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金明
《漢書·百官公卿表上》(以下簡稱《百官表》)載:“御史大夫,秦官,位上卿,銀印青綬,掌副丞相。有兩丞,秩千石。一曰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秘書,外督部刺史,內(nèi)領(lǐng)侍御史員十五人,受公卿奏事,舉劾按章?!雹佟稘h書》卷19上《百官公卿表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25頁。這段對于御史大夫?qū)俟俚挠涊d,僅及中丞,對另外一丞未作說明,歷來引起一些不同解釋。本文通過對相關(guān)文本的考察,認為這段記載或有錯簡,歷來學(xué)者對此也有誤解。
《百官表》記載某官下有令、丞,大多作“有幾丞”,并不列舉相關(guān)官職,僅在御史大夫條下有“一曰”云云。一般來說,“一曰”接“二曰”等,表示列舉,此處僅有“一曰”,似有缺載。也許因為這段文字表達不清,后人對這段話有不同解釋,造成了一些誤解。如《晉書》以“一曰”作列舉之意,對《百官表》的記載進行發(fā)揮:
御史中丞,本秦官也。秦時,御史大夫有二丞,其一御史丞,其一為中丞。中丞外督部刺史,內(nèi)領(lǐng)侍御史,受公卿奏事,舉劾案章。漢因之,及成帝綏和元年,更名御史大夫為大司空,置長史,而中丞官職如故。①《晉書》卷24《職官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38頁。
《晉書》把御史中丞當(dāng)作秦官,對御史大夫兩丞,認為是御史丞及御史中丞。這種說法影響了后來文獻及學(xué)者。
御史中丞并非秦官,而且《百官表》的文本來源是有關(guān)漢代官制的各類文獻,“纖悉自有官儀,史衹綜其綱要,乃體宜然,非漏也”②劉咸炘:《推十書》丙輯第1冊《〈漢書〉知意·表》,上海:上??茖W(xué)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頁。,像御史大夫?qū)俟偃陛d其中一丞的情況,應(yīng)不會出現(xiàn)。《漢語大詞典》引清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兩義傳疑而并存例》:“凡著書者,博采異文,附之簡策。如《管子·法法篇》之‘一曰’,《大匡篇》之‘或曰’,皆為管氏學(xué)者傳聞不同而并記之也?!雹蹪h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14頁。古書中以“一曰”表示疑義并存,其意同“一說”、“或曰”。所以,御史大夫的兩丞應(yīng)均指御史丞。④漢印封泥中有“御史府印”,沒有御史丞的印章,或如閻步克先生所說“有行政職掌者有印,散官無印”,有事則以鈐官署印。至于“一曰中丞”,當(dāng)特指御史中丞的情況。
顏注《敘例》稱《百官表》“諸表列位,雖有科條,文字繁多,遂至舛雜”。⑤王先謙:《漢書補注》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又《漢書》八表為班昭補撰,故《百官表》所述漢代官制,比較簡略,或許對于史料選擇不慎,也出現(xiàn)一些問題,影響了后世學(xué)者。如御史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秘書”,《宋書·百官志》作:“殿中蘭臺秘書圖籍在焉,而中丞居之?!边@種說法又為《通典》《通志》《文獻通考》等延續(xù),不過其史料來源均據(jù)《百官表》。現(xiàn)代學(xué)者也以御史中丞掌在殿中蘭臺,管圖籍秘書為其職能之一。⑥如《北堂書鈔》卷62,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47頁。魏向東《西漢御史大夫二丞考辨》稱有五種,《徐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8年第3期。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亦對原文所列四項職能進行考訂,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54-56頁。
御史中丞“在殿中蘭臺”的說法,為后世相關(guān)記載和研究所沿襲、發(fā)揮,似乎已成為史實。⑦《后漢書》卷27《宣秉傳》注、《宋書》、《隋書》均從此說。然而,這一說法僅見于《百官表》,與《漢書》其他相關(guān)記載有差異。如《漢書·陳咸傳》《薛宣傳》提及御史中丞時,僅作“執(zhí)法殿中”,不及“蘭臺”。《后漢書·百官志三》云:“本注曰:御史大夫之丞也。舊別監(jiān)御史在殿中,密舉非法。”前引《晉書》,也沒有“殿中蘭臺”的說法。
與此同時,《史記》《漢書》中涉及蘭臺的記載,都表明“蘭臺”在西漢并不存在。《史記》中僅有楚王“王綪繳蘭臺”,《集解》徐廣曰:“蘭臺,桓山之別名也?!雹唷妒酚洝沸抻啽揪?0《楚世家》,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048頁?!稘h書》中提及蘭臺者,除《百官表》之外,另有三處:其一,《漢書·藝文志》:“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史?!表f昭注:“若今尚書蘭臺令史也?!敝傅氖菛|漢蘭臺令史。其二,《車千秋傳》武帝答車千秋,有“今丞相親掘蘭臺蠱驗,所明知也”一說⑨王先謙《漢書補注》卷66《田千秋傳》補注:“《百官表》御史中丞在殿門蘭臺,掌圖籍秘書,據(jù)此蘭臺在殿門外?!钡?冊。。這與《江充傳》“充既知上意,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后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于太子宮,得桐木人”對照,文中蘭臺似指太子宮。而且,此處言江充掘蠱,前文又說丞相車千秋親掘,前后矛盾,于史無征。其三,《王莽傳上》:“甘忠可、夏賀良讖書臧蘭臺?!睅煿抛ⅰ疤m臺,掌圖籍之所”,似乎有蘭臺藏書的例證。然甘忠可、夏賀良造讖書一事,《哀帝紀》及《李尋傳》記載最詳,最終哀帝把賀良等下獄,令“光祿勛平當(dāng)、光祿大夫莫如與御史中丞、廷尉雜治”。所以,若蘭臺為御史中丞所在,或因“讖書臧蘭臺”受牽連,這里卻由御史中丞等雜治。且哀帝詔書不言此事,王莽以“案其本事”提出,就讓人頗有疑問。
