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彝區(qū)社會治理法治化模式之探索
——以習慣法與國家法的良性互動為切入點

郭秀峰

（四川警察學院 四川瀘州 646000）

涼山州素有內陸邊疆之稱，位置偏遠而又封閉。近些年，涼山州的社會經濟迅速發(fā)展，社會風俗、發(fā)展水平都得到一定程度改善。但依然面臨著童工問題、毒品泛濫問題、等級勢力問題、社會治安問題、農村教育問題、就業(yè)問題等諸多問題，社會治理成本高、治理難度大[1]，尤其是發(fā)展與維穩(wěn)的雙重任務疊加，使得涼山州的社會治理尤為艱難。其中以社會治安問題為例，涼山州存在刑事案件作民事化處理，聚眾打砸搶案件上升，血親復仇等奴隸社會遺留下來的問題，這些問題有待通過建立適合彝族地區(qū)的法治化路徑予以解決。

一、涼山現有治理模式存在的問題

涼山地區(qū)彝族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措施多，有一定成果，但是在糾紛解決模式的選擇上仍然分歧較大[2]?？偟膩碚f，基層政府如何定位彝族習慣法，如何將其合理因素作為法治化的重要手段，既最大限度發(fā)揮“家支文化”的積極作用，又不違背法治化的基本原則，在這些方面則鮮有成果。美國學者詹姆斯·C·斯科特指出，現代國家發(fā)起的部分社會工程，往往好心辦壞事，帶來巨大的災難[3]。此次調研發(fā)現，當前涼山社會治理中主要表現出“政治化色彩較濃，法治化水平較低”的特點。具體表現為：

第一，部分治理手段出發(fā)點較好，但過于重形式而輕實質。如2010年前后，涼山州開展的“板凳工程”，號召全社會捐贈板凳，提倡文明生活。該舉措出發(fā)點是好的，但是與實際情況極其不符，且部分板凳質量極差，給彝區(qū)群眾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第二，強調國家法在法治中的核心作用，但實際情況是涼山州大部分地區(qū)彝族習慣法始終占據糾紛解決的主導地位[4]。以涼山州會理縣法院為例，全縣一年審理案件僅200余起，占全縣糾紛總數不足5%。

第三，過于強調“指標、專項”，忽視系統(tǒng)性治理[5]。公檢法等機關為了完成指標而完成指標，忽視質量。在治理過程中，官本位思想較重，強調管理，以行政權力來保障社會治理措施的強制執(zhí)行，服務群眾意識不強。

二、彝區(qū)習慣法在基層治理中地位的再審視

古往今來，在任何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習慣（法）在司法實踐中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在彝區(qū)，習慣法甚至在刑事案件中都發(fā)揮著一定作用[6]。民主改革前，彝族家支在彝區(qū)承擔著全方位的社會職能。這是因為彝區(qū)既無政府機構，更無健全的法律制度，所發(fā)生的一切糾紛，不論民事還是刑事，均由彝族習慣法調整。民主改革后，傳統(tǒng)的家支制度被國家政權取代，但家支文化傳統(tǒng)仍影響并支配著彝族地區(qū)社會糾紛的解決[7]。

（一）彝族習慣法對彝區(qū)基層社會治理的基礎作用

傳統(tǒng)的彝區(qū)社會，受以家支觀念為基礎的彝族習慣法的調整。由于彝區(qū)社會對道德的強調，如家庭關系強調尊老愛幼、孝為百善之首、家族內部之間應當互幫互助等，使得彝區(qū)整體穩(wěn)定而團結。以婚喪為例，每當彝族村落遇到非一人之力可以應付的大事時，通常都是整個家支共同參與，以舉辦足夠隆重的婚喪禮節(jié)來維護和表達該家支的社會地位[8]?；閱试谝蛥^(qū)均被視為村落內部大事，一旦發(fā)生，全家支成員都會參與。

彝族人的家族意識和家族榮譽感很強。在家族內部，以孝為紐帶，如果家族中某個年輕子女不善待老人，甚至虐待老人，則會讓整個家族蒙羞。其他家族成員便會干涉，同時鄰里之間的輿論壓力也會迫使不孝子女履行贍養(yǎng)義務。其他諸如田界糾紛、鄰里糾紛等通常都能在德古或頭人的調解下內部解決[9]。在家族外部，成員個人利益即為家族整體利益——一人利益受損，家族出面維護。這種利益聯結模式使得家族成員的利益能夠得到充分維護，同時侵權成本的提升也有利于預防侵權行為[10]。如果發(fā)生了家族之間無法解決的糾紛則交由德古進行調解，達成調解方案后由雙方執(zhí)行。

