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紅色美人痣

楊世運

一、九十九幅畫像

從三年之前，我就開始動員涂慶保和我一起到寶島臺灣旅游，他總是以各種理由不愿和我同行。

為什么啊，難道你去過了？我問他。

他回答說，我如果去過了，你還能不知道？這幾年但凡是去過的地方，或者是與你同行，或者是我單獨行動，你不都記得清清楚楚嗎？

此話倒是不假。這幾年，涂慶保到過許多地方，東南亞，歐洲，北美洲，還有非洲。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對于涂慶保而言，還應加上一句話，那就是繪萬張畫。他是湖北省著名的畫家，主攻中國畫。他基本功扎實，畫作深受好評。但是他卻始終不敢自滿，在藝術的道路上不斷追求?，F(xiàn)在有些畫家急功近利，不愿意像一頭老黃牛一樣埋頭耕耘，什么辦法能取巧，便打破腦袋爭相去效仿。涂慶保則不然，仍然穿舊鞋走老路。例如外出寫生，現(xiàn)在有些自恃聰明的畫家已經(jīng)不屑于動畫筆了，只借用數(shù)碼相機或手機，拍一通照片就大功告成。而涂慶保外出旅游，最重要的隨行物是一大把畫筆和幾厚本寫生簿。

我與涂慶保已相識十年了。十年前，他從十堰市文聯(lián)調(diào)到省群藝館，我和他一見如故，因為我和他一樣，老家也在十堰市的鄖縣。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況且，在我見到涂慶保之前，我早已得知他的大名，知道他德藝雙馨。我在省城辦刊物，他來省城后，擔任我們刊物的義務美編。

十年友誼，按說我應當對涂慶保十分了解，但是也不盡然。老話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譬如涂慶保，我早就感覺到他有難言之隱，而且不是一般的隱痛。他今年已接近五十歲，現(xiàn)在仍是個單身漢。他的條件并不差，有才有德且不說，顏值也應當打高分，英俊帥氣，一表人才。雖然他剛過了四十七周歲的生日，但是看上去卻只有三十多歲。許多人都熱心當紅娘給他介紹對象，其中當然也包括我。但是他都婉言謝絕，說我還年輕，不急。

前幾天，我再次動員涂慶保和我一起臺灣行，他又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絕。我心里突然一動，不禁聯(lián)想到他對相親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一個猜想，難道說涂慶保不愿去臺灣和不愿找女朋友這二者之間有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嗎？越猜，越覺得有道理。于是我決定，對涂慶保開展攻心戰(zhàn)，一定要幫他解開心中的結。

我請涂慶保到黃鶴樓景區(qū)內(nèi)的一家茶社喝茶，借口是我評上了編審職稱，邀他分享快樂。

三盞清茶入口，涂慶保不緊不慢地問我，喂，楊兄，你不是在兩年前就評上編審了嗎，怎么今天又請我喝喜茶？我呵呵一笑回答說，再喝一次有什么不好？

喝茶就喝茶。我放長線釣大魚，耐住性子，什么問題也沒向他提出。

幾日之后我第二次請他飲茶，地點選在東湖邊露天茶座，理由是我們單位辦的雜志被評為優(yōu)秀期刊，我心里高興，請老朋友同樂。和第一次請茶一樣，這一次我也是裝啞巴，只飲茶，不說話。

一周之后，我第三次請涂慶保飲茶，地點選在位于月湖之畔的古琴臺公園。到過武漢的人都知道，古琴臺是為紀念俞伯牙和鐘子期這兩位古人而修建的。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高山流水遇知音。傳說當年俞伯牙初遇鐘子期的地方，就在現(xiàn)在的古琴臺。

涂慶保步入古琴臺，在小圓桌前一落座，茶未飲，先主動發(fā)話了。世運兄，你特意選在琴臺第三次請我品茗，你的良苦用心，慶保我縱然是鐵石心腸，也當被感動了！原諒我，一直以來沒向你講過我人生中一個最沉重的秘密。但是，我并非不把你視為知心朋友，而是實在難以揭開心頭的傷疤。既然你這般真誠，那么今天就讓我來請茶，你聽我的安排。我先把這古琴臺的茶資給付了，咱們換個地方品茶。

