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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 華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論大革命時期的女性文學*
——以《從軍日記》《低訴》為例
黃 華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大革命時期;女性文學;《從軍日記》;《低訴》
20世紀20年代后期的國民大革命,不僅催生了革命文學,而且吸引了不少女作家投身其中。1929年、1930年上海春潮書局先后推出謝冰瑩的《從軍日記》和陸晶清的詩集《低訴》,兩部文集以不同風格展示了大革命期間特別是北伐戰(zhàn)爭期間婦女參加革命的經(jīng)歷。雖然同為大革命時期的作品,但不同的文體和迥異的寫作風格,加之出版策劃、傳播途徑等方面的差異,決定了兩部書稿的不同命運。前者成為革命文學的典范;后者則反響平平,即便再版時經(jīng)過精心策劃,卻因強調(diào)愛情元素而脫離革命文學的范疇,以至于漸趨隱沒。兩部作品體現(xiàn)了革命文學發(fā)展初期個性化的文學話語與集體性的政治話語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同時凸顯出革命文學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向左轉”的發(fā)展軌跡。
上海春潮書局1929年、1930年先后推出謝冰瑩的《從軍日記》和陸晶清的詩集《低訴》,作為兩位女作家的處女作,兩部作品集以不同的文學體裁記錄了她們參加大革命(1924-1927)的經(jīng)歷。謝冰瑩作為軍校女兵,深入北伐戰(zhàn)爭前線,留下數(shù)篇彌足珍貴的戰(zhàn)地速寫;陸晶清中斷在北平的學業(yè),來到當時的革命中心武漢,從事革命宣傳和婦女組織工作。她們都以在校女大學生的身份,投身革命,一方面有著投筆從戎、保家衛(wèi)國的豪邁氣概,另一方面以筆為武器,記錄下大革命時代風起云涌的社會形勢和個人在時代大潮中的經(jīng)歷與體會。她們的文章和詩歌都是先在報紙上發(fā)表,后結集出版。無論在自由隨意的日記體散文記述中,還是在長短不一、平仄分明的詩行里,自由奔放的情感和義無反顧、投身革命的激情充斥其間,鮮明活潑、個性化的文學話語和集體性的政治話語交織并存,展現(xiàn)出20世紀20年代中國年輕女性的新面貌。兩部作品集堪稱大革命時期女性文學的代表,但不同的文體和迥異的寫作風格,加之出版策劃、傳播途徑等方面的差異,決定了兩部書稿不同的命運。
《從軍日記》成為革命文學的典范;《低訴》市場反響平平,即便再版時經(jīng)過精心策劃,卻因強調(diào)愛情元素而脫離革命文學的范疇,以至于被漸漸遺忘。兩部女性文集的不同遭遇,體現(xiàn)了革命文學發(fā)展初期個性化的文學話語與集體性的政治話語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同時凸顯出革命文學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向左轉”的發(fā)展軌跡。
被稱為“中國第一女兵”*具體可參見石楠:《中國第一女兵:謝冰瑩全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的謝冰瑩,因一篇《從軍日記》開啟了自己的文學生涯,同時也將自己的寫作與軍旅生活聯(lián)系起來,從而奠定了一生紀實文學的寫作風格。為什么一本出自女兵之手的日記在當時能夠引起那么大的反響?這些反響源于作者自身,還是編輯、推薦者的影響力,抑或來自讀者對于女兵的想象和期待?讓我們來梳理一下《從軍日記》結集出版的過程。
《從軍日記》首先刊發(fā)在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直轄報刊《中央日報》的副刊上。謝冰瑩原名謝鳴崗,原就讀于長沙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為了逃避家中訂下的舊式婚姻,她毅然報考中央軍事政治學校(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第六期,為此改名謝冰瑩。1926年9月,時年20歲的謝冰瑩終于如愿以償,當上了女兵。次年5月,女生隊接到命令,要挑選20名女生,組織救護隊,同時負責宣傳工作,編入中央獨立師,參加北伐戰(zhàn)爭中的西征任務,謝冰瑩參加了女兵救護隊,開始軍旅生活,同時開始了她的文學生涯。
1927年5月,謝冰瑩隨軍北伐途中,堅持寫日記,記錄隨軍的點滴生活,因擔心日記遺失,她將日記寄給《中央日報》副刊主編孫伏園代為保管。孫伏園以《行軍日記》為題刊發(fā)在24日的《中央副刊》上。接著,《一個可喜而又好笑的故事》《行軍日記三節(jié)》《寄自嘉魚》《說不盡的話留待下次再寫》《從峰口至新堤》在《中央副刊》上陸續(xù)發(fā)表。短短一個月內(nèi),六篇日記的連載,讓謝冰瑩迅速成名。1929年3月增加了《幾句關于封面的話》《寫在后面》《給KL》三篇文章,交付春潮書局出版。首次印刷的1500冊,很快銷售一空。半年后,春潮書局推出再版本,又增加了四篇文章《再版的幾句話》《出發(fā)前給三哥的信》《給女同學》《革命化的戀愛》,印刷2000冊。1931年9月,《從軍日記》改由上海光明書局出版,撤下《幾句關于封面的話》,增加了《從軍日記的自我批判》一文,為了與書名一致,將其中的小標題《行軍日記》《行軍日記三節(jié)》改為《從軍日記》和《從軍日記三節(jié)》?!稄能娙沼洝返男问阶源斯潭ㄏ聛怼5?942年10月,除去林語堂的英文譯本(商務印書館,1930年)和汪德耀的法文譯本〔法國瓦羅瓦書局(Valois)〕,《從軍日記》中文版共發(fā)行14版[1],算得上民國時期最暢銷的女作家文集。