從整體上看，當前彝族社會仍然屬于熟人社會，以家支觀念為基礎的彝族習慣法在基層社會秩序的形成過程中起著基礎作用。彝族事務講究給面子、講道理，強調家族利益和個人服從，從而形成了良好的社會秩序。

（二）彝族習慣法對彝區(qū)社會治理的消極影響

在彝族習慣法發(fā)揮積極作用的同時，也必須看到其對彝區(qū)社會治理帶來的消極影響?，F如今，彝區(qū)群眾濃厚的家支觀念，對習慣法和德古調解的信仰遠超國家法[11]。習慣法的過度發(fā)達，使得國家法的統(tǒng)一性受到影響，司法權威進一步削弱，進而妨礙彝區(qū)法治建設的進步。同時，即使習慣法在其有效作用領域，也存在一定弊端。

首先，產生于奴隸社會的彝族習慣法存在大量陳規(guī)陋習，嚴重阻礙社會進步[12]。以婚喪習俗為例，彝族習慣法禁止黑彝和白彝通婚，即使在同等級內部，若不是門當戶對也很難通婚。同時，在婚喪等大事中存在大量的人情異化情形，如無論大小事，有事無事均擺酒席，收取禮金。調研中發(fā)現，普通群眾一年參加30-70場宴席，全年僅禮金支出就在5000元以上。此外，喝酒的風氣泛濫，酒越喝越多，人情越來越淡。

其次，家支文化過于盛行，使得成員矛盾家族化，反而不利于矛盾的解決[13]。家支觀念的盛行使得彝族群眾比漢人更加團結，這有利于維護家族內部成員的合法權益。但同時，成員利益家族化使得成員個人利益受損所引發(fā)的糾紛很容易演變?yōu)榧易寮m紛，從而引發(fā)大規(guī)模矛盾和沖突。彝區(qū)發(fā)生的家族之間的世仇及規(guī)模性械斗、聚眾打砸搶案件等均與家支文化密切相關。

最后，刑事案件民事化處理，嚴重損害了社會公平和法律正義[14]。以毒品案件為例，涼山州是東南亞毒品運往國內的重要通道，近年來毒品犯罪愈演愈烈，重、特大毒品案件多發(fā)。筆者從毒品偵辦案件中了解到，由于彝族“賠命金”及彝族人講義氣等習慣的存在，毒梟、毒販通常從落后的彝族山區(qū)雇傭彝族人從事運毒活動，而一旦販毒人員被抓獲，毒梟會主動支付 “賠命金”，金額多數為60-80萬之間，販毒人員則極少供出上線。販毒人員和毒梟之間的這種“完美契約”使得公安機關偵辦涉毒案件的線索很容易中斷。最終，通常是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卻收效甚微，僅能打掉運毒人員，而真正的毒梟卻逍遙法外。

三、彝區(qū)社會治理中國家法的優(yōu)勢

中國的國情決定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依然是國家法與習慣法互動并存的模式[15]，尤其在國家法不能充分滋潤到的彝族地區(qū)，婚姻家庭與繼承關系、鄰里關系等主要由習慣法調整，而看似完善的婚姻家庭法、物權法、繼承法等現代法律制度，實則難以發(fā)揮作用，其局限性毋庸多說。同時，即使在國家法可以發(fā)揮作用的民事交易、刑事犯罪和行政處罰領域，也不同程度地依賴彝族習慣法、道德乃至宗教信仰來輔助國家制定法的運行。當然，這并不是說現代國家法治在彝族地區(qū)毫無用武之地。相反，國家法仍然擁有廣闊的適用空間。

（一）對彝族習慣法中陳規(guī)陋習的改造作用

彝族習慣法對于彝區(qū)社會秩序的形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一些陳規(guī)陋習則需要現代法治的引導。以彝族人的通婚為例，傳統(tǒng)的婚姻關系受到血統(tǒng)等級、家支根骨及家長等近親屬意志的影響，等級內婚、姑表親與舅表親等是廣大彝區(qū)的主流婚姻形式。這些婚姻形式與現代婚姻法婚姻自由的基本原則相違背，且與法律禁止近親結婚的法律規(guī)定相沖突，對彝族人口進化也有不利影響，卻被彝族人所共同遵守。但是，隨著經濟的發(fā)展，農村勞動力逐步向城市轉移，同時越來越多的彝族人接受了高等教育，使得彝族人的傳統(tǒng)婚姻觀念受到沖擊，更多的彝族青年向往婚姻自由。現代彝族青年的婚姻自主權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雖然不充分，但代表著現代法治的發(fā)展，這正是國家法應當提倡和繼續(xù)支持的地方。

