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中國古代歷法的政治哲學(xué)思想"/>
肖 力 千
(北京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北京 海淀 100871)
《后漢書·律歷志·歷法》篇釋解辨析
——兼論中國古代歷法的政治哲學(xué)思想
肖 力 千
(北京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北京 海淀 100871)
中國古代的歷法與西方歷法大不相同,這個不同不單是在概念與方法上,更是在根本的目的上。西方科學(xué)家對天象的探索是出于求知的好奇心,而中國古人對天象的探索則是基于政治的穩(wěn)定以及人民的安居樂業(yè)。此源于自古以來天人感應(yīng)的思想,所謂“欽若昊天,敬授人時”。中國古代歷法的編制不僅是為了農(nóng)業(yè)的需求,更是給國家級別的占星活動提供參考依據(jù)。不僅如此,國家乃至個人的活動也是根據(jù)天象而規(guī)定,《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訓(xùn)》等即是古代以天時規(guī)定人事的代表作,所謂“君子將有興焉,咨焉而以從事”。因此,中國古代的歷法研究并不是出于對自然界的好奇,而是有其明確的政治人文用途。
歷法;月令;《后漢書·律歷志》;敬授人時
現(xiàn)代天文學(xué)對歷法的定義,實際上就是一種對年、月、日、時進行安排的方法:歷法是判別節(jié)氣,記載時日,確定時間計算標(biāo)準(zhǔn)等的方法,它的普遍方法是說明每月的日數(shù)怎樣分配,一年中月的安排和閏月、閏日等的安排規(guī)則,節(jié)氣的安排等[1]71。
如今我們使用的是世界范圍內(nèi)通行的格里高利歷,是由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于1582年頒行的。此歷以太陽的運動為主要依據(jù),因此屬于陽歷。其主要作用在于合理地安排年、月、日、時,但是我國古代的歷法則包含了更為豐富的天文學(xué)內(nèi)容。我國現(xiàn)存最早而又相對完整的歷法是西漢劉歆所作的《三統(tǒng)歷》,但其時仍屬初創(chuàng),故議論尚為簡略。至東漢劉洪、蔡邕合著的《后漢書·律歷志》,備載李梵、編等人所作的《四分歷》,而其中議論詳備,《歷法》一篇簡要精當(dāng),中國古代歷法中的重要問題皆能論及,亦頗具文學(xué)價值,史載“邕能著文”而“洪能為算”,是以二者合著之論兼?zhèn)湮馁|(zhì),因而本文便選取《后漢書·律歷志·歷法》篇作為釋解對象,以此闡明中國古代歷學(xué)之真意。
《歷法》篇首句論述了古人制作歷法的方法及其作歷的基本依據(jù),即“璇璣”“三光”“道”“景”“斗綱”“青龍”,根據(jù)這六者而“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即制成一定的算法而成歷術(shù)。所謂“璇璣”即是北斗?!妒酚洝ぬ旃贂吩唬骸氨倍菲咝?,所謂璇璣、玉衡,以齊七政。”古以斗魁為璇璣,以斗杓為玉衡,而其作用則是“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jié)度,定諸紀(jì)”,簡單來說就是以北斗所指的方位來分定時節(jié)。《鹖冠子》中有“斗柄東指,天下皆春”之語,而具體的方法則是將地面分為二十四等分,于初昏之時觀斗柄所指之方位來確定二十四時節(jié),如“斗指子,則冬至”,“加十五日指癸,則小寒”之類[2]214。而斗柄所指之方即是“斗綱所建”之處,所謂“杓攜龍角”,就是斗柄所指正與東宮青龍之大角星相連,而大角兩旁有左、右攝提二星官,故有時以“攝提”代指斗建。但斗建卻會因為歲差的緣故而逐漸偏移,南朝祖沖之曾論月建:
