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洪榮
(東華理工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江西南昌330000)
孟姜女戲曲原型意象研究
安洪榮
(東華理工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江西南昌330000)
孟姜女戲曲是以孟姜女故事為題材的戲曲,在金代就已出現(xiàn),元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十五記載的金代《孟姜女院本》是目前最早的典籍記載。朝代的更替使孟姜女戲曲的內(nèi)容更加豐富,也更具特色,但無論如何演變流傳,其送寒衣、烏鴉指路、滴血認夫、哭城和金童玉女等經(jīng)典意象始終留存,所構(gòu)成的故事情節(jié)隨荒誕無稽,卻是孟姜女戲曲不可或缺的部分。對其經(jīng)典意象進行原型分析,剖析民眾的集體審美意識,以期為孟姜女戲曲的解讀提供一個新的維度。
孟姜女;戲曲;意象;原型
原型意象最早是建立在榮格“集體無意識學(xué)說”的基礎(chǔ)上提出的,他認為原型意象是集體無意識的結(jié)構(gòu)形式,后命名為“原型”。榮格用原始意象即原型的自我顯現(xiàn)來解釋創(chuàng)作中非自覺性現(xiàn)象,認為作家一旦表現(xiàn)了原始意象,就好像道出了一千個人的聲音。[1]弗萊對原型概念的界定更為明確,他認為原型就是“那種典型的反復(fù)出現(xiàn)的意象”。[2]孟姜女戲曲自宋元時期就已出現(xiàn),但劇情全貌不詳,明代整本孟姜女戲的出現(xiàn)以及各選刊本對其送寒衣情節(jié)的輯錄,孟姜女戲曲的劇情得以完整,清代及清以后出現(xiàn)地方孟姜女戲大都繼承延續(xù)了明代孟姜女戲的基本情節(jié)。其中送寒衣、烏鴉指路、滴血認夫、哭城和金童玉女等經(jīng)典意象始終留存,由它們所構(gòu)成的情節(jié)使整本孟姜女戲得以穿插聯(lián)結(jié),不僅如此,這些意象在其他戲曲或文學(xué)作品中也反復(fù)出現(xiàn),是民眾集體審美意識的體現(xiàn),具有深層次的文化意義。
1.1 送寒衣
北方民諺有“十月一,送寒衣”,“送寒衣”的風(fēng)俗源遠流長,《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記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授衣”即制作寒衣。及至唐代,出現(xiàn)了為亡故的祖先送寒衣的文獻記載:“天寶二年八月制,自今已后,每年九月一日,薦衣于陵寢”(舊唐書.禮儀志)。“送寒衣”具有了悼亡、祭祀的內(nèi)涵。唐代征伐戰(zhàn)爭頻繁,需要大量兵士,無論是唐初實行的府兵制,還是后來實行的募兵制,士兵的被服,都需家中縫制寄送,所以,給戍邊的遠方親人送寒衣更是唐代特有的文化景觀,“寒衣”被賦予了寄托情思的功能。孟棨《本事詩》記載開元中,唐玄宗命宮女為戍邊兵士制作寒衣,有兵士在自己的寒衣中得一小詩: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zhàn)袍經(jīng)手作,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重結(jié)身后緣。[3]唐玄宗知曉,成就了這番姻緣,成為一段佳話。然而,對于處于征伐不斷的年代中的廣大民眾來說,寄送寒衣背后承載的更多的是無奈、悲苦與無盡的相思,孟姜女送寒衣的傳說應(yīng)運而生。唐末敦煌變文記載:“(前缺)□(勞)貴珍重送寒衣,未委將何可報得(德)?