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莎樂美》：愛我，不然殺了你

艾江濤

“愛之神秘遠(yuǎn)比死之神秘更神秘啊。愛才是唯一應(yīng)該考慮的?！?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14/slzk201707slzk20170706-1-l.jpg" style="">

跳跳舞，殺殺人

今晚的月光真好，如一枚小硬幣，如一朵銀色的花朵，如處女般清冷、嫻靜。宴會廳里的華宴仍在繼續(xù)，沒完沒了地飲酒，沒完沒了地爭吵，苦悶，還有希律王，那殺哥娶嫂的人，那母親的丈夫，黏糖一樣的眼神。

年輕的公主莎樂美離開宴席透口氣，卻發(fā)現(xiàn)仍被黏住不能動彈，那傻頭傻腦的年輕敘利亞人，隨他說什么，她只負(fù)責(zé)看月亮：“是的，她是一位處女。她永遠(yuǎn)不會糟蹋自己。她永遠(yuǎn)不會像別的仙子那樣，心甘情愿地委身于那些臭男人。”忽然，一個充滿蠱惑的聲音傳來：“主來了。人之子來了。人頭馬藏在了河流里，海妖離開了河流，正在森林的樹葉下休息?！痹瓉硎窍戎s翰，父親因害怕而將其禁錮的人，雖聽不大懂他的話，莎樂美卻知道這一切與母親希羅底有關(guān)。

此刻，莎樂美忽然想跟他說話。執(zhí)念帶著生命的熱力，足以使喚敘利亞人，那年輕的衛(wèi)隊長為她做任何事情。水窖里走出的先知好可怕，他的眼睛好像火炬燒出的黑窟窿，人卻消瘦得像象牙雕塑，像月光一樣冰冷高潔。莎樂美不由盯住他看，不顧對方的呵斥介紹自己，瘋狂的念頭脫口而出：“約翰，我渴望得到你的肉體！”她愛，他拒斥，她詛咒，從肉體到頭發(fā)，最后停留在嘴上面。她一心渴念吻到約翰的嘴，直到敘利亞人自殺，直到希律王出來找她。

王緩和了尷尬，也引逗出更大的瘋狂。莎樂美不想喝美酒吃水果坐王座，但說到跳舞，王便應(yīng)諾為她做任何事，她忽然動心。月亮變得像濃血，一曲七層紗之舞后，莎樂美要求割下約翰的頭，她只想熱吻，即使是死尸的嘴唇，即使死亡的翅膀在她耳旁不斷扇動。捧著約翰被割下的頭顱，莎樂美饑渴地吻著，愛著恨著，如同啃咬自己——隨后，她被驚惶的義律王，下令處死。

1891年，當(dāng)37歲的英國劇作家王爾德用法文寫下這出獨幕悲劇《莎樂美》時，他那帶著發(fā)現(xiàn)意味的喜悅，或許正如一位傳記作家后來的擬想：“對我來說，莎樂美是理想的女性：她的情欲狂熱得可怕，在她發(fā)瘋之時，她會把拒絕她情欲的所有男人都?xì)绲??！?/p>

用法文而非用英文創(chuàng)作這部劇，是與王爾德的朋友、英國著名演員亨利·歐文有關(guān)。在一次聚會上，歐文邀請王爾德為長期生活在英國的法國女演員薩拉·伯恩哈特寫作一出用她的母語演出的戲。王爾德對這位喜歡穿奇裝異服、生活放浪的女演員早有耳聞，在早已構(gòu)想的莎樂美故事中，她確是合適的演員。劇作完成后，1892年6月，一伙人在倫敦皇家劇院熱火朝天地排練起來，然而在演出前的最后一刻，《莎樂美》卻被英國立法機(jī)構(gòu)禁止上演，原因是，劇作涉及《圣經(jīng)》人物，有損圣人形象，其中的色情描寫也有傷風(fēng)化。

