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一個玩笑：《試刊號》

魏怡

一

“今天早上，水龍頭不再向外滴水。”

這支不再滴水的水龍頭，引發(fā)了一系列驚天的秘密。一個報社記者，帶領(lǐng)著主人公（同一家報社的副主編）一次次在夜晚“潛入”米蘭的心臟地帶。在那里，這座通常被看作商業(yè)與時尚之都的城市，呈現(xiàn)出一番不同尋常的景象。在曾經(jīng)發(fā)生連環(huán)兇殺案的街道上，在“二戰(zhàn)”中被炸毀只剩下殘垣斷壁的建筑群中，在一個仿佛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酒館里，記者抽絲剝繭般地給我們講述墨索里尼的死亡之謎。

《試刊號》是埃科的最后一部小說，也是闊別《玫瑰的名字》30余載，大師再一次利用懸念作為推進小說的線索之一。隨著記者調(diào)查的深入，種種跡象仿佛就要揭開這個謎團?；蛟S墨索里尼并沒有被槍殺，而是逃亡阿根廷。同時，這個彌天大案，也將成為20世紀意大利其他謎團的匯集之處：陰謀、貪污、黑社會、政要與名人、秘密警察，甚至連梵蒂岡教皇國，也沒有能夠脫掉干系。恰恰是這位來路同樣可疑的記者所進行的調(diào)查，好像最終把他自己送上了死路，而報社也就此解散。主編帶著出版商給的酬勞亡命天涯，這位副主編也離開米蘭，躲到情人的鄉(xiāng)間別墅里，度過了惶惶的幾日時光，直至“警報解除”。就這樣，從對“二戰(zhàn)”之后到第二共和國之前意大利政治和社會上種種神秘事件看似合乎邏輯的分析，到最后主人公逃生時那條仿佛預先為他準備的逃生通道，都是那么順理成章，一氣呵成。

在此之外，?？平淌谝膊]有放棄他一貫的、對一些現(xiàn)象尋根溯源的愛好。他對馬耳他騎士團的來龍去脈進行了詳盡陳述；開出一份非常專業(yè)的墨索里尼尸檢報告；而且，為了使讀者對米蘭這座羅馬人建設(shè)的城市產(chǎn)生一份不同以往的情懷，他還描述了由達·芬奇設(shè)計的，神秘而完美的運河水路。

直到作品結(jié)束，我們也仍然會對故事中的某些細節(jié)心存疑慮。歷史的秘密只有歷史才能夠解答，留給后人的僅僅是猜測。

二

一個不再滴水的水龍頭，也打開了主人公的話匣。從那里涌出的，是這位以“失敗者”身份度過前半生的文人的經(jīng)歷。年過五旬，他才偶然獲得了一個報社副主編的職位。然而，從一開始他就明白，這同樣是一個騙局。他的任務(wù)是負責籌建一份標題為《明日報》的報紙。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編輯12份“試刊號”，而真正的報紙并不會出版，因為它僅僅會作為出版商的籌碼，借以敲詐或者毀謗他的對手，進而達到他成為精英階層的“頂級俱樂部”會員的目的。這位出版商所從事的產(chǎn)業(yè)，他的雄厚實力以及頭銜，使意大利公眾將他與當今一位赫赫有名的巨頭對號入座。埃科本人對此并沒有加以確認，因為這并非問題的關(guān)鍵，也不是他創(chuàng)作小說的真正目的。

小說從1992年的“凈手運動”開始。那一年是意大利第二共和國的開始，仿佛是一個分水嶺，和一個新紀元的開始。然而，事實恰好相反。埃科選擇這個時代作為小說的背景，是因為它代表著那個社會所患有的一種嚴重的疾病，也就是把不正常、不合法、問題與陰謀，都當作最為正常的狀態(tài)。

《明日報》的版面和內(nèi)容設(shè)計，首先要按照出版商本人的愛好與利益來取舍，而且要考慮到是否會使報社陷入麻煩。需要懂得利用新聞的取舍和排版的方式，博取公眾的興趣，甚至誘導公眾做出某些結(jié)論；要懂得如何在報道失真的情況下為自己辟謠；在發(fā)生一件慘案之后，要派記者去慰問死者家人，以此獲得讀者的同情。除此之外，他們還想出增添填字游戲、智力競賽，尤其是星座運程這樣的欄目，來填充剩余的版面。報界的各種慣例與內(nèi)幕，就這樣通過不斷花樣翻新的編輯部會議，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通過制造輿論壓力來毀壞對手聲譽的方法，精心編制的故事，沒有根據(jù)的事實；無須尋找新聞，而是將新聞“回收和再利用”。埃科對報界內(nèi)部的種種流弊毫無保留地進行了指責和抨擊。難怪在小說出版之后，意大利《共和報》在2015年2月發(fā)表的書評中寫道：“他（?？疲┳龅搅恕Ｋ谛≌f的偽裝下，拿我們開了玩笑，所有人，無一例外……小說從頭至尾都在講述一份報紙如何運轉(zhuǎn)，和（某些）記者思考問題的方式?！蔽闹刑匾庠凇坝浾摺鼻懊婕由狭藥Юㄌ柕摹澳承倍郑梢姳淮恋搅送刺?。

