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麗瑋
吃得舒服是最重要的。
川版和牛和白子
本來并沒有抱著特別期待的心情去“三鼎”。我在日本吃飯覺得很適應(yīng),到嚴(yán)天偉和周露夫婦開的餐廳采訪只因一份異鄉(xiāng)漂泊感,是一種想去看望一下同胞的心情,幾乎與胃口無關(guān)。沒想到,我竟然在那里吃了最好吃的和牛,在中餐館!
其實并不是級別最高的和牛,學(xué)了幾天,已經(jīng)會看和牛的花紋了,白色脂肪分布并沒有那么纖細(xì)均勻。“三鼎”也入鄉(xiāng)隨俗地采用了分餐制,在福岡留學(xué)的中國女孩在餐廳里兼職當(dāng)服務(wù)員,一個人端著四五個盤子輕巧地走過來。四根和牛肉條墊在蒸好的南瓜塊和山藥條上,一顆扁豆掰開,露出幾粒翠綠的豆粒,斜搭在主角身上,而另一小棵嫩黃綠色的菜花放得稍微疏離一些,讓畫面呈現(xiàn)一種不對稱的美感,最后在擺好盤的食物一側(cè)澆上絳紅色的濃汁,也像西餐似的,一定裝作云淡風(fēng)輕留一兩滴在半月形的湯汁輪廓之外,湯汁里浮著兩顆腰果和一小截干辣椒,這才想起這是道中餐。
原來是宮爆和牛??!一入口,親切的味道把人美壞了。和牛綿軟無筋,油脂、肉汁和宮爆醬汁混合在一起,那辣中帶甜、甜中帶咸給了牛肉充足的滋味,我再也不用想著A5級和牛和A4級到底有多大差別了。想想這便是中華料理的好處,無論什么樣的食材都能做出一流的味道,做得好靠的全是廚師的本事。日本人追求高級的食材固然沒錯,但禁欲系的長久克制和冷淡確實并不好受,熱情的中華料理所到一處,立馬會在當(dāng)?shù)卮蜷_一個豁口。我們?nèi)サ哪翘?,不大的餐廳里滿滿的都是日本人,真讓他們甩開腮幫子吃時,吵吵嚷嚷的架勢一點不輸國人。我們的位置是當(dāng)晚翻臺后的第二桌,按照他們家一道道上菜還要分餐的吃法,一餐時間不會短,一晚上接待兩撥客人己到極限。
身在國外,彼此之間很自然地就親近了很多。自來熟的我們立馬鉆進(jìn)了收銀臺看擺著的各種中國白酒,端著碗到后廚去說:“‘黃飛鴻(一種麻辣花生)沒有了,再給我們來點兒?!币詾樽约壕褪抢习宓挠H戚,大搖大擺地在日本人的餐桌中間穿來穿去,反正日本人也不在乎,到了中餐館大家都變得特別隨意。
本來就是想來玩的,沒太在意吃什么,結(jié)果這樣就遇到各種驚喜。平盤端上幾盅“麻婆豆腐”,下飯!拿小勺舀著吃,吃掉一半才聽明白,這哪里是豆腐,這是白子?。×ⅠR呆住,但難耐麻辣味道太誘人了,白子又有點像豬腦的口感,微微黏軟有一點粗糲在里面,想想放棄太可惜,于是愉快地全部吃掉。
兩人都是重慶人,老板嚴(yán)天偉出國前早就是五星級酒店里拿著高薪的行政總廚,“那時候非常輕松,不用自己動手,每天的工作就是巡店”。后來因為工作變動他回家待了一段時間,被要強(qiáng)的太太周露嫌棄不務(wù)正業(yè)。“正好有個師弟在福岡工作,問我愿不愿意來,反正在家就是打麻將,索性過來試試?!?/p>
剛來時他在福岡另一家有名的中餐館里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是2萬元人民幣?!耙稽c都不高啊,我在國內(nèi)拿的都比這個要多?!眹?yán)天偉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后立馬去當(dāng)?shù)匾患矣忻捻n國烤肉店大吃了一頓?!皬N師有兩種,能攢錢的廚師,和愛吃的廚師,我就是后者,非常愛吃,無論去哪里都要好好去吃。”
作為一個川菜廚師,對海鮮的了解并不足夠。他一邊不斷地吃,一邊在生活中積累對日本當(dāng)?shù)厥巢牡牧私??!坝锌盏臅r候就去菜市場里看,用蹩腳的日語問攤主,每種魚怎么做。比如說白子,我完全不了解,攤主告訴我說,如果是用在壽司里,或者拿燈噴一下,或者拿開水燙熟,也可以用昆布吊出的湯煮一下來吃?!备鞣N海鮮經(jīng)過不斷的接觸逐漸在心里和中餐對接上,“鯛魚比較適合清蒸,石斑魚還是紅燒最好”。