張衡《西京賦》曰“蘭臺金馬,遞宿迭居”,但《六臣注文選》作“內(nèi)有常侍謁者奉命當(dāng)御,外有蘭臺金馬遞宿迭居”,明言蘭臺在殿外,注云:“蘭臺,臺名,校書處。”⑩《六臣注文選》卷1《賦甲·京都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4頁。蘭臺作為校書處在東漢。?《后漢書》卷80《文苑傳上·傅毅傳》:“建初中,肅宗博召文學(xué)之士,以毅為蘭臺令史,拜郎中,與班固、賈逵共典校書?!卑喙獭秲啥假x序》則云:“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雹佟读甲⑽倪x》卷1《賦甲·京都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3頁。又《西都賦》:“又有天祿、石渠典籍之府”,“又有承明、金馬著作之庭”。②《六臣注文選》卷1《賦甲·京都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0頁。《漢書·揚雄傳》又云:“時雄校書天祿閣上。”故西漢校書處有石渠、天祿。班固為蘭臺令史,對蘭臺等西漢校書機構(gòu)比較熟悉,但不言西都蘭臺。揚雄與班固的說法,應(yīng)較為可信。又司馬相如《長門賦》:“登蘭臺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薄跋绿m臺而周覽兮,步從容于深宮?!雹邸读甲⑽倪x》卷16《哀傷·長門賦》,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94頁。注:蘭臺,臺名。
至于庾信《漢武帝聚書贊》中說“坐觀風(fēng)俗,不出蘭臺”,學(xué)者多引后二句證明西漢蘭臺,然此前有“獻書路廣,藏書府開。秦儒出谷,漢簡吹灰。芝泥即土,玉匣封來”。④《太平御覽》卷88《皇王部十三·孝武皇帝》,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774頁。似是對阮孝緒《七錄序》中兩漢書籍收藏亡佚情況的概括。阮序云:
至漢惠四年,始除挾書之律。其后,外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nèi)有延閣、廣內(nèi)、秘室之府,開獻書之路,置寫書之官。至孝成之世,頗有亡逸,乃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命光祿大夫劉向及子俊、歆等讎校篇籍,每一篇已,輒錄而奏之。會向亡,哀帝使歆嗣其前業(yè)。乃徒溫室中書于天祿閣上。歆遂總括群篇,奏其《七略》。及后漢蘭臺,猶為書部,又于東觀及仁壽闥撰集新記,校書郎班固、傅毅,并典秘笈。固乃因《七略》之辭,為《漢書·藝文志》。⑤任莉莉:《七錄輯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
故“坐觀風(fēng)俗,不出蘭臺”,當(dāng)指后漢蘭臺。在漢賦之類文學(xué)作品中,為了文學(xué)描寫或者語言形式上的需要,對相關(guān)文字進行加工,使之更加有文采。這樣就會把一些不相關(guān)的詞語或史實混用,故利用此類文學(xué)作品論證,應(yīng)更為審慎。
至于《焦氏易林》說:“典策法書,藏在蘭臺。雖遭亂潰,獨不遇災(zāi)?!雹抟姟独ぶ笮蟆贰ⅰ洞笥兄恪?、《豫之蒙》、《大過之大過》、《中孚之怛》、《巽之明夷》,文字稍異。尚秉和先生解釋說:“伏坤為文,故曰典冊法書。巽為伏,為香,故曰藏在蘭臺。艮為臺也。坤為亂潰,為災(zāi),乾福,故無災(zāi)。全用旁通象。”⑦尚秉和:《焦氏易林注》,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28頁。清人丁晏《易林釋文》卷1解釋此句,亦引《百官表》。故此處的蘭臺或另有專指?!督故弦琢帧返淖髡呓冠M雖為西漢人,⑧《焦氏易林》的作者歷來多有疑問,有焦贛、崔篆、許峻、東漢后期人(顧炎武說)等說法。據(jù)馬新欣《〈焦氏易林〉作者與版本考》(福建師范大學(xué)2005年博士論文)論證,作者當(dāng)為焦贛無疑。但今本內(nèi)容多有后于焦贛者,故已非原本。但今本《易林》的內(nèi)容或有后代竄入,也應(yīng)該注意。⑨題明喬中和補《大易通變》中,即沒有關(guān)于“蘭臺”各句。
“在殿中蘭臺”的說法與漢代臺的功能相悖。西漢的臺是一種很重要且普遍存在于宮城內(nèi)外的建筑,與殿并存。如長安的臺,有在城中北關(guān),如柏梁臺,有的在池中,如漸臺,均在宮內(nèi)殿外。臺大多用于登高觀賞,故多高大,如神明臺有五十丈。若殿中有臺,其登高望遠的功能即無法實現(xiàn),故“殿中蘭臺”一說,與實際不符。至于《類編長安志》中提及漢代諸臺榭之一的蘭臺,⑩西漢長安的臺,據(jù)《類編長安志》(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8-92頁)卷3“臺榭”記載,有蘭臺等?!度o黃圖》卷5所載比《長安志》要多,然不言蘭臺。并不見于《三輔黃圖》,且其引用的資料也是來源于《百官表》。
