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博
(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陜西商洛726000)
思入生命與文明的最深處
——《懷念狼》的三重隱喻
李榮博
(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陜西商洛726000)
賈平凹的《懷念狼》故事離奇,寓意頗豐。它寫人類文明的走向及其深層次問題,寫前現代文明、現代文明與未來對既有文明超越的可能性及必要性?!皯涯罾恰笔侨貙哟紊系碾[喻:第一層隱喻的是對強大生命力,對生命意義、價值的確立的渴求;第二層隱喻的是人類道德意識的喚起和強化;第三層隱喻的是人類文明對“道德自律”的必然要求。借此,賈平凹完成了對人類精神史、其深層危機及實質、其必然出路和方向的清理和刻畫。
《懷念狼》;隱喻;生命意義;道德意識;道德自律
《懷念狼》這部小說被賈平凹認為是當時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它故事離奇,寓意頗豐,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深度的反思。作者在欣喜著人們意識更新的同時,也不自覺的對人類文明和道德前景產生了擔憂。在此,他的現代性思考已超出中國現代化語境,而具有了人類性,思考的是根本性、前瞻性的問題。從共時性上來說,他寫文明和文化之間的沖突,生態(tài)主義的“保護狼”的、追求人與狼和平共處的、現代性文明與商州特定地域性素樸形成的“獵殺狼”、人與狼生存爭斗的獵人文明之間的沖突,可以離析為強勢外來文明與地域本土文明的沖突和全球化的現代文明與本土化的自然文明的沖突。在這個沖突中,本土的、自然文明被同化,這其間伴隨著不解、抵觸和痛苦地接受。在文中,傅山為代表的獵人及其商州居民,基于生命經驗而形成的對狼的形象和道德界定,對殺狼的心理認同,到放下獵槍、保護狼尋找狼的行為轉換,是這種沖突的表現,形成小說的一條線索:“獵殺狼——保護狼”。從歷時性上來說,他寫人類文明的走向及其深層次問題,寫前現代文明、現代文明與未來對既有文明超越的可能性及必要性,從而與世界哲學形態(tài)的演進與思考完成了同構,形成小說的另外一條線,亦即文本的主線:“獵殺狼——尋找(保護)狼——懷念狼”。
商州的歷史是一部人與狼搏殺的血淋淋的歷史,充斥著血腥和殺戮。三縣合一的老縣城在狼災中毀滅,幾乎成了廢墟;荊子溝每年都有一兩次遭受群狼的禍亂;黃花峁的王生在結婚的大喜日子被狼吃掉;看流星雨的十二個女孩遭遇狼孩,等等,都記錄著人與狼之間滿含仇恨與血淚的糾纏,狼始終以殘忍、驚悚、可畏的形象烙印在商州記憶中。舅舅傅山是與狼最有著不解之緣的代表,他五歲就隨父獵狼,剝狼皮;七歲因救母被狼叼;他的伯母、父親、母親都直接或間接成了狼的腹中之物。自小就與狼有著牽扯不斷的聯系,長大以后,憑借凌厲的眼神、迅捷的動作、準確的槍法以及輝煌的捕狼實績,傅山成了商州捕狼隊的隊長。他身上有一種兇煞之氣,“所到之處,野物要么聞風而逃,要么糾集報復”[1]5。捕狼給他帶來了榮耀,使他在人們的心目中悄無聲息的成了英雄;他也一直努力地鞏固著他在人們心目中樹立的英雄形象。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因為狼這個參照物的存在,使他獵手的身份得以確立,他的人生價值也以捕狼得以體現。打狼給他帶了榮耀,使他得到了尊重,獲得了滿足。他自豪地說:“我就是為狼而生的啊”[1]57。但是,伴隨著狼的稀少、護狼條列的頒布,傅山的身份也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由獵人搖身一變,成了護狼委員會的委員。他的獵人身份,職責是打狼、維護人的生命安全;但是這個打著維護生態(tài)名義的條例的實施,卻對他的身份和價值造成了間接地剝奪。