對于在基督教文化中成長的人們來說，莎樂美的故事并不陌生。在《圣經(jīng)·新約》全書的記載中，希律王殺死自己的哥哥腓力，并娶他的妻子希羅底為妻。施洗者約翰公開批評他：“你娶這婦人是不合理的?！毕Ｂ赏跻虼讼霘⑺驗榘傩辗钏麨橄戎?，擔(dān)心引起眾怒，只好將他先囚禁起來。一次，在希律王的生日宴會上，希羅底的女兒莎樂美在眾人面前為他跳舞，希律王一時高興，起誓許諾她要求的所有東西。于是，在母親的教唆與利用之下，莎樂美要求砍下約翰的頭，并放在盤子里呈給她。

長期以來，莎樂美與施洗者約翰被害的故事，不斷成為詩人與畫家的表現(xiàn)素材。只是，到了王爾德筆下，莎樂美不再是那個受母親利用的無知少女，她是在瘋狂地追求不得后，才利用繼父的許諾而殺了先知。莎樂美瘋狂的情欲、大膽露骨的語言，顯然還難以被19世紀(jì)末維多利亞女王時代那種講究表面的風(fēng)度體面、文化空氣還比較保守的英國所接受。1893年2月23日的《泰晤士報》評論道：“這是一出為薩拉·伯恩哈特夫人寫的戲，張伯倫勛爵為此禁止該戲在本國上演。這出戲血腥，殘忍，病態(tài)，稀奇古怪，令人作嘔，而且由于在一些背離神圣的情景中采用《圣經(jīng)》語言而極為令人作嘔。”

禁演讓向來自負(fù)的王爾德極為憤怒，要知道，11年前赴美講學(xué)時，剛抵達(dá)紐約港口他便對海關(guān)官員宣稱：“我唯一要申報的就是我的天才，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要申報的呢？”1893年2月，《莎樂美》法文版在巴黎出版，次年1月，劇本的英文版又在倫敦與波士頓印行。在那些禁止上演、卻不禁止出版《莎樂美》的日子里，王爾德像莎樂美那樣穿著向日葵與孔雀翎編織的奇裝異服，以示抗議。

盡管《莎樂美》命運多舛，然而，1893年劇作的出版，卻讓一位21歲的年輕人激動不己，并從此將自己短暫的生命與王爾德捆綁在一起，這就是在插畫界剛剛嶄露頭角的比亞茲萊。過去的一年，比亞茲萊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為《亞瑟王之死》一書畫了300多張黑白插畫，并結(jié)識了藝術(shù)評論家c.路易斯·辛德。一度夢想成為作家的比亞茲萊被劇本乖張熱烈的描寫所打動，很快便創(chuàng)作出那幅驚心動魄的插圖《最高潮》。畫面中，頭發(fā)飛揚的莎樂美更像一個女巫，她雙膝跪倒，手捧先知血流如注雙目緊閉的頭顱，正如愿以償?shù)匾c頭顱親吻，而頭顱不斷滴落的鮮血則流到地上，幻化成一朵嬌艷的罌粟花。畫面左上方莎樂美背后不斷翻騰的泡沫則象征著她洶涌奔騰的情欲。

這幅發(fā)表于辛德籌辦的《畫室》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的插畫，很快引起廣泛關(guān)注。正準(zhǔn)備出版《莎樂美》英文版的出版商約翰·萊恩找上門來，邀請比亞茲萊為《莎樂美》配畫插畫。這些插畫，自然也引起了王爾德的注意。

英國病人

令人意外的是，王爾德對比亞茲萊為《莎樂美》所配的插畫并不滿意。在這十來幅插畫中，比亞茲萊明顯受到日本浮世繪的影響，個性鮮明的黑白線條，再加上假面具、燭臺、折扇、小丑、生殖器、鱗片、玫瑰、孔雀、裸體等他所慣用的元素，畫面充滿頹廢、乖戾的病態(tài)般的惡魔之美。有時，比亞茲萊還會和劇本作者開點玩笑，比如在描繪希羅底出場的那幅插畫中，趴在地上打出歡迎手勢像個小丑的人物，正是王爾德的形象。

然而，這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應(yīng)該還不會激怒王爾德，真正讓他不滿的地方在于，比亞茲萊的插畫太過獨立，與劇本內(nèi)容毫無關(guān)系。劇本里的莎樂美本來是臉色蒼白、宛如新月的美少女，在比亞茲萊筆下卻變?yōu)樾皻馐愕呐?。王爾德念念不忘的七層紗之舞，在比亞茲萊那里卻成了孔雀裝、肚皮舞。對這一點，幾十年后的魯迅似乎也不以為意。