關(guān)于西漢藏書機構(gòu),《史記》《漢書》中明確提及的,有“外則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nèi)則有延閣、廣內(nèi)、秘室之府”?《漢書》卷30《藝文志》如淳注引劉向《七略》。?!陡咦婕o下》云有“金匱、石室”,但金匱、石室應(yīng)是藏書的設(shè)施,并非藏書機構(gòu)。另有石渠?《三輔黃圖校注》卷6。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1頁。、天祿?《漢書》卷87下《揚雄傳》。。對于東漢藏書機構(gòu),《后漢書·儒林傳上》明確指出有“辟雍、東觀、蘭臺、石室、宣明、鴻都”等?!逗鬂h書·五行志二》言及南宮云臺災(zāi),“其日燒盡,延及白虎、威興門、尚書、符節(jié)、蘭臺”。《漢書》紀、傳、志中提及漢代藏書機構(gòu),均不言蘭臺,卻在《百官志》中涉及。且較早記載漢長安的《三輔黃圖》,亦均未提及蘭臺。
后世關(guān)于蘭臺的記載,大致分兩種情況:一說在西漢蘭臺,如《宋書·百官志下》仍作“殿中蘭臺秘書圖籍在焉,而中丞居之?!焙蟆锻ǖ洹贰顿Y治通鑒》《文獻通考》《日知錄》也持此說,①分見《通典》卷24職官六,《資治通鑒》卷158,《文獻通考》卷56《職官考十》,《日知錄》卷80?!度罩洝肪?4“閣下”條又說:今代以文淵閣藏書,而大學(xué)士主之,故謂之閣老。蓋亦論經(jīng)石渠,校書天祿之遺意爾。然西京但有閣,而未以為官曹之稱,至后漢始謂之臺閣。其資料來源均本于《百官表》。一說后漢始有蘭臺,如《大唐新語》云:“前漢有金馬、石渠,后漢有蘭臺、東觀,宋有總明,陳有德教,周則獸門、麟址,北齊有仁壽、文林,雖載在前書,而事皆瑣細?!雹凇洞筇菩抡Z》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1-12頁。故而,《百官表》中記載御史中丞入侍蘭臺,掌圖書秘籍,或為東漢時才有的情況。由此可見,漢代文獻關(guān)于西漢“蘭臺”的相關(guān)記載,或者明確指東漢時期,或者文本存在疑問,對于證明西漢“蘭臺”的存在,并沒有足夠的說服力。
或許蘭臺在此處并不實指某種建筑,而是指官署名。不過,在《百官表》中卻沒有“蘭臺”這一官職。按照《后漢書·百官志三》的記載,御史中丞在東漢時掌蘭臺,屬官有蘭臺令史,“掌奏及印工文書”。③《后漢書》卷40下《班固傳》注:“蘭臺令史六人,秩百石,掌書劾奏。”卷47《班超傳》云:“《續(xù)漢志》曰:‘蘭臺令史六人,秩百石,掌書劾奏及印主文書?!碧m臺在此時才作為藏書機構(gòu),如蔡邕校訂五經(jīng)之前,諸博士為爭甲乙科高下,甚至有“行賂定蘭臺漆書經(jīng)字”④《后漢書》卷78《宦者傳·呂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533頁。者。又“前漢郡國計書,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后漢公卿所撰,始集公府,乃上蘭臺”⑤《唐會要》卷64,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106-1107頁。。王充云:“或曰:‘通人之官,蘭臺令史,職校書定字,比夫太史、太柷,職在文書,無典民之用,不可施設(shè)?!且蕴m臺之史,班固、賈逵、楊終、傅毅之徒,名香文美,委積不紲,〔無〕大用于世?!雹撄S暉:《論衡校釋》卷13《別通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03-604頁。在東漢時,蘭臺令史的職掌包括典籍、文書等,有文名,類似于秘書,并不具有行政功能。所謂御史中丞“掌圖籍秘書”的說法,應(yīng)當(dāng)由此而來,但均在東漢。漢初蕭何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張良“秦時為御史,主柱下方書”等,均指御史有收藏典籍圖書的職能。相關(guān)記載或許把秦御史與東漢蘭臺令史的職能與御史中丞聯(lián)系起來。
班昭撰八表,應(yīng)當(dāng)參考之前有關(guān)漢代官制的文獻,如輯本《漢官六種》等。這些文獻記載御史中丞,均與《百官表》有別。如清紀昀輯《漢舊儀》卷上云:“御史,員四十五人,皆六百石。其十五人衣絳,給事殿中為侍御史。宿廬在(左右)〔在石〕渠門外。〔八〕二人尚璽,四人持書給事,二人侍〔前〕,中丞一人領(lǐng)。余三十人留寺,理百官事也。”⑦紀昀輯:《漢官舊儀》卷上,《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2頁。孫星衍輯本與此同,僅從《蕭望之傳》補“皆冠法冠”四字。且兩輯本序均稱《漢舊儀》載西京舊(紀輯本作雜)事,故此條為西漢時情況?!稘h舊儀補遺》卷上:“御史中丞,兩梁冠,秩千石。內(nèi)掌蘭臺,〔外〕督諸州刺史,糾察百寮?!雹鄬O星衍輯:《漢官舊儀補遺》卷上,《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8頁。此條與“御史中丞朝會獨坐。出討奸猾,內(nèi)與尚書令、司隸校尉會同,皆專席,京師號之〔曰〕‘三獨坐’者也”,并為東漢事。而《漢官解詁》“御史”條,云:“建武以來,省御史大夫官屬,入侍蘭臺。蘭臺有十五人,特置中丞一人以總之。此官得舉非官,其權(quán)次尚書?!雹釋O星衍:《漢官解詁》,《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6頁。明確為東漢時情況。又《漢官儀》卷上:“御史中丞二人,本御史大夫之丞。其一別在殿中,兼典蘭臺秘書。