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齒的哀愁

阿舍

北倫敦，威利斯登，布倫特區(qū)這里有世界上所有的膚色

我需要畫出一張地圖，讓故事中的人物置身生活的現(xiàn)場，需要聽到現(xiàn)場的語言與喧鬧，聞出太陽和灰塵的味道，看見路邊搖曳的樹木、街邊有名有姓的建筑、擠著不同膚色孩子的雙層公交車、一戶移民夫婦房間里的擺設(shè)、城區(qū)的山巒，以及讓人難忘的一次狂風(fēng)暴雨。因為處景更易生情，更因為環(huán)境與人唇齒相依，因為在擁有美麗橡樹獨門獨戶的白人別墅區(qū)，我一定看不到這么多張黃種人和黑人的臉。你并沒有為此說得太多。我是說，你幾乎沒有刻意去描述它們，天空、季節(jié)以及街道的布局，你只有一次提到了一條路線，52路公交車，往南走，是有色人種融入白人，往北走，是白人淹沒在黃皮膚與褐色皮膚的人群中。我是說，這里的外部環(huán)境看起來乏善可陳，缺少樹木和綠地，常見的只是公交汽車站。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生活的戈壁灘，冬天，灰白的馬路旁邊，只有稀疏的蘆葦和胡楊樹，遠處是蒼茫的沙漠，近處有座低矮的土坯平房，房門總是開著，里面黑糊糊的，過往的班車都在這里?？浚覐膩聿恢浪麄兪鞘裁慈?，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話題遠了，還是回到你的故事，故事中的現(xiàn)場：這里是北倫敦的一個社區(qū)，白人、黑人、黃種人、棕色人種……這里“有著世界上所有的膚色”，這里幾乎沒有美麗的樹木和草地，這里的房子是那種沒有樓梯的矮房子，街邊的店鋪破舊而奇怪，它們是倒閉的三明治店、花里胡哨的鑰匙店，以及大門緊閉的發(fā)廊，此外還有地鐵站、布倫特圖書館、一個叫做“宮殿”的穆斯林餐廳、亞洲婦女產(chǎn)前班、電影院、格萊納橡樹綜合學(xué)校、王室和園木公園、圣安德魯教堂、殯儀館、牙科診所……就是這里，你把它叫做“威利斯登落后那一邊”。好的，就是這里，這里是“威利斯登布倫特區(qū)”，是北倫敦落后混亂的一個街區(qū)，那些來自孟加拉、巴基斯坦、印度、牙買加、伊拉克、以色列、德國、波蘭、西班牙、法國、澳大利亞、美國的第一、第二和第三代移民，以及擁有純正英國血統(tǒng)的草民，在沒能找到更好的去處之前，他們住在這里……有人統(tǒng)計過，一九九零年，布倫特區(qū)學(xué)校有六十七種不同的信仰和一百二十三種不同的語言。

你忘了一個重要地點，奧康奈爾臺球房，那里是英國草民阿吉和孟加拉穆斯林薩馬德的舞臺，是他們躲避失敗和現(xiàn)實的洞窟。非得有這么一個地方，讓這樣的人罵罵臟話、發(fā)發(fā)牢騷、談?wù)勁撕秃⒆樱傧裰辛孙L(fēng)的癱子一樣躺在床上揪住過去不放。他們的歷史與情欲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說出來既平庸也不光彩，更令人惋惜的是，他們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的友誼，同樣摻雜著欺騙……

等等，等等，讓我來解釋一下。奧康奈爾臺球房——沒有臺球桌的愛爾蘭臺球室，只歡迎男人和熟人，那里是主人公阿吉和薩馬德的另一個家，店主是位阿拉伯人。正因為它過于重要，我才特別將它放在一邊。我想特別說說這里，它真是個好地方，你得給這些靈魂無以寄慰的人一個說話的地方，他們想成為心目中的自己，可是歷史總是不給他們機會，或者說他們渾身上下都有毛病。