執(zhí)別之時言不久,擬如(于)朝暮再還鄉(xiāng)。誰為忽造槌杵禍,魂消命盡塞垣亡?!盵4]敦煌曲子詞《搗練子》一曲記載“孟姜女。犯梁妻。一去煙山更不歸。造得寒衣無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從此,孟姜女送寒衣的情節(jié)被后世廣為流傳。正如顧頡剛先生所說:“一種傳說的成立,全由于民眾的意想的結(jié)集;它的所以風(fēng)行,也全由于民眾的同情的傾注。……孟姜女送寒衣的傳說所以發(fā)生于唐末而不發(fā)生于其他年代,也只因唐代的民眾的感情原是滿裝著‘夫妻離別’的怨恨的?!盵5]這是民眾共同的心理體驗,是集體無意識的體現(xiàn)。
孟姜女戲曲中,“送寒衣”意象出現(xiàn)在“姜女送衣”一出。明代選刊本《詞林一枝》、《摘錦奇音》、《堯天樂》、《怡春錦》均輯錄該出,堪稱經(jīng)典,“送寒衣”意象成為整本戲劇典型的戲曲意象,也是整本戲的“魂”之所在,是最撥動民眾心弦的情節(jié)設(shè)計。送寒衣寄托了對丈夫的綿綿思念情,表達了對愛情的忠貞和對戰(zhàn)爭所帶來的夫妻離別之恨。
“姜女送衣”的情節(jié)極力渲染了孟姜女送寒衣途中的艱難險阻和孤苦無助。如刊刻于萬歷元年(1573)的《詞林一枝》所收錄的“姜女送衣”一出,共譜【下山虎】、【前腔】、【前腔】、【前腔】、【駐云飛】5支曲,每支曲都描繪了路途之艱,行路之難?!捌閸珉U道”、“朔風(fēng)徹骨”、“山高水深”、“關(guān)河路阻,楚岫云迷”、“猿啼峻嶺,鴉噪寒林”與“嬌怯孤身”、“鞋弓襪小”、“身衰力竭,跼蹐難伸”[6]106形成鮮明對比,以及在虎黑松林遇強盜欲強娶為妻的兇險。種種艱難困阻使孟姜女的心理活動亦為復(fù)雜,路途的遙遠與坎坷,使她產(chǎn)生了畏難和怨恨情緒,她怕跋涉萬里尋未果,她恨秦皇“只圖筑長城”、“侈用民財,疲殘民命”,叫“叫孤人子寡人妻,履薄臨深,在風(fēng)雪里行”[7]106,然而她從未言棄,仍擔(dān)憂“寒到早,衣到遲,凍倒我的夫君”,若尋夫未果,“定要哀哀哭倒萬里城,甘向黃泉做怨魂”[8]106的決心。路途的艱險、自然環(huán)境極度惡劣與孟姜女的孤苦無助卻從未放棄尋夫的對比,使孟姜女的形象得以升華,更加表現(xiàn)出了其對丈夫的極度思念和堅貞多情的特點。
“送寒衣”意象在明葉憲祖的雜劇《金翠寒衣記》也有出現(xiàn)。金定與劉翠翠本為夫妻,因戰(zhàn)亂翠翠被李將軍強納為妾,后金定于李將軍府上做門館先生,偽稱翠翠哥哥,自廳前見一面之后,經(jīng)數(shù)月未能再見。金定于是藏書于寒衣之中,借以寒衣太薄,托門童送去翠翠處加些棉花,翠翠拆開寒衣得見小詩,以此回詩傳情明志,后金定以寒衣為證據(jù),控訴李將軍霸妻之實,夫妻得以團圓?!八秃隆币庀髠髑槊髦镜脑偷靡燥@現(xiàn)。
戲曲意象不止是一種個體的審美現(xiàn)象,而且更是社會大眾的集體審美意識的體現(xiàn)。它往往代表著一種傳統(tǒng)的精神力量,引發(fā)出人們更為豐富復(fù)雜的群體性的深層體驗。[9]“送寒衣”意象于不同時代同一題材的留存以及在不同戲曲作品中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民眾的集體審美意識。甚至民間認為傳統(tǒng)節(jié)日寒衣節(jié)就是由孟姜女送寒衣的傳說形成的,每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一,民眾以焚燒紙質(zhì)寒衣向亡故親人送去,一方面表達了對親人的悼念之情,另一方面則是對孟姜女的尊重。所以,孟姜女戲卻能歷經(jīng)歲月的洗禮卻毫無褪色,“姜女送衣”一出能經(jīng)久不衰,深受歷代百姓認可和喜愛。
1.2 烏鴉指路