外督部刺史,內(nèi)領(lǐng)侍御史,受公卿章奏,糾察百寮。”⑩孫星衍輯:《漢官儀》卷上,《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44頁?!稘h官典職儀式選用》:“中丞掌蘭臺”,“丞,故二千石為之,或遷侍御史高第,執(zhí)憲中司,朝會獨坐,內(nèi)掌蘭臺,〔外〕督諸州刺史,糾察百寮,出為二千石”。?《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07頁?!逗鬂h書》卷116《百官志三》注引與此稍異。所以,《百官表》云“在殿中蘭臺”,不見于有關(guān)西漢官制的《漢舊儀》中,而關(guān)于后漢官制的《漢官儀》等多作“在殿中,內(nèi)掌蘭臺”。故“在殿中蘭臺”或為“在殿中”“掌蘭臺”的誤書,且應(yīng)為東漢時期的情況。
后世關(guān)于西漢蘭臺的資料,以《百官表》為最原始,其內(nèi)容在傳寫過程中,或有改動。但由于我們無法見到更多《漢書》早期文本,只能通過一些相關(guān)記載進行探討。清人趙翼在《陔馀叢考》中提到了“漢書古本”的說法,認為:“《漢書》尚有古本,今所傳非其舊也……今本即曹大家所定無疑也?!雹仝w翼:《陔余叢考》卷5“漢書古本”條,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頁。而《北堂書鈔》記御史中丞“掌圖籍,受章奏”,②《北堂書鈔》卷62《設(shè)官部十四》,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47頁。其注也說當(dāng)時《百官表》文字或有改動:
《漢書·百官公卿表》云:御史大夫有兩丞,秩比千石。一曰中丞,秩中二千石。蘭臺掌圖籍秘書,外督部剌史,內(nèi)受公卿章奏事,所舉劾按章?!董h(huán)濟要略》云:御史中丞有石室,以藏秘書圖讖之屬也。今案《漢書》十九上“秩中二千石”句作“在殿中”三字?!白唷鄙蠠o“章”字,余同?!董h(huán)濟》以下《初學(xué)記》十二引同。陳本已從今本《漢書》改,然“殿”誤作“殺”。又注內(nèi)作“受奏”,與標(biāo)目作“受章奏”又自歧出,抑謬矣。
這說明,《百官表》關(guān)于御史中丞的記載,其文字應(yīng)在某個時期傳寫訛誤。我們雖不能找到唐宋以前《百官表》的文本來對照,但今本《漢書》記載應(yīng)該是有疑問的。
后世也許是已經(jīng)意識到相關(guān)記載不確切,也有對此折中的說法,如宋人程大昌《雍錄》以《百官表》及張衡《西京賦》為資料,說明蘭臺在殿中。附“說”,論漢代“藏書延儒之所”,涉及石渠、天祿、承明、金馬等,末云“此漢制之凡也”,卻不及蘭臺。又稱:“若夫著書之所,則不一其地矣。即時事而占,寄委之輕重,則蘭臺之比諸閣,又為親近也。蓋蘭臺正在殿中,而諸閣皆在殿外也?!雹郏ㄋ危┏檀蟛骸队轰洝肪?,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4-35頁。正是受《百官表》的影響,認為西漢有蘭臺,但又在相關(guān)記載中找不到證據(jù),故有這番比附。
西漢時御史中丞的情況,如《漢舊儀》所載:“御史,員四十五人,皆六百石。其十五人衣絳,給事殿中為侍御史。宿廬(左右)〔在石〕渠(門)〔閣〕外。④按,漢長安城無石渠門,當(dāng)為石渠閣之誤。〔八〕(二)人尚璽,四人持書給事,二人侍〔前〕,中丞一人領(lǐng)。余三十人留寺,⑤原注:按,寺,御史署也,在司馬門內(nèi)。理百官也?!雹藜o昀輯:《漢官舊儀》卷上,《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2頁。西漢御史中丞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的設(shè)置:漢初,御史大夫官署在司馬門,其屬官為侍御史。后御史中丞領(lǐng)侍御史,共十五人,⑦正與《百官表》所稱“領(lǐng)侍御史員十五人”相合。住宿在石渠(門)〔閣〕外。相對于司馬門為宮之外門,⑧《漢書》卷9《元帝紀》顏注:“司馬門者,宮之外門也。衛(wèi)尉有八屯,衛(wèi)候司馬主衛(wèi)士徼巡宿衛(wèi)。每面各二司馬,故謂宮之外門為司馬門?!笔w在未央宮殿北,御史中丞宿廬在此之外,離未央宮很近,或許是為了其在殿中任事的方便。到了東漢,御史中丞掌蘭臺,屬官有蘭臺令史,掌圖書秘籍,及明法律,察舉非法。
御史大夫兩丞為御史丞及中丞的說法,為后世很多文獻沿用,且有學(xué)者專文論及,⑨魏向東:《西漢御史大夫二丞考辨》,《徐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8年第3期。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54-56頁。近于定論。然而,通過我們以上的考察,御史大夫兩丞最初均是御史丞,御史中丞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御史中丞“在殿中,掌蘭臺”是東漢御史中丞屬官蘭臺令史出現(xiàn)后具備的職能。目前,學(xué)者關(guān)于漢代御史中丞的研究,比較充分,但關(guān)于其設(shè)立的時間,仍有一些疑問。