他不能打狼、不能再以狼為敵,反而要保護狼尋找狼,這無疑給被英雄身份陶醉的傅山以致命的打擊。在接到州長要他以獵人身份參與生態(tài)保護委員的機構籌建工作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揪住對方的衣領,像拎雞一樣拎起來大罵。同時,他還對身份的失落提出了絕望的吶喊和抗議:“如果不能獵狼我還算什么獵人呢?”[1]56不獵狼就意味著沒了獵人這樣的身份,也就意味著他的英雄歷史的顛覆和消解。獵人身份危機使他憤怒使他迷茫,他失去了行動的目標,失去了賦予自己行為意義的價值參照物,不曾磨滅的英雄情結使他潛意識地抵觸這樣的現實。條例的頒布、他的身份從獵人被迫置換為護狼委員會的一員,他的英雄形象、自我價值遭到瓦解,但確認身份和價值的訴求,作為人類根本的欲求,卻并未消泯。
狼的殘暴和狡猾逼迫著人要有旺盛的生命力,與之周旋與之對敵,人就在這樣的爭斗、對抗中強壯起來的。但是在沒了狼,沒了對手的存在,人們的生命活力就缺乏了強勁的刺激,日漸疲軟。商州獵狼禁令的頒布,本是為了使人和狼走出各自的生存困境,達到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得到的卻是適得其反的結果。捕狼隊被迫解散,在沒有災害,沒有對手的日子里,生活變得淡言寡聞、百無聊賴;以賽狗捕兔作為消遣和娛樂,在毫無生氣的日子里用酒精麻痹神經來追憶曾經的輝煌歲月,借著回憶慰安著生命。他們的身體也都出現了蹊蹺的怪病,人極快的衰老和虛弱,精神萎縮,渾身乏力,視力減退,接著是腳脖子發(fā)麻,身體日漸枯瘦直至全身肌肉萎縮,其中最嚴重的姓焦的人死的時候身體萎縮到只有四五歲小孩那么大。獵人的怪病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沒有狼之后的災難降臨”[1]52。獵人需要狼,需要對手,他們的生活是離不開強敵的,只有狼的存在才能使他們生活在險境之中,而只有險境才能考驗他們的膽量和力量,才能激起他們旺盛的生命力。人為艱苦卓絕的生活狀況所成就,被安逸寧靜的溫柔之鄉(xiāng)所毀壞。小說中的那個革命老戰(zhàn)士講的故事就是這個道理的真實寫照,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敵人絞盡腦汁想從他身上得到一些信息,上老虎凳,灌辣子水,釘竹簽,拔指甲蓋,他什么都沒有說;第四天的時候敵人送給他一個大美女,他把什么都說了;第五天他還想說什么的時候,敵人就把他殺了。人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需要敵人,以激活頑強的意志、旺盛的生命。于是,以傅山為代表的獵人開始尋找能激發(fā)自己旺盛生命和活力的狼,在他的眼中,獵人與狼就是對立的,“有狼就有了獵人,有了獵人就必須有狼,越是有狼的地方越是產生獵狼的高手,越是有獵狼高手,狼越是前仆后繼”[1]102。與獵人周旋爭斗的惡狼一旦消失,獵人的強大生命、智慧、意志被閑置,就會患上怪病,陷入恐慌、孤獨、衰弱。獵人不僅是失去了對手,實際上失落了他們整個世界。獵人的怪病,不僅象征著生命力的減退,也意味著精神世界的崩塌,他們再也無法肯定自身。為了維護人類的生命不被狼侵害,就要打狼,打狼獲得了身份的確認,使他們成為獵人,打狼的過程中獲得了勃發(fā)的生命力;狼因為對人的侵害被賦予邪惡的道德含義,他們打狼也就具有了除暴安良的道德意味,獲得了光輝的正義性,從而獵人這個職業(yè)被賦予光環(huán),優(yōu)秀的獵人被視為英雄。生態(tài)思想卻解構了商州地方由樸素的生命認知形成的人狼關系,狼身上的道德含義被消解,獵人打狼的正義性也不復存在,相反,還被視為一種違法行為。觀念的轉換,也消解了他們過去行為的意義,“獵人”由人類保護者、英雄,一夜之間,變成了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者,潛在的違法者。生態(tài)思想對樸素認知的置換,使他們行為的價值和意義發(fā)生倒轉,英雄體認顛覆,英雄稱號成了一個絕大的諷刺。他們的身份再也無法確證,無法定位,也無法給自身賦予價值和意義,滑向虛無的深淵。他們的人生價值和意義被現代性的生態(tài)思想褫奪,他們認知與現代性的生態(tài)思想格格不入,他們潛意識抗拒,但又不得不認同法律條文。身份危機背后,掩藏著價值危機和精神危機。