1929年，在為朝花社出版的《比亞茲萊畫選》所寫引言中，魯迅既承認(rèn)比亞茲萊作為裝飾藝術(shù)家的無匹才華，也同時指出“但比亞茲萊不是一個插畫家。沒有一本書的插畫至于最好的地步——不是因為較偉大而是不相稱，甚至不相干”。只是當(dāng)時，個性獨立的比亞茲萊對王爾德的批評并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插畫完全可以是獨立于作品之外的藝術(shù)品。

比亞茲萊確實做到了這一點，插畫版《莎樂美》的出版，讓人們在欣賞劇作外，帶著驚嘆發(fā)現(xiàn)了一位創(chuàng)作了第二個“惡之花”的作者。王爾德對此多少有些妒意，有一次他甚至抱怨“我的作品淪為比亞茲萊插畫的插畫”。觀念上的沖突，讓兩人的關(guān)系逐漸惡化，王爾德后來甚至評論比亞茲萊的畫“像一位早熟男孩在練習(xí)冊邊欄里下流的涂鴉”。

可是回頭來看，《莎樂美》中的插畫與文字卻具有氣質(zhì)上的天然吻合，共同的乖張、狂熱與病態(tài)，一句話，那種世紀(jì)末的頹廢與唯美，共同成就了這部戲劇出版史上的經(jīng)典。事實上，就連社會對《莎樂美》有傷風(fēng)化的指責(zé)中，也少不了這些插畫的份兒。比亞茲萊的插畫有濃厚的色情意味，比起王爾德在劇本中對肉體的露骨描寫更具感官沖擊力。那幅《希羅底上場》的插圖甚至因為過于暴露而不得不做出修改。原作中，神氣十足的希羅底裸露雙乳登臺亮相，在她的身旁則是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仆，比亞茲萊帶著立此存照的心態(tài)，在未刊印的原始畫稿空白處特意提下一首小詩：“因為一顆寶石裸露，/使得這幅小畫被禁止發(fā)表。/雖然這是嚴(yán)厲的，/但是不要緊，/也許這一切結(jié)果會是好的。”最后，出于和出版商的妥協(xié)，比亞茲萊很不情愿地做了一點改動：為裸體侍從的下體蓋了一片樹葉。

20歲左右的比亞茲萊，筆下的世界為何如此邪魅恐怖？一切或許還得從他的病說起。早在7歲那年，比亞茲萊便被診斷得了肺結(jié)核，一種在當(dāng)時無法根治的疾病，吐血、易累的癥狀一直伴隨著他的成長。也是因為肺病，比亞茲萊在他26歲的短暫生命中沒有結(jié)婚，甚至沒有談過戀愛。另一方面，他在精通音樂與藝術(shù)的母親帶領(lǐng)下，與比自己大一歲的姐姐一起，培養(yǎng)出在音樂、文學(xué)與繪畫方面的終生興趣。在一些精神分析學(xué)家眼里，比亞茲萊為王爾德劇作所畫的莎樂美，是一個力比多強(qiáng)大的妖婦，充滿嘲諷、放蕩大膽、居心叵測，裸體與穿衣服沒有區(qū)別，那種緊張感所釋放的情欲與詼諧，對因患肺病從而與性無緣的比亞茲萊來說，成為轉(zhuǎn)換嫉妒的一種方式。

據(jù)說，比亞茲萊喜歡在晚上作畫，即使在白天也會在家里拉上厚厚的窗簾，靠兩根祭壇上用的蠟燭照明。事實上，蠟燭的元素也確實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插畫中。仿佛只有在暗夜中，那些筆端流淌的邪魅妖花才能夠肆意開放。

百余年來，人們一直在討論比亞茲萊的邪魅究竟在于何處？

學(xué)者盧冶研究了比亞茲萊留存下來的通信，他發(fā)現(xiàn)，從未成年闖蕩巴黎開始，一直到1898年在法國芒通的一家旅館去世，天氣與居住地一直是他信件的主題。結(jié)核病人敏感的生活習(xí)慣，讓他像候鳥一樣選擇著陸地點與生存環(huán)境，天氣一旦變好，他馬上興奮地寫道：“有任何更大的災(zāi)難也不怕了?！?/p>

