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靈魂的家園

鄭武文

一

德昌走在路上，聽到有人喊，德昌，德昌啊……環(huán)顧四周，卻是茫茫的原野。遠處工廠的煙囪冒著青煙，目光可及的公路上有疾馳而過的汽車，身邊偶爾有騎著電瓶車駛過的路人，卻看不到是誰在呼喊。德昌就低下頭，繼續(xù)趕路。呼喊的聲音卻又在耳邊輕輕響起：德昌，德昌啊……

這喊聲讓德昌感到親切卻又毛骨悚然，他想答應一聲，看看到底是誰在呼喊，卻又想起了娘的話：當你一個人走路的時候，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答應。那可能是鬼差，也就是黑無常、白無常在抓人的靈魂，它們不敢確定，于是在很多人耳邊呼喚，誰答應了，就會把誰牽走。可現(xiàn)在德昌感覺這聲音不像是鬼差的，更像是娘在呼喚。

十七歲那年，德昌去縣城，被國民黨一頂軍帽扣到頭上就抓去當了兵。娘在家里等不到兒子，到處找，跑到縣城里呼喚：德昌，德昌啊……喉嚨啞了，嘴唇破了?？墒堑虏灰咕妥叱鋈チ艘话倮?，幾天的工夫就到了江南。耳邊是震天的轟隆隆的炮聲，可是德昌聽不見，或者是被他潛意識忽略了，他只聽到娘的呼喚。在戰(zhàn)場上或者每天的夜里，娘的呼喚在耳邊一直響著?？墒悄锏暮魡舅罱K沒有真正聽到，等他回到家里，娘早已經(jīng)化作了一抷黃土。他是爹娘的獨子，十七歲的時候還在頭頂留了一根鉛筆粗的小辮子。爹娘怕他會和那幾個早逝的哥哥姐姐一樣被鬼差抓去，在頭上給他留了一根叫抓住的辮子。也許真是因為這根辮子終于是被陽世間抓住了，十七歲以前他無災無難，非常快樂任性地成長，也就敢于不怕爹娘的反對，獨自一人去到離家二十里路的縣城玩耍，就被國民黨的殘軍抓去。他想著娘的呼喚，忽略了炮聲，可是解放大軍的炮聲并沒忽略他，當他被槍管頂住腦袋然后換上解放軍軍裝的時候，他的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轟鳴，這轟鳴聲使他沒有繼續(xù)南下，脫下軍裝回到了老家。

以后的日子，耳朵里的轟鳴聲一直不斷，時高時低。這轟鳴聲代替了娘的呼喚聲，在德昌耳邊響了幾十年。直到有一天，他用三輪車帶著老伴菊花回家，據(jù)旁邊的人說，菊花一直在呼喊他：德昌，德昌啊……可是他沒有聽見，后來他聽見了，可是晚了。疾馳而來的汽車已經(jīng)奪去了菊花的生命，那個鮮活的、與自己相守了四十年的女人，軟軟地躺在陽光下火熱的馬路上，而他卻只是被撞飛的三輪車甩了出去。他爬起來，看到菊花嘴里慢慢流出的鮮血，菊花還在說：德昌，德昌啊……德昌頓足捶胸，說，你看到了車，為什么不早喊我??！圍攏來的鄉(xiāng)親們說，她一直在喊你，我們都聽到了，你卻聽不到……

菊花走了。她的喊聲卻一直回蕩在德昌的耳邊：德昌，德昌啊……快十年了，隱藏在轟鳴的間隙里，似乎從未停息過。

二

德昌住在離村子一里路的田野里，兩間土坯房。農(nóng)村里很多老人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大家都親切地稱作老年房。中國的傳統(tǒng)美德，是老人住正房，可是如今的社會，孩子娶了媳婦就要求單獨另過，老人沒辦法，把房子都分了，自己找個地方住。其實菊花在的時候，德昌還是挺喜歡這里的。田野里空氣好，房前屋后又搭了架子，上面垂?jié)M了葡萄、絲瓜、南瓜，果實累累，蜜蜂也在其間嗡嗡采蜜。菊花還養(yǎng)了一群兔子，一群鴨子?？傄舶尾粌舻囊安菥褪峭米拥拿牢叮厚R齒莧、青青草、狗尾巴草……鋪在籠子的底下，雪白的兔子警覺地支著耳朵，卻又歡快地蹦跳。鴨子們的天堂是不遠處的一條叫石龍溝的小河溝，天一亮菊花就放開籠子，鴨子們排著長隊，邁著優(yōu)雅的步伐，去小河溝尋找它們的美味。

