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洪 生
(商丘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2017-07-28
劉洪生(1964—),男,河南柘城人,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莊子·道家·道教研究]
[主持人按語]
云龍如此全面系統(tǒng)地討論《莊子·齊物論》的“成心”問題,值得特別稱道。`郭象肯定成心和成玄英以來否定成心,確實需要一次清晰準確的否定之否定。云龍將成心植入道/物模式中反復辯證,在物的關系及其與道的居間結構中,有是非的成心和否定是非的成心,是相互的生生不息的人生在世的過程,簡單否定成心無異于放棄任何原則。20世紀科技革命的好事,一旦轉化為虛無主義、技術主義和享樂主義肆虐人類,就成了壞事。欲辨物明道者,細品此文,樂莫大焉!魏孟飛揭橥的工匠精神與此異曲同工。人將物藝術地融入大道即“技進于道”,道在藝術品中的呈現(xiàn),不是邏輯確定性的,而是人通過藝術化的物,與道同在的渾然天成。
文字是文明的載體。中國字從易畫的關系性思想方法,到甲骨文、金文及周宣王“變籀”的自覺耦化,形有篆、隸、魏碑、行、草、楷之變,但至宋體活字刊行至明、清普及民間,年積代更,神氣永存。文明停滯說不攻自破,可以休矣!劉洪生教授和羅啟權二位為我們展示的《莊子》版本??痹戳?,微塵見大千,展示了中華文明的積淀過程?!肚f子》是先秦第一大書,哲理深邃而細密,影響世界甚巨。在大陸回歸國學的今天,劉、羅二位之文體現(xiàn)出來的板凳甘坐十年冷的學術精神,在這個喧囂浮躁的年代,難能可貴,讓人額手稱慶。國學如何在吸納西學中豐富發(fā)展?此筑基之功也!
勒·熱恩先生從《莊子》與蘇格拉底的對話比較中,發(fā)現(xiàn)的自我修煉藝術,是愛智慧而非求知識的。人生在世,功能化活智慧比邏輯性死知識重要一百倍。對話以他人存在為前提,只有走出自我中心,尊重他人,才能成就自我。成人是成功的前提,修養(yǎng)是一次不可逆的自我完成過程。問題在當下的嚴重性在于:莊子與蘇格拉底背后東西方價值差異,會形塑出一個什么樣的未來世界呢?對話本身即道嗎?不知熱恩先生肯否有以教我!
安繼民丁酉季秋于一方樓
《莊子》中那些被誤讀千年的文字
劉 洪 生
(商丘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由于種種原因,《莊子》是晚周諸子中文本歧變較多,較為混雜舛駁和難讀難解的一本書。特別是一些疑難字句,雖常能知其大概,但其細微精深之處又常在我們不經意的閱讀中被遺漏。因此,從文本出發(fā),充分認識《莊子》文本流傳的歧變性,在細讀涵詠中,體會其深刻內涵,能夠更好地發(fā)掘文獻和解讀文本,進而從中提煉新問題,開拓新視野,使莊子學研究推陳出新。
《莊子》;文本;名物;訓詁
晚周諸子中,《莊子》是較為難讀、難解的一部書。前人多有所論:“此書所言仁義性命之類,字義皆與吾書不同。”(林希逸《莊子口義·發(fā)題》)“諸家解者或敷演清談,或牽聯(lián)禪語,或強附儒家正理,多非本文指義……剽竊之用,轉而多誤?!?羅勉道《南華真經循本·序》)“披文者出其淺,鉤玄者入之深,最難摸索。”(釋性通《南華發(fā)覆·自序》)從文獻方面看,它也是同時期經典中之文本歧變最多,最為混雜、舛駁的一部書,王孝魚對郭慶藩的《莊子集釋》整理校文之繁可證。究其因:
第一,非一人、一時、一地寫成,甚至說并非嚴格意義下的所謂“專著”,而是以莊周為代表的“先秦莊子學派著述匯集”[1]86-97。因而,難免出現(xiàn)概念、指稱、思想觀念、語言風格、話語習慣等方面的不統(tǒng)一。這也是那時很多子書所共有的特征,如《老子》《論語》《孟子》《列子》《韓非子》等,均或多或少存在這種現(xiàn)象。章學誠認為:“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后著之竹帛焉,非如后人作經義,茍欲名家,必以著述為功也?!盵2]248
第二,由于莊周其人、其學的獨特性,在當時、甚至之后的相當長時期,是隱而不顯的;是處在一個在野的,邊緣化的,較為自由、松散的狀態(tài)下被接受和傳播;同時,它又是那樣的神奇和富有魅力,如后來魯迅所說:“我們似乎都是孔圣人的掛牌門徒,但私下卻是莊周的私淑弟子。”這樣,就決定了治莊者的態(tài)度——不必受類似“顯學”或“經學”那般的禁忌和約束,在一種無權威感的情感參與下,以一種曼妙、嬉戲般的心境去接受和理解,自由發(fā)揮原典意旨,甚至大膽、自主地處置原典文本,如《天下篇》論惠施之學那樣:“惠施以此為大,觀于天下而曉辯者。天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币簿褪钦f,《天下篇》論惠施所舉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命題,前一半是惠施的天才創(chuàng)設,后一半則是“辯者與惠施相應”的模仿之作。同樣道理,筆者認為,今本《莊子》中林林總總的那些寓言或論題,很多就是類似的情況——“辯者與莊周相應”而作。因此,明、清一些學者即認為《莊子》外、雜篇與內篇的關系,就是“傳”與“經”的關系,這是不無道理的。這樣,再生出來的“莊子學問題”,解讀起來更加復雜。郭象《莊子序》說:“其言宏綽,其旨玄妙?!背尚ⅰ肚f子序》也說:“其言大而博,其旨深而遠,非下士之所聞,豈淺識之能究!”陸德明《莊子序錄》甚至論道:“莊生弘才命世,辭趣華深,正言若反,故莫能暢其弘致;后人增足,漸失其真?!薄白⒄咭砸馊ト?。”這些學者在這一點上幾乎一致的認識,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第三,由于時空的漫長間隔,由于傳播技術和手段的限制,難免出現(xiàn)抄寫的錯誤,以訛傳訛,出現(xiàn)所謂“亥豕魯魚”現(xiàn)象①。某種意義上說,自《莊子》一書產生那一刻始,它的文本歧變現(xiàn)象也隨之產生了。每一個后來者都承襲了他前代人處置原典文本的種種結果,同時又可能將自己對原典文本的理解夾帶進經由他們處置而形成的新文本中,一并傳遞下去。文本(text)一詞,本源自西學,“這個詞本表示編織起來、構建起來的東西”[3]。因而,從這一意義上論,文本永遠是開放的、敞開的系統(tǒng)。從學術史看,秦漢之際是《莊子》一書文本的寫定時期,篇數(shù)、字數(shù)大致定型。西漢中晚期,《莊子》一書遭遇了第一次所謂“整理”,極大可能是劉向、劉歆父子使《莊子》一書面貌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甚至有了大致的內、外篇的劃分;此前,經過了處置《莊子》文本較多的劉安及其門徒階段[4]268-271。魏晉時代,隨著玄學清談大盛,老莊之學漸顯、漸熱,讀莊成風,注莊成學,《莊子》一書面貌再次發(fā)生巨大變革,全注,選注,甚至節(jié)選等,妙析理義,數(shù)十百家,崔大華認為:最終形成今本《莊子》內、外、雜三分的格局,即始于此。之后的莊子學,雖在一個文本規(guī)模和面貌大致固定的狀態(tài)下運行,但無不留下時代性的印痕,積淀在莊子學史上。
基于以上原因,如果我們從文本出發(fā),充分認識《莊子》文本的多樣性、流變性等特殊性,就能更好地發(fā)掘文獻和解讀文本,擺脫常規(guī)思路,在細讀涵泳中體會、發(fā)掘《莊子》文本的新含義,進而從中提煉新問題,開拓新視野,使莊子學推陳出新。本文僅舉兩處予以疏解和辨析,以管見古今在解莊方面所留下的眾多值得商榷的問題。