一般說漢承秦制,官制是重要的一方面。但御史中丞并非承秦制,而是漢代的首創(chuàng)。御史中丞何時出現(xiàn),史書中并沒有明確的記載。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有“御史,丞相、相國長史,各千石”,學(xué)者或以御史為御史丞。⑩周波、彭浩等以為是御史丞,陳治國認為是御史長史。朱紅林:《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集釋》,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259頁。有學(xué)者認為御史中丞在景帝時已有,?見《史記》修訂本卷11《孝景本紀》(第565頁),稱:“中三年冬,罷諸侯御史中丞?!钡@處記載很有問題。首先,與《漢書》的記載并不一致?!稘h書》稱:“三年冬十一月,罷諸侯御史大夫官?!鼻迦肆河窭K認為:“《百官表》省諸侯王御史大夫與改丞相為相,并在中五年。此與漢紀書于中三年,未知孰是。而中丞之稱則誤也,中丞乃御史大夫之屬?!雹佟稘h書》卷19上《百官公卿表上》稱:“景帝中五年,令諸侯王不得復(fù)治國,天子為置吏,改丞相曰相,省御史大夫、廷尉、少府、宗正、博士官,大夫、謁者、郎諸官長丞皆損其員。”故以中五年為是。所罷非御史中丞是確定的。其次,按照規(guī)定,漢初諸侯王官制中的各官,“王國置太傅、相、中尉各一人,秩二千石,以輔王。仆一人,秩千石。郎中令,秩六百石,置官如漢官官吏。郎、大夫、四百石以下自調(diào)除。國中漢置內(nèi)史一人,秩二千石,治國如郡太守、都尉職事,調(diào)除吏屬。相、中尉、傅不得與國政,輔王而已”②孫星衍輯:《漢舊儀》卷下,《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0頁。。這是基本情況。而清人周壽昌所輯王國官有51種,要遠多于《漢書》的記載,并不見御史中丞。③周壽昌:《漢書注校補》卷11,《二十四史研究資料匯編·兩漢書》第5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05頁。另外,從學(xué)者對西漢諸侯王國官制的研究來看,也沒有御史中丞。④吳榮曾:《西漢王國官制考實》,《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0年第3期,引王獻唐《臨淄封泥文字敘目》與陳直《漢書新證》探討西漢齊國官制,并不言御史中丞。
文獻關(guān)于漢初諸侯官制的敘述,如“宮室百官同制京師”(《諸侯王表》),“群卿大夫都官如漢朝”(《百官公卿表》)等,并非二者在官制上沒有差別。而是說在漢初,諸侯王可以自己任命官吏,其官制結(jié)構(gòu)與中央相似。另外,由于王國官制并非如中央那樣完備,有些官吏的隸屬關(guān)系也不同于中央,如“齊鐘官長”,隸于少府。而中央則先歸少府,武帝元鼎二年以后,歸水衡都尉。中央官與王國官在官制名稱上也有區(qū)別,如王國群卿屬吏稱長不稱令。⑤趙平安:《秦西漢印章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21頁。因此,漢初諸侯王國官制與中央官既有相似性,又有差別。事實上諸侯王國不僅沒有御史中丞,而且從中央與諸侯的關(guān)系上來說,諸侯王也不可能照搬所有官職。這不僅存在違制,也會使諸侯王儼然一國,不利于中央政府,還會造成冗員,給國家?guī)沓林刎摀?dān)。
故漢初沒有御史中丞,后文景武諸帝均致力于削減諸侯國官,亦不可能再增加御史中丞。并且,從《漢書》中記載的御史中丞事跡來看,其職能并不適用于諸侯王。所以,諸侯王屬官僅是從形式上根據(jù)內(nèi)政需要設(shè)置,在惠帝時就開始逐漸省減,如御史中丞這種有實際作用的官職,并不會在諸侯王國設(shè)置。
御史中丞的設(shè)立,必須在一定歷史條件下,伴隨著漢代政治變革而產(chǎn)生。在經(jīng)歷了漢初平定天下,諸呂亂政之后,自文帝開始,都致力于擺脫秦政的影響,建立起“漢道”,⑥“漢道”這一說法,參考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前言,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但這并非一蹴而就。正如李贄所說:“漢興,至文帝而天下大定。賈誼請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興禮樂,斯其時矣。魯兩生百年而后興之說謬矣。雖然,抑豈如誼之請遽興之而遂足以興邪?”⑦李贄:《讀通鑒論》卷2,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5頁。這些均是建立“漢道”內(nèi)容,確非一朝一夕能成功。賈誼“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⑧《史記》修訂本卷84《屈原賈生列傳》,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021頁。。重點還是在于擺脫秦制。賈誼不久被黜,但他的主張還是得到了景帝、武帝的接受。景帝時,對于官制的變革,一是改官名,如中三年冬十一月,罷諸侯御史大夫。中五年,更名諸侯“丞相”為“相”。⑨師古曰:“亦所以抑黜之,令異于漢朝?!敝辛晔?,改諸官名。據(jù)《百官表》所記,景帝時改名的官職有奉常、太祝、衛(wèi)尉、廷尉、典客、治粟內(nèi)史、將作少府、長信詹事、將行、內(nèi)史、郡守、郡尉等。二是收奪諸侯置吏權(quán)。如中五年,令諸侯王不得復(fù)治國,天子為置吏。武帝時,明確提出“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于是“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易服色,封太山,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為典常,垂之于后云”⑩《史記》修訂本卷23《禮書》,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375頁。董仲舒的對策中也有類似的觀點。。此時官制的變革,一方面不限于改官名,一方面武帝時“諸侯惟得衣食稅租,不與政事”,?《漢書》卷14《諸侯王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95頁。來自諸侯的壓力幾于不存,此時的官制變革轉(zhuǎn)向完善統(tǒng)治、加強中央集權(quán)。