可是菊花走了。菊花走了以后，兔子和鴨子就都成了兒孫桌上的美味。菊花有規(guī)矩，兒孫們?nèi)ィ龝涯樢豢嚕何业臇|西你們不能動！孩子們就乖乖的了。可是德昌不行，德昌也學著菊花這么說，可孩子們卻說，你的還不是我們的？大哥都吃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艹?？做老人要一碗水端平，要不你養(yǎng)老只靠他自己??？德昌就沒話說了。有些事不能開口子，開了口子就收不住了。老大要的時候，德昌感覺自己還這么多，又照顧不過來，要就拿去吧?？墒撬麄冞@么拿著拿著，就沒了。沒了兔子和鴨子，夜也就靜了。葡萄樹德昌又不會整枝打頭，亂蓬蓬地長，也長不出幾個葡萄，還沒熟呢就被小鳥叼去了，叼不走的也把葡萄開膛破肚，彌漫著一種酸唧唧的腐爛味道。絲瓜和南瓜要每年都種，德昌不會習苗子，都沒長出來。那幾個架子就空著，風吹著那些枯葉嘩啦啦響，有幾棵野草心驚膽戰(zhàn)爬上去，爬到半路秋天就來了，還沒開花呢，就又留下一些枯葉。

原本溫暖的小屋只留下清鍋冷灶，德昌無事可做，就出去逛?？墒侨ツ膬耗?？兒孫們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家里白天是沒人的。就是有人，兒媳婦以為他又去蹭飯，也不愿給個好臉色。他渴望熱鬧，就想去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就是城里啊，他就進城。他小的時候城里離著村子二十里，現(xiàn)在只有十里了，城市擴散得很快。離村十里是一個大型的商貿(mào)城，里面有休閑、有娛樂、有購物，還有來來往往的俊男美女。最重要的是，里面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diào)，走在里面很舒服。只是他發(fā)現(xiàn)，那些賣東西的小姑娘，對別人都笑臉相迎，他走過去卻都捏緊了鼻子，或者躲得遠遠的。后來有人皺眉頭發(fā)牢騷：什么味??？他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味，人家不喜歡。再去他把身上用香皂洗干凈了，有一次甚至把兒子買來準備給自己做壽衣的新西服也穿上了，還學人家歪歪扭扭系了一條一拉得的領帶?？墒撬雎粤锁B窩一樣的頭發(fā)和核桃皮一樣的皮膚。那些漂亮的姑娘小伙們離得他更遠了，并且用一種膽怯的目光看著他，好像他是一個怪物。借著商場里賣衣服的鏡子一看，連他自己都感覺起雞皮疙瘩，況且身上的氣味還是沒有消除。住的房子已經(jīng)被這種氣味熏透了，除非來一次徹底的裝修打掃?？墒怯斜匾獑?？誰會給錢？德昌的收入主要靠政府給的幾個老年人補貼和過年過節(jié)兒孫們給的一點兒錢。如果吃個饅頭咸菜，節(jié)約一點兒還是能夠的，做別的開支是不敢想的。

三

德昌一般是早晨喝過一碗粥以后出發(fā)。其實到商貿(mào)城有一條剛剛修好的寬闊的大道，可是要繞遠，人多車多，他的耳朵又不好，他一般是走一條小路。路是沙石路，機動車不多，一個鐘頭以后他就會到達?，F(xiàn)在他也想開了，不去人多的地方轉悠，就坐在商城前面的石階上，看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吃著冰激凌、烤腸，依偎在一起或者手牽著手。人很多，卻大都忽略他的存在。原先打掃衛(wèi)生的老太太還過來跟他聊幾句，可是說話他又聽不見，在這里大聲吼肯定不適宜老年人。后來老太太也不理他了，需要他動一下掃掃附近的時候，只跟他比畫一下。