這里的“矉”字,很值得討論。這段話,成玄英疏云:“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極妍麗,既病心痛,嚬眉苦之。而端正之人,體多宜便,因其嚬蹙,更益其美,是以閭里見之,彌加愛重。鄰里之丑人,見而學之,不病強嚬,倍增其陋,故富者惡之而不出,貧人棄之而遠走。舍己效物,其義例然?!薄皣怪悦勒?,出乎西施之好也。彼之丑人,但美嚬之麗雅,而不知由西施之姝好也?!标懙旅鳌搬屛摹痹疲骸安嫞?軌):扶真反,又扶人反?!锻ㄋ孜摹吩疲骸绢~曰矉?!淅锝^句?!盵5]515-516后人遂依成、陸二家之說,幾乎都將“矉”字釋為“嚬蹙”或“蹙額”,直至寫作“東施效顰”。[6]149-150諸如:“矉,蹙額也?!盵7]林希逸.莊子口義“矉,同顰?!盵8]王夫之.莊子解“矉,通作顰?!盵9]326“矉,同‘顰’,蹙額?!盵10]376
但此解卻無法通順解釋“矉其里”,因原文不是“矉于其里”。一些學者似乎認識到了這一問題,明學者陳深《莊子品節(jié)》將“矉其里”的“其里”二字,用黑框圈起,并注:“二字衍”。又有人則特在“其里”下作注:“以矉見里之人?!盵8]王夫之.莊子解“言矉于其里也?!盵7]宣穎.南華經解俞樾注:“兩其里字皆不當…病心而矉,捧心而矉,文義甚明,若作矉其里,則不可通矣,皆涉下句而衍?!盵7]諸子平議這里俞氏干脆將兩句“矉其里”的兩個“其里”視作“衍文”。劉文典又注:“《御覽》三百九十二、七百四十一引,矉作嚬,并不重‘其里’二字;唐寫本,上‘其里’亦不重,《釋文》以‘其里’絕句,非也?!盵8]劉文典.莊子補正這樣,劉氏似乎為“衍文”說找到了依據(jù)。而筆者卻認為,劉文典的證據(jù)是不夠堅實的。理由是:
第一,《太平御覽》兩處摘抄《莊子》這段話,卷第三百九十二,作“人事部”,分別以“嘯”“吟”“嚬”三字為題,摘抄文獻中的有關描寫。那么,按其預設,“嘯”“吟”均從“口”,是關于人發(fā)出的呼聲的描寫,那么“嚬”難道是美、丑二女發(fā)出的呻吟聲嗎?
第二,劉氏說“唐寫本,上‘其里’亦不重,《釋文》以‘其里’絕句,非也”。那么,他見到的唐寫本是何唐本呢?能早于初唐陸德明之所見嗎?陸德明《經典釋文》已經在兩處的前一個“其里”下斷句了,故而可知陸德明作《經典釋文》時就是兩“其里”,劉文典所見應該是晚唐五代的抄卷,是不足為據(jù)的。
第三,《太平御覽》的編纂目的有兩個:一是宋主為鞏固統(tǒng)治,表面上采取右文政策,就是大搞全國性的文化工程,牢籠知識青年,讓天下才彥在編纂類書中皓首窮經;二是供統(tǒng)治者閑暇有興趣時博物廣文。因此,它不過是一雜抄的類書而已。筆者認為,抄手們于這段引文,隨手省掉了兩個自認為不影響閱讀的“其里”,是完全可能的。這也是古代節(jié)約資源和精力的最常見的書籍流傳現(xiàn)象。這種后人肆意減少原文字數(shù)的程度,比較世本和出土的漢帛本、楚簡本《道德經》是分明可見的,也是令人吃驚的[11]。如郭象注“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一句云:“況夫禮義,當其時而用之,則西施也;過時而不棄,則丑人也?!蓖跣Ⅳ~校云:“趙諫議本無‘況夫’及二‘則’字。”[5]516也就是說,晉人郭象短短20余字的注文,至宋時,已經被抄家省略掉了4字。故而,劉氏這里依據(jù)《太平御覽》的兩處抄文而得出的結論,是需慎重對待的。