孫伏園可謂謝冰瑩文學道路上的引路人,《從軍日記》便是謝冰瑩在戰(zhàn)場上寫給孫伏園的書信。信中常夾雜稚趣詼諧之語,如“伏園先生:我再不騙人了,我永遠不騙人了!……現(xiàn)在又有五天……沒有寫了!我確實想把許多有趣的故事講給大家笑一笑。但是我最低限度的要求,請你不要笑脫了牙齒和胡須,至于肚子痛一痛,腰彎一彎是不要緊的”[2](PP 25-26)。西征前,謝冰瑩在同學的引薦下,見過孫伏園,孫伏園對她相當友好,而且向她索要稿件[3]。作為著名的編輯和欄目策劃人,孫伏園以他敏銳的新聞洞察力,嗅到謝冰瑩信中蘊含的新聞價值。這些信件在《中央日報》副刊連載發(fā)表時,文章后面附有孫伏園的說明。例如在《一個可喜而又好笑的故事》后面,有編者注:“作者現(xiàn)在在前線作戰(zhàn),昨天本刊發(fā)表的‘從軍日記’就是從土地堂寄來的。這封信的接到還在十天以前,那時出發(fā)‘是遙遙無期’,現(xiàn)在看起來覺得更令人百讀不厭了,所以將它發(fā)表出來。還有一封出發(fā)時寄給我的信,明后天再發(fā)表。伏園附注?!盵2](P 13)早在1921年主編北京《晨報》副刊時,孫伏園就鏟除了以前副刊上刊載鬼怪神話和黑幕筆記的過時做法,刊登“有價值的文藝作品”[4],從而引領了“五四”時期副刊的變革之路。后來主持《京報》副刊時,孫伏園策劃過著名的“青年必讀書”和“青年愛讀書”兩項征文活動,通過把握時代脈搏,制造熱點話題,來擴大副刊的影響。孫伏園到武漢主持《中央日報》副刊后,繼續(xù)秉承與青年作者密切互動的編輯策略,主張“對于眼前(包括時間的與地域的)發(fā)生的事情,用學術的眼光,有趣味的文筆,記載與批評”[5]?;谶@樣的編輯思想,孫伏園意識到北伐時期與“五四”時期的根本不同,在于“革命文學”的提出。于是,《中央副刊》上出現(xiàn)讀者的呼吁:“中央副刊實居思想界和文藝界的地位,此后應該有許多革命的文藝創(chuàng)作出現(xiàn),這一點伏園先生似乎應該注意;不但是我個人的愿望,也是大多數(shù)愛好文藝的同志們的愿望哩!”[6]借讀者之口道出未來的編輯方向,這不失為一個極好的編輯策略。北伐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地隨筆、雜記、日記等成為當時的革命文藝,1927年5月到6月期間,除了刊發(fā)謝冰瑩的《從軍日記》,《中央日報》副刊還發(fā)表過田倬之的《隨軍雜記》系列、徐正明的《熏風吹渡信陽州》、符號《我所記得的》、黃克鼎《沙場日記的一頁》等,報道北伐戰(zhàn)場上的最新戰(zhàn)況。
《從軍日記》一書的出版也離不開孫伏園這位幕后策劃大師。1928年9月,謝冰瑩來上??磳O伏園時,孫伏園建議將《從軍日記》結集發(fā)表,同時請林語堂先生將其余幾篇譯完,一同發(fā)表。當謝冰瑩認為沒有付印的價值時,孫伏園認為“這是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女生隊留下的一點痕跡,所以有保存的必要”[2](P 58)。正是受到這一歷史責任的激勵,謝冰瑩才有了出書的勇氣和擔當。1929年初,《從軍日記》出版前,孫伏園提醒謝冰瑩要重視自己的第一本書,建議她最好找位名作家寫序,找位名畫家做封面設計。當謝冰瑩提出想請林語堂寫序、豐子愷畫封面時,孫伏園幫她聯(lián)系了這兩位名家。林語堂欣然作序。豐子愷提交的封面畫,出自其六歲的女兒阿仙之手。畫面上有一排拿著刀槍的孩子,中間的一個女孩騎在牛背上,正在指揮戰(zhàn)斗,后面跟著一位扛槍的女孩,令人忍俊不禁的是,牛的模樣有點像狗。這幅充滿童趣的封面畫,既符合敘述者少不更事的敘事口吻,又與書中的內(nèi)容——女兵的經(jīng)歷頗為契合。正因為有前期報紙上連載的轟動效應和兩位名家的鼎力推薦,《從軍日記》一出版便洛陽紙貴。
另一位促使《從軍日記》出版和廣為傳播的名人是林語堂?!稄能娙沼洝钒l(fā)表后不久,就被林語堂翻譯成英文,發(fā)表在英文版的《中央日報》上。尚在軍伍中的謝冰瑩讀到林語堂譯的《從軍日記》時,非常興奮,她后來回憶道:“我沒有新鮮的形容字來……形容我讀那篇譯文時心中所感到的愉快?!盵2](P 59)因為林語堂是譽滿國內(nèi)的大學教授和著名作家,謝冰瑩當時只是軍事院校一名普通的女兵,名作家對新作家作品的翻譯無疑是最好的舉薦,這給謝冰瑩極大的激勵。她將林語堂對《從軍日記》感興趣的原因歸結為兩點:一是出于公心,因為日記中所描寫的是鄉(xiāng)村的趣事,是行軍生活,“是破天荒女兵的日記”[2](P 59),為了使外國人知道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情形,特別是“女革命家的精神和她所負擔的工作”[2](P 59)。另一個是冰瑩猜測的私人原因,也許是林語堂的個人興趣所致,“也許他喜歡看我這樣無頭無尾沒系統(tǒng)的東西,也許他真能從字跡模糊語句零亂的碎句里找到有什么可使他愛的地方,因此他譯出來的文是那樣美麗流暢,那樣令人喜歡”[2](PP 59-60)。正是林語堂優(yōu)美流暢的英文翻譯,讓《從軍日記》廣為人知,旋即被譯成法、俄、日等多國文字。其實,讓謝冰瑩沒想到的是,林語堂自己同樣未曾預料到譯文所引發(fā)的社會效果,他在《從軍日記》序言中寫道:“看那時《中央副刊》的讀者,都曾賞識過冰瑩的這幾封通信,都成討論過‘冰瑩是誰’的問題?!娈惖?,我曾譯其中一篇為英文,登英文《中央日報》,過了兩月,居然也有美國某報主筆函請英文中央日報多登這種文字。這真有點像《少女日記》的不翼而飛了?!盵2](PP X-XI)正是林語堂的翻譯和出版單行本的催促,促使謝冰瑩不得不繼續(xù)寫下去,《從軍日記》才得以從散亂的日記隨筆發(fā)展成為一部相對完整的書稿雛形。