月位稱建,諒以氣之所本,名隨實著,非謂斗杓所指。近校漢時,已差半次,審斗節(jié)時,其效安在。[3]1765
到南北朝時斗建已相對漢代偏移半次,此時斗建之法已不可用,而自晉虞喜之后歷家遂知有歲差,便將月建與斗建分離,即如沈括先生之論:
正月寅,二月卯,謂之建,其說謂斗杓所建,不必用此說。但春為寅、卯、辰,夏為巳、午、未,理自當(dāng)然,不須因斗建也。緣斗建有歲差,蓋古人未有歲差之法。……古者正月斗杓建寅,今則正月建丑矣。……此皆隨歲差移也。[4]80
“三光”即日、月以及五大行星,故又稱七政,正是北斗所齊者,即是定日、月、五星在天空中的方位度數(shù)。而所謂“道”“景”者,皆來自于對太陽周期的觀測,“道”即指太陽所行之黃道,“景”即是古人立圭表測日影之法。于是道有發(fā)斂,景有長短,由冬至到夏至謂之“斂”,此時在地球上的人們看來日行漸北,而表景漸短;由夏至到冬至謂之“發(fā)”,而此時日行漸南,表景漸長。與此同時,“斗綱”“青龍”也隨之變動,斗綱即北斗,其所指即隨著時節(jié)而變動;青龍即歲星,漢代時以歲星所在之辰而紀(jì)年,十二年而歷天一周,一歲歷一辰。于是古人便根據(jù)此六者而制作歷術(shù)。
由“天之動也”至“終于六旬”論述了漢代基本的天體觀。漢代之前,論述天體之學(xué)說大約有三家,分別為:蓋天、渾天與宣夜[5]543。而蓋天之說即源于《周髀算經(jīng)》,而所謂“天之動也,一晝一夜而運過周,星從天而西,日違天而東”,即本之于此,蓋天說以天為倚蓋,故曰“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而天則自東往西而動,一晝夜便能運行一周,而星體附于天,于是也隨之西行。唯獨日、月逆于天而東行,但天行速而日月之行遲,故而日、月在天仍然是自東往西而落,“蟻行磨上”之喻正是為了解釋這個現(xiàn)象:
天旁轉(zhuǎn)如推磨而左行,日月右行,天左轉(zhuǎn),故日月實東行,而天牽之以西沒。譬之于蟻行磨石之上,磨左旋而蟻右去,磨疾而蟻遲,故不得不隨磨以左回焉。[5]543
此“左行”即為西行,“右行”即為東行。而日在天一日行一度,故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而一周,此處與西方分周天為三百六十度不同,我國古歷是將周天分為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之一,因此天之度數(shù)與周年的日數(shù)便能完全對應(yīng)上,故曰“在天成度,在歷成日”。
古人將天空分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即紫微、太微、天市,處于以北極為中心的核心部分,而將其四方沿黃道,即日、月、五星所行之處分列四宮,即東宮蒼龍,南宮朱鳥,西宮白虎,北宮玄武,每一宮又內(nèi)含七個星宿,因此四方共二十八宿,所謂“宿”,即日月止舍之處,東漢王充論曰:
二十八宿為日月舍,猶地有郵亭為長吏廨矣。郵亭著地,亦如星舍著天也。[6]484
故曰“居以列宿”,而日行一歲方滿一周天,月行一月便能周天,一周天就遍歷二十八宿,故曰“終于四七”。另外,通過觀察太陽所居的星宿度數(shù)就可以判斷當(dāng)時的節(jié)氣,這是古代天文學(xué)用斗建之外判定節(jié)氣的另一個方法。據(jù)《晉書·天文志》所載,“日南至在斗二十一度”,即冬至?xí)r在斗宿二十一度,至夏至在井宿二十五度,春分則在奎宿十四度,秋分則在角宿五度[7]171,但是與斗建一樣,日之所宿因為歲差的緣故,也會隨著時間而偏移。
而所謂的“受以甲子,終于六旬”,即涉及古代所通行的干支紀(jì)日法,其由十干、十二支逐一相配而成六十甲子。而關(guān)于甲子六旬之作用,在《黃帝內(nèi)經(jīng)·六節(jié)藏象論》中曾論及:
黃帝問曰:余聞以六六之節(jié),以成一歲,人以九九制會,計人亦有三百六十五節(jié),以為天地久矣。不知其所謂也?