要找這些失敗的男人、這些移民和流散者的心事，就得上這兒來。這里不是沸騰叫囂的學(xué)校和廣場，關(guān)于東方與西方、膚色與文化、拯救與消失的爭斗，到了這里都能緩和下來，這里是傾吐，是深深的無奈……是內(nèi)心的現(xiàn)場。

威利斯登，布倫特區(qū)，奧康奈爾臺球房，格萊納橡樹綜合學(xué)?！€有故事結(jié)尾處的特拉法爾廣場，我像患了強迫癥一樣希望記住它們的名字，然后把它們想象成一張地圖。很難說，是先有了這張地圖，再有了地圖上的人，還是先有人，后有了地圖。也許這并不重要，在別人看來并不重要。這只是我的一個閱讀習(xí)慣，在每一個優(yōu)秀的故事里，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尋找地名，畫出路線圖。你應(yīng)該理解我在做什么。因為那些地名與路線，能夠最直接地提醒我，那些故事里的人，他們從哪里來，他們文化與精神傳統(tǒng)，他們的現(xiàn)實處境。地名與路線，它們一個是時間，一個是空間，找到它們，我就得到了一小段人類的歷史，以及許多個靈魂的景深。必須是就要進入二十一世紀的北倫敦，必須是威利斯登的布倫特區(qū)，必須是這里，才會有六十七種不同的信仰和一百二十三種不同的語言，才會匯聚著世界上所有的膚色，才會有每種膚色每種語言對自身裂變和消失的擔(dān)憂、困惑以及恐懼。

他們大約知道自己從哪兒來，可是不知道自己往哪兒去。

我在布倫特區(qū)的每個人身上看見了你，看見了自己，看見了世界與現(xiàn)實。人人來自不同的地方，長著不同的臉，說不同的語言，相信不同的神明……他們渴望被拯救，但是現(xiàn)實混亂得讓他們既憤怒又哀傷。我這般強調(diào)時間與地點，是因為在這個特殊的時代與地區(qū)里，故事中人物所遭遇的一切，正在現(xiàn)實世界中如同大氣污染生態(tài)惡化一樣蔓延全球。

臼齒、犬齒以及牙根管。你是誰，你要做什么。

當(dāng)世界穿過自身，人人面臨選擇

故事中，那兩個男人，薩馬德和阿吉沒勁透了。薩馬德只會揪住一段搞不清真相的歷史，臆想自己的身體里流淌著一位有叛逆精神的英雄祖輩的血，卻從來沒做出過一件令人肅然起敬的事情，他最有血性的時候大概是和他的老婆干架的時候，但也總是被她打得落花流水。五十七歲的時候，薩馬德遇見了孩子的音樂老師，那是個白種女人，差不多小他一半年紀，一見面他就想睡她，阿吉說他“騷得跟屠宰場的母狗似的”，他渾身發(fā)冷內(nèi)心如火，腦袋里想的只是沖上去把她壓在身下。他計劃了一場偷情，把自己打扮得像剛從領(lǐng)獎臺上下來的電影明星，打算晚上要跟白人姑娘共度良宵。但是，當(dāng)他在公園里與她醞釀情緒的時候，他一邊跟作為一個穆斯林的自己做斗爭，一邊發(fā)現(xiàn)不遠處他的兩個雙胞胎兒子正在對他揮手微笑。當(dāng)然，一場偷情就此泡湯?？墒鞘虑椴]有結(jié)束，薩馬德為此開始了痛苦的靈與肉的反思，他認為真主不允準(zhǔn)他那又長、又黏、又臭的性欲，為此他真心渴望遠離“耳朵、眼睛、舌頭、心臟和私處的邪惡”，為此他荒唐地把責(zé)任推到“西方文明”上，認為是英國讓他變成了臭不要臉的“現(xiàn)代人”，由此他更加渴望回到“東方”。難道這不可笑嗎？回到“東方”，那個黏乎乎臭哄哄的性欲就能消失？“東方”什么時候能夠消滅人的性欲？顯然，這不是什么西方與東方的問題，這是不分膚色與宗教的人的根本問題?？墒撬_馬德不這么想，也許是因為該死的面子，他故意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實與“邪惡”，也許是真的無知，總而言之，這件事直接導(dǎo)致了一個更操蛋的決定：把一對孿生子生生分開，把其中一個從妻子身邊偷走，強行送回“東方”，讓他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東方穆斯林”。他當(dāng)然不會如愿以償，因為荒唐的初衷，只能帶來更離譜的結(jié)果。那位被他強行送回孟加拉的兒子，在遠離英國的東方土地上，長成了一個“比英國人更英國人”的現(xiàn)代青年，并且堅定而充滿理性地服務(wù)于一位企圖完善人類命運的僭越神明的英國科學(xué)家。對于薩馬德的這番作為，他的妻子阿薩娜在無奈與絕望中諷刺道：“這就是男人干的事情，他們?nèi)橇寺闊?，世紀終結(jié)了，就讓女人來擦屁股。”我是說，這個人物寫得精彩極了！