潛意識深處個人的價值確立、意義賦予和身份認同的強烈欲望,他們想要永葆英雄身份,那么就強烈需要對手。對手的存在會使心存濃厚英雄情結的人在無“敵”狀態(tài)下的精神萎靡變?yōu)榫穸稊\。傅山渴望能帶給他威脅的狼的出現,不想見到那些失去生命活力的乖狼。動物園里連小孩都能拿食物或樹枝隨意逗玩的狼無論如何也是無法激起人的斗志,只會留給人一個虛幻的假象,讓人在這種虛幻的強大感中迷失自己,喪失生命的活力。生活一再的證明任何人都不會因為常去看動物園的狼而成為獵人,也不會因為善于在關狼的籠子外逗狼而得到身份的確認得到別人的尊敬。只有生死存亡的相搏,只有仇敵式的立場,也就是只有真正的“獵人—狼”的敵對性伴生關系,才能強健自身生命,確證人類的智慧、勇氣;也就是,只有征服,才能確證人的強大。但這個思路是與現代性的生態(tài)思想齟齬的。
人和狼其實都渴望對手存在,人越打狼,狼的生命力就越豐盈越強悍;而人也就在這種斗爭中獲得了身份的確認和生命的意義及價值。人與狼相生相克的關系也就決定著誰也離不開誰,必須與對手俱在。人會在安逸生活中失去生命的活力,沒了參照物的存在,沒了威脅,人就會出現身份危機就會生命萎縮。懷念狼,就是懷念這一參照物的存在,懷念它帶給人的身份的確認和勃發(fā)的生命力。用賈平凹的話說就是“懷念英雄,懷念勃發(fā)的生命力”[2]。
《懷念狼》隱喻意象繁多,很多涉及人類社會的意象都象征著道德問題,都隱含著道德批判。比如,牛肉店為了吸引顧客招攬生意,為了得到更多的利潤,煞費苦心,絞盡腦汁的想到了絕招:活牛新吃法。食客想要吃牛肉,指定活牛的某一部分,則會有伙計在現場給你直接取下來。后院的一頭活牛,后胯已見骨骼,肉全沒了,血在地上流著。如此殘忍的行為沒有遭到食客的禁止和指責,恰恰相反卻得到許多人的擁護,此店門庭若市,熱鬧非凡。人的殘忍,比起狼來毫不遜色。問題是人不僅對動物如此,對人也一樣,殘忍、冷漠、自私。
游手好閑的郭財,想方設法地掙錢,他拿女童來“碰瓷”,將養(yǎng)女故意推向公路上駛來的車輛,向車主訛錢。在第一次獲得成功、嘗到甜頭后,他就更加肆無忌怠,將遍體鱗傷的小女孩一次次的推向公路上的汽車,以孩子身上的傷震懾、訛詐車主。他貪得無厭,他冷酷殘忍,令人發(fā)指。他比狼更殘忍更狡猾,如此傷天害理,甚至連狼這樣的畜生都不如。但與此同時更讓人不解和憤怒的是,村里其他人對郭財的屢試不爽的卑鄙行為無動于衷,視而不見。他們的冷漠悄無聲息地助長了郭財的瘋狂舉動。沒人阻止,沒有道德指責,沒有道德評價,卑劣、兇殘的行為,都被視為合理的存在。別人的所作所為,只要事不關己,就跟自己無關,他們就活在這樣的道德事實之中。文中另一個作者頗費筆墨的人物,爛頭,他的行為也是令人不齒的。他個頭矮小,一路上對隊長傅山忠心耿耿、鞍前馬后、樂此不疲地做苦力。一路上他偷女人、食牛生殖器、摔死狼崽、喝生黃鼠狼的血,任何事都能引出他的污言穢語。他的行為和言語,明證著他是一個無所顧忌、缺乏道德判斷、道德意識喪失的人。以如此人、事,賈平凹刻畫了堪憂的精神圖景和道德事實,以殘破不堪的現實,迫使人進入道德語境深思。
