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甘建華推薦語:
本文可能是世界文學中描述沙塵暴最好的作品??赡?!
作者畢劍昆,北京人,生于1945年,197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分配到中科院蘭州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1971年到西寧籌建青海地震臺網(wǎng),后任青海省地震局科技監(jiān)測處副處長、副總工程師,高級工程師。1992年調往老家山東威海。2009年開設新浪博客,發(fā)表許多篇回憶錄和反映大西北與東海岸生活的旅行記。
公允地說,青海老一輩作家中,絕少有人的文筆能與他相頡頏,一般作家更是難以望其項背。1972年,他就開始寫作大散文了,比起余秋雨先生早了多少年?
奇怪的是,青海居然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山東也沒有人知道他,連在青海待過半個世紀、主持省作協(xié)工作長達20年、閱人無數(shù)記憶超群的朱奇老先生(現(xiàn)居青島)都不知道他。
我是在編輯《名家筆下的柴達木》散文選本時,偶然間在新浪博客發(fā)現(xiàn)了他。但從其博文分析,他并沒有在公開報刊發(fā)表過一篇文學作品。野有遺賢,真正的世外高人!我為之低首,給他多次留言沒有反應,才發(fā)現(xiàn)2014年6月以后,他已經沒發(fā)博文了。無奈之下,只好請求有關部門動用特殊力量,才在山東一個縣級市榮成找到了他。
畢劍昆先生寫了十幾篇西寧散文,還有高原各州散文,其中5篇柴達木散文,包括《從祁連到昆侖》《1972:祁連山銅礦見聞》《格爾木軼事》《香日德地震臺紀事》《花土溝的沙塵暴》,都是文字珍珠、美文佳構。
(一)
2009年5月4日,我從報紙上得知,青海省柴達木盆地發(fā)生沙塵暴,能見度不到200米。自從調到東海岸,我再也不曾聽到過有關那塊土地的消息。圖片顯示了盆地中一個小城市風沙彌漫的景象,它勾起了我的回憶:那是我度過青年時代的地方,在那里經歷過的一切都值得記憶,即使是沙塵暴那種魔鬼。我所經歷過的沙塵暴,我敢說,它的規(guī)模,它的猛烈程度,它的破壞性,它在人的心理上造成的恐懼,都是今天年輕的朋友們無法想象的。
應青海石油管理局西部前線指揮部(簡稱西部前指)邀請,我們青海省地震局工作組一行4人(我、嚴政工程師、顧國基工程師和負責群測群防工作的苗真理先生),于1987年4月15日從西寧出發(fā),前往青海與新疆交界處的花土溝,為那里的一個企業(yè)地震臺提供技術服務。
即使是在青海本省的居民看來,花土溝也是一個位置偏僻、“兔子不拉屎”的蠻荒之地。大多數(shù)中國人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完全不知道青藏高原上還有這樣一方土地。
由西寧去花土溝,如果從青海省內走,盡管只有1300公里,行程卻非常艱苦,而且會耗費太多的時間。于是,我們選擇了另一條雖然遙遠但較為快捷的路線:先從西寧乘火車到蘭州,然后繞道乘飛機到敦煌,最后再乘汽車到花土溝,這樣,我們就可以在兩天之內到達目的地。
4月16日,我們從敦煌下了飛機,乘汽車南行,經過甘肅與青海兩省交接處的阿克塞小縣城,爬上阿爾金山脈東端那片氣勢恢宏的山野。穿過當金山口,地勢逐漸下降,我們重新進入青海省,奔馳在柴達木盆地西北部那片沉寂的荒原之中。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荒涼貧瘠、渺無人煙的土地。在這里,看不到一株植物、一只飛鳥,地面上只有碎石和砂子,頭頂上是灰蒙蒙的天空,空氣干燥而寒冷,刮著大風。
忽然,前方出現(xiàn)一片土黃色的霧霾,司機喊了一聲:“見鬼,黃風怪!”
