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靜少言
和曹葛琴的初次相識,是在我高一剛剛住校的夜晚。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離家,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良久,仍舊不敢獨自去上廁所。
大抵是我翻身次數(shù)過多驚動了上鋪,她下床拍了拍我,小聲地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廁所。月光隔著玻璃照在她臉上,我依稀看見她的小心翼翼的試探。
那一刻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隨即起身與她一同前往。
廁所和宿舍隔著一條長長的走廊,拖鞋摩擦地面會發(fā)出“嚓嚓”的聲響,配上墨色的景致,氣氛便顯得有些駭人了。
為了打破僵局,我便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曹葛琴。”她說得非常認真,“諸葛的葛,古琴的琴,你別記成寫《紅樓夢》的曹雪芹了?!?/p>
我點點頭裝作明白的樣子,又一臉壞笑地問她,“那你和曹雪芹什么關(guān)系?”
我本以為她會生氣,不想?yún)s被她直勾勾盯著看了良久,久到我以為真觸及了她的底線,才聽見她慢悠悠地開口:“你笑起來真好看?!?/p>
我松了口氣,更多的卻是無奈,暗嘆自己委實跟不上這個二次元少女的腦回路。
就這樣,在開學(xué)第一天我和曹葛琴結(jié)成了“廁友”,原以為這樣的同盟關(guān)系會一直持續(xù)到畢業(yè),可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曹葛琴會習(xí)慣性地翹課,到了晚自習(xí)更是時常見不到她的身影。每次都要等到宿管阿姨準(zhǔn)備鎖門,才能見到姍姍來遲的她。
因為來得晚,所以每每熄燈后還是會看見她拿著手電筒準(zhǔn)備洗漱。燈光刺眼,嚴(yán)重影響了舍友的睡眠質(zhì)量。
從小到大,每個班級都會有一個被孤立的孩子,曹葛琴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成了大家眼里的“異類”。
沒有人愿意靠近她,連說話都嫌多余。而我為了維持表面上的禮貌,路上遇見會寒暄幾句,但“廁友”卻換成了我的同桌。
我仍舊記得有一天我和同桌手牽手走進廁所,迎面撞上正好出來的她,她眼底悲傷的神色一閃而過,然后沖我笑了笑,迅速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擦肩而過時有一陣風(fēng)刮過臉頰,直直滲進左心房,隱隱作痛。
我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她,可我更沒有與世界為敵的勇氣,很多事我阻止不了。
曹葛琴逃學(xué)的事情很快就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在多次勸告無果后,忍無可忍的班主任打了一通電話,叫來了她的父親。
我曾聽曹葛琴提起過,她的父親是個廚師,脾氣非常暴躁。她特意將“暴躁”二字咬得極重,我便在腦海中想象出一個戴著高帽的彪形壯漢。
不料真的等我見到本尊,卻是個瘦削的中年男子。壯漢雖然談不上,暴躁卻是實打?qū)嵉?。在聽完班主任講述曹葛琴近期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之后,他氣勢洶洶地沖進教室,當(dāng)著我們?nèi)嗟拿嫒碌溃骸安芨鹎?,你給老子滾出來!”
我看到曹葛琴幾乎是立刻紅了眼眶,顫顫巍巍地走出去。
那一天我們上著數(shù)學(xué)課,操場上割草機孜孜不倦地運作,街道上的灑水車傳來悠揚的旋律,卻依舊蓋不住隔著一扇門傳來的不堪入耳的咒罵聲。
曹葛琴的父親走后,原本開朗的她消沉了好些時日,不變的是每到晚自習(xí),依然不見她的蹤影。
班主任頗為無奈,終究選擇放棄。
大家似乎也習(xí)慣了她的生活方式,就在她漸漸淡出眾人視野之際,一個變故打破了原本的平靜。
曹葛琴家境貧窮,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實。每次打飯,她都會遠遠地避開人群,去一個小窗口點半份番茄炒蛋,就著白米飯吃。
就是這樣一個飯卡里資金永遠不會超過二十元的貧窮女孩,卻在一天中午往飯卡里充了二百元。巧合的是,班費失竊便正是在那天清晨。
當(dāng)天夜里,互相猜忌的舍友們紛紛將矛頭指向了曹葛琴。我不太記得是誰起的頭,總之在她洗漱完回到宿舍后,全班十二位女生將她團團圍住,大聲地質(zhì)問她班費的去向。
“你生活費不夠可以和我們直說啊,為什么要偷拿班費呢?”