看著喧嘩熱鬧的人群，他卻依舊感覺孤獨。偶爾會有莫名的辛酸涌上來，眼睛有些濕潤。

一般情況下他的午飯會買兩個包子，再喝一碗開水。他總是在日落之前回家，因為他怕孩子們找不到他著急，只是回去了看到清鍋冷灶他會更孤獨。有一天他回得晚了一些，路上靜悄悄的，滿天棋布的星斗。這時候他又聽到有人呼喚他的名字，而且這次他不但聽到了還看到了，娘在前面朝他招手呢。娘還是那么漂亮，邁著輕盈的步子呼喚他。德昌加快了腳步，他想趕上娘，跟娘說說話。可是他剛剛邁開大步，就聽到后面有人叫他。他一回頭，發(fā)現(xiàn)菊花在后面笑盈盈地看著他，臉上有一抹紅暈，漂亮得跟做新娘子的那天一樣。他也呼喚菊花，等著她，可是菊花就是不走，娘又在前面喊。他就這么猶猶豫豫地走，誰也沒等上，天卻半夜了。后來他就迷戀上了晚回家，可以跟娘和菊花說說話，只是娘不再讓他這么晚回家，他就跟平常一樣的速度走。為了跟娘和菊花多呆一會兒，每天早晨他早做飯，也是滿天星斗的時候就往城里走，去得早，人家不開門，他就在那兒轉。有一天早晨起得有點兒晚，沒看到娘和菊花，卻還是聽到有人呼喚他，德昌，德昌啊……這次他看清了，是一個老頭子。走近了看看，這不是西村的茂源嘛！茂源的腿不得勁兒，一瘸一拐的，嗓門子卻不小，他說啥德昌都聽得清清楚楚。茂源原先是村里的民兵連長，只可惜生個兒子有點兒呆傻，一直也沒娶上媳婦?，F(xiàn)在兒子去了鄉(xiāng)里的養(yǎng)老院，自己卻去不了。鄉(xiāng)干部說了，有兒子的不能去，兒子沒兒子，去了，他有兒子，只能在家里。有人給出主意可以找找去縣里的榮軍休養(yǎng)院，可是去找了卻也不夠條件。好在他當兵那一塊補助比較高，又當過民兵連長，村里多少給補一塊，吃飯倒是不愁。德昌與茂源本就熟識，二人聊一會兒，德昌說了去商貿(mào)城的事。茂源說，我也去，在家里閑得蛋疼。

兩個人坐在商貿(mào)城前面的臺階上，雖然天氣炎熱，好在空調(diào)的涼風穿過門口撲出來，倒也比田間地頭舒服得多。茂源當年當兵是當?shù)挠螕絷?，在西南山里跑了好幾年，也沒打鬼子也沒打國民黨，光榮歷史全在當民兵連長的時候帶人整治四類分子。他唾沫星子亂飛打著手勢夸張地講解他的英雄事跡。當然他不知道，現(xiàn)在的養(yǎng)老院長就是當年四類分子的孩子，他進不了養(yǎng)老院就是人家從中作梗呢。

四

一天很快，轉眼之間天就黑了。兩人結伴回家，德昌沒有聽到娘和菊花的呼喚，他感覺有點失落。過幾天是德昌的生日，兒子孫子會來給他過生日，他不敢離開了，怕孩子們找不到會埋怨他。果不其然，第二天大兒子先來了，說，爹，你這幾天去哪了，我咋來好幾趟都不見你人?。康虏f我還能去哪兒，就是外邊轉轉唄。大兒子說，你今年的生日又輪到我待客，咱去村頭的飯店。白天大家都忙，不舍得耽誤工夫，咱就定在晚上。德昌有三個兒子，老大和老三住在村子里，老二因為當年說不上媳婦招贅到岳父家了，離著楊村七八里路。二兒子有意見，生日待客就老大和老三輪，不過老二還是要帶點兒禮物來表示心意的。還有孫子，也都大了，多少給個三十五十元的。德昌不敢出門了，呆在家里等著孩子們來。可見孩子們真是忙，幾天一個都沒來。倒是茂源來了，他去商城也上癮了，約著德昌再去。德昌說了過生日的事，說是家里不能離人，你想去自己去就是，也沒人攔著你。茂源的眼里就閃出羨慕的光芒。他這一生也算叱咤風云，可就是生了這么個傻兒子，生日除了自己過誰也別指望，于是懨懨地走了，滿臉失望。

兒孫們終究沒有一個到德昌的小屋來，生日那天晚上才在飯店聚齊。大家都多多少少給德昌點兒錢，也有的給拿了糕點和衣服。然后開始壽宴。兒子們閑聊天兒，說了些美國國債和朝鮮核武器，也有中央里王岐山反腐，某個貪官弄出的錢好幾車都拉不了……孩子們都在低頭玩手機，兒媳婦們則在議論兒子孫子的棉襖、棉褲，家長里短。德昌等著有人問問他最近的身體狀況，他最近胸悶得厲害，想咳嗽卻又咳嗽不出來，經(jīng)常半夜里被憋醒了?？上]有一個人問，國內(nèi)國外的局勢還沒討論完，就已經(jīng)十點多了。大兒子要了面條，大家吃了，二兒子就站起來，說我家遠，先走了。于是搖起三輪車，拉著他的老婆孩子突突突走了。三兒媳婦急著用塑料袋盛桌子上的剩菜。大兒子就說，天黑，爹你也早回家歇著吧，路上慢一點兒啊。把糕點和衣服用一個大塑料袋裝好了，遞到他手里。三兒子說，爹，路不好走，你可要把錢裝好了，這都是兒孫們孝敬你的，你可別掉了。

