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唐代幽燕詩文的內涵及其成因

賈一星　安夢倩

摘 要： 幽燕詩文的內涵包括地理、軍事和文化三方面：地理上的幽燕既可以單指幽州地區(qū)，又可以作為幽州和燕州的合稱。幽燕位于中原和突厥、契丹等交界處，具有重要的軍事意義，其特殊的環(huán)境促成了勁武和邊塞文化。

關鍵詞： 唐代 幽燕詩文 內涵 成因

唐代安史之亂之前的幽燕地區(qū)經濟繁榮，交通便利，民族交流頻繁，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唐代文人，幽燕地區(qū)為他們提供了豐富的文學題材和資源，也承載了他們的文化憧憬，所以唐代的幽燕詩文十分繁盛。唐代的幽燕詩文，涉及各種詩體和文體，在整體上表現了一種慷慨浩瀚之氣和大國風范，反映了朝廷的統(tǒng)治經略，包羅了安史之亂時期的壯志悲歌，也表現了幽燕尚武的邊塞文化。

一、幽燕詩文的地理方面

在唐代的行政區(qū)劃中，并沒有“幽燕”這個行政區(qū)域，可見“幽燕”并不是官方名稱，那么，它從何而來呢？

“幽燕”中的“幽”指的是幽州，而“燕”有以下兩種解釋：

第一，指代燕地。從西周的諸侯國燕，到戰(zhàn)國七雄之一的燕國，再到五胡十六國時期的前燕和后燕，人們早已習慣把河北北部包括北京、天津地區(qū)稱燕地，其中便包括幽州地區(qū)。

第二，單指燕州。孝文帝太和十一年（487年）分恒州北部、幽州北部置燕州①，公元525年廢；唐初置燕州，天寶元年（742年）改為歸德郡②；乾元元年（758年）復稱燕州③；建中二年（781年）廢入幽都縣④。

在各種詩話、詩集校注中，對幽燕的解釋各不相同：

幽燕沙雪地，萬里盡黃云。（幽燕：齊賢曰：“唐幽州范陽郡。幽都縣，武德元年為燕州?！保?/p>

——《李太白集分類補注·卷三十一》⑤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幽燕，幽州也。幽皆燕地，故曰幽燕）

——（元）楊士弘編《唐音·卷三》

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為破幽燕。（幽燕，州名）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卷四十》

故“幽燕”有兩種解釋，一為“幽、燕”，即代表幽州和燕州二州，這種解釋必須以燕州的存在為前提。更多的則是第二種，它只是存在于人們意識中的一個名詞，并不是幽州、范陽這一類固定的行政區(qū)劃名稱。所以，幽燕既可以指代幽州，又可以代表更大的范圍，主要包括今天的河北中北部、北京、天津和遼寧部分地區(qū)。

二、軍事上的幽燕詩文

在軍事方面，幽燕地區(qū)位于中原和突厥、契丹等胡族的交界處，這個地理條件注定了幽燕在軍事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所以唐代很注重對這個地區(qū)的經略統(tǒng)治。在唐玄宗末年爆發(fā)的安史之亂中，安史軍隊的老巢就位于幽燕地區(qū)，在平定叛亂之后，朝廷更注重幽燕地區(qū)的安定。

（一）安史之亂中的幽燕詩

天寶末年爆發(fā)的安史之亂是唐代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在這一時期，很多詩人從不同層面寫下了對幽燕的感慨，形成了具有特殊情懷的幽燕詩文。在長安陷落之后，原本客居于長安的文人紛紛到各地避難，其中就有很多文人來到了幽燕，為幽燕詩文的繁盛做出了貢獻。

受到國家戰(zhàn)亂的影響，很多詩人的詩歌風格都受到影響，不再是盛唐的意氣風發(fā)，取而代之的是苦悶沉郁和消極頹廢，這種變化在李白、杜甫等人的詩中反映尤為明顯。