這種道德困境因何而致?問題無可避免地要涉及道德意識的確立?!稇涯罾恰方栌梢庀笮缘碾[喻,清晰地勾勒出了道德意識與道德參照物之間的存在關系。有參照物存在時,人的道德意識就傾向于鮮明;一旦參照物缺失,人的道德意識就會模糊。文中的獵人傅山,打狼,護狼的行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狼,“它的野性,兇殘,對血肉的追逐像釘子一樣在人們的意識里一寸一寸的往深里鉆”[1]10,因其危害性,狼身上比附性地被放置了人類認為的“惡”,人是帶著道德評價來看待狼的,傅山也是如此。他本著崇高的懲惡除害的道德意念,對狼進行瘋狂的絞殺,他的道德意識是異常清晰的。打狼,打這個兇殘、狡猾,吃人的野獸,就是為了拯救人的生命,捍衛(wèi)人之生存、人之尊嚴。李建軍曾說,“當人與傷害人的自然力量沖突達到你死我活的程度的時候,真正人道的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人的生命和價值高于一切”[3]。傅山其實也就是本著這樣的人道選擇,以人的生命和價值為旨歸,義無反顧地以狼為對立面,以清晰的道德判斷,明確的立場,果斷的行為,維護人的生命不受侵害。他瘋狂地打狼,以至那些兇悍的狼都要面臨滅絕了。關于他的英雄傳說,風靡一時。禁狼條例的出臺,以保護生態(tài)平衡的現代性新思維、新觀念,以其所謂的進步性文明的霸權和律法的強制性,殘酷地剝奪了獵人懲惡除害的素樸道德意識。本欲將人和狼的對立關系置換為一種和諧相處的狀態(tài),但卻對人的道德判斷造成了很大的沖擊。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具有理性的思考和理性的道德判斷能力,能在具體情況面前做出清晰的道德評價。傅山的道德判斷雖然遭到沖擊,但是面對狼逐漸消失、生態(tài)失衡的事實,他也理性地放下了獵槍,積極地協助政府清查存活狼的數量,收繳獵人的槍支;但是“打狼”的道德上的、意義賦予的行為已轉換為“保護狼”的生態(tài)學行為,喪失了道德強化的意味、也脫離了切身的生命經驗,成了律法上規(guī)定的不得不如此的義務。人無法通過與動物的對抗性關系強化道德意識,本身就會導致道德界限的模糊;而人與動物的戰(zhàn)爭,被宣布停止,人發(fā)泄在動物身上的殘酷和野蠻,轉移到人與人之間,更大地沖擊著道德界限。自古以來,都是通過對參照物的對舉強化道德意識的,《論語》以君子和小人對舉,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歐洲文明則是與野蠻人和異教徒對舉,而一旦對舉性的參照物不存在,道德意識便無法通過對比進行強化。
文中的“我”高子明的經歷,可以呈現道德意識的強化和生成過程。這樣的一個來自都市,充滿現代意識和生態(tài)觀念的人。在尋狼開始、沒有與狼發(fā)生沖突時,他一直阻止舅舅傅山打狼,不忍心殘殺小狼崽并竭力地保護它,實施著生態(tài)意義上保護的責任。他在紅巖寺聽到的故事也有一定的關系,老道士長期收養(yǎng)各種小動物,待它們恢復生存能力就放歸森林,還為夜來求醫(yī)的狼治病。狼的瘡好了后,叼著金香玉前來道謝,老道士死了,成群的狼還來悼念。如此充滿溫情的圖景,讓他感動于狼的知恩圖報,對狼有一種讓自己都吃驚的親和感。他試圖消解人們以人為中心的道德判斷,他力勸以獵狼成為英雄的舅舅不要打狼,并建議專員投放新的狼種,還幫助被困的狼逃跑。這一切都表現出“我”對即將滅絕的動物的同情和人道主義的關懷。但是在雄耳川,看到狼殘暴狡猾地傷害無辜生命時,他也毅然的舉起了槍向狼宣戰(zhàn)。這時的“我”是因為在與狼的對抗中看到了狼的兇殘,在切身的生命體驗中,驅除了對狼溫情的幻想、放棄了說教的科學主義的生態(tài)教條。狼的兇殘作為參照物,強化了“我”的道德感和道德意識。這其中也揭示著現代性的科學的進步觀念與基于切身生命體驗的道德意識的矛盾和沖突,科學對道德的弱化,由此也可見一斑。陳曉明認為,“賈平凹借助地理風情,下功夫去發(fā)掘那種文化狀態(tài)中的人們的心靈美德,高尚情操,同時細致刻畫那些偏離道德規(guī)范的野情私戀。要強調正面道德化的意義,那就必須在強調道德的綱領下來進行,賈平凹一開始就精通寫作的辯證法”[4],也正是由于這種辯證法使人物的心路歷程更加的清晰,也描述了道德意識生成的自然性和合理性;把人們美德、高尚情操與偏離道德規(guī)范,能展現出更復雜的道德圖景和復雜的精神現實。參照物的缺失,人的道德意識模糊,人自私、貪婪、狡猾、虛偽、冷漠,漠視生命,推卸責任,逃避義務,人身上呈現出狼的特性,“人狼互變”就是這重意義上的隱喻。此時,懷念狼,就是人對明晰道德意識的呼喚;有了狼有了這一參照物,人的道德意識才會重新清明。這凸顯了作者對當下道德實況和精神現實的深沉憂思。