岐伯對曰:昭乎哉問也,請遂言之!夫六六之節(jié),九九制會者,所以正天之度,氣之?dāng)?shù)也。天度者,所以制日月之行也,氣數(shù)者,所以紀(jì)化生之用也。……立端于始,表正于中,推余于終,而天度畢矣。[8]37
所謂“六六之節(jié)”就是甲子一周六十日,如此六周便有三百六十日,而一歲之日有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要比甲子六周多出五日又四分之一。古人稱太陽的活動為“氣”,月亮的活動為“朔”,所謂的“氣盈朔虛”,就是以太陽和月亮的活動相對于甲子六周而言。而此“六六之節(jié)”的作用即是用來正“天之度”與“氣之?dāng)?shù)”,也就是用來規(guī)范天體的行度與地上的節(jié)氣。
由“日月相推”至“青龍移辰謂之歲”,論述四季與月相的形成原理。本段首先論述晦、朔、弦、望,即月相的形成原理?!爱?dāng)同其所”即成朔,“近一遠三”則為弦,“相與為衡”則為望,“光盡體伏”便為晦,可謂言簡意賅,足以為法。所謂“日舒月速”,是指日月運行的速度而言,太陽一日而行天一度,月亮則一日行天十三度有奇(其實兩者的運行都有不均勻性的,所謂日有盈縮,月有朓肭),因此月行的速度遠比太陽為快,故曰“日舒月速”?,F(xiàn)代天文學(xué)以月亮兩次合朔的周期來定義一個月,而斗建一月指一辰,故曰“晦朔合離,斗建移辰”。
下文則解釋四季的形成,即是由于“日月之行”。而此處所謂“日行北陸謂之冬,西陸謂之春,南陸謂之夏,東陸謂之秋”,恐有訛誤,《隋書·天文志》中有一段類似的文字,則是如此記載:
日循黃道東行,一日一夜行一度,三百六十五日有奇而周天。行東陸謂之春,行南陸謂之夏,行西陸謂之秋,行北陸謂之冬。行以成陰陽寒暑之節(jié)[5]592。
此處日行東西的意義與《后漢書》所記正好作了對換,但實際按照下文日道發(fā)南為冬季,日道斂北為夏季,則應(yīng)當(dāng)是“日行北陸謂之夏,南陸謂之冬”較為合適,此處未詳孰是。而下文“日道發(fā)南,去極彌遠,其景彌長,遠長乃極,冬乃至焉”,此言以圭表測日影驗氣至,而此即為歷法的關(guān)鍵,《授時歷議·驗氣》篇論此曰:
天道運行,如環(huán)無端,治歷者必就陰消陽息之際,以為立法之始。陰陽消息之機,何從而見之?惟候其日晷進退,則其機將無所遁。候之之法,不過植表測景,以究其氣至之始。[9]3300
而測景驗氣最重要的一個工作就是確定冬至點的時刻,因為我國古歷由冬至點起算,冬至點測定得準(zhǔn)確與否,直接影響到之后節(jié)氣的推算。兩個冬至點之間的時長,也就是現(xiàn)代天文學(xué)意義上的回歸年的周期,在古歷中稱之為“歲實”。
下文所謂“攝提遷次,青龍移辰”,即是以斗建定時節(jié),并以歲星紀(jì)年。所謂“攝提”是東宮青龍亢宿中的星官,位于大角星兩旁,分為左、右攝提,而此“直斗杓所指,以建時節(jié)”[10]11,于是可以根據(jù)攝提星所在之辰而確定時節(jié),此與斗建定時節(jié)類同。青龍即是歲星,《淮南子·天文訓(xùn)》曰,“天神之貴者,莫貴于青龍,或曰天一,或曰太陰”[2]282,而所謂“太陰”即是“太歲”[11]166。漢時以歲星紀(jì)年,以其一歲歷一辰,十二歲遍歷一周天,但每一百四十四歲將會超前一辰,此即歲星超辰。于是古人又虛定一太歲,以與歲星相背而行,仍是一歲歷一辰,十二歲而一周天,且無超辰。于是所謂青龍移辰,便是太歲運行,即當(dāng)改歲。
由“歲首至也”至“莫不結(jié)系于此而稟正焉”,論述章、蔀、紀(jì)、元的含義及設(shè)定方法。日、月各有周期,而日之周期起始于冬至之時,月之周期則起于合朔,所謂“歲首至也,月首朔也”,而章、蔀、紀(jì)、元就是為了調(diào)和日月的周期而設(shè)置的。之前說到由于“氣盈朔虛”,每年將會有近十二日的余分,三年則滿三十日,足一月之?dāng)?shù),而當(dāng)置閏,故曰“三歲一閏”,至第五年積余分近二十四日,再加上前三年置閏后六日左右的余分,又足一月之?dāng)?shù),故曰“五歲再閏”,然此后仍有余分未盡,直至十九年而置七閏,其余分方盡,而“氣盈朔虛”之?dāng)?shù)齊,此時冬至日便與合朔在同一日,故以此年為章首,故曰“至朔同日謂之章”,而十九年即為一章之歲。