這本小說，原文僅有200頁，比起之前的小說要短很多，卻是給讀者好好地上了一課，告訴他們要拒絕沒有確鑿證據(jù)的消息；而且，對于閱讀到的內(nèi)容和提供信息的人，都要加倍小心。盡管小說敘述的仍然是紙質(zhì)新聞的時代，但人的行為邏輯并沒有改變。不論是印刷的報紙，還是網(wǎng)絡(luò)新聞，歸根結(jié)底都是一樣。

這部作品，還具有前面幾部少有的嘲諷與愉悅的口吻，而且描述得如此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那位自我陶醉的教授，將自己的講課內(nèi)容用錄音機錄下來，下課后和研究生們重溫一遍；大學生們?yōu)榱擞螒蚨幵斐龅哪切┗奶频那榫?，比如其中一個說，假如哥倫布不是向西航行，而是向東，那么，就會到達弗洛西諾內(nèi)（距離羅馬90公里左右的一座小城），這則故事顯然會引起當?shù)厝说牟粷M，好像他們的城市是一個蠻荒之地，但又不失詼諧；還有對于星座運程的設(shè)計，一定要讓上到老嫗，下到少女，都能從中看到希望，等等等等。這些細節(jié)稍顯做作，但又是那么真實。

此外，這部小說還為某些熱愛?？菩≌f的讀者增添了一點點與前幾部小說不同的味道。在主人公作為主編的編輯部里，還有一個身材嬌小的文藝女青年，她有著小鹿般的眼神，盡管已經(jīng)30多歲，仍然天真爛漫，還會在傾聽古典音樂時入神和哭泣。雖然她熱愛文學和音樂，希望能夠借著這次機會，擺脫之前從事的花邊新聞的編造，成為真正的記者，然而，因為她的提議總是顯得不合時宜，卻被委派編寫報紙的星座運程專欄。

正是在這兩位“邊緣”人物之間，產(chǎn)生了越來越真實而溫馨的情感。在生命接近終點的時候，?？平淌跒闊釔鬯淖x者，補上了小說中一貫缺乏的一筆柔情。

三

2016年2月，?？平邮芰怂ナ乐暗淖詈笠淮尾稍L。其間，教授坦然而風趣地談到死亡。他說：死即是生。埃科尤其饒有興致地說，就在去接受采訪的路上，他碰巧遇到了但丁，后者建議他在當天晚上組織一個放縱派吟游書生們的酒會，以詩歌的名義開懷暢飲，慶祝他的離世，和他們的重逢。?？普劦綇睦组_始，到薄伽丘，再到塞萬提斯、皮蘭德婁等一脈相承的幽默之風，想象著在這次發(fā)生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作家座談會”上，各色文人依舊保持著在世時的舉止風格，他卻會躲開不愿見到的作家，僅僅與一些中世紀的學者、哲學家，久未謀面的老朋友，尤其是拉伯雷、但丁、普魯斯特、約翰·威爾金森等人交談。在?？频南胂笾?，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中沒有上帝，只有一個永無休止的盛宴：作家、詩人、文人、哲學家聚居一堂，不停地進行著有趣，而且具有建設(shè)性的討論，其間還有戲劇表演和朗誦，加之美味的葡萄酒和亞歷山德里亞（?？频墓枢l(xiāng)）的大烤餅。

在這場座談會上，?？平淌谝欢〞v起馬上要與讀者見面的這本“封山之作”：《試刊號》。他會告訴前輩但丁和拉伯雷，在20世紀末意大利曾經(jīng)發(fā)生了“凈手運動”，而這場運動其實并沒有使意大利變得更加干凈，而僅僅意味著一場“冗長而無望的戰(zhàn)爭”的開始。他還一定會津津樂道地談起意大利報界的各種奇聞怪事，讓文豪們跌一下眼鏡。

大師仙去將近一年。留在讀者印象中的，是那個帶著看透世界的微笑，唇間銜著一支作為文學之士標志的、熄滅的雪茄的?？平淌?；是他吹奏的悅耳曲調(diào)，和他唱出的優(yōu)美法文歌。在傾盡一生進行中世紀、符號學、媒體學、翻譯學等方面的研究之后，在去赴與但丁等文豪的邀約之前，教授為我們留下的最后一部小說，沒有再講述他擅長和鐘愛的中世紀，而是停留在我們今天的這個世界。小說的背景是與讀者更加接近的20世紀末，講述的歷史，也是剛剛過去的幾十年。這部小說中透露出的諧謔之風，則是?？浦八小皩W者型”小說中不曾見過的。

《試刊號》是?？平淌诹艚o我們的一個肆意嘲諷，而且充滿智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