小說《懷念狼》的表層隱喻是懷念英雄,懷念勃發(fā)的生命;深層隱喻是對能強化人道德意識的參照物的呼喚。其實還存在著更深層次的隱喻。文明的推進、科學的進步,極大地改善了人類的生存處境,改善了人們的生活狀況,改變了人們的生存條件。進步和發(fā)展的表象下,也隱藏著深層次的危機,精神的和道德的危機,并不能以物質的富足,科技的進步加以解決。人的身份飄忽、價值迷失、生命弱化、道德意識模糊、欲望泛濫,人成為物質和欲望的奴隸,越來越平面化、越來越單向度,人向“非人”轉化。人的危機,主要是人的精神危機和道德危機。人類文明要走向何方?這成為作者在《懷念狼》中欲探討的最深層次的問題。懷念狼一方面描畫了全球性的現代文明對素樸自然地形成的地域文明的規(guī)訓和制約、同化,另一方面,也以“殺狼——保護狼——懷念狼”的主線推進,完成了對人類文明進程的同構性思考,披露了隱藏著的深層次危機。
社會必須是一個道德的社會,文明的推進,不能犧牲道德而必須強化其道德根基。道德實現依靠律法、社會輿論、傳統(tǒng)習慣和人內心信念。外在的強迫只是次因,主因是人的內心信念,就是平常說的良心,羞恥心,榮辱心和責任心,這種內心信念才能形成道德自律。在康德看來任何外部立法都無法使得任何人去接受一種特定的意圖,或者,能夠決定他去追求某種宗旨,因為這種決定或追求取決于他內在的條件或者他心靈自身活動,即內在的道德律,其核心是將人作為宇宙的終極目的,同時要求意志自律,而這一切都要求自由意志的推動,同時要設定“上帝存在”和“靈魂不朽”,才能保證道德的實施??档逻@里存在著深層次的危機,“上帝存在”是他律性的,卻成為“自律”的前提設定。在篤信上帝的國度和時代自不成問題,但科技進步、現代文明推進已消解了上帝存在,這種道德架構也就暴露了其缺陷。當下,現代文明的推進,依然在“他律”的方向上,過分的依靠法律,依靠規(guī)則,依靠外在的強制,去限定人們的行為和活動。但外在的法律、規(guī)則,脫離了切身的生命體驗、生存經驗,顯得浮泛而遙遠;為欲望和利益驅使的人,很容易越過法律的底線,或者鉆法律的空洞,雖不違反法律,但是不美、不善、不合乎人道主義、不順應人的理想、更可能違逆人的自然情感。惦記你的賊,沒有犯法,但同樣使你缺乏安全感。在“自律”的思路上,才真正能建構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和諧共生的文明。
賈平凹“獵殺狼——尋找(保護)狼——懷念狼”隱喻的就是人類的文明和道德演化進程。賈平凹的思路中,前現代文明是他律性的,即借助于外在的上帝和狼來完成;現代性文明卻使這個“他律”性的“他者”缺席了,從而陷入價值意義虛無、道德崩塌、生命力減退的深層次危機。但是賈平凹并不支持重返前現代立場,而是喻示著從“他律”向“自律”的轉換,即人的自我超升、自我規(guī)約之路,這暗合了尼采自我超越的人類未來道路的探索。
《懷念狼》寫人類文明的走向及其深層次問題,寫前現代文明、現代文明與未來對既有文明超越的可能性及必要性,從而與世界哲學形態(tài)的演進與思考完成了同構?!矮C殺狼——尋找(保護)狼——懷念狼”隱喻的人類文明進程及其深層次危機,以世界思想史的演進證之,人在惡劣的自然中創(chuàng)造了上帝,并在對上帝的敬畏和信仰中完成了人的價值和意義賦予,形成了道德體系;人的主體力量的強大殺死了上帝,“上帝死了”,人生失去價值和意義,陷入虛無的深淵,道德倫理也失去了保證力量,人于是呼喚上帝,懷念上帝,都是在虛無中人的自救訴求。賈平凹經由多年的思索和精神書寫,終于以“懷念狼”的隱喻,完成了對人類精神史、其深層危機及實質、其必然出路和方向的清理和刻畫。從而使自己的思考成為真正人類的、現代的,也使《懷念狼》,成為賈平凹思想價值最高的小說文本。小說整體上意向性的隱喻,與細節(jié)上生活流式的情節(jié)刻畫,實現了實與虛,情節(jié)與思想,形象與觀念的較完美的結合。在小說技法上,完成了敘事與寫意,思想與神韻巧妙化合的,既有現代人類意識又有中國作風和氣派的“精神寫實的意向性現實主義”寫作范式探索,為中國當代的現實主義寫作,提供了一種成功的新思路。