故無論從相關(guān)史實,還是從漢代政治思想發(fā)展的路徑來看,御史中丞應(yīng)該是武帝時才有的官職。《茂陵書》云:“中丞別居殿內(nèi),舉劾按章,故曰中丞。”①洪頤煊:《經(jīng)典集林》卷11,問經(jīng)堂叢書本。從現(xiàn)存佚文來看,《茂陵書》主要包括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郡縣封國道里等地理問題,二是秩祿等職官類問題,涉及的時段,為漢武帝中后期。見辛德勇《談歷史上首次出土的簡牘文獻——〈茂陵書〉》,《文史哲》,2012年第4期。這也與前引《漢舊儀》卷上云“御史,員四十五人”諸文相對應(yīng)?!栋俟俟η浔怼匪f的“外督部刺史”,也是武帝時才可能具有的職能。
秦以監(jiān)御史監(jiān)郡,漢初以丞相史(秩五百石)代替,其后也以御史察郡縣。②《漢官解詁》:“惠帝三年,相國奏遣御史監(jiān)三輔。”《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6頁。有學(xué)者以杜佑《通典》“惠帝初,遣御史監(jiān)三輔郡。其后又置監(jiān)御史”為根據(jù),認為漢代并沒有取消監(jiān)御史。按《百官公卿表》御史中丞的屬官有侍御史,不見有監(jiān)御史,故漢代有一段時間以御史監(jiān)郡,后以丞相史代替,并沒有恢復(fù)秦監(jiān)御史。武帝時,連續(xù)設(shè)立了一些監(jiān)察機構(gòu):元狩五年(前118),置丞相司直,秩比二千石。元封五年(前106),置十三州部刺史。征和四年(前89),置司隸校尉。御史中丞設(shè)立的具體時間不詳,不過應(yīng)該與前三者間隔不遠。有學(xué)者研究,司隸校尉與御史府也有關(guān)系,③朱紹侯先生認為司隸校尉始于征和二年(前91),并認為源自繡衣直指。見朱紹侯:《淺議司隸校尉初設(shè)之迷》,《學(xué)術(shù)研究》,1994年第1期?!稌x書·應(yīng)詹傳》(第1860頁):“漢朝使刺史行部,乘傳奏事,猶恐不足以辨彰幽明,弘宣政道,故復(fù)有繡衣直指?!惫视分胸┡c司隸校尉的關(guān)系,也有淵源。《漢舊儀》卷上:“武帝時,御史中丞督司隸,司隸督司直,司直督刺史二千石以下至墨綬?!庇分胸┡c司隸校尉、丞相司直均有監(jiān)察的職能,而且三者也可以互相糾察,不過職能各有側(cè)重,主要是監(jiān)察的地域和人員不同。④??偙螅骸秲蓾h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46-47頁。而御史中丞督司隸以下,清人王鳴盛以為“刺史權(quán)重矣,而又內(nèi)隸于御史中丞,使內(nèi)外相維”⑤(清)王鳴盛撰,黃曙輝點校:《十七史商榷》卷1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57-158頁。。為什么武帝在位時,對于監(jiān)察機構(gòu)的設(shè)置如此頻繁?其原因首先應(yīng)當(dāng)原于自文景以來,漢朝皇帝對加強國家控制的不斷深入。文帝時,晁錯上書言:
人主所以尊顯功名揚于萬世之后者,以知術(shù)數(shù)也。故人主知所以臨制臣下而治其眾,則群臣畏服矣;知所以聽言受事,則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萬民,則海內(nèi)必從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則臣子之行備矣。⑥《漢書》卷49《晁錯傳》(第2277頁)。
這不僅是文景時期削弱諸侯的思想根據(jù),也成為武帝設(shè)官任職,進一步加強控制的指導(dǎo)思想。武帝即位不久,即招賢良,于是“董仲舒,公孫弘等出焉”。二人分別以“經(jīng)術(shù)”、“儒術(shù)”上書武帝,如董仲舒提到為政當(dāng)“更化”,任官需“稱職”,“擇吏民之賢者”,“以觀大臣之能”,在上需“持一統(tǒng)”,公孫弘更是直接提出了“術(shù)”在統(tǒng)治中國重要作用:
擅殺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權(quán)輕重之?dāng)?shù),論得失之道,使遠近情偽必見于上,謂之術(shù):凡此四者,治之本,道之用也,皆當(dāng)設(shè)施,不可廢也。得其要,則天下安樂,法設(shè)而不用。不得其術(shù),則主蔽于上,官亂于下。此事之情,屬統(tǒng)垂業(yè)之本也。⑦《漢書》卷58《公孫弘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16頁。
在這種思想指導(dǎo)下,武帝對于加強監(jiān)察的重視,前所未有。御史中丞只是其中一種,聽命于皇帝,其職責(zé)則有關(guān)“省中”,并且要嚴格保密,否則下獄治罪。⑧《漢書》卷83《朱博傳》(第3398頁):“而陳咸為御史中丞,坐漏泄省中語下獄?!?/p>
除此之外,以親近官吏監(jiān)察大臣,小吏監(jiān)察長官,也是重要的方面。比如武帝時期對丞相的壓制,對丞相制度的破壞。⑨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202-208頁。武帝在丞相下設(shè)立司直,以偵伺丞相陰私。以刺史替代丞相史,并且把丞相司直也置于御史中丞的督責(zé)之下,實際是對丞相職權(quán)的壓制。