李白在安史之亂時期留下了多首詩歌作品，戰(zhàn)亂給這些詩歌蒙上了一層深沉凝重的面紗，與過去飄逸灑脫完全不同，呈現了沉郁幽怨的格調。如他創(chuàng)作于安史之亂初期的《北上行》：“北上何所苦，北上緣太行。磴道盤且峻，巉巖凌穹蒼……慘戚冰雪里，悲號絕中腸?！比娀{低沉蒼涼。太行山上的道路險峻曲折，由于戰(zhàn)亂不斷，“烽火連朔方”，百姓只能繞行太行山避難，“尺布不掩體，皮膚劇枯?！保娙顺镣吹孛枥L著他們的慘狀，表達了詩人的哀切與同情。

再如他于公元752年北游幽州時所作的《出自薊北門行》，首句“虜陣橫北荒，胡星曜精芒”是對環(huán)境的描繪，反映了邊塞的荒涼和寒冷。隨后寫道，戰(zhàn)火四起，英勇的戰(zhàn)士們奮起殺敵，敵我雙方劍拔弩張。交鋒過后，安營扎寨，寒風颯颯，風餐露宿，贊頌了將士們的勇猛無畏。

杜甫在安史之亂期間的生活十分困苦，經歷一系列磨難之后流落到蜀地，靠朋友的接濟度日，他“沉郁頓挫”的詩風正是在這期間成熟的。

如《恨別》一詩作于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年），杜甫為避亂入蜀，流落他鄉(xiāng)，安史之亂已持續(xù)六年之久，叛軍肆意踐踏中原地區(qū)，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這首詩的基調是悲涼的，詩人離別家鄉(xiāng)，叛軍長驅中原，思念親人。最后又聽說叛軍于河陽大敗，收復幽燕的日子近在咫尺，遂轉悲涼為希望。

“司徒急為破幽燕”中的“司徒”指的是唐代大將李光弼，據《舊唐書》記載，乾元二年（759年）十月，李光弼與史思明戰(zhàn)于洛陽，“破賊于城下”⑥。次年（760年）四月，“李光弼奏破賊于懷州、河陽”⑦，十一月，收復懷州。在這之后，杜甫寫下了《散愁二首》，這兩首詩同樣寄托了杜甫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和早日平定戰(zhàn)亂，百姓安居樂業(yè)的美好愿望。

（二）幽燕具有重要的軍事地位

唐代的各種詔書、奏折、論說、表、碑文等有多處從正面提及或側面烘托幽燕的軍事地位。安史之亂能持續(xù)八年之久，安祿山一直占據幽燕這個軍事重地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再者，唐時的河北地區(qū)已經高度開發(fā)，“河北貢篚征稅，半乎九州”⑧，經濟發(fā)達，軍事地位變得更重要。