而將冬至?xí)r刻與合朔時刻同在夜半子時的章首作為一蔀之首,因為冬至的時刻大約以四分之一日的間隔而推移,而合朔時刻大約以半日的間隔而推移,故每過四章便又逢氣至與合朔同是在于日首,因此一蔀有四章即七十六年。
所謂“蔀終六旬謂之紀(jì)”即以蔀首日為甲子的年份定為一紀(jì)之首,《毛詩正義》中論曰:
凡紀(jì)首者皆歲甲寅日甲子,即以甲子之日為初蔀,名甲子蔀一也。滿七十六歲,其后年初日次癸卯,即以癸卯為蔀首二也。從此以后,壬午為蔀三也。辛酉蔀四也?!矣仙灦?。是一紀(jì)之?dāng)?shù)終而復(fù)始,紀(jì)紀(jì)還然。[12]953
故一紀(jì)為二十蔀,即一千五百二十年。“歲朔又復(fù)”即三復(fù),即以三紀(jì)定為一元,故一元三紀(jì),六十蔀,二百四十章,四千五百六十歲。此即章、蔀、紀(jì)、元之法,然至唐李淳風(fēng)先生即將此法廢除。
由“極建其中”至“日月貞明”論述日月七政的運行規(guī)律,此段大意日、月、五星皆行度有常,故可以立法而步算之。“極”即北極,是位于中心而不動者,而滿天星辰則運旋于外,“道”即日、月、五星所行之道。“璇”“衡”即指北斗,所謂“琁衡追日,以察發(fā)斂”,即以斗建而定時節(jié),再驗以圭表日景,便能知日之所行南北。所謂“孔壺為漏,浮箭為刻”,此即古時漏刻之制,以此便可考定一日昏明之時刻。而所謂“中星”,顧名思義,就是位于天空正中之星官。所謂的旦中星,是日出之前位于正南方的星官,而昏中星,則是日落之后位于正南方的星官。中星的意義在于能夠“所以驗歲時之氣候”者[13]25,因為中星之變遷有如斗建,在一年中也是隨時遷移,以其易于觀察,故常被古人用來確定時節(jié)。《夏小正》中便記載了當(dāng)時的中星,正月是“初昏參中”,即以參宿為中星,五月則是“初昏大火中”,即以心宿為中星。學(xué)者根據(jù)《夏小正》所記載的星象進行研究,確定其能夠符合周代的天象[14]。
所謂“日有中道”,“中道”即指黃道,而所謂“月有九行”,《漢書·天文志》中有關(guān)于九道的論述:
月有九行者:黑道二,出黃道北;赤道二,出黃道南;白道二,出黃道西;青道二,出黃道東。立春、春分,月東從青道;立秋、秋分,西從白道;立冬、冬至,北從黑道;立夏、夏至,南從赤道。[15]89
古時將太陽所行的軌道稱為黃道,月亮所行的軌道稱為白道,而黃道與白道并非完全交疊,而是有一個不到六度的交角,因此通過黃、白道的交點以及交點之間的中點便將白道分為四個象限,此即所謂“出黃道北”“出黃道南”“出黃道東”“出黃道西”之四象,而《授時歷議·白道交周》對此有詳細的解釋:
所謂白道,與黃道交貫,月行之所由也。古人隨方立名,分為八行,與黃道而九,究而言之,其實一也。惟其隨交遷徙,變動不居,故強以方色名之。……出黃道外為陽,入黃道內(nèi)為陰,陰陽一周,分為四象。月當(dāng)黃道為正交,出黃道外六度為半交,復(fù)當(dāng)黃道為中交,入黃道內(nèi)六度為半交,是為四象。[9]3328
此即月行之九道,西漢劉向率先提出此論,但所論簡略且無推算之法,至東漢劉洪方根據(jù)“月行九道”之理而制作《陰陽遲疾歷》,以推算月亮的不均勻性運動。
“朔會望衡,鄰于所交,虧薄生焉”,此言日月交食之理。如上文所述,黃道、白道之間有一個小于六度的交角,如果沒有這個交角,那么每次日月交會的時候(即入晦之時),都將會發(fā)生日食。正是因為有了這個交角,當(dāng)日月運行到同一度的時候也不會交疊而相食,只有當(dāng)二者在黃、白道交點處附近相交時才會發(fā)生交食。而黃、白道的交點實際上是在緩慢地移動著,其運動一周的時間大約為十八年半[16],只有當(dāng)日月相交于黃、白道的交點時,二者才會交疊相食,故曰“鄰于所交,虧薄生焉”。
自“月有晦朔,星有合見”以下論述五大行星的運動,而五星的運動可與月亮的運動作對比。因此,五星之“合”“見”即相當(dāng)于月亮之“晦”“朔”,所謂“合”即是當(dāng)五星運行到與太陽交疊而被太陽的光輝所淹沒的時候,而當(dāng)五星移出太陽范圍而重新得見的時候就稱之為“見”。那么同樣的,月之晦是當(dāng)月亮在地球和太陽之間而正面不受日光之時,月之朔則是當(dāng)其移出此范圍而其正面略受日光之時。月亮之弦、望便相當(dāng)于五星之“留”“逆”,月之望發(fā)生在與太陽相對之時,其正面滿受日光,而弦月則發(fā)生在其偏離正對位置的時候,而五星的運行有順行,有逆行,“留”就發(fā)生在由順轉(zhuǎn)逆的時刻。故曰“速則先日,遲則后留,留而后逆”。