英國文化人類學(xué)家泰勒認為:“原始人普遍地認為世界是一群有生命的存在物,自然的力量,一切看到的事物,對人友好的或不友好的,它們似乎都有人格,有生命或有靈魂的。在一個人、一朵花、一塊石頭和一顆星之間,在涉及他們有生命本體的范圍內(nèi)是不加區(qū)分的,假如有一個人從一塊石頭滑下來,使他摔了一跤,這石頭就是惡意的,或者他去釣魚,一撒網(wǎng)就是大豐收,這必須歸之于某一自然神的恩賜,他便認定是最明顯的東西——也許是那個湖泊加以崇拜。”[10]這種把自然物象賦予人的情感、思維的即為原始初民的萬物有靈信仰。然而,烏鴉是一個復(fù)雜的物象,民間對它褒貶不一。在遠古先民的心目中,烏鴉是神鳥,對它充滿了崇拜。關(guān)于它的文字記載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11]即“陽烏載日”的神話,烏鴉背負太陽升起和落下,北美地區(qū)也流傳有渡鴉盜光(火)為人類帶來光明的神話。不僅如此,烏鴉還被賦予了鮮明的倫理色彩,打上了“孝”的烙印,以此教化民眾?!墩f文》:“烏,孝烏也。”[12]《爾雅翼》記載:“烏,孝鳥也。始生則母哺之六十日,至子稍長,則母處而子反哺,其日如母哺子數(shù),故烏一名哺公?!盵13]《春秋繁露·同類相動》中引《尚書傳》“周將興時,有大赤烏銜谷之種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諸大夫皆喜?!盵14]在周王室心目中,烏鴉是吉祥的征兆。而在戰(zhàn)國時期屈原的作品中,烏鴉完全變成了一種惡鳥,《楚辭·涉江》“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15]“鸞鳥鳳凰”為善鳥,代表忠貞,“燕雀烏鵲”則為惡禽,諷刺奸佞?!盀貘f”的丑惡流俗面目得以顯現(xiàn),不只如此,烏鴉還是兇兆,《世說新語》佚文記載:“徐干木年少時,嘗夢烏從天下,銜長繖敬樹其庭前,烏復(fù)上天,銜繖下樹,凡三繖竟,烏大鳴,作惡聲而去,徐后果遂以惡終。”[16]烏鴉是惡禽的意象便扎根于在民眾心中根深蒂固,延續(xù)至今。然而,在我國一些少數(shù)民族中,他們對烏鴉崇拜始終如一,古代烏孫族以烏鴉為圖騰,吐蕃把烏鴉當作天神的使者,其宗教舞蹈中經(jīng)常使用烏鴉形象的面具,表演中流露出了人們對烏鴉寄予的希望,以及烏鴉與人們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17]滿族對烏鴉的崇拜十分癡迷,其民間傳說烏鴉形象豐富多彩。有烏鴉指引阿骨打找到耕牛幫助女真人擺脫貧困的指引者形象;史詩《烏布西奔媽媽》記載的林海女神的保護神形象;森林失火,獵神班達瑪發(fā)派烏鴉去叫醒人們來救火的使者形象;還有拯救者和造福者形象。烏鴉的這些形象深入人心,民眾相信烏鴉能給他們帶來福音,由此,滿族產(chǎn)生了祭祀烏鴉的習(xí)俗,即“祭桿”,祭祀時,“人們切豬腸及肺、肚,置于斗中,用以飼烏?!盵18]烏鴉的靈性是民眾萬物有靈觀的集體無意識的表現(xiàn)。
中國戲曲的寫意性即表現(xiàn)性,或者說中國戲曲的象征和中國戲曲意象,真正的源頭在中國古代神話的泉眼之中。[19]孟姜女戲中“烏鴉指路”意象傳承了滿族古代神話烏鴉的指引者形象。明代各選刊本所輯錄“姜女送衣”一出,“烏鴉”意象主要出現(xiàn)于兩處,一處是孟姜女來到三叉路口,不知程途的時候出現(xiàn):“……來此三條大路,不知從那一條而去,昔日墨氏悲絲,可黃可白,楊子泣岐,可南可北,我乃是中饋婦人,程途未審。只見茫茫沙漠四野平,溟溟杳絕一人影,又沒個長沮桀溺,那里顧子路問津,不覺悲聲已斷。有一烏鴉伏在我跟前,往常烏鴉見人就飛,今日為何趕也不去?我知道了,敢是錯走了路途,天教他來指引奴家,也未見得。鴉,你若是指引我路途,大叫三聲。果然是了,無物相謝,只有汗巾一條,系在頸項之上,以為引路之恩。烏鴉你果有靈,程途路上望伊指引,水宿風(fēng)餐逐伴行”。[20]茫茫沙漠、杳絕人影,迷茫、絕望的孟姜女該何去何從?這把戲劇推向了一個節(jié)點,烏鴉是有靈性的禽鳥,它的出現(xiàn)是對戲曲本身強有力的助推。而姜女在路遇“上無橋,下無渡”的小河時,見烏鴉飛過去,也“少不得要渡此河”,這是烏鴉對姜女具體的指引,從而使整本戲結(jié)構(gòu)得以自然連貫,故事富有傳奇性,情節(jié)更為生動,符合民眾對充滿孟姜女悲憫之情的審美意識。
