頭打造出一片錦繡江山。感謝一針一線啊！它讓我即使在外面吃再多苦，都始終初衷不泯，更時時處處哽咽無期地受活著，神馳情篤地領(lǐng)禮著一份巍峨的提勵與關(guān)照，無論遭遇何種困難險阻，其實內(nèi)心很是寬慰，倍受鼓舞，信心充實，斗志昂揚，因為我和母親，與那塊養(yǎng)育了自己的家鄉(xiāng)熱土，僅僅隔著一個夢的距離。

母親總是不分白黑地與針線、老粗布相濡以沫地廝混在一起，絮不盡的是關(guān)于營生、日子、體溫、火炕和季節(jié)知冷知熱的家常。那些話題被汗水溻過，被陽光曬過，被酸辣椒淬火過了，才如此休戚與共，語重心長，擲地有聲，繞梁三日不散。

母親的針線簸籮子其實就是打造家庭社稷的兵器庫，十八班武藝叮當響，飛針走線挑大梁。為家庭溫飽幸福披荊斬棘，篳路藍縷，探路拼搏；焚膏繼咎，兀兀以恒，領(lǐng)跑屋檐下的生活訴求。從那里走出的是一行行潔白踏實的頤和跫音，老少輒心希冀的飛翔夢想。只要兒女們旺旺祥祥事業(yè)有成，再怎么累也值了。

正是因了針的尖銳雅俏，線的纏綿淡泊，針線剛?cè)嵯酀暮蠋劅o猜之美，才演繹出把腳花的服服帖帖，平平整整，一派游子身上安分有度的矜持與端麗，全然追夢逐潮的飽滿熱情和彌堅斗志。這怎不令奔波天下的兒女們初衷永葆，無懼漫漶寒夜的噬咬，頑強抗爭，一遍遍溫習著煤油燈下的身暈孜孜提勵，開拓進取。針線是闖蕩社會的鼓舞，是回歸村野的理由，是探索的勇氣，是成就的孵化器，是人生課堂的必要教具，是開啟立德成才之鎖的鑰匙。

母親飛針走線的身影仿佛躬拉著歲月之舟的纖夫，雖然沉默的生計里聽不到渾重、雄壯的號子，但是，那咆哮于她心上的漫漶江濤卻讓我平生出一輩子都匍匐在地的沖動與夙想。我知道那一針一線傾訴不盡的是人間真愛衷腸，抻扯不斷的是同一屋檐下相濡以沫的澎湃心音。針線的嗓門就是大地的喘息，針線的悸動醞釀著游子家園愁緒百結(jié)的醇度。針針線線犁鏵一樣的耕耘催開貧寒過后的豐稔，撐起家庭的門面和兒女的尊嚴，也牢牢地挽住了回望的眸光和思念的遒勁，讓接踵而來的光景結(jié)滿了鄉(xiāng)愁的種子。

每次做好一套衣褲讓兒女們試穿，看著合適，那喜笑顏開的回報成了母親解乏寬心的丹藥。母親顯得很是激動，望著陽光下兒女們即將出門的方向，眼圈一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自己所做的只有這些了。兒女是社會的國家的她也早就明白，自己雖然生了他們，含辛茹苦養(yǎng)活了他們，但是，只有盡最大努力將他們妝扮好了，歷練妥當了，打理正莊，瞅著順溜了，才有資格交出去。那是她一個婦道人家對命運的理解和擔當，被人瞧得起是她一生顛撲不破的追求，為家庭丟作她不干。兒女們帶著母親的臉面闖蕩去了，若干年后給母親捎回了個臉面。兒女們盡管暫時被另一只手領(lǐng)走了，母親的手里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針，可望一眼遠處無遠弗屆綠潮涌動的大地，便不覺得年邁體衰形只影單了。她心里想只要明年秋上棉花再鋪天蓋地地盛開，就能紡出成千上萬條門前河流一樣浩浩蕩蕩的線，就能織出排山倒海般的老粗布，而登上針線們搭起的橋，她和她的兒女定能在夢中相見。母親的夢被遠行的孩子帶到異鄉(xiāng)，母親從前的祝福一一應(yīng)驗在了兒女身上。誰沒有被一針一線盯上過？被盯上了，到底是件幸福的事??！想到針頭線腦給她們母親兒女一場的撮合，皺紋緊逼的她感恩地攏了一把鬢角的白發(fā)，卻不經(jīng)意扯漏了一地內(nèi)心甜蜜的笑聲。