對于謝冰瑩自認的隨筆亂涂、毫無價值的隨筆,林語堂如何看待?林語堂在《從軍日記》一書的“序言”中寫道:“冰瑩以為她的文章,無出單行本的價值,因為她‘那些東西不成文章’,自然,這些《從軍日記》里頭,找不出‘起承轉合’的文章體例,也沒有吮筆濡墨,慘淡經(jīng)營的痕跡;我們讀這些文章時,只看見一位年輕女子,身著軍裝,足著草鞋,在晨光熹微的沙場上,拿一只自來水筆,靠著膝蓋振筆直書,不暇改竄,戎馬倥傯,宿裝待發(fā)的情景;或是聽見在洞庭湖上,笑聲與河流相和應,在遠地軍歌及近旁酣睡聲中,一位蓬頭垢面的女兵,手不停筆,鋒發(fā)韻流地寫敘她的感觸。這種少不更事,氣宇軒昂,抱著一手改造宇宙決心的女子所寫的,自然也值得一讀……”[2](PP IX-X)可以看到,身為文壇大家的林語堂,重視的恰恰是這種活潑自然的文風,沒有矯揉造作的斧鑿痕跡,加上對“女兵”這一文藝熱點的重視,林語堂很快將《從軍日記》翻譯為英文,介紹到海外,并將譯文收入文集,1930年林語堂與大女兒林如斯一同翻譯的英文版《從軍日記》(LettersofAChineseAmazonandNarrativeEssays)出版。
如果說林語堂的英文翻譯是推進《從軍日記》海外傳播的第一波,那么,《從軍日記》海外傳播的第二波是由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主導的?!稄能娙沼洝贩ㄎ淖g本的序言由羅曼·羅蘭撰寫和推介,我們從20世紀30年代謝冰瑩與《從軍日記》法文譯者汪德耀及羅曼·羅蘭的交往來看該書在當時的反響。1932年謝冰瑩在上海見到汪德耀,汪德耀告訴謝冰瑩自己翻譯《從軍日記》的動機和經(jīng)過。身為留法工科學生的汪德耀出于愛國心,在羅曼·羅蘭的支持和幫助下完成了書稿的翻譯和出版。汪德耀認為歐洲人對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婦女充滿偏見,歐洲人認為中國婦女都纏著小腳沒有文化,他們不了解新一代的中國女性。新一代的中國婦女有理想有追求,爭自由要平等,她們敢于扛起槍,與男人一起去革命、去打仗。汪德耀將自己準備翻譯《從軍日記》的想法寫信告訴羅曼·羅蘭,獲得支持后,與同學開始翻譯工作,完成后的法文譯本經(jīng)過羅曼·羅蘭的親自校訂。因為羅曼·羅蘭向瓦羅瓦書局推薦了該書,所以法譯本的出版速度很快。出版后,巴黎著名報紙《小巴黎人日報》在頭版顯著位置發(fā)表評論文章,題目是《參加中國革命軍的一個女孩子》,文章詳細介紹了該書內(nèi)容,注明推薦者是著名作家羅曼·羅蘭,一同刊出的還有那副充滿童趣的封面畫。汪德耀與謝冰瑩見面后,鼓勵她給羅曼·羅蘭寫信,并給她講述了羅曼·羅蘭年輕時給托爾斯泰寫信的故事[7]。后來,謝冰瑩與羅曼·羅蘭通了信,羅曼·羅蘭在信中稱贊謝冰瑩是“年輕而勇敢的中國朋友”,是“一個努力奮斗的新女性”,并激勵她“人類終將是光明的,我們終會得到自由的”[8](P 244)??梢?,《從軍日記》的海外傳播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國外讀者對于中國婦女特別是新一代中國婦女的看法。
提到《從軍日記》的出版和傳播,必須補充的還有一位出版人,那便是通常被忽視的春潮書局老板夏康農(nóng)?!稄能娙沼洝分小督oK.L.》便是謝冰瑩寫給夏康農(nóng)的信*廈門大學教授汪德耀披露當年留法期間翻譯《從軍日記》的動機和經(jīng)過。見徐小玉:《〈從軍日記〉、汪德耀、羅曼·羅蘭》,《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4期。,因為沒有署真名,所以長期以來沒有被研究者重視?!督oK.L.》的信提及出版過程中一件事,原本謝冰瑩希望將林語堂的英譯文章放置在書中,得知林語堂已經(jīng)將六篇譯文收入個人論文集,版權歸了商務之后,謝冰瑩很失望,但也只能接著《寫在后面》續(xù)寫一些文字,表達對家人的思念和現(xiàn)實的困窘。這個很重要的“細節(jié)”表明,負責《從軍日記》出版和具體策劃工作的是夏康農(nóng),當然催稿人也由林語堂變成了夏康農(nóng)。謝冰瑩在《給K.L.》中說明該信的發(fā)表權在于夏康農(nóng)本人,她想說明自己在上海亭子間內(nèi)因為添湊字數(shù)很痛苦。結果這封信不僅感動了夏康農(nóng),而且感動了汪德耀。汪德耀是夏康農(nóng)的同學,二人曾同在法國留學,1929年《從軍日記》出版后,夏康農(nóng)立即寄給留在法國繼續(xù)求學的汪德耀。汪德耀被拙樸稚嫩的封面和《給K.L.》一文所感動,覺得這是大革命失敗后青年人思想苦悶和生活坎坷艱辛的記錄,非常有價值,決定翻譯成法文。這才有了《從軍日記》法文版的譯本。
可見,《從軍日記》的走紅是多種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既來自于著名編輯和翻譯家的出版策劃和鼎力推薦,又來自于國內(nèi)外讀者對于“中國女兵”這一新的社會現(xiàn)象的熱情和好奇?!稄能娙沼洝吩谝欢ǔ潭壬蠞M足了當時讀者對于“女兵”及發(fā)生在中國婦女身上革命性變化的好奇心,因而產(chǎn)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盡管謝冰瑩的軍旅生活實際只有短短不足兩個月的時間,回到軍校后不久,隨著轟轟烈烈“大革命”的結束,全體女兵被解散,但“女兵作家”的身份伴隨其一生。謝冰瑩后來又出版了《一個女兵的自傳》(1936年)、《新從軍日記》(1938年)、《女兵十年》(1946年)等作品集,這些“女兵文學”可以說都是《從軍日記》的延續(xù)。
詩集《低訴》收錄了陸晶清1926到1929年創(chuàng)作的26首詩歌,這些形式上接近新格律詩的詩歌,我們姑且稱之為“低訴體”詩歌,它們帶著個體生命的創(chuàng)傷體驗,與“五四”落潮后感傷的時代大潮相契合,形成一股被壓抑但奔涌不止的情感暗流。
雖然同是大革命時期的文學作品,謝冰瑩與陸晶清私交也甚好,但《低訴》與《從軍日記》在文體、風格上卻大相徑庭。與《從軍日記》的散文體紀實風格不同,詩集《低訴》代表了大革命期間女性文學的另一種發(fā)展趨勢——純文學方向,以格律整飭的新詩表現(xiàn)出來。相應的,與《從軍日記》幽默詼諧的敘述口吻不同,《低訴》的敘述風格感傷悲痛,突出表現(xiàn)革命者出征后的死難和夢醒后的創(chuàng)傷。更明顯的是,與《從軍日記》的暢銷走紅相比,《低訴》的出版要寂寥許多。如果將《從軍日記》比作大革命時期革命文學的潮頭,那么,《低訴》就是革命落潮時被抑制、裹挾直至被吞沒的女性個體情感暗流。