有人會說，這樣寫有女權(quán)主義傾向。

如果“薩馬德”這個人物刺中了問題的本質(zhì)，如果認知指向準(zhǔn)確的現(xiàn)實，女權(quán)或者男權(quán)或許只是一種避重就輕的批評策略，依我看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現(xiàn)在我們來說說阿吉，這個地道的英國白人，教區(qū)牧師的兒子，一露臉就準(zhǔn)備自殺?；钕氯サ男拍畛３徊蝗缫獾默F(xiàn)實擊潰，但生活同時又會在不經(jīng)意間點燃人們的希望。所以，以自殺這件事來指責(zé)阿吉作為一個男人的脆弱，差不多是不道德的。但阿吉真的令人沮喪，這取決于他那個決定性的習(xí)慣行為——以拋硬幣來為自己做出一切選擇，放棄立場、逃避責(zé)任、無所擔(dān)當(dāng)——這個不像個男人的毛病把好友薩馬德都惹火了。

不，阿吉沒這么簡單。阿吉只想當(dāng)個旁觀者，他躲避歷史，躲避選擇，但是歷史一再要經(jīng)過他。

是的，他在最后一刻，起身擋住了那顆射向病博士——神明僭越者——的子彈，他終于做出了一次能夠顛覆自身的選擇。五十年前，戰(zhàn)爭結(jié)束時，他就該打死他的，但是阿吉做不了殺人的事，在不可殺人的道德和殺死敵人的責(zé)任之間，他依然用拋硬幣來為自己做出選擇，結(jié)果，硬幣替他做出了不殺人的決定，即使挨了病博士邪惡的一槍。五十年后，當(dāng)刺殺病博士的手槍拔出時，阿吉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站在了子彈與病博士的中間，又一次拯救了病博士。我的問題是，阿吉明知病博士是邪惡的，明知病博士是更有野心的神明僭越者，為什么兩次拯救了他？

兩次都沒有特別的原因，是他的身體讓他這樣做的。

不，我不這樣認為。五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當(dāng)阿吉用手槍指著病博士的腦門時，病博士用來拖延時間的臨終遺言改變了阿吉，那一刻，阿吉的靈魂被病博士改造了，“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膽量，作出必須作出的決定，選出應(yīng)該得到拯救的人……這樣做，難道是罪惡”，那一刻起，阿吉已經(jīng)開始相信：這位白皮膚的法國人，這位該死的法西斯科研天才，這位邪惡的神明僭越者，是應(yīng)該得到拯救的，因為他也許真的能讓人類變得更加完美。