那么,當如何解釋這段話中的“矉”字呢?筆者認為,應注意該字的義符,從“目”,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矉:符真切。恨張目也。從目。賓聲。《詩》曰:‘國步斯矉’?!币虼?,按《莊子》文意,這里“矉”應是“斜目而視”之義。當然,“斜目而視”,同時也會伴有“嚬蹙”或“蹙額”的動作發(fā)生;而僅僅將“矉”作“嚬蹙”或“蹙額”解,而忽略“斜目而視”之義,是說不通的。造成這種錯誤的源頭就在成玄英那里。因此,兩處兩“其里”連寫,不是“不當”,也不是“二字衍”,更“不重”,而是必須有的生動描寫。試想“里之丑人”,如果僅是“嚬蹙”或“蹙額”,別人還能視而不見地忍受,關鍵是她“歸亦捧心而矉其里”——“斜目而視”其里,這種“魅力四射”的目光,真讓人無法忍受,而又“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故才會“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所以,宣穎說:“莊子之文最難捉摸,字句尤多奇奧……古今格物君子無過莊子,其侔色揣稱,寫景摛情,真有化工之巧。”[7]南華經解否則,這兩個“多出”的“其里”,可能不會流傳錯傳那么久,魏晉那些對《莊子》“妙析理義”的大師們,早就對它們動了“外科手術”。
從漢語史角度論,現(xiàn)代漢語成語大多形成于唐以后至晚清時期。而對典自于《莊子》的成語“東施效顰”的“顰”字的釋義,可謂是一個誤讀了近千年的學案②。不僅僅是人為地安排出了一個“東施”的簡單問題,關鍵是損傷或減弱了元典優(yōu)長的文意?!皷|施效顰:‘顰’亦作‘矉’,皺眉?!蹙S《西施詠》:‘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按《通俗編·婦女》:‘此寓言,其丑人未嘗著誰某也?!短藉居钣洝份d諸暨縣有西施家、東施家,黃庭堅等始鑿言東施效顰?!盵12]50《紅樓夢》第三十回:“寶玉心中想到:‘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嘆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13]425
文中“禍及止蟲”的“止”字,崔大華先生《莊子歧解》區(qū)分出三條義項:
(一)“止蟲,亦作‘昆蟲’。成玄英:災禍及昆蟲。昆,明也,向陽起蟄?!盵14]355陸德明釋文:“‘止蟲’,如字。本亦作昆蟲?!蓖跣Ⅳ~校云:“趙諫議本止作昆?!盵5]389筆者認為,這種依據(jù)宋本將“止”釋作“昆”,是關于這個字的各種解釋中最粗淺、最不可取的,不僅使經典語意逼仄,也破壞了原文工致精美的偶對形式。本則寓言是批評在儒家過度的治理下,自然秩序被破壞,萬物橫遭禍殃。在這一主旨下,作者舉證說“災及草木,禍及止蟲”。郭象注這二句說“皆坐而受害也”。顯然這是一組既有互文關系,又具賦文體形式的對句:使“草木”受害,使“止蟲”遭禍。第一個分句中,“草木”是“草”和“木”二物類的并列,同理,第二個分句中的“止蟲”,也應是“止”與“蟲”二物類的并列。而如果解作“昆蟲”,哪怕是一向被人所推崇的成玄英的解釋——是“向陽起蟄”的蟲子,也只是一物、一種蟲子罷了,無法與前文“草木”對應。再說,為什么僅僅禍及這種“向陽起蟄”的蟲子呢,而不是別的或所有的蟲類?難道是有選擇的生化武器嗎?因此,此種解釋損傷了經典優(yōu)長的文意。