我的一個同伴問:“是《西游記》里的黃風怪么?”
“對??!我們正在當年唐僧取經的路上……”司機話音未落,一陣飛沙走石迎面撲來,只好趕緊把車停下。我們在砂石與車身劇烈刮擦的刺耳怪聲中,忍受了足足十分鐘,直到那怪物在汽車后面消失。
“太可怕啦!”一位搭車的老婦人感慨道。
“這算什么!”司機一面重新發(fā)動車子,一面說:“到了花土溝,您老會遇到比這厲害十倍的沙塵暴呢!”
汽車在塵土飛揚的砂石路上狂奔3個小時,到達所謂“西部重鎮(zhèn)”冷湖。那地方的確夠冷的,不僅氣溫低,而且非常之冷清,全然沒有人氣,也沒有看到湖在哪里,天知道這個名字是什么來由。從這里調頭向西,又在柏油路上跑了4個小時,經過連綿的沙丘和一片片分布著“磕頭機”的采油場,才到達目的地花土溝。
(二)
按照地震地質學的說法,花土溝地區(qū)位于阿爾金山地震帶,地震活動頻繁。為了確保石油生產和工人的生命安全,青海石油管理局西部前線指揮部在附近的深山里建立了一座地震臺,以便了解這一帶的地震活動規(guī)律,及時掌握短期發(fā)展趨勢。我們此行的主要任務,就是幫助這里的工作人員安裝設備,使之投入運行,并教會他們操作這些儀器和分析處理資料。
行政上,花土溝當時歸茫崖鎮(zhèn)管轄,但由于出產寶貴石油的關系,它已經成為茫崖地區(qū)人口最多、工業(yè)和經濟最發(fā)達的地方,事實上已經喧賓奪主,成為中心地帶,而那個距花土溝80公里的茫崖地方政府機關所在地,反而被人們遺忘了。
花土溝這一帶之所以成為石油產區(qū),按照陪同我們的一位地質工程師的解釋,存在著一個跨越地球歷史時代的故事。
大約1000萬年前,這里還是一片汪洋,與當今我們稱為印度洋的那片水域相通。隨著印度板塊向北推擠并插入亞洲板塊之下的地殼運動,青藏高原隆起,原來的海水很快就與世界大洋脫離,變成內陸湖。在后來數(shù)百萬年的漫長歲月里,這個巨大的內陸湖及其周邊陸地,氣候溫和,風調雨順,成了動植物繁盛的樂園,成油的生物物質大量沉積。這些生物物質在缺氧環(huán)境下,經過地質作用,形成了今日地下的油層。由于這個地區(qū)的海拔高度已上升到3000米,而不斷抬升的喜馬拉雅山脈,又阻擋了來自印度洋潮濕水汽的輸入,于是氣候變得越來越寒冷,越來越干燥。特別是近一萬年來,年降水量急劇減少,到今天,年降水量已不足50毫米。加之近5000年來,人類對日漸衰敗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破壞(主要是燒荒和過度放牧),終于使它變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原,而且再也不可能逆轉了。
花土溝這個奇怪的地名,則來源于它特殊的地貌。在來自西亞風暴的常年吹襲下,由厚達幾十米到幾百米的細砂和海洋淤泥組成的地表,變成了破碎的丘陵和桌狀山體,也就是所謂“風蝕地貌”或“雅旦地貌”。遇到暴雨,雨水沿坡奔流,沖出無數(shù)道奇形怪狀的淺溝,遠遠看去,就像小孩子用手指在黏土塊上摳出的溝痕,干燥后,這些土溝里會留下一層白色的堿漬,也就是說,地表變“花”了。這,就是“花土溝”的由來。實際上,人人都會在這塊土地上注意到上述現(xiàn)象。所以,用“花土溝”這個詞作這里的地名,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如果沒有花土溝這個小鎮(zhèn)的存在,那么這塊土地跟月球表面就沒有什么區(qū)別。如果沒有石油,就無法想象在地球這樣一個荒僻角落里還會有人居住。