德昌希望有個孩子提出來送他一程，或者大家約著去他的小屋坐坐，哪怕只是一會兒，家里他還買好了葡萄和蘋果，茶具也精心刷干凈了，特意買了二兩好茶葉?？墒强纯春⒆觽兌紱]這個意思，就腔也不打轉身往回走。

德昌喝了半碗酒，走在路上搖搖晃晃的。好在月亮比較好，土路也明晃晃的。這樣的夜晚，他希望娘和菊花再出來陪他一程，陪他說說話。可是沒有，孤單的路上就他一個老頭子?；氐郊遥诳实脜柡?，好在水壺里都燒滿了開水，自己把茶泡上，對著晃晃蕩蕩的燈泡，不知不覺天竟然要亮了。德昌急忙吃了幾塊蛋糕，然后鎖門，向商貿(mào)城走去。

路上很靜，也沒有人，更沒有出現(xiàn)他希望的呼喚聲。這樣他就走得很快，一直到商貿(mào)城了，他才聽到呼喚：德昌，德昌啊……他正享受這呼喚聲，一個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倒是把他結結實實嚇了一跳，一回頭，是茂源那個老頭子腆著個臉正朝他笑。你咋來得這么早？德昌問。你也不晚啊，這不，天還不算亮。昨晚你過生日，宴會很隆重吧？德昌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甚至不想跟他說話。他在臺階上坐下來，他在等著娘和菊花的呼喚呢?？墒菦]有，只有早起的人們匆匆忙忙去買早點。遠處還有一堆老太太在跳廣場舞，茂源拉著他去看了看。老太太們也很敬業(yè)，大早晨都精心化了妝，嘴唇紅得像妖精，滿是褶皺的臉上也搓得雪白，雖然填不滿那些溝溝壑壑，可還是讓茂源看得哈喇子流了半截。

這幾天天天和茂源一塊來回，德昌一直沒聽到娘和菊花的呼喚。他感到很失落，就不想和茂源一塊兒了，早晨自己偷偷走。有時候晚上上個廁所的工夫自己也偷偷溜了?？蛇€是不行，娘和菊花一直沒出現(xiàn)，讓他很郁悶。而且時間久了，終歸讓兒子知道了他的小秘密，不讓他太晚回來，規(guī)定日落之前必須回家。

五

天氣漸漸涼了，樹上的樹葉開始變黃飄落，路邊的野草也在漸漸枯萎。白天開始變短，夜晚越來越長。此間的日子，雖然娘和菊花的呼喚沒再出現(xiàn)，德昌感覺和茂源的交往也不錯。茂源看起來是一個很老的老頭子了，腿還一瘸一拐的，可是體力還不錯。而且和茂源在一起，德昌感覺自己被奚落被輕視的機會少多了，機會大都被茂源搶了。有一次在商場，茂源叫那個化著濃妝的小姑娘小姐，小姑娘惱了，說，你才是小姐，你閨女、你老婆都是小姐?？粗次ㄎㄖZ諾、不知所措的樣子，德昌竟然笑了，哈哈大笑。直到保安過來，遵從小姑娘的指示，把他們兩個老瘋子趕了出來。

當然，現(xiàn)在的他們下雨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去商貿(mào)城了，在德昌的家里喝酒，隨便從院子里摘一把韭菜或者燉一個老南瓜就喝。說實話，他們最喜歡老南瓜，真是佐酒的佳肴，又甜又好咬，吃到嘴里那個舒服。

有一次從商貿(mào)城回家，德昌就要求偏一點道，去北面那個石龍溝玩玩。石龍溝離著德昌的家二里路，是自己原先養(yǎng)的那幾群鴨子的天堂，好久沒從那兒走，德昌很想去轉轉。沒想到茂源竟然變了臉色，說，我不去。德昌一個勁兒問為什么，茂源才吞吞吐吐地說，那里有個小媳婦，結婚五年了還沒有孩子，現(xiàn)在懷孕了，正等著孩子出世，可那個孩子是我的來生。德昌哈哈大笑，你還干過民兵連長呢，還領著破過四舊呢，這么荒誕的故事你也信。人死如燈滅，哪里有什么前世來生，那都是編出來騙人的。可是茂源就是一本正經(jīng)的，甚至說出了那個小媳婦丈夫和公公的名字。德昌說，走吧，真有這事我替你還不行嗎？茂源說，你要不信將來你去看那個孩子，他要是對著你笑一笑，伸伸舌頭，那就是我。德昌哈哈大笑，你真是病得不輕，老年癡呆了。