唯唯諾諾、看似沒有立場的阿吉并不簡單。身為穆斯林的薩馬德立場鮮明，他痛恨一切神明僭越者。阿吉雖然放棄了西方的基督信仰，但薩馬德相信，阿吉是站在他一邊的。事實卻非如此，這一對半個多世紀都在一起的好朋友，分屬于兩個人類陣營：“一個是為上帝（神明）歌唱的，一個是以靈魂為代價拒絕他（神明）的人?！?/p>

所以，阿吉是有選擇的，盡管他一生都表現(xiàn)得沒有選擇。這尤其令我感慨，我們每個人，每個有著不同膚色、種族和信仰的人，當(dāng)我們在做出道德、責(zé)任以及靈魂的選擇時，我們的依據(jù)是什么呢？我們從哪兒開始呢？

絕大多數(shù)人會從他們的牙齒開始。

從考古學(xué)、人類學(xué)意義上出發(fā)，充滿個人經(jīng)驗的文學(xué)表達會更加具備普世價值。牙齒是人體最堅硬的骨骼，其外層的琺瑯質(zhì)為99%的無機物，可以長久地抵御外部環(huán)境里的空氣與細菌，考古學(xué)家因此可以依據(jù)數(shù)百萬年前的一顆牙齒化石，找到牙齒的擁有者，確定他（她）的年紀、性別、生活習(xí)慣以及健康狀況。是的，當(dāng)一只哺乳動物消失成一粒牙齒化石，科學(xué)家能從它的牙根管中找到它的血管、神經(jīng)和細胞，能從它的臼齒中看出它磨碎食物的痕跡，能依據(jù)犬齒的尖角確證它的主人是否屬于人類。是的，我們的選擇多數(shù)是從牙齒開始的，牙齒里的血管、神經(jīng)與細胞，對應(yīng)到人的存在與個體差異上，便是他（她）的血統(tǒng)、文化與信仰。

但是，在地球上，要找到一個純血統(tǒng)的人、只有一項純粹信仰的人，簡直比登天還難。你找不到一個純種的英國人、法國人、美國人、中國人，找不到一個純粹的孟加拉、牙買加人、印度人……從來沒有一個人，一個種族，一種信仰，可以獨一無二地穿過時間走到今天。一個人如果花費力氣尋找自己的源頭，就會和追蹤自己的影子一樣徒勞無功。

所以選擇既困難又復(fù)雜，因為哪一種依據(jù)，即使荒唐低下，也能夠成為個體選擇的依據(jù)。如同一道精神難題，我看到你在試圖探討它們的合理性。故事里，每一個人物都是你的試金石。你渴望自己找到真理。你拿著一只自制的高倍廣角望遠鏡，盡可能收納威利斯登布倫特區(qū)的每一個現(xiàn)實的活體樣本，確認它們的文化形態(tài)與精神特征，再進入它們的生物時間，探尋它們的生命源頭。就是在你寫下這句“在地球上，要找到一個純血統(tǒng)的人、只有一項純粹信仰的人，簡直比登天還難”時，我看到了一絲光亮?；蛟S，在人類的生命源頭，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和純粹的信仰，因為那時候人還不知道怎樣區(qū)分別人，也絲毫沒有去區(qū)分自己與別人的念頭。那時候，他們需要彼此，尋找彼此，找到之后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仰望天空，挨過黑夜和洪災(zāi)，一起打獵，分享食物，再將火種埋在不被雨淋濕的地方。那時候，他們都信神明，那些尚無法理解的自然偉力，都被他們叫做神明，都被他們信以為真。那么，我的問題便是：是否只在這時，信仰才稱得上純粹，選擇也能夠找到真正的本質(zhì)的依憑？而既然現(xiàn)代人的血緣已經(jīng)難以追蹤到純正的源頭，既然我們從生物屬性上沒有一個人、一種文化是唯一的，那么，我們?nèi)绱藦娬{(diào)的差異性，個體之所以為個體的本質(zhì)差異性在哪里？我們是依據(jù)我們的差異性進行選擇，還是依據(jù)人所共有的本質(zhì)進行選擇？