1.幽燕與鎮(zhèn)冀

在唐代幽燕詩文中，有很多幽燕與鎮(zhèn)冀相提并論的例子，例如：

顧朕小子，獲承丕圖，上賴祖宗之靈，下讬股肱之力。先定鎮(zhèn)冀，次來幽燕，皆吾日月之所照臨，車書之所轍跡，失之則有以自愧，得之則何足以自多。

——元稹《批宰臣請上尊號第二表》

魏徵對太宗以守成之不易，茲朕小子，抑又何知？而鎮(zhèn)冀克和，幽燕復古，慄慄夙夜，不遑安寧，實惟祖宗之休，尚賴股肱之力。

——元稹《處分幽州德音》

伏以陛下自臨大位，及茲二年，無巾車汗馬之勞，而坐平鎮(zhèn)冀；無亡弓遺鏃之費，而立定幽燕。仁和一薰，獷驁盡化，不可謂睿文乎？

——白居易《為宰相請上尊號第二表》

鎮(zhèn)冀，即成德，又稱恒冀，是唐代的一個藩鎮(zhèn)。在安史之亂之后，唐代出現了藩鎮(zhèn)割據的局面，河北有著名的河朔三鎮(zhèn)，即范陽節(jié)度使、成德節(jié)度使、魏博節(jié)度使的合稱。就地理位置來說，范陽即幽州，是河北北部地區(qū)；鎮(zhèn)冀是現在的河北中部地區(qū)；魏博包括河北南部和山東北部地區(qū)。在上面三篇文章中，鎮(zhèn)冀和幽燕不是遞進就是對偶的關系，所以，幽燕在這些文章中指的就是幽州，幽州在鎮(zhèn)冀北部，只有幽州才能和鎮(zhèn)冀既是遞進關系，又能并列而提。

2.幽燕與河洛

除鎮(zhèn)冀之外，河洛也是一個常與幽燕一起談論的地區(qū)，例如：

今將略高闕，以出云中，驅蚊蚋于幽燕，掃欃槍于鞏洛，削平天下，混一車書

然后獻凱清廟，策勛盟府，克寧區(qū)夏，豈不盛歟！

——《郭子儀都統(tǒng)諸道兵馬收范陽制》⑨

惟神使陽侯卷波，羲和奉命，樓船先濟，士馬無虞。掃妖孽于幽燕，斬鯨鯢于河洛。惟神祐我，降休于民。敬陳精誠，庶垂歆饗。

——李白《為宋中丞祭九江文》

自幽燕稱亂，伊洛內覆，爰我舅黨，舉族東遷。

——于邵《送從舅赴陽翟序》

河洛，“河”指黃河，“洛”指洛河。河洛地區(qū)以河南洛陽為中心，地處中原地區(qū)，古時是我國經濟、政治、文化的中心，擁有著燦爛豐富的文明，是華夏文明的源頭之一。“鞏洛”、“伊洛”指的都是河洛地區(qū)。

三、獨特的幽燕文化

（一）勁武文化

在唐代的幽燕詩文中，關于幽燕民俗文化的描寫，總逃不過一個“勁”字，例如：

將軍以幽燕勁卒，耀武窮發(fā)。俘海夷，虜山羯，左執(zhí)律，右秉鉞。

——喬潭《裴將軍舞劍賦》

某月日，某官某謹奏記令公閣下：……近知輦下人無動搖，復聞朝廷勞師薄伐，朱相公以幽燕勁騎，先啟戎行，而令公以朔漢舊軍，暫分兵要。

——于邵《為崔仆射與郭令公書》

朱滔以幽燕勁卒，獯虜驍騎，將欲橫行咸陽，崛強中原。

——穆員《相國義陽郡王李公墓志銘》

幽燕盛用武，供給亦勞哉。

——杜甫《昔游》

幽州多騎射，結發(fā)重橫行。

——高適《薊門行五首·其四》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例子。顯而易見，幽燕的軍隊戰(zhàn)斗力很強，就連普通百姓都“盛用武”。形成這種文化主要有以下兩個原因：

1.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huán)境

幽燕北接突厥、契丹，這些少數民族一直以游牧為生，具有驚人的戰(zhàn)斗力；南臨中原地區(qū)，人民主要以農耕為生，物質文明發(fā)達。而幽燕地處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交界處，兩大文明相互碰撞。

2.開明的民族政策

唐太宗平定東突厥和契丹各族后，為加強對他們的統(tǒng)治，將他們向內遷至河北一帶，河北就成了胡人漢人雜居之地，促進了民族融合。不僅如此，唐代允許各族人才做官，甚至連日本大食人都可以在朝為官，有著海納百川的自信和大國風度。在開明的民族政策下，唐王朝贏得了周邊少數民族的尊敬和敬仰，促進了中華大民族的融合，豐富了唐朝文化的內涵。

（二）邊塞文化

在唐代的幽燕詩文中有很多邊塞詩值得我們注意。早先時期的幽燕地區(qū)環(huán)境惡劣，土地貧瘠，物產不足，對那時幽燕人來說，活命是首要的大事，可為一飯之恩兩肋插刀，人人講究義氣，漸漸形成了幽燕“慷慨悲歌”的文化精神。