清代道光年間,孟姜女戲曾在內(nèi)廷演出。承應(yīng)檔及恩賞日記檔記錄道光九年八月十五日、道光十五年五月初五日、道光十八年十二月初一日內(nèi)廷演出劇目,均有《姜女哭城》。與明代所記載的“烏鴉指路”的情節(jié)所不同,清代孟姜女戲“烏鴉”在孟姜女來到長城,屢次滴血于骨不入,尋不見丈夫尸骸,悲泣絕望的時候出現(xiàn)了。清車王府藏曲本“哭城賜帶”【前腔】:“我把指尖咬破,到臨期血流不入,叫人心下暗猜疑,行來那得夫相會,罷了么,這的是天叫拆散骨肉分離,今朝到此,我枉費心機,叫奴哭得肝腸碎。(內(nèi)白)哇哇哇?。ǖ┌祝┠憧礊貘f亂噪呀,我丈夫的尸骸你若知道,你可連叫三聲。(內(nèi)白)哇哇哇?。ǖ┌祝┪抑幻Σ礁叭ィ姙貘f陣陣高飛,烏鴉尚且有靈威,你看烏鴉尚且有靈威,飛來指引夫相會……你看烏鴉落在城墻之上,不免撮土焚香祝告天地便了”,[21]之后城崩尸現(xiàn)。壯族唱本《姜詩》烏鴉是報信者與指引者的結(jié)合,萬良(范杞梁)被壓城墻喪命,“烏鴉報到家,烏鴉來到報又叫:‘萬良向前被壓身’,姜詩(孟姜女)手帕拴烏鴉,烏鴉引路到京城?!盵22]觀之可見,孟姜女戲曲中的“烏鴉”是神鳥,富有靈性,在孟姜女不知程途、滴血認夫,屢滴不入,找不到丈夫尸骸、孤獨無助、幾近崩潰之時出現(xiàn),作為引路者指引她來到長城,與夫相會。民眾對烏鴉作為神靈幫助孟姜女擺脫困境的情節(jié)情有獨鐘,不僅體現(xiàn)了對“萬物有靈”的信仰,也體現(xiàn)了民眾樂于在自己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借助神力來解決以求慰藉的心理。
1.3 滴血認夫
孟姜女戲曲“滴血認夫”意象來源于唐代流傳的孟姜女故事,敦煌變文記載孟姜女哭倒長城后,見髑髏無數(shù),骸骨縱橫,無法分辨夫骨,“一一捻取自看之,咬指取血從頭試。若是兒夫血入骨,不是杞梁血相離?!盵23]132孟姜女滴血辨夫骨的做法實質(zhì)上體現(xiàn)了民眾血崇拜的集體無意識。血是生命的載體,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都會因流血過多而死亡,因此,在原初民觀念中,血是神圣的,對血充滿了恐懼感和崇拜感?!霸谠嘉仔g(shù)中,對血的崇拜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血的禁忌,在祭祀時,血與祭器、祭服一樣,具有神圣性和神秘性;第二類是將血液與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起來,如飲血(盟誓)、涂血(釁禮)等,都是將血的神圣效力和巫術(shù)功能進行現(xiàn)實性和世俗性的轉(zhuǎn)化,以求為己所用、祈福禳災(zāi)?!盵24]“滴血認親”即是對血崇拜世俗化的轉(zhuǎn)化,古代科技水平低下,對于親族之間的關(guān)系無法進行科學(xué)解釋,有靈的神秘的“血”成為了驗證親屬關(guān)系的科學(xué)依據(jù),若是親屬,他們之間有著共同的血統(tǒng),血脈是相通的,滴入水中便會相溶,滴入骨中便會流入,反之則非親屬。
如元代王與《無冤錄》辨親生血屬條云:《洗冤錄》驗滴血親法,謂如某甲稱有父母骸骨,認是親生男女,試令就身刺一兩點血,滴骸骨上,是親生則血沁入骨,否則不入。每以無所取證為疑。讀史至豫章王綜云云,則洗冤之說有自來矣。