從“金、水承陽”至“晨夕生焉”這一段描述了金星、水星兩個內(nèi)行星的運動,于是便可設(shè)計算法進行五星的推步,此即所謂“見伏有日,留行有度,而率數(shù)生焉。參差齊之,多少均之,會終生焉”,而步算之法一出,便能使“陰陽有分,寒暑有節(jié),天地貞觀,日月貞明”,以成歷數(shù)之用。
由“若夫祐術(shù)開業(yè)”至“君子勤之”論述先王治歷之跡。此段開始論述前代帝王治歷的得失,以為后世為政者之戒。重、黎即是羲、和之祖,受命于顓頊帝以治歷數(shù)。但是根據(jù)史傳,黃帝方為治歷之先祖,所謂“祐術(shù)開業(yè),淳燿天光”者:
太史公曰:神農(nóng)以前尚矣。蓋黃帝考定星歷,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閏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類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yè),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災(zāi)禍不生,所求不匱。[17]1348
其后九黎亂德,使得朝廷歷數(shù)荒廢,然后顓頊帝才又復(fù)起,乃命重、黎治歷:
少暤氏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擾……顓頊?zhǔn)苤?,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fù)舊常,無相侵瀆。[17]1349
于此可以看出歷法所關(guān)非細,神與民皆依賴歷數(shù)的準(zhǔn)確而嘉生物享,以致災(zāi)禍不生、所求不匱,而一旦閏余乖次,歷數(shù)失序,則民神皆受其擾,以致禍菑齊至。此時帝堯出而命羲、和復(fù)正之:
其后三苗服九黎之德,故二官咸廢所職,而閏余乖次,孟陬殄滅,攝提無紀(jì),歷數(shù)失序。堯復(fù)遂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fù)典之,而立羲和之官。明時正度,則陰陽調(diào),風(fēng)雨節(jié),茂氣至,民無夭疫。年耆禪舜,申戒文祖,云“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舜亦以命禹。由是觀之,王者所重也。[17]1349
以至堯、舜授受之際,竟專以天之歷數(shù)為重,此事《尚書》記載得甚為詳細,其在《堯典》開篇,便通述唐堯為政之功,而其中命羲和治歷象之事竟占了其中大量的篇幅:
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嗣撕停瑲J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厘百工,庶績咸熙。”[18]22
這里引起我們注意的是,考定星象在帝王政事中的重要性。這個傳統(tǒng)可以說從黃帝時期就開始了,而后歷經(jīng)顓頊、堯、舜,其政治的得失竟然大部分都在于歷數(shù)是否合天度,而只要帝王重視考定歷數(shù),人民就能安居樂業(yè),否則一旦歷官失職,將必然導(dǎo)致災(zāi)禍。舜帝以后,歷法又屢廢屢興,夏桀、殷紂之昏暴,以至歷官沉湎失職,于是商湯、周武出而正之,而所謂的湯、武革命,即是以《革》卦釋二位圣王之跡,而《革》卦上兌下離,故曰其“取象金火”,而《革·大象》又有“治歷明時”之喻。
那么這里作者幾乎把天文歷象與政治民生緊密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將歷數(shù)的推算作為君王施政的一項重要的內(nèi)容,人民的福祉與天下的安定皆與歷法的準(zhǔn)確有關(guān)。而中國古歷對政治有如此的重要性,是西方人乃至我們現(xiàn)代人都無法理解的。在《周禮》中便明確記載了一些與天文相關(guān)的官員,依次是大宗伯、大史以及保章氏和馮相氏,都記載在《春官宗伯》之中:
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以實柴祀日、月、星、辰……[19]450
大宗伯以掌禮為主,而祭祀日、月、星、辰以保邦建國是其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其下又有大史之官:
大史掌建邦之六典……正歲年,以序事。頒之于官府及都鄙,頒告朔于邦國。[19]692
其中一項職責(zé)就是“正歲年,以序事。頒之于官府及都鄙,頒告朔于邦國”,其下又有保章氏與馮相氏:
馮相氏掌十有二歲,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有八星之位,辨其敘事,以會天位。冬、夏至日,春、秋致月,以辨四時之?dāng)ⅰ?/p>
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吉兇。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疆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以十有二歲之相,觀天下之妖祥。以五云之物,辨吉兇、水旱、豐荒之埐相。以十有二風(fēng),察天地之和命,乖別之妖祥。凡此五物者,以詔救政,訪序事。[19]700
馮相氏之職即是治歷明時,而保章氏則是負(fù)責(zé)天文星占。那么我們從這些官職的職責(zé)描述可以知道,他們所做的與天文相關(guān)的工作,其根本目的在于“保邦建國”,即以政治民生為根本立足點。于是西方人就自然無法理解中國的天文官員的政治重要性,因為他們的天文學(xué)家都是因為追求真理而研究天文學(xué)。
那么歷法在中國古代的政治上為何有這樣的重要性,要了解這個問題,就必須先要知道歷法的主要作用是什么。長期以來,主導(dǎo)學(xué)術(shù)界的觀點都是“歷法是為農(nóng)業(yè)服務(wù)”,如陳遵媯先生所著的《中國天文學(xué)史》中所述:
中國古代的典籍中有“欽若昊天,敬授人時”的記載,這說明古人觀測天象的主要目的在于洞察自然界的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它的規(guī)律;從而決定一年的季節(jié),編成歷法,使農(nóng)事能夠及時進行。歷學(xué)在天文學(xué)的分類上,屬于理論天文學(xué),它是隨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實踐積累而發(fā)展起來的。中國古代天文學(xué)史,實際上可以說就是歷法史。[20]1394
認(rèn)為歷法的主要功能就是使農(nóng)事得以順利進行。而江曉原教授在《天學(xué)真原》一書中對此問題作了詳細的論證,其結(jié)論是中國古代歷法的主要作用并非是用于農(nóng)業(yè),而是主要服務(wù)于軍國大事的星占[21]115。
天象對中國古代的政治生活又有極其重要的意義(見《尚書·胤征》羲和失職之事,《漢書》文帝紀(jì)所載漢文帝之“日食求言詔”,以及《漢書·翟方進傳》所記丞相翟方進因“熒惑守心”之天象而自殺之事),這自然是基于我國古代由來已久的天人感應(yīng)思想,因此歷法在古代才會受到如此的重視,其主要服務(wù)對象并非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而是關(guān)系家國命運的星占。
對于江教授的觀點,本文基本持肯定的態(tài)度,但其論點略有矯枉過正之嫌,因為歷法的創(chuàng)作雖然并不是完全為了農(nóng)事,但此畢竟是歷法六德之“作事者尚其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歷法中固然有高級精密的推算以用于星占學(xué),但是服務(wù)于農(nóng)事應(yīng)當(dāng)是更為根本性的功用。魏尚書郎楊偉表曾上奏論曰:
臣覽載籍,斷考歷數(shù),時以紀(jì)農(nóng),月以紀(jì)事,其所由來,遐而尚矣?!纱擞^之,審農(nóng)時而重人事,歷代然之也。[22]1617
此文見于《晉書·律歷志》,由此可見,帝王之治歷,是以農(nóng)事為要,所謂“審農(nóng)時而重人事,歷代然之也”,而歷官失職,方會導(dǎo)致“人事不恤,廢棄農(nóng)時”,可見研究天文歷數(shù)之目的,最終是歸于人事,因此農(nóng)事對天文歷數(shù)的要求,豈能忽略?
由“夫歷有圣人之德六焉”至“君子未之或知也”論述歷法之六德?!氨練庹呱衅潴w”是以測驗天象為本,如上文《授時歷議·驗氣》篇所述,所謂“植表測景,以究其氣至之始”者。而漢代流行律管候氣之法,即在密室之中放置十二律管以測天地十二月之氣,氣至則莩灰應(yīng)之而動。其法載于此《后漢書·律歷志》中:
候氣之法,為室三重,戶閉,涂釁必周,密布緹縵。室中以木為案,每律各一,內(nèi)庳外高,從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內(nèi)端,按歷而候之。[23]1470
至《隋書·律歷志》又詳論之,沈括先生即本之以試驗。然自韓邦奇、張居正二位先生候氣無驗,此法遂漸漸為作歷家所棄。
所謂綜數(shù)者,即是以數(shù)為作歷之本。《漢書·律歷志》中論作歷之要大約有五端,“一曰備數(shù),二曰和聲,三曰審度,四曰嘉量,五曰權(quán)衡”,而數(shù)為萬事根本,聲律以及度、量、衡,皆從數(shù)中而推出,故曰:
數(shù)者,一、十、百、千、萬也,所以算數(shù)事物,順性命之理也?!蛲茪v生律制器,規(guī)圜矩方,權(quán)重衡平,準(zhǔn)繩嘉量,探賾索隱,鉤深至遠,莫不用焉。度長短者不失毫厘,量多少者不失圭撮,權(quán)輕重者不失黍累。[24]1382
“以考類者尚其象,以作事者尚其時”,所謂考類、作事者,即本之于《月令》之學(xué),《月令》以十二月為次,考定每月的天象與物候,這便是所謂考類;同時規(guī)定朝廷的禮儀與禁令,這便是所謂作事。如孟春之月,其考類之文如下:
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大蔟。其數(shù)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戶,祭先脾。東風(fēng)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25]442
其考類大約分為如下幾個方面,首先是當(dāng)月的天象,即日所舍之宿以及昏旦中星,然后是日干,以及相應(yīng)的帝、神、蟲、音、律、數(shù)、味、臭、祀等,其后“東風(fēng)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即為孟春之月之物候。于是由日之行度至其時之神,以及音律、臭、味,甚至祭祀之所及所用之祭品,皆一一與孟春之時相應(yīng),故曰“考類者尚其象”。而所謂“作事者尚其時”則是考察一定的天時下所宜行之事,例如孟春之月所宜作之事便有:
1.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
2.命相布德和令,行慶施惠,下及兆民;
3.命大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
4.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
5.天子親載耒耜,躬耕帝藉。[25]456
又有所不宜行之事,
1.禁止伐木;
2.毋覆巢,毋殺孩蟲;
3.毋麑,毋卵;
4.毋聚大眾,毋置城郭;
5.不可以稱兵。[25]456
而所謂“毋變天之道,毋絕地之理,毋亂人之紀(jì)”,即總括而言之,上文所言宜作之事自然就是合于“天之道”“地之理”“人之紀(jì)”的,此就是孟春之時行孟春之事,而合于天時;所不宜行之事就是“變天之道,絕地之理,亂人之紀(jì)”,如此則有災(zāi)禍隨之。如孟春之時若行夏時之令,則將“雨水不時,草木蚤落,國時有恐”,若行秋令,則將“其民大疫,猋風(fēng)暴雨總至,藜莠蓬蒿并興”,此即是由于所行不合天時所致。那么基于這個考慮,為政者必須要依據(jù)天時而行事,而歷法的作用,就在于能夠推算時節(jié),將復(fù)雜的天象恰當(dāng)?shù)卣故?,使人可以參考,故曰“君子將有興焉,咨焉而以從事,受命而莫之違也”,此即“作事者尚其時”。
