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長 江
(商丘師范學院 藝術(shù)設(shè)計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2017-07-12
宋長江(1982—),男,河南焦作人,首都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博士研究生,商丘師范學院藝術(shù)設(shè)計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美術(shù)史研究。
晚明的古器物通靈觀
——以古銅器為中心
宋 長 江
(商丘師范學院 藝術(shù)設(shè)計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至宋代,通靈思想在文人的書畫世界觀里已經(jīng)消弭殆盡,而古器物中的通靈觀卻一直延續(xù)下來,在晚明時期仍較為活躍。明代文人記錄了不少古銅器的通靈事件,從而“以廣聞見”。青銅器的通靈能力可以是祥瑞的象征,同時也可能為擁有者帶來災(zāi)難。古器物通靈觀使器物擁有了一定的主體性,是中國古代人與器物交融的體現(xiàn),帶有較為濃厚的迷信成分。
晚明;古器物;青銅器;通靈觀
在遠古時代,萬物有靈是人類的一種基本思維方式,與人類生存之方方面面皆有著緊密聯(lián)系。英國學者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中說:“野蠻人的世界觀是給一切現(xiàn)象憑空加上無所不在的人格化的神靈的任性作用?!糯囊靶U人讓這些幻象來塞滿自己的住宅、周圍的環(huán)境、廣大的地面和天空。”萬物有靈的思想隨著人類理性文明進展而逐漸消減,但并沒有消除。在我國的明代時期,有關(guān)器物的通靈思想仍普遍存在,較多地集中于古器物層面。本文以古銅器為切入點,并與其他器物以及書畫進行橫向比較,兼顧縱向?qū)Ρ?,綜合探討明代古器物的通靈觀。
從廣義上來看,器物中的通靈觀從屬于器物神學,當代學者朱大可認為,“器物神學旨在探究器物的神性、器物神話敘事的結(jié)構(gòu),以及器物作為神學符號的歷史變遷。器物最初總是被當作神性學說(神圣知識)的載體,而后才升華為信仰的客體”[1]。青銅器在我國的器物文化中占據(jù)著首屈一指的地位,其自身具備的紀念碑性使之成為中國藝術(shù)史中的輝煌一頁。夏、商、周三代被稱為我國的青銅時代,青銅器是這一時期重要的器物代表。商代是我國青銅器鑄造最為精美的時代,此時青銅器所代表的確切含義至今仍無定論,而通靈的觀念是其中的重要分枝。張光直在其《中國青銅時代》一書中就提到:
商周的青銅禮器是為通民神、亦通天地之用的,而使用它們的是巫覡。《山海經(jīng)》里除了“乘兩龍”的記載以外,還有許多“珥蛇”、“操蛇”的說法,就是描寫各地的巫師將幫忙的動物用兩手牽握操縱或戴佩在耳上;后者是與銅器上將動物置于人頭兩旁的形象相符合的。[2]332-333
可以看到,無論是器物本身,還是器物上面的紋樣,皆承載著天地民神的溝通職責,關(guān)乎國家的祭祀大事。在漢代,統(tǒng)治者將當時發(fā)現(xiàn)青銅器視為天降祥瑞,《漢書·武帝紀》有載,漢武帝“因得鼎于汾水上”,而將年號改為“元鼎”。此祥瑞在唐代同樣有體現(xiàn),唐開元十年,獲鼎,改河中府之縣名寶鼎縣。曹昭《格古要論》有“古器辟邪”一條,言“古銅器多能辟祟,人家宜寶之,蓋山精木魅之能為祟者,以歷年多爾。三代鍾鼎彛器,歷年又過之,所以能辟祟。其十二時鏡,能應(yīng)時自鳴,此古靈器也”。明代高濂的《敘古寶玩諸品》一文開篇有云:
古有神物,如禹鼎知興廢?!度饝?yīng)圖》寶鼎,不爨自沸,不炊自熱,不汲自滿,不舉自藏。吳明國貢常燃鼎。虢州鐵鑊,大數(shù)圍。丁諼作九層博山爐,上鑄禽獸自動。勃海貢瑪瑙柜,長三尺。南昌國貢大玳瑁盆,容十斛。又貢紫磁盆,可容五斗,舉之輕若鴻毛。中朝有銅澡盆,夜有人扣,與長樂鐘聲相應(yīng)。[3]442
銅器中的通靈觀在明代仍被文人所接受,且對相關(guān)器物通靈事件的記述樂此不疲,其中不乏時代的局限性,有較大的迷信成分,但同時也為了“用錄以廣聞見”[3]445。
有關(guān)古代銅器的通靈現(xiàn)象多記錄于明代文人的筆記當中,明末張岱的《陶庵夢憶》中有“齊景公墓花樽”一記:
霞頭沈金事宦游時,有發(fā)掘齊景公墓者,跡之,得銅豆三,大花搏二。豆樸素無奇?;ǘU高三尺,束腰拱起,口方而敞,四面戟楞,花紋獸面,粗細得款,自是三代法物。歸乾劉陽太公,余見賞識之,太公取與嚴,一介不敢請。及宦粵西,外母歸余齋頭,余拂拭之,為發(fā)異光。取浸梅花,貯水,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謝結(jié)子,大如雀卵。余藏之兩年,太公歸自粵西,稽復(fù)之,余恐傷外母意,巫歸之。后為駔儈所啖,竟以百金售去,可惜。今聞在款縣某氏家廟。[4]124
該文詳細記錄了齊景公墓花樽的發(fā)現(xiàn)、形制、靈異現(xiàn)象乃至在明代的市場價格等信息。用古銅器養(yǎng)花并不少見,且成為宋代以來的一種常態(tài),如南宋理宗時期趙希鵠的《洞天清祿集》就有記載,“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yǎng)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或謝則就瓶結(jié)實”[5]12,說明了個中妙理。明代文人更是喜愛用古銅器養(yǎng)花,高濂之《遵生八箋》、袁宏道的《瓶史》、張謙德《瓶花譜》皆有詳細的論述,但如上文之“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謝結(jié)子,大如雀卵”卻少有記載,也算是古銅器養(yǎng)花中的靈異事件了。
古銅器的通靈能力可以為擁有者帶來一定的益處。如“唐青玉枕,冬暖夏涼,醉者睡之即醒,夢者游仙”[3]442;“隋王度有照疾鏡,疫病照之則愈。張敵得一鏡,照之,終身無病,名無疾鏡”[3]444。諸如此類的妙處通常是人們所向往的。但福禍相依,“齊景公墓花樽”的“余恐傷外母意,巫歸之”又表明了古銅器通靈能力同樣可能為擁有者帶來災(zāi)禍。另如姜紹書《韻石齋筆談》所記錄的“宣和玉杯記”:
宋宣和御府所藏玉杯三,其一內(nèi)外瑩潔,絕無纖瑕。杯口聳出螭頭,小螭乘云而起,夭矯如生,名教子升天,真神物也。二名八面玲瓏?!氖蛉似胶懯希A之熊祥閣中。謹司筦鑰,外人不敢窺也。萬歷壬午七月,忽白光一道,從閣上冉冉南去。識者知為寶玉將散之兆,未幾,陸夫人暴殂。[6]149
因此,有人面對這類古器物可能會采取較為極端的辦法,李日華在《味水軒筆記》中曾記載一事,“金海陵焬王詔平遼宋所得古器,年深藏久,多為妖變,悉命毀之。故南庫物脫于劫火無幾矣”[7]166。該事發(fā)生在兩宋交際,作為游牧民族的金人懼怕器物通靈,因此毀之。
在一定的條件下,古器物自身所擁有的靈性可使其避免類似的滅頂之災(zāi),如姜紹書又有“鼎鳴”記事一則:
余既解組歸,偃臥林麓,視舊游為畏途。丙戌秋,因群從赴南闈之試,亦策蹇于秣陵。逍遙登眺,晤舊同寅董君(德鏞)。閑談間,始知別后適值兵興,水衡之錢,日應(yīng)軍需,猶虞不給。且川湖道梗,陡缺銅商。凡內(nèi)帑銅器,悉充鼓鑄。間有古色陸離者,董君心知奇器,然亦未敢議留。有巨鼎三座,俱重六七百斤,輦至鑄廠,將投熾炭,命吏守之。靜夜鼎各長鳴,如虬吟幽壑。頭陀文璞,聞而惜之,糾眾僧募銅,赴部請易。乃于碧峰報恩兩剎,暨圓覺庵,各置一鼎焉。由此千秋重器脫火坑而登蓮域,永鎮(zhèn)檀那矣。[6]151
古器物所具備的通靈能力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它與人之間的相互作用,即為之帶來祥瑞或是災(zāi)禍,同時也能用于自保,這就使得通靈觀展現(xiàn)得更為立體與完滿。在查閱明代文人筆記時,發(fā)現(xiàn)古器物通靈能力與人之間相互關(guān)系的記錄并不多見,多是自為性存在,即自身顯示出一定的靈異能力,而有關(guān)古器物自保的自覺性存在之描述更是少見?!岸Q”所體現(xiàn)的古器物自保的通靈能力使其具備了一定的主體性,它不再是一個客觀的物件,而具備了相應(yīng)的自我意識,也即通常意義所講的“靈性”。所以,高濂就說:“皆宇宙間神奇秘寶,終為造化收拾,安得流落塵世?雖曰兵火變遷,恐亦于此無恙。”[3]445這就使得古器物擁有游離于人類的世俗生活之外的能力,得以超拔。
在繪畫方面,通靈思想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起著重要的作用,甚至成為畫作好與壞、形象逼真與否的一種評判準則。如《歷代名畫記》中有相關(guān)記載:
顧愷之……曾以一廚畫暫寄桓玄,皆其妙跡所珍秘者,封題之。玄開其后取之,誑言不開,愷不疑是竊去,直云:“畫妙通神,變化飛去,猶人之登仙也。”……又常悅一鄰女,乃畫女于壁,當心釘之。女患心痛,告于長康,拔去釘乃愈。[8]97
除此之外,還有張衡以足畫駭神,徐邈畫鰿魚捉白獺,曹不興畫赤龍蓄水成霧,顧愷之畫女心痛,畫維摩光照一寺,張僧繇畫龍點睛飛去,二胡僧求合愈疾,司馬承禎白云出戶,雙鶴云繞壇,韓干鬼使請畫馬等。《唐朝名畫錄》亦有“吳道玄 ……又畫內(nèi)殿五龍,其鱗甲飛動,每天欲雨,即生煙霧”(《唐朝名畫錄·神品上一人》)。另,“李思訓(xùn) ……天寶中明皇召思訓(xùn)畫大同殿壁,兼掩障。異日因?qū)?,語思訓(xùn)云:‘卿所畫掩障,夜聞水聲?!ㄉ裰咽忠?,國朝山水第一”(《唐朝名畫錄·神品下七人》)。但到了宋代,“畫妙通神”的觀念則遇到了抑制,如郭若虛所說:
昔者孟蜀有一術(shù)士,稱善畫,蜀主遂令于庭之東隅畫野鵲一只,俄有眾禽集而噪之。次令黃筌于庭之西隅畫野鵲一只,則無有集禽之噪。蜀主以故問筌,對曰:“臣所畫者藝畫也,彼所畫者術(shù)畫也,是乃有噪禽之異?!笔裰魅恢跤械朗筷懴U?校,汲本作“直”)者,每畫花一枝,張于壁間,則游蜂立至。向使邊、黃、徐、趙輩措筆,定無來蜂之驗。此抑非眩惑取功、沽名亂藝者乎?至于野人騰壁,美女下墻,禁五彩于水中,起雙龍于霧外,皆出方術(shù)怪誕,推之畫法闕如也。故不錄。[9]256
由于文人在書畫領(lǐng)域逐漸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他們所信奉“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思想與通靈觀相左,書畫方面的通靈思想漸次消弭,在明清的畫論中少有出現(xiàn)。究其原因,書畫是文人自身創(chuàng)作,且?guī)в幸欢ㄢ鶒傂郧橹康模匀慌c通靈觀念不甚相關(guān)。但通靈觀在通俗小說中仍常有體現(xiàn),在職業(yè)畫家那里也有保留,“關(guān)于‘逼真’‘成真’‘治病’方面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產(chǎn)生在職業(yè)畫家的身上。在正統(tǒng)的文人畫家看來,這些帶有神奇色彩的‘畫’,是不值一提的”[10]49。高濂《敘古寶玩諸品》通篇皆為古器物及書畫通靈的記錄,最后一段“圖畫神異”從漢代到唐代共記錄20多條,以“張藻一手雙筆”作畫為結(jié)尾,可見其眼中的“畫妙通神”亦不超過宋代。