(三)
當時的花土溝,已是一個小小的石油城了。它的主要建筑物,大都是西部前指的辦公與生活用房。在寬闊的柏油馬路兩側,排列著行政管理中心、地球物理勘探隊、研究所、實驗室、原油油庫和成品油庫,還有一個小小的煉油廠。此外,還有一些任何一個小鎮(zhèn)都不能沒有的單位:一家小醫(yī)院、一所學校、一個派出所、一間郵政所、一處公路客運站。那個客運站每天只發(fā)一班長途客運車,開往甘肅敦煌的生活基地。
石油局在行政管理中心對面的戈壁灘上,為雙職工建造了一些三層的職工宿舍樓,還蓋了幾間磚混結構的平房,作為招待所和糧油供應站。稍遠的曠野上,雜亂無章地分布著工人們居住的火柴盒般的平頂房,每一方屋頂都伸出一截黑乎乎的煙囪。許多工人住的是土坯房,簡陋、低矮,沒有廚房和廁所,也沒有小院,門外就是荒灘。再有,就是一間間用土坯作圍墻、蘆葦泥巴作頂?shù)牡桶赇?。所有住宅的屋頂上,都安裝了接收天線,以便收聽無線電廣播,收看電視節(jié)目。坦率地說,那些象征著現(xiàn)代文明、東倒西歪的天線支桿,反倒讓這些建筑物顯得更加破爛寒磣。
雖說這里是茫崖地區(qū)人口最稠密的地方,但即使是大白天,街上也沒有幾個行人,到了夜晚,就幾乎完全見不到活物了。在花土溝工作的那些日子里,我們偶爾會遇上幾個采油工,這些男人臉色黧黑,皮膚粗糙,讓人誤以為自己到了黑非洲的埃塞俄比亞?;ㄍ翜系呐吮緛矶际切╉旐斂蓯鄣钠两銉海诟咴贤饩€的照射和常年不息的風暴吹襲之下,左右臉蛋上各生成一塊大紅斑,成了青海人常說的“高原紅”。
代表西部前指跟我們合作的是采油廠一位書記。這是個老資格的石油專家,北京石油學院畢業(yè),曾在大慶工作過5年,調來青海已經20年,參加了石油勘探和開發(fā)建設的全過程。他樂觀豁達,談吐幽默,待人誠懇,對野外作業(yè)的工人兄弟,懷有深厚的情感,自然很受干部職工敬重。聽說我是北大畢業(yè)生,對我格外熱情,稱我是北京的學弟。那段時間里,我們常在一起進行愉快的交談。我發(fā)現(xiàn),這位學長不僅很專業(yè),而且喜歡閱讀文學、歷史和科普書籍,知識非常淵博,與其說他是一位企業(yè)領導,倒不如說是一位專家學者。
他告訴我,他家在上海,難得與妻兒團聚,無法孝敬年邁的父母,這使他常常有一種負罪感。但為了事業(yè),他可能要在花土溝再工作10年,估計不到兩鬢斑白,不會返回故鄉(xiāng)了。
(四)
小鎮(zhèn)旁邊,有一條寬闊的河床,差不多一年四季都處于干涸的狀態(tài),只有偶爾一次暴雨過后,才會在河道中間出現(xiàn)一股混濁細小的水流。
花土溝北面就是阿爾金山脈,以西有一個隘口,過了隘口就是新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在天氣睛好的日子里,可以看到山脈灰色的峰巒,和一條筆直地通向那片山地的公路。西南方向,可以朦朦朧朧地看到一塊閃光的水面,那是尕斯庫勒湖,一個苦咸水湖。
除了前指大院中心花壇一叢玫瑰,整個花土溝很難找到綠色植物?;ㄍ翜先司褪窃谶@種沒有綠色的環(huán)境中工作著,生活著,繁衍著。據(jù)說,曾有一對年輕夫婦帶著花土溝出生并長到7歲的男孩,搭乘汽車回東部探親,經過州府德令哈時,孩子指著看到的第一棵楊樹,問道:“媽媽,那是什么呀?”母親不禁潸然淚下。