經(jīng)過治理，石龍溝的水變得很清了，河底的水草之間還有小魚，就是松軟的泥太多。兩個老頭兒在那里玩了一下午，像孩子一樣嘻嘻哈哈的。

德昌又迷戀上了這里，第二天早早就約著茂源繼續(xù)去玩，卻發(fā)現(xiàn)茂源的家門上著鎖。有點落寞的自己往石龍溝走，還沒到呢，發(fā)現(xiàn)前面站了一大群人，德昌擠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人頭朝下鉆到泥溝里。看衣服就知道，不是茂源還能是誰？德昌一下子震驚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幾天都沒有出門。后來的日子，他連商貿(mào)城也不去了，沒事就在小屋里坐著，看著某一處發(fā)呆。娘和媳婦又知道了他的孤單，經(jīng)常半夜的時候過來呼喚他：德昌，德昌啊……他想跟她們說說話，卻沒人愿意搭理他。當然，后來茂源也來了，呼喚他：德昌，德昌啊……德昌說，你個老東西，不是去轉生了嗎？這都好幾個月了，咋還來我這里搗亂？茂源就不說話了，粗聲大氣地笑。德昌說，別笑了，你個老東西，怪瘆人的。茂源就不笑了。德昌想想這也半年多了，茂源轉生的那個孩子應該也出生了。

第二天，德昌根據(jù)當初茂源提供的名字，就去了石龍溝旁邊的小村。都在鄰村住著，很好打聽。那個小媳婦的爺公公“文革”的時候還跟自己一起修過大壩，還是很鐵的老哥們兒，雖然已經(jīng)過世了，但是她活著的公公對這個德昌大爺還有印象。他們一家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給他泡茶敬煙。德昌編個瞎話，說，這么多年了我們走動少，關系也疏遠了，聽說你新添了孫子，我也沒趕上賀喜。這十塊錢給孩子買個玩具吧。那家人推讓不要，德昌說，我一個老頭子也很窮，就這么點兒意思。聽說孩子長得很惹人愛，抱出來我看看吧。收了十塊錢，小媳婦覺得不好意思，就跑到屋里把孩子抱了出來。孩子還在睡覺，到了德昌面前卻一下子睜開了眼?？匆娚撕⒆泳谷粵]有哭，而是伸了伸舌頭，笑了。

德昌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

回到家，好幾天都是失魂落魄的，整天不出籬笆院的小門，在院子里一坐一天。

六

一天，三兒子家的孫子媳婦小藍來割韭菜包餃子。小藍說，爺爺，你看你的韭菜總不割，都老了。德昌說，你割這邊的，這邊的割過一茬，嫩著呢。小藍過去，用刀子貼著地皮，韭菜脆生生的，割下來，飽滿的汁液就滲出來，綠瑩瑩的，惹人愛。割完了，小藍說，爺爺晚上你去我家吃餃子吧。德昌說，我就不去了，我還有飯，夠吃。小藍就腳步輕盈地走了，馬尾辮子在腦袋后邊一甩一甩的。德昌突然想到，小藍結婚都二年多了，咋還沒有孩子呢。他又回頭去看那韭菜茬，汁液已經(jīng)沒有了，正在積蓄著力量長出新的韭菜呢。

德昌突然明白了，這人可不就是同這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這老的不割，新的怎么能長出來呢？

夜里，德昌就跟娘和菊花說，我這棵老韭菜現(xiàn)在需要收割了，以后也不麻煩你們總跑那么遠的路來看我，害得你們也睡不好。我看到你倆最近都憔悴了不少，我想我還是跟你們?nèi)グ桑覀冊谝黄鹨欢ú粫聠?，會生活得很愉快?/p>

第二天，有人在石龍溝里發(fā)現(xiàn)了德昌溺水而死的尸體。人們說真是奇了怪了，只不過是到膝蓋的淺水，怎么會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淹死了兩個老頭子呢？又有人說，兩個老頭都八十多了，聽說死之前精神都不怎么正常了。

兩個月后，德昌的孫子媳婦小藍驚喜地跟她的丈夫說，你快要當?shù)耍覒言辛?。她的丈夫親了她一下，說，咱要給不孕不育醫(yī)院送面錦旗，里面的大夫技術就是好。

責任編輯 鄭心煒

插 圖 趙俊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