在諸多古器物中,與玉器相關(guān)的通靈事件同樣較為常見,上文的“宣和玉杯記”就是鮮明一例;《紅樓夢》又名《石頭記》,賈寶玉銜玉而生,故事通篇即可視為一塊通靈寶玉在人間的游歷;高濂《敘古寶玩諸品》關(guān)于古器物通靈共記約120條,其中有玉相關(guān)的有近40條,如“周穆王時,西域獻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滿杯。刀切玉如泥。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冥夕出杯于中庭,向天,比明而水汁已滿杯中矣。汁甘而香美,斯實靈人之器”[3]435等;《西游記》中的孫悟空是天生石猴。這些例子皆表明中國人看重玉石的文化心理,所以玉器中的通靈現(xiàn)象才較為多見。在《敘古寶玩諸品》中與銅器相關(guān)的約有35條,其中銅鏡最多,約20條,如上文提到的無疾鏡,另如“漢高祖有表里鏡,可見五內(nèi)”,“史良姊有寶鏡,能見妖魅”等。鏡子能映照萬物,中國人又常喜愛“心如明鏡臺”的比喻,于是鏡子成為人反思自我的重要工具,如《女史箴圖》中的以美人對鏡整理頭發(fā)的場景來傳達“人咸知修其容,而莫知飾其性”的觀念;鏡子甚至是欲望的一種表征,如《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鏡”,賈瑞因使用不得法而縱欲身亡。鏡子被賦予如此多的文化內(nèi)涵,它成為高濂筆下通靈現(xiàn)象最為常見的古銅器也就不難理解了。
通靈觀是人賦予器物的,是人之觀念的對象化。在明代文人那里,通靈觀擺脫不了迷信與落后,但也是當時人思維方式的一種體現(xiàn),是人與物主體間性的天人合一。人只有時時淬礪自身,提升個人的品性與休養(yǎng),才能持之長久,并“子孫永?!?。依此看來,通靈觀仍蘊含著一定的道德理想,是“以器養(yǎng)德”。當楚莊王問鼎中原之時,王孫滿回答:“在德不在鼎……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雖大,輕也?!贝送?,器物通靈也會被一些人加以利用,金海陵焬王以“妖變”為由,下令銷毀宋遼器物,破壞了遼宋文化遺存,達到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商業(yè)經(jīng)濟在晚明時期已得到了較大的發(fā)展,藝術(shù)品交易現(xiàn)象已成為文人生活的常見形式之一。不難推測,古器物所擁有的通靈能力可以提升其經(jīng)濟價值,從而為售賣者帶來更多的金錢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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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嚴善錞.文人與畫——正史與小說中的畫家[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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