花土溝除了石油,不生產任何東西,糧食、蔬菜和各種生活必需品,都要從500公里之外的甘肅河西走廊,用卡車一點一點地運來。就是淡水,也要從幾十公里外阿拉爾草地的深井中汲出,加壓后再用管道輸送過來。因為本地沒有可以使用的地表徑流,井水又苦又咸,全然不能直接飲用。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話一點不假。燃料對于這兒的居民來說,真是俯拾皆是。花土溝煉油廠設備與技術能力十分有限,只能生產幾種低標準的工業(yè)用油。剩余物質,一部分作為燃料燒掉,一部分排入河灘,白白扔掉了。油料沿河床向下游流淌,滲入岸邊的砂土層,將數(shù)公里長的河灘染成黑色,而這種粘乎乎的黑色沙土,就成了工人、民工和其他居民的上好燃料。
我們曾到一位工人身份的觀測員家中作客。他家門口堆放著好多從河灘運來的泥塊,爐子是用耐火磚砌筑的,一根用油田廢棄鋼管做的煙囪直穿屋面。他用鐵锨鏟起一塊泥巴扔進爐子里,蓋好爐蓋,從下面點著一根火柴,只聽“嘭”的一聲,泥巴燃燒起來,火焰竟是如此猛烈,以至于不到兩分鐘,鋼管煙囪就被燒得通紅!
當然,這種燃料完全是免費的,遠在幾十公里以外的牧民也來分享好處。秋天,他們會成群結隊來到河邊,搭起帳篷,干起挖泥運泥的營生。他們并不貪婪,只以很低的價錢賣給自己的同胞,卻都成了富人。
我們住的花土溝招待所,沒有圍墻大門之類的東西,只是幾間大房子,磚木結構,天棚有4米高,木門窗。派給我們的那間房子不帶衛(wèi)生間,屋子里擺著4張鋼絲床,剛好夠我們4個人住,還有兩張并在一起的繪圖桌和兩把木椅,夠我們計算繪圖之用。因為極少會有人到這里來作客,所以招待所難得派上用場,當然也就沒必要設專職服務員,偶爾給我們打掃房間、送一壺開水之類的事情,全由那位食堂傅師代勞。
我們的住處離食堂很近,打洗臉水、就餐都很方便。那些日子,沒有淡水,飲用的全是苦咸的井水。不過那位師傅的廚藝很是不錯,做的食物很合我們的胃口。
每天夜里我們睡在床上,都會聽到外面狂風呼嘯,知道那是黃風怪在作祟。暴風弄得門窗咚咚作響,塵土的射流一陣陣噴灑在玻璃上,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這給我們夜間出門撒尿帶來不小的麻煩:我們必須背著風,然而那該死的氣流總是要跟我們玩惡作劇,常常會突然掉轉方向,使得尿流變成一陣細雨,澆到自己身上。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十分感謝上帝,沒讓我們遇上來的路上那位司機所說的“厲害十倍的沙塵暴”。
為了躲避公路車輛和采油機械的干擾,花土溝地震臺位于距前指4公里的一個偏僻山坳里,山坳外面有一條通往一處采油點的公路。每天早晨,指揮部會派車把我們送到地震臺,傍晚,又把我們接回招待所。
山坳和花土溝小鎮(zhèn)之間,全是波浪狀的沙丘。這種沙丘,與我們在格爾木和銀川見過的沙丘不同。那邊的沙丘主要是砂,多為月牙狀,而且砂粒大小會有一種很規(guī)律的排列,但這里的沙丘形狀不定,砂少土多,而且土很松,更容易被風吹起。
我們很想到沙丘中考察一番,無奈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
(五)
4月27日,是我們在地震臺協(xié)助工作的最后一天。那天下午不到3點鐘,我們完成了所有預定的任務。走出放置拾震器的洞室時,我們習慣性地透過觀測廳棚頂中央的玻璃天窗向天空張望,發(fā)現(xiàn)天空已發(fā)黃,但未曾想到那就是“厲害十倍的沙塵暴”來臨的前兆。