如今，母親倚在世事邊緣，秋風亢爽中默默守望著那片緩緩下沉的夕陽，田埂上低低傳過來的羊咩牛哞簡譜著老家的炊煙，對城市的疑惑讓她的聲音沙啞，但她哼得出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兒女就是她內(nèi)心優(yōu)美的主題和溫暖的旋律。一針一線錦繡出的收成使得她更有底氣對抗著愈濃的蕭瑟和凜寒的覬覦。歲月的刀鋒只能把她矯健的身姿刪減得越來越枯瘦，卻無論用什么姿勢都剪不去她的期盼和驕傲，割不舍兒女們?nèi)紵銦胄幕鹣蛑枢l(xiāng)方向的思念，眺望……

該走的永遠留不住，針線縫出的樸素詩意注定成為難忘的記憶。她小心收起來，再沒有炕席可揭了，就把針線關(guān)到掛毯后面吧，卻還是想著針尖向里，生怕兒女淘氣玩耍扎破了手指。哦！都忘了，他們已經(jīng)長大，不在身邊了。那么，就徹底舒展開全部的皺紋吧，將滿腔歡樂與幸福灑進門前的陽光，讓兒孫子們像自己喂養(yǎng)的鴿子一樣，在充滿愛意的普照中向著藍天飛舞，翱翔……

難忘的高粱篾席

隱約之中，我看到金秋的前沿，那么些紅高粱閃爍著琥珀樣斑斕的皮膚，潮水般滾涌過來，而父老鄉(xiāng)親們揮動陽光下粗糙勤巧的手語漸次就編織出了歲月深處篾席的明媚。

孩提時代，我們表兄妹幾個常在姥姥鋪了高粱篾席的火炕上摸爬滾打，嬉戲撒歡。那可心朗意的高粱篾席花紋縝密，交織錦簇，圖案精致，光溜溜，瓷亮亮，好看又耐用，質(zhì)感挺托爽適，帶給人美滋滋的享受，實在是北方平原地區(qū)極帶勁的民間純手工物品??！

小孩子們總愛踩在薄薄的高粱篾席上來回蹀躞，以讓凸起高粱莖皮、骨節(jié)揉搓著腳心，感覺癢癢的，很是受活。

三伏天傍晚，狼竄夠了，我便靜靜躺在上面，端詳著窗外飄動的樹頭枝葉，諦聽飛舞的小鳥嘰嘰喳喳唱歌，呆呆地與圓圓彎彎的月亮、眨著眼睛的星星對話。而每每此時，姥姥總是拿著一把大蒲扇不停地搖晃，驅(qū)趕著讓我不耐煩的蚊蠅，講述著一個又一個動聽的神話故事，慢慢地，我就在她的精心呵護下進入了夢鄉(xiāng)。烈日炎炎、蟬聲四起的盛夏中午，和藹細心的姥姥常把寬大的高粱篾席收拾得干凈整齊，好供淘氣包們舒舒坦坦地睡。不過，頑童覺少，錦秋湖大野里有的是恣剛的誘惑，于是，我就光想著顛出去踢蹬。姥姥不放心，害怕溺水鬧“饑荒”，?？嗫谄判牡匾?guī)勸，絮叨不停，進而用身體強行把我臥在火炕里首，胳膊緊緊摟起我，讓我安安穩(wěn)穩(wěn)枕著，哄我睡午覺。然而，那時活潑調(diào)皮的我按捺不住脫兔般的亢奮沖動，根本體會不到她那份溫馨的用心，只一門心思地念著和小伙伴們耍愣，受不了窩在她懷里的拘束和沉靜，但又一想立馬走了她又不讓，于是，就佯裝聽話，“假睡”一會兒，等疲乏的姥姥睡熟了，便躡手躡腳地溜下炕來，輕輕撩起門簾子邊縫擠出去，逃之夭夭，解放了一樣“瘋癲”去了……上五年級了，學校為管住我們湖區(qū)的孩子私自下灣洗澡，要求一律讓同學們來教室午休，由班干部輪流點名值守。所以，午飯后，姥姥就捎上蒲扇，找來布繩捆住一令卷起的滑堂細潤單人高粱篾席塞進我手里，親自送我去學堂了，還再三囑咐別弄折了。