幽燕地區(qū)位于草原文明和農耕文明的交界處，自古以來，戰(zhàn)亂頻發(fā)，這里也是承載文人想象與憧憬的地方，具體作品如曹丕的《燕歌行》、盧思道的《從軍行》等，還有曹植在《白馬篇》中塑造的“幽并游俠兒”的游俠形象，這些都啟發(fā)了唐代文人。

唐代的幽燕邊塞詩主要包含以下幾種：

1.抒發(fā)壯志未酬的憤懣之情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死生遼海戰(zhàn)，雨雪薊門行。諸將封侯盡，論功獨不成。

——盧象《雜詩二首·其一》

南登碣石坂，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陳子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燕昭王》

2.渴望建功立業(yè)、保家衛(wèi)國的決心

軍中宜劍舞，塞上重笳音。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

——張說《幽州夜飲》

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戰(zhàn)伐有功業(yè)，焉能守舊丘。召募赴薊門，軍動不可留。千金買馬鞭，百金裝刀頭。

——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一》

躍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坐見幽州騎，長驅河洛昏。

——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五》

浮云在一決，誓欲清幽燕。

——李白《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

3.對保衛(wèi)邊疆戰(zhàn)士的贊頌、邊塞苦寒的描寫和對百姓的同情

相看未及飲，雜虜寇幽燕。烽火去不息，胡塵高際天。

——崔顥《贈王威古》

幽州多騎射，結發(fā)重橫行。一朝事將軍，出入有聲名。

——高適《薊門行五首·其四》

楚國蒼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戰(zhàn)后，耆舊幾家殘。

——劉長卿《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高適《燕歌行》

邊城十一月，雨雪亂霏霏……羌胡無盡日，征戰(zhàn)幾人歸。

——高適《薊門行五首·其一》

途冬沙風緊，旌旗颯凋傷。畫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

——李白《出自薊北門行》

4.對幽燕奇景異俗的描繪等

幽燕沙雪地，萬里盡黃云。

——李白《送崔度還吳》

塞草連天暮，邊風動地愁。

——張繼《奉送王相公赴幽州》

黯黯長城外，日沒更煙塵……古樹滿空塞，黃云愁殺人。

——高適《薊門行五首·其五》

除此之外，文章中也有幽燕景色的描寫，“寒關月壯”、“云橫朔塞之前，雪滿天山之上……風蓬蓬而出海，波漫漫而騰天”。（《古駿賦》牛上士）“沙”、“雪”、“云”、“關”、“月”等都是在這些詩文中常見的意象，由此可以想象出當時幽燕一望無際、黃云萬里的邊塞景色。

唐代的幽燕詩文有著豐富的內涵，幽燕不僅是地理名稱，更多的是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引人注目。幽燕地區(qū)承載了無數唐代文人對邊塞、戰(zhàn)爭的無盡遐想和唏噓，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唐朝的政治經略和爆發(fā)的戰(zhàn)爭，賦予了幽燕燦爛的軍事文化和邊塞文化，令人為之贊嘆。

注釋：

①[北齊]魏收.魏書·志第五[M].北京：中華書局，1997.

②③④劉昫.舊唐書·卷四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5.

⑤[宋]楊齊賢，集注.[元]蕭士赟，刪補.分類補注李太白集[A].[清]永瑢，紀昀，編纂.四庫全書[C].北京：中華書局，1990.

⑥⑦[后晉]劉昫.舊唐書·卷十[M].北京：中華書局，1975.

⑧[唐]李華.安陽縣令廳辟記[A].[清]董誥，等.欽定全唐文·卷三一六[C].北京：中華書局，1983.

⑨[北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五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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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董誥.欽定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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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河北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資助項目（X2016048）的部分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