我想，你是一定不會贊成薩馬德的方式的——認為自己在英國生活的二十年，不過是與魔鬼簽了協(xié)議。他既想要西方安逸的世俗生活，又想要純粹清潔的東方宗教，他在二者之間失敗地爭斗了二十年；你也不會站在阿吉的選擇一邊，科學(xué)將會越來越強大，而我們誰都不知道它會把人類引向何方。

沒有一個人的選擇是輕松的。你在故事里是這么寫的，有人從自身的牙齒出發(fā)，從自身未可確知的生命源頭來尋找選擇的依據(jù)，也有人放棄血統(tǒng)與文化，選擇了細胞、基因、現(xiàn)代心理學(xué)的前進方式?？墒沁x擇要不是錯誤的、失敗的，要不就是令人懷疑的和恐懼的。你在故事里主要講述了三個家庭的十一個人物，東方穆斯林移民薩馬德一家，英國與牙買加混血的阿吉一家，以色列與英國混血的夏爾芬一家，在選擇的依據(jù)上，他們分別對應(yīng)著伊斯蘭教、天主教和現(xiàn)代生命科學(xué)。三個家庭十一個人的選擇，當(dāng)細細審視過去，有的已經(jīng)慘敗無所歸依，比如薩馬德；有的因為憤怒而成為恐怖分子，比如薩馬德的小兒子；有的早早放棄了天主，比如阿吉的牙買加英國混血妻子克拉拉；有的成為科學(xué)反對者，比如被科學(xué)與民主養(yǎng)育成人的夏爾芬家的大兒子……選擇是要付出代價的，選擇也很少從一而終，有時候它是那么清晰——我們確知我們要什么，要怎么做，有時候卻突然轉(zhuǎn)向，對自己之前所認可的一切感到失望與惡心。故事里如此，故事之外同樣如此。

一個是頭戴假發(fā)的律師，一個是原教旨主義恐怖分子。攣生子的裂變。

每一顆雪白的牙齒都懷著無法得救的哀傷。

偶爾，我會問自己，為什么變成今天的這個我，而不是另一個我？這問題并不在于判定這個我是好是壞，而僅僅專注于為什么？是什么造就了今天的這一個我。時間將在追問中徐徐倒流，生命也將依次重演，那些體溫尚存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也紛紛醒來……但答案往往并不確定，我常常會更加困惑，會比當(dāng)初更加束手無措或者破綻百出。在你的故事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無解。故事中，薩馬德的那對出生在北倫敦威利斯登布倫特區(qū)的攣生子——馬吉德與邁勒特，令人不安地走向了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馬吉德，老大，十歲時被薩馬德強行送回孟加拉吉大港，理由是離開“道德敗壞的英國”，更有助于他成長為一個真正的東方穆斯林。可是十七歲時，當(dāng)馬吉德從孟加拉返回英國，整個人活像從大變活人的魔術(shù)箱里走出來的魔術(shù)師，成了一個純粹的英國人——比英國人還英國人，穿著白西裝，一天刷六次牙，頭戴假發(fā)，一個執(zhí)行人的律法而不是真主的律法的律師。老二邁勒特呢，在混合著六十七種不同的信仰和一百二十三種不同的語言的布倫特區(qū)，一年年長成了一個在清真寺里放屁、睡白種女孩、抽大煙、在廣場上焚書的找碴鬼和原教旨主義恐怖分子。一切已經(jīng)無可改變，年近七旬的薩馬德什么也阻止不了，或者說，事情如此，他得負一大半的責(zé)任。因為是他把他們帶到英國，帶到“道德敗壞的英國”，但是如果不來到英國，如果他們像更多的孟加拉人留在天災(zāi)與人禍頻生的祖國，他們說不定早就死于一場洪水颶風(fēng)或者政治判亂。人均壽命52歲，要不是他來到英國，他會和孟加拉大多數(shù)人一樣，成為一個連嘆息都來不及的短命鬼。滿腹辛酸?。∫贿吺切悦y保，一邊是裂變和無所歸依；一個兒子成了滿口西方話語的英國人，一個兒子成了懷著無以名狀的憤怒的暴徒，生活完全背離了他的期望與想象，孩子們掙脫他的控制，世界對他不理不睬，活下去，便意味著接受和承受這無期無涯的失敗與哀傷。