兩個小時之后接我們的汽車才會來,我們決定不再等待,打算越過沙漠步行走回招待所,一路上也好研究一下那些沙丘,欣賞一番沙漠風光。當我們從山坳轉出,踏上公路時,西風已經吹起,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灰塵。走在公路上,遠遠地向小鎮(zhèn)眺望,可以看見4公里外花土溝鎮(zhèn)那一片散落在荒漠之中的房舍。從這里西望阿爾金山脈,還可以看見地平線上的一些山丘。
我們看到,在西阿爾金山方向,蘑菇狀的陰云正一團團地從山后涌出,都以為會迎來一場喜慶的春雨。據(jù)說花土溝已經干旱得太久了,這個時節(jié)要是痛痛快快下一場雨,該有多好啊!但我們相信,雨決不會在我們回到招待所之前下起來,所以我們決定繼續(xù)前行。
西部的云量在增加,一塊蘑菇云,又一塊蘑菇云……整個西部天際排滿了這樣的云塊。不久,它們聯(lián)接起來,形成一堵墻,云端邊界變得模糊起來。我們注意到,濃煙般的陰云源源不斷地升起,越過阿爾金山,向花土溝方向撲來。
烏云遮蔽了西半部天空和下午朦朧的太陽,云的顏色墨黑,我從來不曾見過這種顏色的云。它不像是雨積云,色澤暗得不正常,就像一幅蹩腳的油畫,色彩用得太夸張。
這黑墻越來越高,距我們越來越近。天色昏暗下來,風力加大,空氣中塵土濃度也越來越大,同時開始有一股股砂流噴撒在我們身上。我們不得不撩起上衣,掩住口鼻,頂著風沙向前走。
很快,風力加大到七八級,也許有九至十級,揚起的砂子劈頭蓋臉地潑灑到我們身上,路邊的碎石也被吹起,猶如霰彈般猛烈地打在我們的腿上。我們忍住疼痛,加快了腳步。這時,地面的石頭似乎也開始滾動起來,不斷絆住我們的腳。
現(xiàn)在,烏云已經遮蓋了整個天空,卻沒有一滴雨落下來——應當說,我們這時才意識到,我們盼望的雨水是不會有的,這根本不是雨云,而是一場沙塵暴!
能見度急劇下降,200米、100米、50米、20米,最終降到零。天完全黑了,白晝變成了黑夜。
退回地震臺已經不可能。我們用衣服蒙住頭,手拉著手,頂風前行。這時,有位同事提議,大家趴在路基下面避避風,但這個想法立刻就被否定了。因為我們清楚地感覺到地面在蠕動,幾個人仿佛置身在一條隨波顛簸的船上,站也站不穩(wěn)了。事實上,此時,路基下面的沙丘正在向東滾動,如果我們趴到那里,必定會被流動的沙丘活埋掉。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因為害怕走散,我們彼此緊緊拉住手,也不敢停下腳步,因為如果停下來,就會被大風吹走。我們彎著腰,頂著風,憑著感覺沿公路行走,因為公路的地面總要穩(wěn)定得多。
沙塵暴已經肆虐兩個小時。
我們迷了路,不知走了多遠,無法確認自己身在何方。
忽然,我們的右前方出現(xiàn)了幾點朦朧的黃色燈光。這會是哪里的燈光呢?我們猜想,那或許是花土溝小鎮(zhèn)馬路上的某段路燈被有心人點亮了,也可能是西部前指專門點亮的燈塔,給沙漠中的人指示方向的,但也許不是。
不管怎么樣,有燈光的地方必定有人。我們必須趕快找個避風港。其實這時,我們也不能繼續(xù)沿著公路前行了,因為前面的公路已經被沙丘阻斷。
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朝著那燈光走。于是,我們冒險下了公路,走進沙漠。
在這駭人的風暴和濃重的灰塵之中,我們邁著艱難的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沙丘當中。有時,我們覺得腿腳正被厚重的砂土埋住,很難抽身,一會兒又覺得腳下的沙土被刨開掏走,身子直往地底下陷。
我們就這樣掙扎著,朝那光亮走去。
(六)