(二)“止蟲,當作‘正蟲’。孫詒讓:止,當從崔本作‘正’?!c‘貞’通?!赌印っ鞴砥吩啤佾F貞蟲’。字又作‘征’,大戴記《四代篇》‘蜚征作’,猶《墨子·非樂篇》‘蜚鳥貞蟲’?!飨x’即謂能行之蟲也?!盵14]355可見,這里將“止”解作“正”,比上一條始于宋的義項要早,最晚,在唐代即依據(jù)陸德明《經典釋文》所殘存的崔譔本,將“止蟲”解作“正蟲”。[5]389甚至有學者認為:“止蟲,崔(譔)本作正蟲,即貞蟲。雌雄沒有交合的蟲,如細腰蜂之類。”[15]155解作這個義項的基本思想是:將“止”視作是“正”字壞缺第一筆,再將“正”字同聲假借為“貞”,再轉而為“征”,解釋為“征蟲,即所謂能行之蟲”,甚至釋作“雌雄沒有交合的蟲,如細腰蜂之類”。但筆者仍然覺得這第二條義項,文意不夠切合原作,證據(jù)不夠堅實。因為,這些解釋與第一義項一樣,不能夠構成語句的偶對,損害了作品豐厚的文意和完美的形式,無論是“能行之蟲”,還是“雌雄沒有交合的蟲”,都僅指一種蟲而已,都與第一義項的“昆蟲”“向陽起蟄”一樣,無法充分對應前一分句的“草木”二字。而且,為什么僅僅禍及這種“貞蟲”,而不是別的或所有的蟲類?難道也是有選擇的生化武器嗎?所以,鐘泰評論道:“不知者乃改‘止’為‘正’,失之矣?!盵9]235
(三)“止蟲,同豸蟲?!盵14]355這是清及晚近學者幾乎一致的認識。王先謙《莊子集解》引“蘇輿云:止豸同”[16]。崔大華也引證說:“洪頤煊:‘止蟲’當是‘豸蟲’聲之訛也。吳汝綸:郝懿行《爾雅義疏》:‘止,即豸之聲借。’”[14]355鐘泰甚至在文獻中找到了互訓的例證:“‘止蟲’猶豸蟲也。宣(公)十七年《左傳》‘庶有豸乎’,謂亂庶有止也。彼以‘豸’作‘止’,其為通假一也?!簟x之無足也。不知者乃改‘止’為‘正’,失之矣?!盵9]235張默生:“‘止蟲’,陸(德明)云:本亦作‘昆蟲’。崔(譔)本作‘正蟲’。蘇輿云:止,與‘豸’同。《爾雅·釋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蘇說較妥?!盵17]284然筆者認為,這種釋義仍有問題,因為,如將“止”訓為“豸”,再訓為“蟲之無足也”,則“止”仍是指一種具體的蟲,而與“草”“木”“蟲”這三個泛稱性的概念名詞不相匹配,仍然在句式方面是失對的。而且仍然可疑,為什么僅僅禍及這種“無足之蟲”呢,而不是別的或所有的蟲類?難道是生化武器嗎?晚近學者武延緒注意到了這一問題:“按音義,本亦作昆蟲。崔本作正蟲。愚意:作止者,謂止為豸之借字也;作正者,以正為貞之借字也。二字形相近又各有義,故后人莫衷一是。但詳音義各說,止、貞二字皆無由混入昆字。疑原本作蟲蟲,蟲蟲、昆古通,經傳中昆、蟲皆蟲蟲字也。傳抄者不知蟲、蟲蟲、蟲三字各別,遂減蟲蟲為蟲(猶蟲俗作蟲),蟲因訛為止與貞也?!盵7]莊子札記而其所論,則仍有可商榷處。
那么,該如何解釋“災及草木,禍及止蟲”這句話中的“止”字,才是較為妥帖的呢?筆者這里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考角度:“止”同“幾”。“幾”是與“蟲”相近而不同的一種物種,泛指“蟲”生命體的初級階段,或者說是“蟲”誕生之前一階段的生命體,有體而無形,又被稱作“幾微”或“機微”。證據(jù)有三:
首先,“幾”在《莊子》一書中就是指一種初級的生命體?!吨翗贰罚骸胺N有幾,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逼渲小皺C”字,馬敘倫、胡適都認為當為“幾”,即“種有幾”之“幾”。崔大華《莊子歧解》:“幾,微也。謂物種皆有幾微生成。胡適:‘種有幾’的‘幾’字,當作‘幾微’的‘幾’字解。《易·系辭傳》說:‘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正是這個‘幾’字?!畮住瘡摹z’,‘絲’從‘幺’,本象生物胞胎之形。我以為此處的‘幾’字,是指物種最初時代的種子。(《中國哲學史》)馬敘倫:《寓言篇》‘萬物皆種也’,是此‘種’字謂萬物之種也。幾者,《說文》曰:‘微也,從二幺。’幺,小也。從二‘幺’,故為微也。是‘幾’者,謂種之極微而萬物之所由生者也?!盵14]500正是在上述這種意義下,“幾”又引申為:事物或事件未出現(xiàn)或未發(fā)生前的苗頭、先兆、跡象等義?!