常言道：“炕上席，臉面皮”。我所居住的黃河三角洲平原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幾乎家家戶戶都沿襲著火炕上鋪花紅席子的習俗，娶媳婦、過年就更講究了。那高粱篾席還作為厚親戚贈朋友的特產(chǎn)禮品。

錦秋湖里風水好，地岔更棒，因而，長出的高粱棵娉婷玉立，“鋼筋鐵骨”的高粱秸稈干熟時，從里瓤到外皮葉常都透露出白花花紅殷殷的顏色，依稀鄉(xiāng)親們稼穡勞苦、艱劬磨礪成就的心血本相，破篾編席則神采炯明，模樣很是翹楚俊秀，頗為養(yǎng)眼。高粱篾席與草席不同，草席的紋理綿軟易保溫，但不宜水洗、曝曬，否則，會破壞席草纖維結(jié)構(gòu)，縮短使用壽命；高粱篾席則恰恰相反，竹性強，韌勁大，散熱快，同時可基本放開了洗曬。燠燥的酷暑里，午飯后有經(jīng)驗的社員們相約撐著小船找個倒垂柳花蔭涼，高粱篾席一鋪，蓋件褂子，蕙風香息地困上一覺，甭提多愜意了！

老家高粱篾席花樣紛繁，中央和四邊都織有好看的圖案，較常見的中央圖案有棋盤花、梅花、三個萬字花、風轉(zhuǎn)走地花、谷籮添花、星斗花等等，邊緣圖案有王字花、山字花、正字花、萬字花、單城墻花、水波浪花等等。高粱篾席按顏色，分紅席和白席；按種類，又分獨席、枕頭席、穿房席、滿天星席等。若是一對新人圓房的時候，床上鋪了一領(lǐng)紅篾席，那就扶乩了物語吉讖，預(yù)示著往后的日子里高高在上、紅紅火火。高粱篾條編織的各種型號的花涼席，光滑潔凈，涼快離汗，是夏季鋪床的佳選。湖區(qū)有名篾匠的編織工藝尤為嫻熟高超，他們精心編織的供年輕人結(jié)婚用的花席子里面甚至還能變化出燈籠、燭臺、花瓶、亭臺樓閣等圖案和“喜”、“?！?、“吉祥如意”、“美滿姻緣”等字樣，多貼在洞房壁上作裝飾品，另外還可用細薄篾條編成茶壺墊、椅墊、四幅屏、幀子、提包等精致的工藝品。

“一溜邊河崖”村子有大年初一看新媳婦的習俗。過去，多數(shù)農(nóng)家選擇在臘月辦兒娶女嫁的“公事”。更有的主干脆來個過年娶媳婦——光好事。喜上加喜，雙喜臨門，老百姓就圖個吉利。洞房房早就粉刷一新了，墻上貼一大紅“囍”字，賀聯(lián)盈門，窗戴紅花。屋頂新扎的“虛棚”圖案俏麗。而炕上鋪的由上乘高粱篾子編成的席子尤其吸引大伙的眼球，更為新居平添了幾分喜氣。因高粱的“粱”與“良”諧音，“席”與“喜”諧音，“高粱席”寓意“高良喜”，即好媳婦旺光景。殷實富裕居室山墻上則赫然垂踞著一幅標致的嶄新篾席作裝飾，就像現(xiàn)在流行的掛毯。后來，當高粱篾席變得越來越稀缺金貴了，街坊們才圖省事草率地以緞面代替。

那鋪一領(lǐng)領(lǐng)鋪進陰歷火炕上的高粱篾席就那樣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往事茫茫，綿瓞似夢綢繆無期，或許唯有尋著懷緬的絡(luò)路才能找到打開它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