《初學(xué)記》卷一七引謝承《會稽先賢傳》曰:陳業(yè)字文理,業(yè)兄渡海傾命,時依止者五六十人,骨肉消爛而不可辨別。業(yè)仰皇天,誓后土曰:“聞親戚者,必有異焉。”因割臂流血,以灑骨上。應(yīng)時歃血,余皆流去。
“滴血認親”能辨明親屬,是基于父子、兄弟之間,他們具有天然的血緣關(guān)系。而孟姜女戲曲中的“滴血認夫”與“滴血認親”卻有很大差距,因為夫婦之間不存在血緣關(guān)系,他們因婚姻而結(jié)合,在結(jié)為夫婦之前是各自無關(guān)的個體,所以“滴血認夫”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實際上,孟姜女滴血辨夫骨是“滴血認親”和“歃血盟誓”的結(jié)合,人們在不能分辨親屬的情況下可以滴血,而“歃血盟誓”是將兩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群體通過飲血酒可以獲得血脈相連的親族關(guān)系,表示達成親族式的團結(jié),這說明血緣關(guān)系是可以人為獲得的。而夫婦之間雖無歃血之盟,卻是一體,與西方夫妻之間的契約關(guān)系不同,中國古代夫妻關(guān)系深受儒家倫理思想影響,男尊女卑,是一種從屬關(guān)系。《儀禮·喪服》記載:“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故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婦人不貳斬首,猶曰不貳天也。”[25]1106《禮記·效特性》亦云:“出乎大門而先,男帥女,女從男,夫婦義,由此始也。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夫也者,天也。夫也者,以知帥人者也?!盵26]1456這種“夫為妻綱”的思想在民眾心中根深蒂固,女子嫁為人婦伊始,便失去了自我,與丈夫融為一體,成為丈夫的一部分。這種從屬關(guān)系使中國民眾認為夫妻結(jié)婚后就能建立血緣關(guān)系,是生理上的血親關(guān)系,這種血親關(guān)系比歃血盟誓更為牢固。因此,民眾對孟姜女戲中“滴血認夫”的意象是樂于接受的,這體現(xiàn)了中國民眾對婚姻關(guān)系的認識。然而,孟姜女“滴血認夫”不是一蹴而就的,姜女把手指咬破,指頭咬破血淋淋,盡皆不入。幸逢烏鴉前來指引,滴血找到夫骨,而在壯族唱本《姜詩》中,萬良顯靈,尸骨橫在姜詩前,姜詩咬破指頭點驗得夫骨。情節(jié)設(shè)計中加入神話元素,更為整本戲增添了傳奇浪漫色彩。孟姜女“滴血認夫”是民眾集體無意識的體現(xiàn),反映了中國人對愛情忠貞的向往。
1.4 哭倒長城
“長城”,在古代統(tǒng)治者眼中,它是一種防御工事,在抵御外來侵略中具有重要作用;在當下社會,它更是一個偉大工程,凝聚著古人的智慧,是中華民族的瑰寶和象征。然而,在它宏偉的背后,承載著無數(shù)離愁別緒和冤魂,它就是一座“冤壘”,古代民眾對它充滿著怨恨情緒。最早的有關(guān)長城的秦漢民歌“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柱”,長城以尸骸為基,與白骨相砌,民眾對生男生女的心態(tài)變化,反映了秦筑長城給老百姓帶來的痛苦,以及民眾對“長城”的怨恨。到了唐朝,武皇開邊意未已,戰(zhàn)爭不斷,唐人感痛時艱,對秦筑長城的批判成為了唐代長城詩的主流。如王翰《銀馬長城窟行》:“……歸來飲馬長城窟,長城道傍多白骨。問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黃昏塞北無人煙,鬼哭啾啾聲沸天。