肚f子·應帝王》“列子與神巫觀道于壺子”的寓言中,有“是殆見吾杜德機也”“是殆見吾善者機也”“是殆見吾衡氣機也”。此寓言同樣見于《列子·黃帝》篇,而三個“機”字,均作“幾”[16]張湛.列子注,正是苗頭、先兆、跡象等義,《列子·說符》篇所謂“圣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蘇軾的名篇《范增論》認為,范增是一個智者,鴻門宴后,他棄項羽而去,是明智之舉,不然早晚會遭項羽毒手加害。同時認為,他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場,正是離開項羽太晚了,沒有把握好最早的時機。他應該在項羽殺害卿子冠軍宋義那一刻,就看出苗頭,而果斷離開。因此,蘇軾說:“《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如彼雨雪,先集為霰?!?范)增之去,當于羽殺卿子冠軍時也?!薄吨芤住は缔o傳下》:“子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也……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薄对娊洝ば⊙拧ろ熪汀罚骸叭绫擞暄?,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這里的《周易·系辭傳下》和《詩經·小雅·頍弁》,都是先民先知先覺的智慧結晶。
其次,“止”同“幾”,從讀音方面說,乃一聲之轉。如今的粵方言、閩方言、湘方言及吳方言區(qū),漢語拼音聲母仍存在zh-j、ch-q、sh-x混用不清的情況,如:把“知[zhī]道”讀成“機[jī]道”,“墨跡[jì]”讀成“墨汁[zhī]”,“交際[jì]”讀成“交織[zhì]”,“密集[jí]”讀成“密植[zhí]”,“邊際[jì]”讀成“編制[zhì]”,“就[jiù]業(yè)”讀成“晝[zhòu]夜”等。同樣,也會把“幾蟲”混為“止蟲”,進而誤抄誤寫,以訛傳訛,終作“止蟲”。
其三,今豫魯蘇皖交匯地帶,以商丘為中心的豫東地區(qū),方言詞有稱“蟣”“蟣子”,即指虱的卵,就是“虱”還沒有完全成型的初級生命體?!俄n非子·喻老》:“天下無道,攻擊不休,相守數(shù)年不已,甲胄生蟣虱,燕雀處帷幄,而兵不歸。”《淮南子·蟣虱》:“牛馬之氣蒸,生蟣虱。”《淮南子·泛論訓》:“甲胄生蟣虱,燕雀處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屬臾之貌,恭儉之禮,則必滅抑而不能興矣。”曹操《蒿里行》:“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边@類文獻記載是很多的?!肚f子》這里,借“蟣”為“幾”,進而泛稱各種蟲卵,與“蟲”并列,“禍及止蟲”就是“禍及幾蟲”,對應上句“災及草木”?!皫住薄跋x”與“草”“木”分別指兩組相似而有區(qū)別的物種概念。這樣,句式就比較工穩(wěn)了。同時,“禍及幾蟲”,批評像儒家這樣過度治天下,不僅禍及各種蟲,甚至殃及蟲的胚胎,文意優(yōu)長,入木三分。正如王先謙論:“其志已傷,其詞過激?!薄白髡哓M必依林草,群鳥魚哉!”(《莊子集解·自序》)郭象則認為,讀《莊子》一書,需要“探其遠情而玩之永年”,因“其言宏綽,其旨玄妙”。(《莊子序》)