而“占往”與“知來”二者,即言歷法學(xué)的占星預(yù)言作用,此即《周禮》中保章氏的職責(zé),而其職分大約有五個方面。其一是“志星辰日月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吉兇”。此即以日、月、五星的運動,相互之間的干犯,以及對中宮、列宿等星官的凌犯而判定吉兇。其二是“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疆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此即九州分野之說,其以二十八宿星官與九州之土一一相應(yīng),于是可以通過上觀星宿而知下方之變。其三為“以十有二歲之相,觀天下之妖祥”。此即以太歲之行度而測天下之吉兇。其四曰“以五云之物,辨吉兇、水旱、豐荒之埐相”。其五曰“以十有二風(fēng),察天地之和命,乖別之妖祥”。此二者為察風(fēng)、云之相而占吉兇,即為后世之風(fēng)角學(xué)。通過對比《乙巳占》與《開元占經(jīng)》可以發(fā)現(xiàn),《周禮》中所述保章氏之職責(zé),基本已經(jīng)涵蓋了后世占星學(xué)的主要內(nèi)容,那么說明在《周禮》的成書時(甚至更早)天文歷法學(xué)就已經(jīng)較為完備了,這自然是與其政治相關(guān)性有關(guān),是輔佐政治的重要手段。
《后漢書·律歷志》“歷法篇”至此已經(jīng)將議論部分作了解析,所謂“嘗一脟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diào)”,此篇文字雖然簡短,但對中國古代歷法中的主要問題皆已論及,解明其意即可明了中國古歷之大綱。漢代歷法也是中國歷法史上的一個節(jié)點,據(jù)傳黃帝之前,皆以觀象授時為法,所謂斗建、中星以及青龍移辰之說皆為其遺跡,為后世所少用。至黃帝考定星歷,便誕生較為系統(tǒng)的歷法,但古之六歷,即《黃帝歷》《顓頊歷》《夏歷》《殷歷》《周歷》《魯歷》,在漢代即已失傳,如今歷術(shù)之最古而又保存完整者,唯有西漢劉歆所作之《三統(tǒng)歷》,其法即沿用《太初歷》,然其施行即久遠,歷數(shù)漸次后天,以至晦、朔、弦、望差天近一日[23]1480,章帝遂招李梵、編重制歷法,此即《后漢書·律歷志》所載之《四分歷》,其推算又較《三統(tǒng)》《太初》為精密,施行一百七十余年方由劉洪之《乾象歷》所取代。而其所論冬至候景、月行九道、律管候氣之術(shù),又為后世開其先河,所載之歷論與歷術(shù)又詳于《三統(tǒng)歷》,此皆是古人留與我們的寶貴財富,應(yīng)當(dāng)珍惜而用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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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薛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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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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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信息:肖力千(1982—),男,浙江杭州人,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哲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