在沙丘里走了大約半個小時,一位伙伴突然跌下一個陡坎,其他人也跟著滑了下去。我們覺得自己好像陷進沼澤,下半身濕乎乎的,一股涼氣透過全身。沼澤地的爛泥黏黏的,但奮力一掙還能拔出腳來。我們都猜到了,已置身于那片浸了廢油的河灘中。
事實的確如此。相信沒有淹死的危險,而且已經不可能后退,我們只好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繼續(xù)向前。
終于,我們涉過浸油的泥漿,爬上河岸。
風暴一直在吹,發(fā)出狼群般嘶啞的嚎叫。塵土、沙子和石塊,瘋狂地轟擊著可憐的小鎮(zhèn)。我們好像聽見花土溝在痛苦地呻吟,伴隨著一聲聲奇怪的、沉悶的隆隆聲。我們覺得整個大地都在震顫,仿佛置身于地獄之中。
晚七點,天光顯現(xiàn)。又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周圍的喧囂變得微弱下來,黑夜退去,白晝返回——沙塵暴終于過去了。
向東望去,在傍晚的天光下,能夠看到沙塵暴的背影。它就像一群披著黑袍、披散著頭發(fā)的魔鬼,正急匆匆地朝東方奔去。我們知道,青海省海西州中部和東部的那些城鎮(zhèn),很快就要遭殃了。
我們滿身油泥,灰頭土臉地行走在死一般沉寂的小鎮(zhèn)里。風停了,被氣流裹挾的砂子和塵土,開始像細雨般紛紛落下。比較重的粒子落下了,但那些細微的塵埃仍然漂浮在空氣中。
遭到沙塵暴4個多小時蹂躪的小鎮(zhèn),變得面目全非,竟然認不出來了。馬路和所有的建筑物都蒙上了一層沙土,變成灰黃色;屋頂?shù)奶炀€全部消失,許多房屋門窗破裂,煙囪倒塌,猶如遭了一場浩劫。那種悲慘破敗的景象,就像剛從墳墓里扒出的一樣。我們自己也變得彼此不認識了,不僅從頭到腳都是灰土和泥漿,而且凡是有孔的地方: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都被濕泥糊住,形象十分可笑,比馬戲團里的小丑還要滑稽十倍,每咳嗽一下,就會從口腔和鼻腔噴出大量泥漿。這種情況,直到第二天還在繼續(xù),讀者應不難想像我們的氣管和食管中,到底灌進了多少塵土!
我們在鎮(zhèn)子里轉來轉去,找不到招待所,也見不到一個可以問路的人。西部高原雖然日落很晚,但此時天已黑了,天空上出現(xiàn)了幾顆星星。
晚上八點半,終于找到招待所我們住宿的那間大房子。還好,房子和門窗完好無損,只是門前堆積了大約50厘米厚的沙土,把門封死了。窗臺上也堆積了厚厚一層土,玻璃上也掛著塵埃。
我們用手扒開門,得以進入房間。令人沮喪的是,桌椅、床鋪和被褥上面,都覆蓋了一層大約一兩毫米的灰塵。顯然,它們是從門窗縫隙鉆進來的。
我們必須清洗一下,也必須找些食物填飽咕咕作響的肚子。食堂大門洞開,卻一個人也沒有。打開水龍頭,接了些涼水把臉洗了,又把臟工作服換下來。我們不知道應該到哪里去把食堂的師傅找來,只好自己尋找食物。但無論是籠屜里、廚柜中,抽屜或是灶臺上,都找不到一塊饅頭或一個窩頭、一碗粥或一根香腸。最后,只好到街上敲開一家小賣部的門,買了幾只硬邦邦的干月餅,就著苦水吃下肚……
經歷了這場可怕的沙塵暴,我們一方面慶幸自己能安然脫險,另一方面也覺得真長見識。因為第二天采油廠書記,我那位北京學長對我說,像這樣兇猛的沙塵暴,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他說昨天沙塵暴襲來時,他和司機也正好在野外,汽車幾乎被沙子埋掉?!肮?,”他輕松愉快地說:“有這樣一次難得的人生體驗,真是太好啦!”