許多次，我會突然這樣想，也許可以不去想歸屬問題，它出現(xiàn)得那么普遍和長久，卻似乎又是個叫人討厭的假象。所以我會突然相信，出生在哪里純粹是偶然，一切都是偶然。但是如果你這樣想，你會走向何方呢？該去做什么呢？還有什么事情是你在乎的呢？

這段話我記得太清楚了，這段話通過薩馬德的嘴巴說出來，剎時讓薩馬德這個人物從一個沖動、固執(zhí)、時常犯渾的粗魯男人充滿了人類的悲劇性，剎那間讓我不那么討厭他了。回想他因為這個問題而萎靡不振，而脆弱地哭起來的一幕，真是讓我難過得無言以對。世界在變，我們每個人也在變，但我們不是變得更好更有力量，而是變得無助和無可歸依。作為小說人物的薩馬德如此，作為現(xiàn)實的我們亦如此。當(dāng)然，還有更讓人揪心的事，薩馬德的小兒子，那個變成暴徒的邁勒特。十五歲的時候，無論他是多么威風(fēng)的街頭混混，無論他睡過多少個不同膚色的女孩，無論他長得多么迷人，他都能感受到自己在這個國家沒有立足之地，沒有說話的份。他的長相散發(fā)著咖哩粉味，他被認為是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就是不會被認為孟加拉人，因為這個國家太微不足道了。他的國族身份被六十七種不同的信仰和一百二十三種不同的語言所淹沒，他總是被人認為是別人。邁勒特對此很生氣。爸爸媽媽解決問題的辦法是爭吵和打架，他疏解荷爾蒙的方式是隨時隨地和不同的女孩性交，這時候，電視上恰好出現(xiàn)了像邁勒特這樣的人，他們很憤怒地在表達憤怒，“邁勒特覺得這種憤怒似曾相識，就認為這種憤怒該有自己的份，于是用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它”。抽大麻、喝酒、尋釁找碴、聚眾燒書……這是西方文化教給他的方法——黑幫暴力，他一看就會，骨子里他就會這些。沒有比這更痛快的方式了，媽媽阿薩娜為此驚恐而氣憤，但她讓人過目難忘的教育手段只是——燒掉邁勒特最心愛的收藏，因為邁勒特焚燒別人的東西。這種以牙還牙的手段看似教訓(xùn)深刻，卻仍然是暴力一種。邁勒特沒有停下，他越來越愛看黑幫電影，愛聽人民公敵樂隊的歌曲，并且牢牢記著一部電影的臺詞，“早在我能記事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做匪徒”。十七歲的時候，他的憤怒變得更危險，更有策略，他在一個由瘋子與暴徒組成，打著伊斯蘭追隨者旗號的團伙里找到了自己的重要位置，并且等待著一個證明自身的機會，好讓自己把這種憤怒徹底地噴發(fā)出去，然后領(lǐng)導(dǎo)幫派，成為電影里的黑幫老大。

人人都對世界的混亂有責(zé)任。邁勒特帶著證明自我的憤怒進入二十一世紀，他的哥哥馬吉德帶著比英國人更英國人的西方式理性、帶著為神明僭越者準(zhǔn)備的最動聽的辯護詞進入了二十一世紀，薩馬德帶著無可歸依的辛酸進入了二十一世紀，薩馬德務(wù)實的妻子帶著血統(tǒng)和基因終將消失的哀愁進入了二十一世紀，薩馬德的好友阿吉帶著過去總是糟糕將來也不會更好但是不能阻擋未來的旁觀者姿態(tài)進入二十一世紀，阿吉的牙買加混血女兒艾麗帶著馬吉德與邁勒特混合的精液進入了二十一世紀……在一個新的世紀，他們會遇到什么，會變成什么樣，會得救嗎？一出好戲就要在二十一世紀展開。