詩集《低訴》是陸晶清的代表作,也是其唯一的詩歌作品集。陸晶清原名陸秀珍,云南人,筆名小鹿、娜君、梅影,20世紀世紀二三十年代她的詩歌、散文名噪一時,散文集有《素箋》《流浪集》等。陸晶清1922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國文部,與許廣平、呂云章等同班。1924年12月到1925年5月,陸晶清與石評梅共同主編《京報》副刊《婦女周刊》;1926年12月,她們共同組織“薔薇社”,編輯《世界日報》副刊《薔薇周刊》。同年,經(jīng)李大釗、隋廷玫介紹,陸晶清加入中國國民黨。1927年初,陸晶清奉命送文件到漢口,見到時任國民黨中央婦女部部長的何香凝。陸晶清決定輟學參加革命,在經(jīng)歷過女師大“復?;顒印?女師大“復?;顒印敝缸?925年9月女師大被校長楊蔭榆宣布解散到1926年1月復校這段時間內(nèi),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為復校所舉辦的各項活動。和“三·一八慘案”*1926年3月18日,北京學生在天安門前集會,抗議日本等八國阻擾中國在天津布防、炮轟天津的侵略行徑,段祺瑞政府下令掃射學生,這就是著名的“三·一八”慘案。女師大學生劉和珍、楊德群在事件中死亡,魯迅為此寫下《紀念劉和珍君》《淡淡的血痕中》等散文,以志紀念。陸晶清當天參加了集會,在集會中受傷,所幸傷勢并不嚴重,被人及時救出。后,陸晶清的求學之路似乎被阻斷,武漢的革命氛圍給她新的動力和希望,她留在何香凝主持的國民黨中央婦女部,擔任三等干事,負責文書工作。但不久后的“四·一二”政變導致國共合作破裂,陸晶清因為掩護一位共產(chǎn)黨員即將分娩的妻子而被列入黑名單,后經(jīng)何香凝擔保,才得以脫險。陸晶清一度隨婦女部轉移到上海,但臨時辦公組織很快解散,她又漂泊到江西等地。1928年10月,得知好友石評梅逝世,陸晶清北上葬友,并繼續(xù)中斷的學業(yè)。陸晶清在主編河北《國民日報》副刊期間,與青年詩人王禮錫相識,后結為伉儷。只有了解陸晶清大革命期間輾轉漂泊的路線,才能更好地理解詩集《低訴》中每首詩的寫作地點——漢口、西湖、百花洲、南昌、灰城等地名的意義及其蘊含的情感因素。
《低訴》分為前集和后集兩部分,但區(qū)分的標準既不是詩歌創(chuàng)作時間,也不是詩歌創(chuàng)作地點,更不是詩歌的主題,那么,作者是如何劃分前、后集呢?讓我們回顧一下《低訴》的寫作和出版過程。1930年4月《低訴》由上海春潮書局初版,1932年8月由神州國光社推出修正版,王禮錫為詩集撰寫了《修正版序》,在序言中披露了他與陸晶清以詩為媒的戀愛過程。詩歌《低訴》被王禮錫視為陸晶清暗示情愫的愛情詩:“昨夜,堤邊憔悴梨花憐我飄零久流浪,/這溫馨的熱情我愿并孤魂深深埋葬!”[9](P 334)這兩句詩引起王禮錫的情感共鳴,“這是她的‘低訴’!波浪已經(jīng)在她的心上翻騰起來了嗎?我是愛上她了嗎?……她向誰‘低訴’呢?”[9](P 328)“《低訴》的詩篇就是在這初期迷戀的麴蘗中釀成,……從叔模的口中傳達了我對這詩的贊揚,于是她更努力于寫作,寫《歸來》,寫《心似殘碑蝕古苔》,……幾乎每天一首,而看詩也幾
乎成了我每天的中心的興趣。于是我?guī)啄陙頀仐壛说膶懺姷纳钜不謴土耍笨暇吞焯炫段覀儍扇说尼樹h相對若有意寫無意寫的交響曲。”[9](P 328)透過王禮錫的敘述,我們可以看到陸晶清創(chuàng)作詩歌的過程,一個作詩,另一個讀詩,及時反饋并修正,詩歌成為兩人傳達情感的媒介。詩歌本是情志合一的產(chǎn)物,正如《詩經(jīng)》中唱著“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鄭風·子衿》)的癡情女子,在陸晶清心中,愛人的贊揚和激勵無疑是最好的寫作動力。這種創(chuàng)作上的互動,讓我們想到同一時期的丁玲與胡也頻。丁玲在《一個真實人的一生》中,回憶她和胡也頻剛到上海的那段艱苦但難忘的生活,白天胡也頻為左聯(lián)工作在外面奔波,丁玲在家為他看稿子,晚上兩人交流意見,修改稿件。丁玲的《年前的一天》、胡也頻的《犧牲》《一個人的誕生》等作品,共同展示了1930年前后“亭子間”里左翼作家日常生活的場景。
王禮錫在《修正版序》中的一句話提示我們注意詩集中前、后集的區(qū)分標準,“我們的詩與愛就在這詩的生活中成長了?!浴兜驮V》到《魔夢》在我們的愛的升華中可以劃一個時期”[9](PP 328-329)?!扒凹笔加凇兜驮V》,止于《魔夢》,共16首,詩歌主題多是回歸和創(chuàng)痛;“后集”共10首,詩歌主題多為離別和出征。結合王禮錫的解釋,可以推斷前、后集的劃分標準應該與愛情有關?!扒凹眳R集了陸晶清與王禮錫的唱和之作,除《低訴》《魔夢》外,還有《歸來》《我歸來自丘墟》等詩歌,詩句感傷而優(yōu)美,有特定的傾訴對象,如泣似訴,耐人尋味。如“問今朝何事這般花明柳媚鳥語聲喧?/我是著了魔如錦似恍闖進此春之園。/看,萬花如錦綠草如茵這一片好園林;/天呵!可憐我小憩樹蔭捧著血創(chuàng)的心!”[9](P 358)(《魔夢》)詩句中出現(xiàn)了難得的“春天”繁榮的意象,但“我”卻懷疑自己是“著了魔”,誤闖進園。從“憔悴梨花”到“鳥語花香”,陸晶清的心境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對于“溫馨的熱情”,也從“深深埋葬”發(fā)展到“小憩樹蔭”,愛情讓孤獨飄零數(shù)載的詩人終于能夠稍做小憩?!昂蠹敝惺珍浀亩嗍顷懢搴屯醵Y錫相識之前的詩歌,包括陸晶清在大革命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臨行》《出征》《祭拜》等,也包括她與石評梅唱和的同題詩歌《淺淺的傷痕》。當然,這樣的劃分稍顯僵硬,實際上作者在劃分前、后集時,也可能更多地是按照詩歌的美學標準來區(qū)分,“前集”中的詩歌,在段落排列和音韻格律等方面要優(yōu)于“后集”,這不能不歸功于王禮錫的參與和協(xié)助。王禮錫在陸晶清詩歌寫作和《低訴》的結集出版上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那么,《低訴》的市場銷售情況如何?