在盧冶看來，淫蕩迷幻的情節(jié)屬于作家，比亞茲萊真正擁有的東西是那些插畫中無一不丑的人物表情，因病而丑。“他是在裝飾性插畫傳統(tǒng)中，傾盡全力去表達(dá)生理性疼痛的畫家?！睂﹄S時會被死亡俘獲的結(jié)核病的日常防御，逐漸變得優(yōu)雅，如同死神戴上面具，為人們登堂表演。也正因此，“莎樂美歪曲的嘴角，晨妝時的倦怠，觀看瓦格納歌劇的女人們臉上的邪佞，并不是魔鬼附身，而是自我的附身，是己死的自己附在活著的自己身上時的表情”。這種表情，讓比亞茲萊的插畫具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原始力量。

如此強(qiáng)度的表達(dá)注定無法持久，不過在被死神最終俘獲之前，比亞茲萊仍要經(jīng)歷一些打擊。1895年，王爾德被男友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的父親昆斯伯理侯爵以“好男色的雞奸者”告上法庭，并因此獲刑兩年。據(jù)說，王爾德被捕前手里拿著一本黃色封皮的書，這被誤以為與比亞茲萊任職的《Yellow》雜志有關(guān)，再加上后者曾為《莎樂美》畫過插畫，受到牽連的比亞茲萊因此被雜志社解雇，生活更為潦倒。

仍是《莎樂美》，它不但影響了比亞茲萊的命運，也從上世紀(jì)20年代起便影響了一代代中國人的閱讀與審美。

愛我，不然殺了你，莎樂美的愛欲書寫何以如此引人？

愛才是唯一應(yīng)該考慮的

劇作中，年輕的公主莎樂美在一片月光中出場。月亮的意象，仿佛天使與惡魔的雙重化身。從清冷，到陰沉，再到血紅，一直烘托與推動著劇情的發(fā)展。這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希臘神話中那個同樣圣潔但卻自私殘忍的月神阿耳忒彌斯。

阿耳忒彌斯從小就從父親宙斯那里得到許多禮物，象征女性的純潔美，并成為狩獵女神與產(chǎn)婦的保護(hù)神。可她也同樣殘忍，傳說她愛上了一名凡間男孩，便將他安置在洞穴中，每天親吻，男孩雖然得到永生，代價卻是永遠(yuǎn)只能在沉睡中度過。

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一改《圣經(jīng)》故事中的沒有主見、甘于被母親利用的性格，她一出場，就帶有一種強(qiáng)迫癥式的專斷與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魄力。她明知年輕敘利亞人深愛著自己，卻對他不理不睬，只在自己想見先知約翰時，才用溫柔的謊言欺騙他，利用他放出約翰。當(dāng)年輕的敘利亞人因為受不了自己愛著的人，一遍遍要求吻別人而自殺身亡時，莎樂美甚至連一句話、一個眼神都沒有。在她眼里，對方完全是沒有意義的存在。莎樂美的愛，帶著神經(jīng)質(zhì)的占有欲，因此才會一連八遍重復(fù)：“我會吻到你的嘴的?！痹獾郊s翰的拒絕與斥責(zé)后，莎樂美因愛生恨，但占有的欲望并不消減，她想到的辦法是，再次利用義律王對自己的愛（盡管是不倫之愛），殺死約翰，以最終實現(xiàn)親吻他的目的。面對義律王極具誘惑的種種替代方案，莎樂美只是不斷重復(fù)著一句話“我就要約翰的頭”，同時還不忘堅定地宣稱：“我沒有聽我母親的。正是為了我自己的快樂，我才要求用大銀盤端上約翰的頭?！?