（二）對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促進作用

彝族社會的家支制度雖已退出歷史舞臺50余年，但德古調解仍然廣泛存在社會糾紛的各個領域，彝族習慣法仍然在彝區(qū)社會秩序形成和糾紛解決中發(fā)揮主要作用。從我們調研的數據來看，習慣法居于主導地位，而國家法的優(yōu)勢卻鮮少發(fā)揮。原因無他，彝族社會仍然屬于經濟欠發(fā)達階段的熟人社會。在筆者看來，彝區(qū)現代法治建設的落后，其原因并非國家法在調整彝族糾紛中體現出的弊病，也并非舊社會落后的彝族習慣法調整傳統(tǒng)的慣性，而在于彝區(qū)落后的經濟背景及由經濟落后所帶來的熟人社會的所決定的。換句話說，彝區(qū)糾紛的解決沒有表現出對法律的強烈需求，而與法律本身的良惡無關。因而，彝區(qū)法治化進程的推進不應當采用自上而下，即立法推進為主的模式，而應當采取促經濟發(fā)展，充分發(fā)揮法律對經濟的促進和引導作用，逐步實現由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過渡，方能奠定彝區(qū)社會向現代法治社會前進的基礎。

（三）對社會公平正義的維護作用

德古調解為主的彝區(qū)習慣法糾紛解決模式對當地社會公平的維護效果明顯，但德古調解中偏向家支大、經濟實力雄厚一方的情況也多有發(fā)生。尤為現代法治所禁止的是刑事案件民事化①，即在發(fā)生殺人、傷害等嚴重危及他人人身安全的案件時，通常調解私了解決[16]。尤其是涼山作為東南亞毒品輸往中國內地的重要通道，毒品犯罪極其泛濫，運毒、吸毒成風。調研中，某當地公安機關負責人說，“如果要查毒品案件，只需到高速路口，攔下大巴車，一車人下來都是販毒的。”該負責人的話或有玩笑之虞，但涼山毒品犯罪愈演愈烈，特大型案件多發(fā)。應當說，法律對毒品犯罪人員的刑罰不可謂不嚴厲（至少為無期徒刑），但并未有效遏制毒品犯罪，毒品犯罪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調研發(fā)現，造成這種狀況的根本原因是彝區(qū)極為窮困，將販毒作為致富之路。如果販毒人員受到法律追究，毒梟通常會根據刑罰主動支付60-80萬的“賠命金”。這筆錢使得販毒人員的生命權得到足額補償②，販毒人員則通常能夠保守秘密，拒絕供出上線。這就使得毒品案件的偵辦極為困難，真正的毒梟卻很難受到法律追究，從而極大地損害了社會公平與正義，造成國家法秩序的受損。

四、彝區(qū)習慣法與國家法互動模式之選擇

涼山彝區(qū)地域遼闊、人口稀少且分散居住，加之社會發(fā)展落后，使得現代法治所需的經濟成本、時間成本要求更高。因而，以自由、公平、秩序為核心價值追求的現代法治，看似美好，卻成本高昂，未必適合彝區(qū)[17]。相反，彝族習慣法雖然其本身有缺陷、矛盾甚至反人權，看似落后，卻因其較強的靈活性、合理性得到廣泛適用。當然，法治已經成為公眾的信仰，中國應當并且正在走向法治成為上自黨和國家下至各族群眾的共同追求。因此，彝區(qū)社會治理研究的核心并非是否進行法治化，也不是現代法治是否需要彝族習慣法，而是建立何種類型的彝族習慣法與現代國家法良性互動模式。如果二者關系處理不當，不僅無法有效構建法治秩序，還會使得舊有秩序瓦解，進而使社會治理陷入困境。

（一）積極發(fā)揮彝族習慣法在民事糾紛處理中的主導作用

現代法治建立在認同市民社會自治的基礎之上，其核心內涵是私法自治。從這個角度來講，彝族習慣法適用于彝區(qū)民事糾紛解決不僅不會對現代法治造成沖擊，相反是現代法治的重要補充。這是由于現代法治認同多元化的理念，對于基層社會治理以自治為主，而非國家法的無限滲透[18]。因而，就彝族習慣法中涉及民事，如繼承、婚姻、民事交易等內容，應充分發(fā)揮主導作用，最好考慮在適當時機納入國家法律體系。如當前四川省政府將彝族的社會組織、習慣法納入到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構建之中，初步體現了對彝族習慣法的認同，對發(fā)揮彝族習慣法的價值具有一定作用，但還需要州府進一步細化。將習慣法納入國家法律體系并非空話，而是國家法以更加開放、包容的姿態(tài)實現與習慣法的良性互動，進而通過司法途徑對立法的認同，逐步實現習慣法與國家法的一體化。