(七)
我們準備返回西寧了。
為我們送行的宴會,同時也是一個歡迎會。席間在座的,有幾位剛剛到達這里的老先生,是來自北京石油工業(yè)部的官員和專家學者,話題必然要涉及到前一天的沙塵暴。
“國家應該有危機感才對。”一位專家說:“沙塵暴在中亞地區(qū),變得越來越頻繁,規(guī)模越來越大,危害也越來越嚴重了。我掌握的資料說明,這一地區(qū)的沙漠面積,正以每年百分之一的速度擴張。”
一位學者說:“照這樣的速度發(fā)展下去,150年之后,柴達木盆地中那些城鎮(zhèn)就不復存在了?!?/p>
“還用不了那么久!”我的書記學長肯定地說:“一個世紀后,青海湖就會從地球上消失,干涸的湖床將會變成一個新的砂塵暴策源地。西寧市和海南州那些水草豐茂的牧場,將逐漸被黃砂復蓋?!?/p>
“閣下描繪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前景!”我叫道:“難道我們只能坐以待斃么?”
“辦法只有一個!”書記道:“那就是綠化,只有綠色植物才能制服這種猛獸!”
“人們一直都在植樹造林,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蹦俏还賳T說。
“現(xiàn)在的力度還遠遠不夠!”專家說:“國家必須把綠化當成跟計劃生育一樣的基本國策,要投入比現(xiàn)在多百倍的人力物力,并且要形成如同抗日戰(zhàn)爭一樣的全民運動才行?!?/p>
“嗨,哪有那么多的人力???”官員質疑。
“中國最不缺的就是人。”專家回答:“把囚犯發(fā)配到西部來,把軍隊派到西部來,把熱血青年召喚到西部來……”
“老兄”官員逗趣道:“首先把你發(fā)配來好啦!”
“沒問題!”專家挺直腰板,說:“為了綠化祖國貢獻出我這把老骨頭,我會十分榮幸。”
“請問,淡水的問題怎么解決?”官員又一次發(fā)難。
“用地下水,打深井!”學者回答道:“再不然就……讓我想想看?!彼脙筛种改笞⊙坨R,眼睛向上翻,盯住天花板。一分鐘后,他恢復了姿勢。
“每年輸入100億立方米的淡水應該足夠了。”他興奮地說:“如果采用淡水換石油的政策,在向東部鋪設輸油管道的同時,鋪設一條或幾條向西部輸送淡水的管道……流量每秒400立方……這個數(shù)字并不大,應該辦得到。”
舉座啞然……
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常常想起花土溝,想起我和朋友們遭遇的那場沙塵暴,想起我那位書記學長和花土溝地震臺的朋友,想起與那些可敬的官員、專家和學者一起進行的有趣的談話。
作者簡介:畢劍昆,北京市人,祖籍山東威海榮成,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畢業(yè),高級工程師。在青藏高原工作多年,從事地球物理科研工作——地震監(jiān)測,工程抗震與結構抗震研究,曾出任青海地震局科技監(jiān)測處副處長、副總工程師,并多次獲得科技進步獎項;其后在威海從事開發(fā)建設技術工作——小區(qū)規(guī)劃、建筑設計、工程監(jiān)理、房地產科技管理,參與過威海地區(qū)多項知名工程的建設,曾當選為威海市第十三屆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