武帝時不斷強化的全面監(jiān)察,似乎可以說明徐復(fù)觀先生所說漢代官制的一般特性,即“以官制中的大部分來表現(xiàn)并維護皇帝的絕對身份,而非出自客觀政治治理上的需要”。①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194頁。故而會有以千石的御史中丞督比二千石司隸校尉,司隸校尉又督二千石司直的局面。并且,司直督刺史,以中央官督地方官,除了刺史與丞相史的淵源關(guān)系之外,更多是因為司直代表皇帝。而刺史督二千石以下至黑綬,也是因為代表皇帝。這就形成了中央監(jiān)察地方,卑官監(jiān)察尊官的多元化監(jiān)察機構(gòu)設(shè)置。②南玉泉:《兩漢御史中丞的設(shè)立及其與司直、司隸校尉的關(guān)系》,《中國政法大學(xué)學(xué)報》,2011年第5期。這種多元化的監(jiān)察方式,在維護皇權(quán)的同時,也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混亂。正如仲長統(tǒng)所說:“夫任一人則政專,任數(shù)人則相倚。政專則和諧,相倚則違戾?!雹蹖O啟治:《昌言校注·法誡篇》,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08頁。
中丞之權(quán)既分,則內(nèi)而侍御史,外而部刺史,其職皆弛而不振。是以武帝末年,公卿守令,多為奸猾,而皆不能制。于是,內(nèi)置司直司隸,外置繡衣直指,皆厚其祿,重其權(quán),使之持節(jié)擊斷于中都郡縣之間,猶不能勝。蓋不知中丞之職廢,而刺史奏尚書事多群蔽,故侍御史、部刺史皆不得舉其職耳。④《群書考索續(xù)集》卷36“臺諫”,明慎獨齋刊本,第5頁。
御史中丞的設(shè)立,只是武帝時期官制變革中比較重要的例子。以至于《后漢書·百官志序》說《百官公卿表》“皆孝武奢廣之事,又職分未悉”。官制變革也只是武帝更化的一方面。征和二年(前91),武帝對大將軍衛(wèi)青說:“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雹荨顿Y治通鑒》卷22《漢紀十四·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征和二年,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746頁。這段話當(dāng)出于司馬光的演繹,但其思想與武帝的一貫做法是一致的。武帝既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辯解,也透著一股自負的意思,至于反省卻也說得非常隱諱。
武帝對于官制的變革,以及其他制度的更化,其思想理論當(dāng)來源于賈誼、董仲舒、公孫弘等人。而賈誼治《左氏》,董仲舒、公孫弘治《公羊》,武帝的這些做法,其思想的經(jīng)典來源,就是《春秋》,而尤以公羊?qū)W為主?!洞呵锕騻鳌吩跐h代政治思想中的指導(dǎo)作用是顯而易見的,以至于有王充有“《春秋》為漢制法”⑥黃暉:《論衡校釋》卷20,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857頁。的論斷。關(guān)于這一點,陳蘇鎮(zhèn)先生在其著作中已經(jīng)論述精辟,不再贅言。
從御史中丞在西漢的事例來看,在武帝至成帝時,御史中丞尚有較大的權(quán)力。⑦杜寶:《漢代御史中丞的監(jiān)察職能探討》,吉林大學(xué)2013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62-64頁。但武帝以后,御史中丞的職權(quán)進一步被削弱。武帝末,御史中丞面臨的競爭更為激烈。首先是中書的設(shè)立:
武帝以中丞之官不甚周密,于是始置中書,居中受事。(后百官志及石顯傳)又置諸吏居中舉不法。(百官表)又每詔下,自兩府下九卿,自九卿下郡國,而不由中丞。于是中丞之官不得居中制事,特不過為掌治刑獄等官而已。⑧《山堂考索續(xù)集》卷36“臺諫”,明正德慎獨齋刊本,第5頁。關(guān)于御史中丞留中還是出外的問題,??偙笳J為二者相反,以出外說為正。見《材不材文集——祝總斌學(xué)術(shù)研究論文集》,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2-176頁。但御史中丞的出外與留中,是不同歷史時段的不同情形,而并非同一時期有兩種分歧。御史中丞的由內(nèi)轉(zhuǎn)外,當(dāng)在兩漢之際。
這條材料為宋人的記載,但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應(yīng)該符合事實。其中所說的“中書”,即漢武帝時的“中書謁者令”⑨中書謁者最初為宦官擔(dān)任。成帝四年,罷宦官用士人,置尚書員五人。,初以閹人擔(dān)任。中書領(lǐng)尚書事。中書的設(shè)置,也符合武帝一貫的設(shè)官思想,就是用最親近的人來作為皇權(quán)的執(zhí)行者。正如錢穆先生云武帝“其意欲大有所作為,而頗不便于外廷丞相大臣相詰難。乃始貴幸常侍,使得與聞朝政”。⑩錢穆:《秦漢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261頁。御史中丞與中書的競爭,漸漸處于下風(fēng)。如元帝時,中書令石顯用事,御史中丞陳咸因為“頗言顯短”,被石顯以“漏泄省中語”的罪名下獄掠治,落得“減死,髠為城旦,因廢”。