（二）國家法以更為科學的手段掌控刑事案件司法權

改革開放以來，涼山彝區(qū)的家支聚會不僅頻繁，且規(guī)模大，家支聚眾打砸搶案件呈上升趨勢，影響了彝區(qū)的社會穩(wěn)定；同時，彝族習慣法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司法機關的職權[19],損壞了法律的權威，妨礙了法治的推行。這使得幾乎所有研究彝區(qū)法治化問題的學者均主張國家法應當牢牢把握刑事案件的司法權。就法治實踐來看，國家法始終掌控著重大刑事案件的司法審判權，問題在于刑事案件司法權之外還存在家族習慣法的影響。如具有一定私密性的故意傷害案件，若公安機關未能主動發(fā)現，當事方通常賠償了結；再比如，賠命金的存在使得販毒案件極難取得重大進展等。筆者認為，國家法在刑事領域發(fā)揮作用除了依靠國家的強制力之外，還必須得到彝區(qū)社會的廣泛認同。刑事案件私法化表面看來對受害一方的損害給予了足額賠償③，但是卻損害了國家法秩序，換句話說受害方之所以能夠得到賠償是由于本家支的“腕力”，而非公權力。這就意味著，一旦受害一方家支實力不濟，很有可能得不到足額的賠償。這就要求國家機關不能以息事寧人為由，在行為人賠償之后就不追究其刑事責任。同時，國家法要樹立權威，要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就必須在充分保證受害人求償權的前提下進行，就要求提高民事判決的執(zhí)行力。因而，總的來說，樹立國家法權威是一套系統(tǒng)工程。

（三）充分發(fā)揮社會組織對糾紛解決的調解作用

從問卷調查來看，彝區(qū)群眾對社會組織化解糾紛的功能認同度高達66%，對政府控制化解糾紛的認同度較低，僅為22%。這再次印證了社會組織在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中的重要價值，彝區(qū)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的法治化同樣離不開社會組織作用的發(fā)揮。筆者認為，一方面應當改造德古，如建立“德古協(xié)會”并給予經費保障[20]，對彝族習慣法進行匯編和公布，吸收家支頭人成為人民法院陪審員、調解員參加法院審理和調解等，對彝區(qū)開明的家支頭人進行法治教育，發(fā)揮帶頭作用等；另一方面應當建立法律服務組織，通過政府購買服務，彝區(qū)群眾免費享受服務，提供彝區(qū)群眾法律途徑化解糾紛的途徑。在糾紛不涉及刑事的情況下，當事人既可以求助于德古，也可以求助于法律。在涉及刑事的情況下，通過免費的法律服務也可以降低彝區(qū)群眾選擇法律途徑解決問題的成本，提高選擇法律解決刑事案件的收益，通過“成本—收益”的利益考量，引導糾紛進入司法渠道。

五、結語

彝區(qū)社會治理的法治化還非常落后，但這不是強行推行國家法，提升其法治化程度的理由。相反，彝區(qū)社會治理選擇法治還是傳統(tǒng)，從根本上講是一種利益考量，要實現法治化，任重而道遠。彝族習慣法在彝區(qū)社會長期的生活與勞作過程中形成，它較為科學地實現了對彝區(qū)群眾權利與義務的分配，有效地調整和解決了他們之間的利益沖突。因而，當前的法治化仍應充分發(fā)掘彝區(qū)社會的“本土資源”，充分尊重、吸收彝族習慣法。但同時，國家法對改良彝族習慣法中的陳規(guī)陋習、促進經濟發(fā)展和維護社會公平正義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這就決定了在彝區(qū)社會治理法治化的進程中，現代國家法與傳統(tǒng)習慣法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有效協(xié)調、縮小二者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實現二者之間的融合是彝區(qū)社會治理法治化的永久議題。

[注釋]：

①現代法治之所以絕對排斥刑事案件私法化處理，并非因其在個案中無法有效賠償受害人損失，而是由于民事化處理未補償犯罪行為對社會秩序產生的損害，進而影響社會整體公平正義的實現。

②60-80萬的“賠命錢”在很多人看來并不足以作為生命的對價，但是對于彝族販毒人員來講是公平的。因為，賠償是否足額是一種主觀判斷，取決于當事人。

③調研中發(fā)現，彝族人之間糾紛處理中存在以下傾向：如果通過德古調解或私了，受害人能夠得到足額賠償；如果訴諸公權力機關，則侵害人就不賠償或不積極賠償，反而不能使受害人得到足額賠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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