結語:綜合上述對《莊子》兩處文本的疏解,筆者認為,《莊子》一書在文本方面的這種動蕩、混雜和舛駁,并不是壞事,相反,恰表明了人們對它的喜好以及它本身作為元典的生命力,隨時有能夠激蕩學人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文化價值,是一種永遠敞開的精神資源。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莊子》原典的每一次變革,既可能是經典的優(yōu)化,也可能是“散樸為器”式的破壞。因而,后來者穿越漫長的時光隧道,讀莊,解莊,治莊,應該清楚每個時代留在它身上的印痕,揚長棄短,清理積淀,刮垢磨光,進行一些必要的“文化考古”工作。正如當代學者所論:“知識考古學要在一個傳統(tǒng)中發(fā)掘不同層次的思想堆積,正視異質的現(xiàn)象?!盵18]230
注釋:
①語出章學誠《文史通義·序》?!秴问洗呵铩げ靷鳌罚骸白酉闹畷x,過衛(wèi)。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酉脑唬骸且?,是已亥也。夫已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至于晉而問之,則曰‘晉師已亥涉河’也?!薄侗阕印ゅ谟[》:“故諺曰: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绷_炳良先生注釋云:“指文字因字形相近而導致傳寫錯誤?!?章學誠撰、羅炳良譯注《文史通義》,北京:中華書局,2012,第3頁。)筆者認為,這種“導致傳寫錯誤”的原因,非徒“因字形相近而導致傳寫錯誤”,還包括由于草寫、連筆、缺壞等因素而被誤識所致。
②《莊子》一書后,較早征引此典的是魏晉時期,《宋書·顏延之傳》:“悅彼之可而忘我不可,學嚬之蔽。”梁簡文帝《長安有狹邪行》:“小婦最容冶,映鏡學嬌顰?!笔家娝^“學嚬”之說;唐人引用此典漸多,許敬宗《奉和登陜州城樓應制》:“學嚬齊柳嫩,妍笑發(fā)春叢。”劉知幾《史通·摸擬》:“蓋左氏為書,敘事之最,自晉以降,景慕者多,有類效顰,彌益其丑?!逼と招荨娥^娃宮懷古五絕》之五:“不知水葬今何處,溪月灣灣欲效矉?!表f蟾《句》詩:“爭揮鉤弋手,競聳踏搖身。傷頰詎關舞,捧心非效嚬。”其中,李白《效古》詩:“自古有秀色,西施與東鄰。蛾眉不可妒,況乃效其矉。”開始在“效其矉”的基礎上,增添“東鄰”之稱,又套用《易·既濟》“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和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東鄰之子”之典。直到宋初的楊億《無題》“北渚自應流怨淚,東鄰誰敢效顰眉?!币矁H說是“東鄰”“效顰眉”而已;大約北宋中期以后,自黃庭堅,始又有“東施”之稱:黃庭堅《次前韻謝與迪惠所作竹五幅》:“今代捧心學,取笑如東施?!卑教諏O《次韻張宰牡丹》:“人為曲江秀,花自潛溪移。美人欲晞紅,鏡中面見東施?!标愒臁对俅雾崱罚骸笆廊烁偱跣模笪鳀|施?!狈冻纱蟆兜乐泄乓舛^》:“浣紗寂不好,辛苦觸戰(zhàn)箭。東施無麗質,安穩(wěn)嫁鄉(xiāng)縣?!泵鞔撼紧~的傳奇《浣紗記》,以《六十種曲》本流行,劇中第十七出《效顰》專門寫了西施與東施。直至清朝的《紅樓夢》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畫薔癡及局外”寫道:“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象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弊源艘院?,四字格成語“東施效顰”可謂婦孺皆知,家喻戶曉。殊不知,它是附會和曲解了元典本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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