然而,中書又面臨著尚書的競爭。尚書的崛起,與霍光密不可分。武帝崩,昭帝即位,“大將軍光秉政,領(lǐng)尚書事,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副焉”①《漢書》卷7《昭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7頁。?;艄馑篮?,其子霍山以奉車都尉領(lǐng)尚書事。宣帝為了奪權(quán)并削弱霍氏,“令吏民得奏封事,不關(guān)尚書,群臣進見獨往來。于是霍氏甚惡之”②《漢書》卷86《霍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951頁。。成帝建始四年(前29),更名中書謁者令為中謁者令,改用士人,初置尚書。尚書的職權(quán)很大很廣,“尚書四人為四曹:常侍尚書主丞相御史事,二千石尚書主刺史二千石事,戶曹尚書主庶人上書事,主客尚書主外國事。成帝置五人,有三公曹,主斷獄事”③《漢書》卷10《成帝紀》師古曰:“《漢舊儀》云?!北本褐腥A書局,1974年版,第308頁。又見《漢官舊儀》卷上,《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2頁。。東漢時,尚書“掌凡選署及奏下尚書曹文書眾事”,原來由御史中丞負責(zé)的“受公卿奏事,舉劾案章”,由尚書所取代。
宣帝曾想恢復(fù)這種以內(nèi)制外的方式,如五鳳四年四月“以前使使者問民所疾苦,復(fù)遣丞相、御史掾二十四人循行天下,舉冤獄,察擅為苛禁深刻不改者”④《漢書》卷8《宣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8頁。。這僅是一時的權(quán)宜之計。因此,御史中丞設(shè)立之初,尚能夠“外督部刺史,內(nèi)領(lǐng)侍御史員十五人,受公卿奏事,舉劾按章”,并與司隸、司直、刺史互相制衡,從而“內(nèi)外相維”,最終目標(biāo)還是為了實現(xiàn)皇帝的“以內(nèi)制外”。后來,御史中丞又面臨著中書、尚書等的競爭,中書與尚書之間也存在著競爭,這也是皇權(quán)不斷加強的趨勢下,對統(tǒng)治方式的變革。這種做法也與漢代統(tǒng)治思想一脈相承,正如陸賈所說:“制事者因其則,服藥者因其良,書不必起仲尼之門,藥不必出扁鵲之方,合之者善,可以為法,因世而權(quán)行?!雹萃趵鳎骸缎抡Z校注》卷上《術(shù)事第二》,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4頁。武帝所謂的“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并非是想崇儒,而僅是因為此時的儒家對于統(tǒng)治具有實用性。漢宣帝所說“本以霸王道雜之”,任官“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注:“刑名者,以名責(zé)實,尊君卑臣,崇上抑下?!边@種權(quán)變的實用主義思想,正是漢代設(shè)官的思想基礎(chǔ)。
不僅如此,東漢時御史中丞的地位也低于尚書,⑥《漢官解詁》御史:“此官(中丞)得舉非官,其權(quán)次尚書?!薄稘h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6頁。如“御史中丞遇尚書丞、郎,避車執(zhí)板住揖,丞、郎坐車舉手禮之,車過遠乃去”⑦《漢官典職儀式選用》,《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07頁。。按,東漢御史中丞為千石,而尚書令屬官丞、郎均不過四百石,可見出外之后的御史中丞,其地位一落千丈。尚書令“主贊奏,總典綱紀,無所不統(tǒng)”⑧《漢官典職儀式選用》,《漢官六種》,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04頁。。刺史在西漢末及東漢初完成了向地方官的轉(zhuǎn)化,⑨史云貴:《漢代刺史制度述論》,《人文雜志》,2003年第2期。也就與作為監(jiān)察機構(gòu)的御史臺,脫離了督屬關(guān)系。御史中丞此時僅作為“執(zhí)憲奉法”的監(jiān)察官,如陳謙⑩《謝承后漢書》卷6,周天游輯注《八家后漢書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7頁。、傅賢?《謝承后漢書》卷7,周天游輯注《八家后漢書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2頁。、馬嚴?《司馬彪續(xù)漢書》卷2,周天游輯注《八家后漢書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58頁。。
東漢時御史中丞與司隸校尉的輕重,可以通過這樣一個例子來體現(xiàn)。東漢魯峻曾任御史中丞,但其碑志中僅提及官稱,并不作詳述。而提到其任司隸校尉時,則大書特書:
延熹七年二月丁卯,拜司隸校尉,董督京輦,掌察群僚,蠲細舉大,榷然疏發(fā)。不為小威,以濟其仁;弸中獨斷,以效其節(jié)。案奏□公,彈絀五卿,華夏祗肅,佞穢者遠。?《魯峻碑》,高文:《漢碑集釋》,鄭州: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391頁。
在漢末至東漢,御史大夫轉(zhuǎn)為大司空,御史中丞出為御史臺率,御史中丞由原來的兼有內(nèi)外,變成僅具監(jiān)察職能。這也表明漢代官制比起前代,更加專門化。漢代設(shè)官過程中,一旦官職由內(nèi)轉(zhuǎn)外,其地位將會降低,而職權(quán)也大大縮水。這也體現(xiàn)了漢代設(shè)官以內(nèi)治外的政治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