無罪見誅功不賞,孤魂流落此城邊……秦王筑城何太愚,天實亡秦非北胡……”。而民間傳說則出現(xiàn)了杞梁妻哭崩城的變異———孟姜女哭倒秦長城的故事,“……姜女自雹哭黃天,只恨賢夫亡太早。婦人決烈感山河,大哭即得長城倒……”。[27]126這是唐朝的征夫曠婦的一段怨別之情所結(jié)集,他們因自己的夫妻離散而想到秦筑長城時的夫妻離散,因自己的崩城的怨憤而想到杞梁妻的崩城的怨憤,二者聯(lián)結(jié)而成了這段故事。[28]由此,孟姜女傳說得以定型,“哭倒長城”成為一個母題。
及至元代,孟姜女哭倒長城曾多次出現(xiàn)于雜劇作品中。如《曲江池》中第三折老鴇要把鄭元和趕出去,(正旦唱):“你就將他趕離后院,少不得我也哭倒長城。”《漁樵記》中則出現(xiàn)了兩次,第二折朱買臣唱【快活三】:“……你怎不學(xué)孟姜女,把長城哭倒也則一聲哀……”;第四折【喜江南】朱買臣見玉天仙悲傷,(正末唱):“孟姜女不索你便淚漣漣,殢人情使不著你野狐得這涎。(旦兒云)你今日做了官也忒自專哩?。ㄕ┏┓鞘俏易詫?,你把那長城哭倒圣人宣?!盵29]《竇娥冤》、《小張屠》中均涉及了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母題意象。雖然宋元時期孟姜女送寒衣的整本戲文難覓蹤跡,但從元雜劇中對孟姜女片段故事的引用可推斷,至少在元代,孟姜女戲曲中應(yīng)有哭倒長城一出。明代戲曲中孟姜女哭倒長城得以明確,《姜女寒衣記》第九出:“……(孟姜女)因哭倒長城七十余處,被蒙恬捉見秦王……”;各選刊本輯錄“姜女送衣”一出其唱詞都有“定要哀哀哭倒萬里城,甘向黃泉做怨魂”,以此表示自己的堅決與憤懣。清《納書楹曲譜》散曲中記錄“尋夫”一出:“他(姜女)痛號啕悲聲震天,直哭到打不破的長城軟。(尾聲)峻城崩,殘尸現(xiàn),認如生的杞梁顏面,這便是離亂夫妻的再世緣”??薜瞄L城軟,哭得峻城崩,哭之哀的原型意義得以彰顯,同時突出了戲曲的悲劇氣氛,取得感人的審美效應(yīng)。江西廣昌孟戲和紹興孟姜女“哭倒長城”一出則增添了一些傳奇色彩,廣昌孟戲中許孟姜尋夫不見,日夜放聲大哭,驚動了上蒼,玉皇下旨雷公電母劈倒長城,現(xiàn)出杞梁骸骨;紹興孟姜女九牛力士見姜女哭得腸肝寸斷,好不慘悽,叫來小鬼把長城推倒。神靈的幫助體現(xiàn)了民眾對“天人感應(yīng)”的忠實信仰,孟姜女的“哭”是與天感應(yīng)的媒介,哭至誠、哭至哀,再加之秦始皇的無道,將長城劈倒既是對孟姜女的情至真、情至切的回應(yīng),也是對秦始皇的懲戒,長城的崩塌,使民眾的積怨得以宣泄,心理得以慰藉和滿足。
1.5 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意象在中國古代戲曲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并形成了一類“金童玉女”題材劇,這類戲劇有一個共同模式,即思凡——謫仙——還仙,男女主人公被貶下凡,大多為才子佳人,并賦予愛情主題貫穿全劇,經(jīng)歷悲歡離合,嘗盡人生百味,最后團圓歸位。如《張生煮?!返谝徽邸緰|華仙上詩云】“為因瑤池會上,金童玉女有思凡之心,罰往下方投胎托化。金童在下方潮州張家托生男子,深通儒教,作一秀士。玉女于東海龍神處生為女子,待他兩個償了宿債,貧道然后點化他還歸正道”[30]1703,張羽在寺中清夜撫琴,龍女瓊蓮私聽之,兩人相見心生愛慕,約定中秋節(jié)相會,被龍王阻撓,后張羽借助仙姑銀鍋煮沸海水,龍王被迫答應(yīng)兩人成婚,屆時東華仙點化,金童玉女回歸仙位?!惰F拐李度金童玉女》第一折【王母上詩云】“為因蟠桃會上,金童玉女,一念思凡,罰往下方,投胎托化,配為夫婦,他如今業(yè)緣滿足,鐵拐李你須直到人間引度他還仙界”[31]1093,金安壽與童嬌蘭貪念人間安逸生活,鐵拐李幾經(jīng)周折,終以點化,回歸仙位。