從《修正版序》中,可以看到《低訴》出版后的市場反饋,“這冊詩集出版不到半年,春潮書局的命運已經(jīng)完結,這冊詩集自然也隨著在市場上夭折。卻是在它的一剎那的生命中,所獲得注意已經(jīng)不少”[9](P 329)。盡管王禮錫用“正在接吻的唇不能同時唱歌”[9](P 329)來解釋陸晶清后來詩歌創(chuàng)作減少的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低訴》的市場反響不夠樂觀,有限的反饋多來自文藝界,無論福熙稱贊《低訴》的詩是“有質(zhì)料的”[9](P 329),還是景深向王禮錫索要詩集,都無法掩飾《低訴》平淡的市場反響。王禮錫既是詩人,又是一位出色的編輯和出版人,1931年王禮錫接任神州社國光社總編,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制定了翻譯共產(chǎn)主義典籍、印發(fā)進步文學作品、創(chuàng)辦定期刊物、從經(jīng)濟上支援左翼作家等一系列改革方案,很快聚集了胡秋原、歐陽予倩、方天白、俞巴林、陸晶清等一批著名編輯,發(fā)起了20世紀30年代著名的“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兜驮V》修正版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推出的,這應該是王禮錫為改變《低訴》出版后反響平平的局面所做出的改進。除了親自為詩集作序,他還找人重新設計了封面。《低訴》修正版的銀色封面上有一只小巧玲瓏靜臥著的梅花鹿,恰巧對應陸晶清的筆名小鹿。談到王禮錫為何在序言中披露兩人的戀愛過程,一方面是情之所至,個人對美好記憶的回顧;另一方面來自時代文化背景方面的考慮,沈從文曾回憶大革命失敗后的上海文壇,“當時政府已經(jīng)到了不許商人從普羅作品中賺錢的時節(jié)”[10](P 177)。在這樣的時局形勢中,王禮錫對愛情的強調(diào)可以被看作一種很好的出版策略,既可以自我保護,同時也不無出版營銷上的考慮,畢竟他和陸晶清都是當時著名的詩人和編輯。
《低訴》是一部青年女性低聲傾訴的“心曲”,抒寫受創(chuàng)后的苦悶和哀愁。除《出征》《我歸來自丘墟》等少數(shù)洋溢革命激情的詩篇外,濃厚的感傷情緒貫穿詩集。有交織著哀愁與情思的《低訴》《心似殘碑蝕古苔》《毀妝》,有感嘆身世凄涼的《心的重葬》《酒醒后》《哀怨的心曲》《哀禱》,有祭奠好友的詩篇《招魂》《祭辭》,也有送別酬和之作《永別》《謝謝你一杯濃醴》。我們以詩歌《低訴》為例來看“低訴體”詩歌的特點:
“……
幾載,負痛創(chuàng)流落在天涯萬里受顛連,
偶登高處,瞻望前塵后影渺茫若輕煙;
那天,風雪交加日暮窮途我駐足海邊,
凄寒深宵,只濤聲伴我低訴,清淚如泉!
在海邊只有濤聲伴我低訴,清淚如泉,
為追求無蹤幻影,消逝了青春年復年!
天!我永永奔馳為追求幻影有如瘋狂,
幻影呵遙遙荒道是并慘夢一般悠長;
天知道,在此人間我有無如花之希望,
愿,晨昏奔馳奔馳著,哪計日落風凄涼!