終于如愿以償后，莎樂美有大段獨白，這些獨白提供了人們理解莎樂美變態(tài)之愛以及王爾德唯美主義思想的入口。莎樂美捧著約翰的頭顱，說道：“啊，約翰，約翰，你是我唯一愛上的男人。別的男人在我看來都十分可憎可厭，可是你，你是美的化身啊！你的肉體像一根象牙裝在銀色的管子里?！痹谶@里，與其說莎樂美愛上的是某個具體的人，不如說她愛上的是“美”。這種對美的愛，讓她饑渴，恨不得啃咬對方。在這種愛面前，死亡，包括自己在內(nèi)無論誰的死亡，已變得不再重要?！皭壑衩剡h(yuǎn)比死之神秘更神秘啊。愛才是唯一應(yīng)該考慮的?！?/p>

這種對“美”的愛，在王爾德那里，被置換為，對藝術(shù)的愛。在他看來，藝術(shù)本來便優(yōu)于生活，“藝術(shù)是世界上最嚴(yán)肅的事業(yè)，而藝術(shù)家的生活卻最不適宜嚴(yán)肅”。他身穿奇裝異服，與青年美男子雙雙出入，生活中的一切，無不可視為將生命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的努力罷了。

這當(dāng)然是浪漫的，當(dāng)然因為其病態(tài)般的決絕而顯得頹廢，由此帶來的毀滅性也無可置疑，然而與此同時，某種反抗意味也浮出水面一一既然現(xiàn)實如此荒誕，何不在率意而為中，追求內(nèi)心的最高理想。在這個意義上，阮籍、劉伶、波德萊爾、王爾德那些舉止放浪的藝術(shù)家，真正心意相通，事實上，這也成為整個現(xiàn)代藝術(shù)的根基與秘密所在。

最早把《莎樂美》引入中國的詩人、劇作家田漢、郭沫若顯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田漢寫道：“敘利亞少年，莎樂美，約翰。這三個人，雖然一個愛莎樂美，一個愛約翰，一個愛上帝，但他們的精神是一樣的，就是目無旁視，耳無旁聽，以全其生命求其愛?！迸c田漢相比，浪漫的郭沫若無疑走得更遠(yuǎn)，在寫給《莎樂美》作者的那首《蜜桑索羅普之夜歌》（即《厭世者之夜歌》）中，他“寧在這縹緲的銀輝之中，/就好象那個墜落了的星辰，/曳著帶幻滅的美光，/向著‘無窮長殞！”請問，那不是為美的自毀又是什么？

如果說本來就追求“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早期創(chuàng)造社成員那里，對《莎樂美》與王爾德的接受再為順暢不過，那么，對處身上世紀(jì)20年代“五四”運動過后苦悶與低潮中的青年來說，對《莎樂美》的接受還有一種有趣的歷史錯位。

那是人的發(fā)現(xiàn)的時代，是女性解放的時代，對剛走出校門前路無著的青年，對還沉浸在莎菲女士痛苦中的青年來說，莎樂美是那種富有獨立抉擇能力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新女性形象。這自然有不小的蠱惑。雖然，此后的路，不論是加入革命，還是浪跡社會，結(jié)局不過是毀滅，但只要心中對美與真理的追求還在就好。當(dāng)然，王爾德的唯美與頹廢，比亞茲萊的邪魅與刺激，也在某種帶著舶來色彩尚顯矯揉造作的沙龍與做派中，在海上文人邵洵美、葉靈鳳那里，開出過屬于中國自己的“惡之花”來。

回到愛情，凡屬嚴(yán)肅意義上的高貴情感，又有哪一種不帶著獻(xiàn)身與不計成本的付出呢？莎樂美的問題在于占有，強(qiáng)橫而扭曲地要求獻(xiàn)祭，雖然知道自毀的命運早己啟動，亦在所不惜。然而，仔細(xì)想想，這不正是俗世間愛情與人性每每戴著面具出現(xiàn)的常態(tài)嗎？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何嘗不是住著一個莎樂美？只是要，只是愛，只是索取，不管不顧對方的感受，也不聞不問自己將來的命運。相反的，那種帶著獻(xiàn)身與自毀的愛情，倒似乎往往出現(xiàn)于藝術(shù)作品與少數(shù)圣徒那里。

（本文寫作參考盧冶：《天才與天氣——談（比亞茲萊：最后的通信）》，見《倒視鏡》，三聯(lián)書店2016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