“金童玉女”意象在戲曲中反復(fù)出現(xiàn),是民眾心理需求的體現(xiàn),是原型的再現(xiàn)?!霸偷靡孕纬傻膬?nèi)在的驅(qū)動力是人類的心理需求,主要是由匱乏感而產(chǎn)生的需求感。這種需求的核心是創(chuàng)造幻境來消除匱乏感,或者達到自我與自然“力量”的一種溝通、對等,或者人對自然的‘占有、’‘征服’?!盵32]賦予男女主人公金童玉女的身份,并都是因“思凡”被貶凡間,這是民眾對凡間俗世生活的肯定和滿足,不羨鴛鴦不羨仙,歷經(jīng)萬難終結(jié)連理,是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的向往和希冀,并渴望有情人終成眷屬,最后點化歸仙位的完滿結(jié)局符合民眾喜慶結(jié)局的審美心理。
孟姜女戲曲中男女主人公亦被賦予了金童玉女的身份:《姜女寒衣記》第九出“(外扮仙人上白)當時何事憶凡緣,受盡人間業(yè)怨。不說不知,杞良原是金童,姜女原是玉女,只因思情,下降凡間受苦”,[33]與其他“金童玉女”題材劇不同,孟姜女戲曲的重點不在于兩人結(jié)合之難,而在于分離之后的相思之痛,注重對孟姜女千里送寒衣的癡情、尋夫之苦、哭倒長城之哀的情節(jié)設(shè)計,重點塑造孟姜女癡情、貞節(jié)的人物形象。孟姜女本是由杞梁妻演變而來的傳說人物,民眾賦予她神仙身份,足以看出民間對孟姜女的尊重和崇敬。
對孟姜女戲曲的原型意象進行解讀,并不是對劇本中出現(xiàn)過得原型意象進行簡單羅列,而是挑選其中具有典型意義的原型意象,置于戲劇情節(jié)發(fā)展中解讀,并關(guān)照這些意象在其他戲曲或文學(xué)作品中的出現(xiàn),知微見著,窺見原型意象下背后的民眾的集體審美意識,感受孟姜女戲曲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sh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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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Archetype Images StudyofMengJiangnuOp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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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 en g J i a n g n u Ope ra;I m ag e ry;Ar chet y 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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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7)03-0061-06
責(zé)任編輯:周哲良
2017-04-06
本文系東華理工大學(xué)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編號DHY C-201601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安洪榮(1992-),女,四川廣安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