“三鼎”的廚房在中餐館里是難得的干凈,長期耳濡目染越發(fā)地向日本人的方式靠近?!氨热缭诓耸袌隼?,所有的蔬菜都干干凈凈,擺得整整齊齊,食材都是很新鮮的,即便是海鮮也不會有腥味。你永遠(yuǎn)看到攤主在做清潔,不會有一刻停下來懶散的時候。日本人真是太勤奮了,出租車都是80多歲的老人在當(dāng)司機(jī),小商店里幾乎走不動道的老太太還會慢慢地走來走去招呼客人,而且要工作好幾個小時,在我心里說他們就像‘阿信一樣?!?007年打工合同期滿后,嚴(yán)天偉和另兩個朋友合伙開了這間“三鼎”餐廳,取三足鼎立的意思?!叭毡救硕际钦信菩⌒〉?,有讓人去尋找的感覺,我們也學(xué)他們做成小小的招牌?!辈蛷d的位置在天神北盡頭的一條無名小街上,雖然靠近天神商業(yè)區(qū),來來往往人多,但駐足的人少,很長一段時間都只能靠周圍寫字樓里的上班族苦撐,有時候晚上甚至?xí)罩?,一直到四五年后才漸漸好轉(zhuǎn)。后來兩個合伙人先后離開,嚴(yán)天偉一個人頂下來?!拔业娜照Z非常不好,因為總是在廚房里忙,沒什么機(jī)會去練習(xí)。后來合伙人走了,客人來了看不到他們在前廳招呼,就會問是換老板了嗎?這時候我才開始跑出來,告訴客人,餐廳的味道沒有變,請他們放心。雖然我在溝通上差一些,但之前在后廚里也了解了很多日本人的口味和喜好,比如特別喜歡糖醋昧,而且日本的肉這么好,糖醋里脊干嗎還是只用瘦肉,我改成長崎的黑豚豬,專門挑五花肉來做,切片卷成卷,炸得外酥里嫩,水分一點不漏。也做日本人喜歡的醬汁,只不過我用四川的黑醋和當(dāng)?shù)靥O果醋混合,口味也是偏甜的,日本人對這個也很肯定?!?/p>
老板娘周露其實一直不愿意自己開店,因為真的很辛苦。兩人都是很能吃苦的人,在國內(nèi)時就經(jīng)常在不同的城市里工作,為了賺錢長期忍受別離,嚴(yán)天偉說:“但相比之下還是國內(nèi)的日子清閑,拿一份工資,手底下有100多號人聽你指揮?,F(xiàn)在在異鄉(xiāng)當(dāng)了小老板什么都要管,總是覺得很累很累??墒怯稚岵坏玫昀锏倪@些老客人,我們店日本人是比中國人要多的,另一方面也覺得能有一家店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想法很不容易。”在國內(nèi)時,周露在酒店的西餐廳工作,更擅長擺盤,這一點在“用眼睛來吃飯”的日本顯得更加重要。因為我們中間有人不吃辣,她立馬到后廚擺了一盤不辣的涼菜,片薄的黃瓜條彎折墊底,上面是百葉和豬肘熟食,番茄和白斬雞上撒著一些腌菜,最后再用一些綠色的枝葉點綴。“盡力了,中餐只能做到這分兒上了?!敝苈墩f。
開心地做自己理解的料理
如果把“三鼎”平移回國內(nèi),我相信它會是家非常優(yōu)秀的餐廳。相比我們在福岡去的另一家知名的中餐館,“三鼎”顯然吸收了更多的本地元素。嚴(yán)天偉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地要親自去菜場挑選食材,在那他結(jié)識了好幾個知名餐館的主廚,大家都一樣,要親自到菜場去看才放心,而且日本的餐館不像國內(nèi)那么大規(guī)模,對質(zhì)量要求因此更具體、更高?!安坏貌徽f,在日本當(dāng)廚師是很幸福的,有這么好的食材?!庇谑菄?yán)天偉的菜單上多了很多本地的肉食、海鮮和蔬菜。
周露則為“三鼎”貢獻(xiàn)了很多西餐的設(shè)計感。嚴(yán)天偉到福岡工作之后,周露曾經(jīng)短暫地來過一段時間,因為她學(xué)的是西餐,就到當(dāng)?shù)刂囊患椅鞑蛷d工作,主廚名叫田島一漱,是一個勤勉又熱情的老頭。周露跟著田島學(xué)了幾個月,但當(dāng)時不會說日語又只能從基層做起,覺得壓力很大,選擇了回國。