“我沒有?!?/p>
“你胡說,要是沒有,那你飯卡里的錢是從哪里來的?”
“那是我……”曹葛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低低重復(fù)了一句,“我沒有?!彼f著將目光看向我,似乎是想向我求助。
憑借開學(xué)幾天我對曹葛琴的了解,偷拿班費絕不會是她的作風(fēng)。但是如今的她成了眾矢之的,我絲毫沒有勇氣去為她辯解。最終,我選擇避開她的目光,懦弱地逃離現(xiàn)場。
臨走時我的余光中瞥見她的神色,她眼中似有淚水蕩漾,無助得像是一只受傷的小鹿。
由于曹葛琴不肯承認,大家又沒有確鑿的證據(jù),班費失竊的事便不了了之。只是眾人仿佛早已心知肚明,“小偷”二字就成了曹葛琴形影不離的代名詞。
作為旁觀者,我心中隗疚難當(dāng),終是在一天夜晚攔住她去洗漱的略,艱難開口道:“那天的事,我很……”抱歉二字還未出口,曹葛琴便打斷我的話,淡淡道:“我不怪你,我只是以為你會和別人不一樣。”
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月光如我們初識一般皎潔,將她的背影拉得頎長。
或許是因為學(xué)費短缺,又或許是因為輿論壓力,曹葛琴在高二分班的時候輟學(xué)了。她走得悄無聲息,第二天我無意間在桌肚里翻到她留給我的信,頓時眼淚泛濫成河。
曉瑤:
離校的手續(xù)辦得有些匆忙,我本想一走了之,但想了想,還是決定與你告別。
我的家境不算富裕,父親重男輕女,分給我的生活費自然少之又少。為了解決基本生活問題,我只能外出兼職。
兼職多在傍晚,所以我時常晚歸。因此給舍友帶來麻煩,我一直很抱歉。你若看到這里,麻煩替我和她們說聲對不起。
至于班費的失竊,我想你也應(yīng)該明白了,那是我兼職所得。這個年紀(jì)過分獨立于我而言其實不算光彩,我不愿多做解釋。
我承認那天你的離開讓我感到傷心,不過就像當(dāng)初我和你說的那樣,我不怪你,真的。作為我在高中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我不愿看到你為我的事而受到和我同等的孤立。那份孤獨我親身經(jīng)歷,你選擇明哲保身沒有錯。
而我曾真心想要與你交好,也是真的。
曹葛琴
讀完信后我忍不住趴在桌上大哭起來,同學(xué)聞聲三三兩兩地過來問我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怒氣,拿起信紙丟向他們,吼道:“你們把她逼走了,你們滿意了吧?”
語畢,我哭著跑出教室,留下眾人在那里莫名其妙。
時隔多年,我仍然記得那個陽光傾瀉的午后,我發(fā)了瘋一般在校園的每個角落去找尋曹葛琴的蹤跡,然后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同學(xué)們尚在午睡。仿佛一切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我感到深深的失望與無助。
直到一周前,我才終于看到曹葛琴在空間發(fā)表的久違的動態(tài),那是一則酸奶廣告,照片里的她舉著風(fēng)味酸奶笑得天真爛漫。
幾年的時光,將她打磨得更加漂亮,而那雙眼睛再也看不見從前的膽怯。
那一刻,我感到心臟漏掉一拍,等回過神來,眼里卻有些許酸澀。
我們曾年少輕狂,自以為是,傷害了溫柔而善良的孩子。即使時光對她溫柔以待,有些傷痛還是得我們親自去撫平。
之后的每一天,但凡路過超市,我都會去酸奶區(qū)閑逛一番。我想和我的老朋友來一次不期而遇,也想和過去的她說聲抱歉。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