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辰
今天收拾書柜的時候,在頂層,看到了那本很有些年歲的舊相簿,很厚的一大本,落著灰塵。翻開,竟都是些我小時候的照片,多是當(dāng)年在老房子里照的,我早已沒了印象。照片上的我陌生得像是另一個人,眉目間有著不諳世事的單純。父母也都還年輕。
還有奶奶。
不知道為什么,我竟會覺得照片上十年前的奶奶和記憶里她油盡燈枯時的樣子并沒有太大的不同。雖然照片上的她面容紅潤,笑若桃花。我于是想,可能是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沒有很好很好地看過她,即便是她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沒有,所以淡漠了記憶,腦海中僅僅剩下一道模糊的身影和一雙不真切的眼眸。
不知道是不是她離開得太早的緣故。
那是我第一次面臨一個親人的離去,可是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落下過一滴眼淚。
因為期末考試沒能及時趕回老家,因而也錯失了聽她講最后一句話的機會。父親后來告訴我,奶奶走的時候,身子一直直挺著,頭微昂。他說那是因為她在等人。一家子算了算,發(fā)現(xiàn)只有我和母親還沒有到來。
我們在殯儀館里守了一夜。奶奶瞑目躺在中間的玻璃棺中,四周被花束簇?fù)碇?,不見了昔日?xùn)斥爺爺時的趾高氣揚。此時此刻的她,寧靜安詳?shù)梅路饍H僅是睡著了而已。
第二天就是葬禮。清晨五點多,天還黑得宛若一汪深潭。
父親作為長子在前面致辭,一口地道的家鄉(xiāng)話,還未念過幾行,已是泣不成聲,周圍的人亦是。我被揪心的哭泣聲包圍,卻沒有流下眼淚,只是把嘴唇咬得緊緊的,緊緊的。
并不是奶奶待我不好,相反,她待我太好,太好了。我是被她帶大的,一直帶到兩歲多。母親說我那時候躺在床上張牙舞爪的,總是喊“媽媽走,奶奶來,媽媽走,奶奶來”的,弄得她們哭笑不得。
奶奶是因為姑姑的孩子要出生才回的四川,一走就是好幾年。那年春節(jié)我和父母回老家,坐車到飯店,她為我們打開了車門。她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襖,燙著卷發(fā),胖胖的,迎著一臉的笑,但我就是感覺好陌生啊。我拽著母親的袖口問,那個老奶奶,是誰?
我不知道這話奶奶有沒有聽到,但她定是感到了我對她的生疏和抗拒。后來的幾年中,她不斷地往返于四川和北京。母親說這是她心里兩頭放不下。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身在四川心在北京,身在北京心在四川,永遠掛念著她的孩子、孫子,不知疲倦。
然而我和她,卻一直未能再一次變得親密。
也許是因為太過放縱吧,知道她永遠都不會和我計較,所以才敢把心中的不快不加修飾地肆意對她傾加。那時候她每天都會到校門口接我,不高的個子,常穿一件紅色棉背心,手里提著一袋新鮮的棗糕,只身擠在熙熙攘攘的家長間,也不和別人聊天,只是安安靜靜地候在那里,候著我。
從車站到小區(qū)有一段差不多十分鐘的路要步行??偸?,我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準(zhǔn)確地說,是小跑著跟在后面。她卻只是笑笑,說,你走得太快了,我都要跟不上了。像白菊一樣淡淡的口吻,沒有半點責(zé)備的意思。
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慢腳步來等等她。
等我終于想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能夠再陪伴我走那段路了。她得的是肺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晚期,無藥可醫(yī)。
父親直到她臨終前才告訴她得的究竟是什么病。據(jù)說,她接受得很平靜。她說,我猜得到的。我記得她曾經(jīng)的一位主治醫(yī)生跟我們說,也虧得她不識字,明明單子就在她自己手上,卻什么都不知情。她很幸運。
是的,奶奶很幸運,有這么多愛她的人編織著善意的謊言送給她,和那些心靈雞湯書里的一樣??上?,這份幸運沒能足以換回她的生命。
我對她,終究是欠著的。她給我太多太多,我卻還得太少太少。有時候也會想,如果她晚走兩年,我的舉措會不會有所不同?會不會在她獨自坐在窗前面對著落日余暉時,走上前和她說說話?會不會在回到家后不再急著進到自己房間關(guān)門上鎖,而是問她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會不會停下腳步來,等一等她?
會不會讓她多一點微笑?
也許,在我們的生命中,總會有這么一些人,猶如曇花一現(xiàn)般地出現(xiàn),離去。在我們尚未懂事成熟、尚未懂得珍惜的時候,來得不知不覺,走得悄無聲息,卻在我們的心扉上刻下印痕,為的是讓我們在遺憾中徹悟。
學(xué)會珍惜眼前人。
愿我的奶奶在天堂平安喜樂。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