我晨昏奔馳于荒道不計日落風凄涼,
任落葉飄系著淚靨塵土撲滿了征裳;
深宵月冷疲憊了遂倒臥于墓坊之旁,
只他墓邊蕭白楊,知我是終夜憂傷!……”[9](PP 333-334)
創(chuàng)傷、幻影、荒道、落日、墓坊等悲涼意象的聚合,刻畫出一個晨昏奔忙、風塵仆仆但勞而無功的年輕女性。反復出現(xiàn)的“幻影”成為具有多重含義的象征,可以被理解為政治理想,也可以被理解為個人理想,比如王禮錫所理解的愛情。但無論哪種闡釋,當理想變成幻影,面對無奈的現(xiàn)實,無論怎樣樂觀的詩人都會陷入悲傷。正如魯迅評價“五四”退潮后的青年:“那時覺醒起來的知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悲涼的,即使是尋到一點光明,……卻是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無涯無際的黑暗?!盵11](P 238)詩集中大量出現(xiàn)的“落花”“殘月”“浮萍”“秋風”“孤雁”“青燈古佛”等凄涼的意象,與“鮮血”“荒墓”“僵尸”等駭人的戰(zhàn)場意象并存,給讀者帶來視覺和感官上巨大的落差。一面是血雨腥風的革命戰(zhàn)場,另一面是孤寂的深山古剎,可見革命青年受創(chuàng)痛之深。
個體的創(chuàng)傷體驗和時代大潮中女性的孤獨、苦悶與追求,造就了《低訴》中如泣似訴的詩篇,也讓我們看到詩人決絕和堅韌的另一面?!澳汩W閃的疏星殘月請莫笑我癡頑,/四顧無人我將自己血跡吮個盡干,/從此不是僵尸不再在此丘墟彷徨。/劈荊棘奔上前用血手按住痛創(chuàng)?!帐白⊥諎珊┤贾松鹁妫?不怯懦這鮮血要用將去裝潢戰(zhàn)地。”[9](PP 351-352)(《我歸來自丘墟》)詩歌中“按住痛創(chuàng)”、擎“生命火炬”奔馳、用鮮血“裝潢戰(zhàn)地”的形象令人動容。
無論從形式還是內(nèi)容上看,《低訴》中的詩歌與20世紀20年代中期盛極一時的“小詩”都有很大區(qū)別,詩歌的內(nèi)在結構更趨飽滿,有著內(nèi)在的情感節(jié)奏,同時更注重追求詩歌外在形式的美感,這在新詩的發(fā)展形成史上有重要意義?!暗驮V體”類似于聞一多《死水》中的長短句,段落整齊,音韻和諧,意象優(yōu)美,隨處可見中國古典詞曲的痕跡。
王禮錫將陸晶清再版的詩集《低訴》闡釋為愛情的結晶,同時指出詩人在新詩技巧方面的努力探索,顯然有意突出詩集的個人化傾向,但追求個性化的愛情主題在20世紀30年代已經(jīng)不再是文學市場上最熱門的話題,人們關注更多的是日益緊張的社會時局,因而革命文學很快成為文壇主流?!兜驮V》修正版的推出,對于市場反響并沒有多大改變,一方面反映出純文學作品在大革命之后所面臨的市場困境,另一方面由“低訴體”感傷晦澀的詩歌風格所致。試想用“麻將體”的詩行,承載壓抑已久的情感,當然不如《再別康橋》《偶然》等愛情詩讀來朗朗上口。加之,由于石評梅早逝,薔薇社解體,陸晶清不再屬于任何詩歌團體,因此,其詩歌反響遠弗如徐志摩、林徽因等新月派詩人。
談到大革命對文學的影響,當屬“革命文學”的誕生,當革命遇上文學,愛情便不可避免地被論及并常受到質(zhì)疑,與同時期男作家筆下“革命加戀愛”的革命文學模式相反,女作家筆下卻呈現(xiàn)出“革命化的戀愛”或“革命減戀愛”*具體可參見張凌江:《“革命減愛情”——現(xiàn)代女作家革命主題文學書寫側論》,《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的書寫模式?!稄能娙沼洝泛汀兜驮V》從不同角度詮釋了這一書寫模式。《革命化的戀愛》是《從軍日記》1929年9月再版本中增加的一篇文章,它不僅反映了謝冰瑩對革命與戀愛關系的看法,而且促使我們重新思考和審視婦女在革命中的地位及其作用。
1929年《從軍日記》出版時,正值“革命文學”的概念盛行,于是,該書被編者和評論者貼上“革命文學”的標簽。自1927年國共合作破裂后,郭沫若、成仿吾、馮乃超、蔣光慈、錢杏邨、陽翰笙、李初梨等一批作家受蘇聯(lián)等國家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啟發(fā),迫切要求轉變文學功能,倡導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革命文學”的概念由此誕生。相關論爭隨之拉開序幕,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成員與魯迅、茅盾、郁達夫、葉圣陶等一批“五四”時期作家展開激烈的論爭,論爭主要圍繞“革命文學家的身份”和“文藝與時代的關系”兩方面展開。就《從軍日記》而言,謝冰瑩的“女兵”身份,完全符合魯迅所說的“作者身份論”,那么,“噴泉里出來的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12](P 544),這部書也理所當然地被歸為“革命文學”。為此,《從軍日記》的編印者這樣寫道:“文學如果是以情感為神髓的,而革命文學又是革命者情感的宣露,那這一部《從軍日記》的內(nèi)涵庶幾當?shù)淖「锩膶W的稱號?!盵2](P Ⅱ)這一論斷與書后的廣告推薦詞遙相呼應:“這是革命怒潮澎湃的時候激蕩出來的幾朵燦爛的浪花,是一個革命疆場上的女兵在戎馬倉皇中關不住的幾聲歡暢。這是真純的革命熱情的結晶。如果‘革命文學’這個名詞可以成立,我們認為這就是最可貴的革命的文學作品?!盵2]顯然,編者有意將《從軍日記》樹為革命文學的典范。事實上,無論論爭中的哪一陣營都應該不會反對這種關聯(lián),因為《從軍日記》中“女兵”的革命動機和革命信念都十分堅定。
“女兵”堅定的革命信念有著鮮明的政黨特征,這與20世紀20年代中期國民黨的婦女政策密不可分。1924年國民黨改組后,婦女部作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下屬的九個部之一,同工人部、農(nóng)民部、青年部一同指導民眾運動。國共第一次合作期間,蔡暢、向警予、鄧穎超等共產(chǎn)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在婦女部任要職。1926年何香凝在國民黨第二次代表大會上發(fā)表《婦女運動概要報告》,指出婦女是參加國民革命的重要力量。后來,宋慶齡、何香凝專門撰文,呼吁婦女應該參加國民革命。何香凝在《國民革命是婦女唯一的生路》中疾呼:“國亡滅種,將在目前,不先救國,還想自救,這豈不是緣木求魚么?”[13](P 36)除了通過倡導婦女參加國民革命,有意識地將婦女塑造成革命的主體,大革命時期的婦女政策還有一個明顯的特征,便是塑造具有鮮明黨派身份的婦女主體?!稄能娙沼洝分胁环Α拔覀兊能|殼我們的靈魂都付托在黨和民眾身上”“We have no home,Party is our home”[2](P 26)的記錄??梢?,黨化教育在婦女工作中的分量。