人們在時間里變化，一年變成自己，一年又變成別人，再一年變得誰也不是，變得孤單、頹廢、茍且和被自己討厭。無論變成什么，人們?nèi)匀幌Ｍ玫娇鞓?、幸福與安寧，仍然渴望被拯救出不幸的生活。威利斯登布倫特區(qū)的這些移民，當(dāng)他們有著自己不同膚色的臉、語言和神明時，他們是否有過真正的快樂和幸福？當(dāng)他們置身于故土與祖國時，他們是否得到了拯救？似乎沒有，所以他們移民；當(dāng)他們來到西方，來到北倫敦，當(dāng)他們已經(jīng)擁有了大房子、黑白混血的朋友和安定的生活之后，他們又開始為自己的無所歸依、為文化的消失、為下一代的裂變而痛苦。當(dāng)他們一切都是自己時，他們沒有得救，當(dāng)他們開始不是自己時，無論將每一粒牙齒都刷得多么雪白無瑕，同樣未得拯救，那么，到底哪一種存在，能讓他們距離拯救更近一些？

沒人能找到答案。新世紀已經(jīng)來到，混亂似乎有增無減。信賴神明的人不見得能夠真正理解神明的意圖，很多人在狹隘地等待審判日，渴望與自己對立的陣營死得慘不忍睹。但是審判日一推再推，他們并未如愿；不信神明的人不見得能用理性的務(wù)實主義為自己找到精神的歸依；科學(xué)依舊大步向前，那個搞硬科學(xué)的夏爾芬家族，妄圖通過注入異質(zhì)DNA來消除人類身上不合意的基因，這個違背自然的法西斯做法，居然被這一類人視為拯救人類的偉大實踐。

再有幾年，科學(xué)家已經(jīng)能夠發(fā)明不死人，科學(xué)在試圖破除人的局限，試圖將人帶向無限。但是掙脫局限，掙脫肉身的不合意，掙脫生存的時空，人是不是就能得到拯救？科學(xué)同樣不能給我們答案。在我看來，科學(xué)也是矛盾重重，它一方面在破除人的局限，一方面又讓我們更多地看見人的局限，我記得有這樣一位現(xiàn)代物理學(xué)家，他的名字叫霍金，在認識到自身的局限時，又轉(zhuǎn)身握住了神明的手。雖然沒有答案，雖然故事的結(jié)尾終結(jié)在一次混亂的刺殺事件之后，但故事里的每個人物都在叩擊著每個現(xiàn)代人的心靈，都在提醒每一顆心靈，警惕自身的每一次選擇和各種輕而易舉的判斷，以及埋藏在每粒牙齒下的牙根管里的各種哀愁。這是本好書。謝謝。

我懷著寫一本巨著的野心，但是一些片斷如雜草叢生，不堪一讀。

寫這本書時你二十四歲，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野心不會無緣無故，她總是自有來處，來自你多族裔的處境，刷新血液與智商的基因，以及你坐在圖書館和課堂的時間，當(dāng)然，還有沸騰在二十四歲身體里的青春狂想。許多急馳而飛的句子，都來不及說完整，詞組在彈跳，在連空翻著筋斗；一個念頭剛剛開始，就被下一個截斷、替換，仿佛你在擔(dān)心，稍遲一秒，下一個念頭就會溜走。但沒有關(guān)系，這符合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作者的生物特征，符合一個急于表達的年輕作者的語速。唯獨不符合的，是人們對一個二十四歲年輕女孩通常所擁用的學(xué)識與智慧的判斷，從人的生命源頭寫到人的未來與靈魂所歸，如此凌厲，如此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