[1]賈平凹.懷念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2]廖增湖.賈平凹訪談錄——關于《懷念狼》[J].當代作家評論,2000(4):88-90.
[3]李建軍.消極寫作的典型文本——再評《懷念狼》兼論一種寫作模式[J].南方文壇,2002(4):45-50.
[4]陳曉明.本土、文化與閹割美學——評從《廢都》到《秦腔》的賈平凹[J].當代作家評論,2006(3):4-17.
(責任編輯:李繼高)
The Deepest Thinking Into Life and Civilization——On triple metaphor of Yearning for the Wolf
LI Rong-bo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Cultural Communication,Shangluo University,Shangluo 726000,Shaanxi)
Jia Pingwa's Yearning for the Wolf,has bizarre story meaning a lot.It presents the direction of human civilization and its deep problems,of post modern civilization and modern,the possibility and necessity civilization and civilization in the future surpassing the existed civilication."Yearning for the Wolf"is a metaphor for the triple levels:the first layer,metaphor is longing for strong vitality,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meaning and the value of life;the second layer,metaphor is longing for awakening and strengthening human moral consciousness;the third layer,metaphor is the inevitable requirement of human civilization on the"moral self-discipline".With this,Jia Pingwa has cleaned and characterized the history of the human spirit,including the deep crisis and the essence,and the inevitable way and the direction.
Yearning for the Wolf;metaphor;meaning of life;moral consciousness;moral self-discipline
I206
:A
:1674-0033(2017)01-0006-05
10.13440/j.slxy.1674-0033.2017.01.002
2016-11-10
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15J004)
李榮博,男,山東荷澤人,碩士,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