政黨身份對于建構新的女性主體起到積極的作用,對戀愛的自我約束即是最好的證明,女作家們自覺放棄個人的幸福,投身于為大眾謀福利的革命事業(yè)中。謝冰瑩在《革命化的戀愛》里主張,為了專心革命,需要去除戀愛的念頭,即便要談戀愛,也應該是“革命化的戀愛”,即戀愛需要建立在男女青年共同的革命目標和理想基礎上。這種擯棄戀愛的革命主張,恰恰與蔣光慈、茅盾等男作家大革命時期“革命加戀愛”的寫作模式,形成鮮明的對照。男作家筆下的“革命新女性”往往擁有美麗摩登的外表、豐腴性感的身體、開放的性觀念,成為男性欲望的客體,但這種羅曼蒂克式的愛情只是男作家對于政治一廂情愿的文學想象,實質(zhì)上仍然是數(shù)千年來男權中心話語的內(nèi)在沿襲。
置身于革命浪潮中的謝冰瑩和陸晶清,在各自作品中呈現(xiàn)出女性參加革命真實的生活寫照。謝冰瑩在《給女同學》信中提出“三去”主張,即除去浪漫性、虛榮心和女子習性,其中的“除去浪漫性”指的是對個人感情的否定?!洞蚱茟賽蹓簟防镘娦5拿總€女兵都哼著這樣的調(diào)子:“快快學習,快快操練,努力為民先鋒。推翻封建制,打破戀愛夢;完成國民革命,偉大的女性!”[14](P 91)女兵們認為戀愛是有閑階級的小姐少爺們的玩藝兒,與偉大的革命相比,屬于個人私事,微不足道。在謝冰瑩看來,戀愛是“情感的自然發(fā)現(xiàn),就要實行革命化的戀愛”[14](P 45),要將愛人的悠揚琴聲和清婉歌聲,化作努力前進的命令和沖鋒殺敵的口號,那才是真正革命者的愛情。陸晶清的《臨別曲》《出征》等詩歌,表達的也是舍棄小我、投身沙場的革命豪情?!伴T外,門外呵,早準備了戰(zhàn)馬與征鞍,/從此馳奔沙場作個壯男兒,奇女郎。/臨陣愿勿怯,揮刀殺敵,讓血染征裳。/……馬蹄兒不踏翻了敵陣誓不還,/回還時請揮著勝利旗幟任風飄蕩?!盵9](P 347)(《臨別曲》)對于女性而言,為投身革命,她們大多有意忘記或掩蓋自己的女性身份。關于女作家革命書寫的“去女性化”,劉劍梅做過精辟的論述:“大多數(shù)女作家基于對婦女屈辱卑微地位的反抗和參與社會歷史進程的責任感,有意識地弱化并掩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性特征,……在她們看來,階級、民族所遭受的災難浩劫涵蓋了女子個人由于性別而遭受的壓迫奴役,階級的、民族的抗爭包容了女性尋求個性解放的奮斗?!盵15](P 25)
盡管“去女性化”讓女作家們可以忘我地投身革命,但擋不住她們對于革命中婦女問題的敏銳觀察和思考。我們在《從軍日記》中可以輕易找到女兵經(jīng)常遇到的尷尬處境,騎馬被圍觀、總被詢問是否出嫁、穿西裝時碰上妓女拉客,等等?!稄能娙沼洝分杏涗浟舜蟾锩陂g的婦女運動,例如,作者觀察到當時婦女運動一個非常明顯的外在標志——從“頭發(fā)革命”開始。“城市的婦女通通剪了發(fā),不剪的就由婦女協(xié)會派人等在路途中用強迫的手段實行‘頭發(fā)革命’。鄉(xiāng)村的婦女都有組織,個個都加入婦協(xié),她們禁止城市中來到鄉(xiāng)間宣傳的女學生穿裙。她們已經(jīng)覺悟到自己是一個人,應由奴隸的奴隸位置換過來做人了,……總之一句話,她們自己起來參加革命了?!盵2](P 12)婦女參加革命的標志通過“剪發(fā)”、禁止裙裝、反對纏足等對女性身體的強制措施表現(xiàn)出來。又如,當宣傳隊來到董家,發(fā)現(xiàn)“婦女們很了解我們的軍隊是革命軍,……尤其是兩位‘男家’很明了主義,原來他們都是加入了農(nóng)協(xié)的”[2](PP 3-4)。顯然,董家婦女之所以明了革命政策,是受了丈夫的影響。此外,作者有關咸寧婦協(xié)的記錄,真實反映了當時婦女組織的運作情況:
在咸寧這個偏僻的地方我想不到也有二千余人的婦協(xié)組織,而且全縣十六都,現(xiàn)在已組織了十四都,……咸寧的婦女凡是入了婦協(xié)的,有四分之三剪去頭發(fā),只可惜因宣傳的功夫太少,她們不愿意參加群眾運動,尤其不愿意游行呼口號。……咸寧婦協(xié)真太可憐了,自去年臘月成立到今只有三十多元的經(jīng)費,負責僅有錢君一人,自成立以來沒有出過半個字的刊物,這次房屋又被S軍搗毀,修理又要一筆大款……[2](PP 20-21)
基層婦協(xié)的生存困窘躍然紙上,雖然工作人員、經(jīng)費的匱乏是導致婦女組織無法正常運轉的主要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當時婦女們注重的仍然是外在身體、服飾上的“革命化”標志,而非內(nèi)在思想觀念上的變化。婦女們對于新舊軍隊的識別,僅限于軍閥部隊強奸婦女與革命隊伍要求進步婦女“剪發(fā)”的印象。這種區(qū)分可以看出,當時革命的進展僅停留于政治力量在女性身體上留下的外在強制印跡,革命的觀念尚未深入內(nèi)心,大多數(shù)婦女在革命中仍處于附屬和被動的地位。
雖然受限于體裁,陸晶清在《低訴》中很少描述婦女在大革命中的生活狀況,但滿卷的感傷暗示了革命經(jīng)歷帶給她的創(chuàng)傷和失望,對于愛情,她同樣采取了逃避態(tài)度。詩歌《心似殘碑蝕古苔》最能展示詩人絕望的心態(tài):“我擊碎了瑪瑙杯傾瀉了紅玫瑰,/不再,此生不再掀撥那冷寂死灰,/……我呵心似殘碑蝕古苔,/期待秋風落葉,埋葬那絕痛深哀。”[9](P 342)在陸晶清同期出版的散文集《素箋》(1931)中,一再躲避和壓抑的愛情仍無法去除,不免偶然盤踞在少女心頭?!豆{八》敘寫“我”月下邂逅拉提琴者,由于政治觀點一致而產(chǎn)生的感情默契,對此,“我”卻持恐懼的態(tài)度,“我是著魔了!我正追逐著一個幻影”?!八麑ξ业恼T惑太甚!”[9](PP 29-30)這里,我們看到了些許“革命化戀愛”的影子。至于王禮錫在《低訴·修正版序》中強調(diào)的愛情迷思,正如將豆大的微火放大為堆積的篝火,用個人化的愛情濃墨掩蓋了大革命期間女性主體的迷茫和絕望。但詩歌內(nèi)容的不改變,削弱了王禮錫轉變愛情詩集的努力。從另一角度看,詩集反映了當時青年女性參加革命所承受的雙重壓力,一方面是國家衰弱、軍閥混戰(zhàn)所造成的現(xiàn)實生存的困境,另一方面是個人求學、感情受挫所引發(fā)的悲觀失望。
兩性在革命文學書寫上的差異,典型的例子還有丁玲與胡也頻,盡管1930年前后丁玲和胡也頻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構成互動,但在處理“革命與戀愛”關系上,兩人仍形成鮮明的對照。1928年春,胡也頻加入“左聯(lián)”后,精神面貌和寫作都發(fā)生很大變化,這種變化也影響到丁玲,促使丁玲走出“莎菲”的小天地。丁玲的小說《韋護》《一九三零年春上?!分?一)(二)和胡也頻的《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們前面》在主題、人物、情節(jié)設置等方面或相似,或呼應,互為補充??僧攦扇颂幚怼案锩c戀愛”關系時,卻出現(xiàn)了明顯分歧:在胡也頻的兩部作品中,革命和戀愛相得益彰,革命使戀愛擺脫了日常的平庸,戀愛使革命更富理想和激情。而在丁玲的三部作品里,革命與戀愛卻始終存在不協(xié)調(diào)的因素,并且充分地將這種不協(xié)調(diào)展示出來,著力展現(xiàn)處于弱勢方的女性面對個人情懷和革命事業(yè)沖突時的困惑。因為那時的丁玲還沒有像胡也頻那樣忘我地投身于革命,也沒有開始實踐左翼文學倡導的文學理念和寫作方法,所以這對志同道合的伴侶,也像陸晶清和王禮錫一樣,在革命文學書寫上展示出兩性不同的關注點。