直到嚴(yán)天偉獨(dú)自撐起“三鼎”之后,周露正式過來定居,打理生意,這幾年里她始終和田島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她推薦我們?nèi)ピ囋囂飴u做的菜,再找田島聊聊,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田島已經(jīng)70多歲了。他原來經(jīng)營著家族的西餐廳,后來覺得累,休息了一段時間,結(jié)果兩年前耐不住寂寞,據(jù)說把自己絕大多數(shù)的身家拿出來,投資開了現(xiàn)在這家“One Spoon”西餐廳。田島學(xué)西餐的初衷很單純,“因為想周游世界,特別想去法國”。他在東京一家著名酒店的法餐廳學(xué)藝,對日本人的法餐有很多自己的理解?!?0年前,一個法國人結(jié)合了日本料理原汁原味的特點,提倡要做新法餐,同時意大利也開始做一些生海鮮的菜品,這兩個風(fēng)潮影響了日本的法餐。日本人對法餐的要求同樣不追求濃厚,要在干脆、清淡和柔和中尋找一種平衡?!?/p>
無論是用奶油、白葡萄酒打底的法餐,還是用鰹魚、昆布和醬油吊湯的日餐,在日本最重要的都是找到食材。田島每天早晨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去采買,他自己有片地種符合自己要求的蔬菜,魚是附近絲島上捕過來的,還有親戚朋友送來的,或者找供應(yīng)商訂購的各種材料,由食材來決定當(dāng)天的菜單。
我們在田島的餐廳吃了一頓非常舒服的日式法餐,用的都是他當(dāng)天選回來的食材。前菜是速熏佐賀牛、天然蝦仁和芥末醬,連兩塊配菜的甜梨也是冬季九州的應(yīng)季水果;北海道特大帆立貝扣在貝殼里,拿面條當(dāng)膠布似地封在外面進(jìn)烤箱烤熟,再開啟時浸入濃濃的蒜香味,醇厚甜美多汁;冷熏海鱸魚配甜瓜,魚上撒了奶油汁,但也是淡淡的香甜味,直到吃到甜瓜時才是這道菜最濃烈的部分。十分難得的是所有的菜都做得很適口,往常我多多少少都會對西餐的某些材料或做法感覺到不習(xí)慣,但這天完全沒有。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三道菜,一道是番茄嵌套清湯燉金星豬肉醬,那番茄味簡直太柔和了,尤其是蒸完,很怕只剩酸味留在里頭,結(jié)果吃完眉頭都不帶皺一下。另一道油炸比目魚,把魚肉片下來切成小塊,煮熟微微炸過后和西蘭花、蘑菇一起放在油鍋炸好的魚骨架上,澆上番茄汁和奶油芥末汁,熱熱的又嫩又香,吃得心里十分熨帖。最后的主食是田島拿手的咖喱飯,當(dāng)年田島接手家族的餐廳生意后,有一段時間經(jīng)營得不理想,田島正是用一道他改良的咖喱飯力挽狂瀾,讓餐廳起死回生的。有趣的是他的太太要依次幫我們登記需要幾勺,其實我很想要六勺,但同桌的男士都只要四勺,我怕丟臉就也要四勺,等咖喱飯端上來一吃就后悔自己要少了。田島確實徹底地貫徹了日本人對食物的“柔和”要求,拿咖喱燉好附近產(chǎn)的小蘑菇,湯汁比通常更淡更稀一些,那恬淡的顏色澆在特別香甜的米飯上面,入口不會造成任何負(fù)累,米飯吸收了咖喱汁卻依然清爽。總之,任何一道菜都不會讓人有不舒服的地方,盡管他做的并不是純正或嚴(yán)肅的法餐,但與其為了某種儀式感讓自己承受煎熬,倒不如開開心心地吃,并且有機(jī)會愿意再來一次。
令人感慨的是田島的餐廳營業(yè)至2017年1月中就將歇業(yè)?!八哿?,真的需要好好休息?!彼贻p的夫人對我們講,畢竟年歲不饒人,這兩年在餐廳里做得開心,但每天從清晨一直忙到凌晨的工作節(jié)奏著實讓田島覺得吃力。兩人會繼續(xù)去各地旅行,吃各種美好的食物,有一天田島做菜的癮又上來了,可能餐廳還會繼續(xù)營業(yè)。那時候他在各處采風(fēng)回來的經(jīng)驗又會用在研發(fā)出的新菜品上,就比如我們今天喝的松茸湯,是因為他在中國香港特別喜歡蒸的做法,那道觖鯨魚也是專門為我們這群中國客人準(zhǔn)備的,對客人背景的熟悉程度也是他的日式法餐廳里特別重要的經(jīng)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