一些國內(nèi)外研究者已經(jīng)注意到大革命失敗后一段時期內(nèi)女作家們的困難處境。盛英、喬以鋼在《中國女性文學史》中寫道:“謝冰瑩在北伐女兵團解散后離開了軍隊,回到了她最初努力逃脫的家庭中,白薇正在和日常的饑餓和毀滅性疾病進行著抗爭;陸晶清處在國民黨警察的監(jiān)視之下?!盵16](PP 128-133)顏海平在《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與中國革命,1905-1948》中感慨道:“對丁玲和與她志同道合的作家來說,1930年代初期也許構成了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最惡劣的時期之一?!囊驗樯眢w問題已經(jīng)無法寫作,貧病交迫的廬隱難產(chǎn)死去,年僅26歲的石評梅去世。陳衡哲、凌叔華、馮沅君到1928年都停止了創(chuàng)作?!盵17](P 292)在這樣艱難的處境中,《從軍日記》和《低訴》的問世,具有重要的意義,為婦女參加大革命及其后一段時期內(nèi)的經(jīng)歷保留下一份珍貴的文學記錄。
“革命化的戀愛”正是這一時期女作家文學書寫的表現(xiàn),從“五四”時期表現(xiàn)禮教與愛情的沖突轉變?yōu)榇蟾锩鼤r期書寫革命與愛情的沖突,“去女性化”成為女作家們普遍采用的寫作策略,革命文學呈現(xiàn)出“向左轉”的傾向。1930年3月“左聯(lián)”成立后,“左翼文學”取代了革命文學,階級化的革命話語取代了個性化的“五四”話語,這也是《低訴》修正版轉變?yōu)閻矍樵娂鬂u趨隱沒的原因。
今天當我們透過歷史的塵埃,重溫《從軍日記》和《低訴》兩部女性文集時,吸引我們的不僅是其出色的文學價值,更有其不可取代的歷史文獻價值。兩書都是在男性作家、編輯的幫助下結集出版的,男性知識分子在作品的甄選、編輯、出版和傳播過程中為女作家提供了極大的支持和幫助。這種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經(jīng)典文本形成的方式,體現(xiàn)了中國婦女運動區(qū)別于西方婦女運動的特點,中國婦女的解放是兩性合作努力的結果。此外,兩書作為大革命時期的女性文本,充分保留了鮮明活潑的個人話語,反映出革命文學發(fā)展初期個人話語與集體性的政治話語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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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含章
DiscussFemaleLiteratureinthePeriodofGreatRevolution——Instance forWarDiaryandWhisper
HUANG Hua
(SchoolofLiterature,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The Great Revolution in China;female literature;WarDiary;Whisper
In the late of 1920s,the Great Revolution not only produced the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but also absorbed many female writers who joined it.Chun-chao Press publishedWarDiaryandWhisperin 1929 and 1930.From different genres and styles,Xie Bingying and Lu Jingqing expressed women experience during the period of Great Revolution,especially in the Northern Expedition.Although two works were female records of the Great Revolution,their fortune were decided by market acceptance and route of transmission.WarDiarybecame model of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while the revision ofWhisperdigressed from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and turned into a love texture.Both of works revealed the combination of personal discourse and national discourse at the early period of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They also reflected the“Left turn”development path of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in the end of 1920s and the beginning of 1930s.
黃華(1974-),女,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女性文學。
本文為北京市教委面上項目(項目編號:SM201710028002)的階段性成果。本文初稿在2017年6月全國婦聯(lián)婦女研究所《婦女研究論叢》編輯部、中國人民大學黨史黨建研究院聯(lián)合主辦的“婦女與中國革命:延續(xù)與變遷”學術研討會上分享,感謝鐘雪萍教授、王玲珍教授對本文的評議,感謝外審專家提出的修改建議。
I209
A
1004-2563(2017)06-004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