到哪里去？

到我的宿舍，我那里有拿錢也買不到的極品茶。

什么極品茶？

是咱們家鄉(xiāng)的鄖陽家園手工茶，我年近八十歲的老母親親手采摘炒制的。

涂慶保的單身宿舍墻上掛滿了畫，墻下堆滿了書。

茶香醉人。端起茶杯，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

涂慶保打開了幾乎有一人高的特制金屬保險箱。箱子內(nèi)既沒裝鈔票，也未藏金銀珠寶，而是整齊有序地存放了一套他的畫作，全是寫生畫。

嘿，慶保兄，你請我來飲茶，就只為讓我看畫？我脫口問道。

他回答說，稍安勿躁，你且仔細看吧。

看畫就看畫。一共九十九幅人物寫生作品，畫的竟全是同一個人。那是一位農(nóng)家少女，年齡隨著畫作的編號在循序增長，從大約十一二歲，長到二十歲出頭。

我無法從腦海里尋覓到貼切的詞匯來形容這位畫中人，天真，清純，陽光，美麗，一切贊美之詞都顯得分量太輕了。她素面朝天，不用化妝，不事修飾，從十一二歲到二十歲出頭，穿在身上的一直是家鄉(xiāng)的織布衣裳。畫中的布衣布褲布鞋，涂慶保用的是中國畫的大寫意手法，而在描畫人物天然美的面容時，手法卻是細致入微的工筆。畫得最細心最傳神的是畫中人的一雙眼睛，像故鄉(xiāng)的泉水和月光一樣讓人心跳。

就是機器人也能猜出，在這九十九幅人物畫作里，藏有作者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

果然如此。未等我開口問，涂慶保便自己打開了話匣子。千言萬語，因為在心底積壓得太久了，現(xiàn)在好似水庫打開了閘門，一發(fā)而不可收。

原來這九十九幅圖畫中的人物是涂慶保家的鄰家小妹，姓田，名叫田小原，比涂慶保小兩歲。

涂家和田家是經(jīng)歷了四代人的老鄰居，一墻之隔，親密無間。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涂慶保和田小原，更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譬如，兩個人一起到鎮(zhèn)上趕集，過河時涂慶保背著田小原，吃干糧時田小原讓著涂慶保，人們都以為他倆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

涂慶保從小就愛畫畫，讀小學時他的美術作品曾送到縣文化館參加展覽并獲了獎。上初中后，他遇到了他一生最難忘的美術課老師，姓尤。尤老師對涂慶保說，你在小學時的畫作全是臨摹。臨摹當然很重要，但它只是學畫的第一步。你現(xiàn)在是初中生了，你得練寫生畫。寫景，寫物，寫人，缺一不可。

涂慶保便遵循師教，用心地練寫生。人物寫生，他懇求村里的鄉(xiāng)親們?yōu)樗斈Ｌ?。老爺爺，老奶奶，叔叔伯伯嬸嬸哥哥弟弟，都被他畫過?？墒撬褪菦]畫過小姑娘。小姑娘們臉皮薄，不肯讓他畫，他也不敢強求。突然有一天，田小原對他說，慶保哥，別人家的女孩不讓你畫，你不會來畫我嗎？我愿意讓你畫，天天畫都行，從現(xiàn)在一直畫到老我也沒意見！

我明白了！我突然插進了話頭。慶保兄，是田小原一直當你的人像寫生畫模特，從十一二歲一直當?shù)蕉畾q出頭。對吧？

涂慶保點頭。

我說，你畫她，一定不只畫了九十九幅。現(xiàn)在這九十九幅畫，是不是你挑選出來，用來終生珍藏的？

涂慶保又點頭，眼內(nèi)有了淚光。

我接著問道，為什么畫到二十歲剛出頭，畫筆戛然而止？慶保，能告訴我原因嗎？

涂慶保仰起了面孔，為的是不讓眼中的男兒淚涌出眼眶。他端起了茶杯，回答說，今天請你來品母親的手工茶，就是為了把我和田小原的故事全告訴你……

二、臺灣新娘

雖然沒有雙方父母的婚約，也沒有媒妁之言，但是涂慶保和田小原，這一雙耳鬢廝磨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早就彼此心靈相通，認定兩個人必然會成為恩愛夫妻，只等著長大，長到可以談婚論嫁的年齡。有一天，小原到井臺挑水，慶保為她搖轆轤。小原對慶保說，咱倆也響應政府號召，晚婚?？墒悄阏f，晚到什么時候才好？慶?；卮鹫f，也不要太晚了，等我過了二十五歲生日，你二十三歲，咱倆就辦婚事。

家境雖然清貧，但是父母仍節(jié)衣縮食供涂慶保上學。慶保高考成績優(yōu)秀，填寫入學志愿時只填了鄖陽師范專科學校。因為這所學校離家近，就在十堰市。還因為上大?？梢员茸x本科早一年畢業(yè)。師專畢業(yè)后，慶保被分配到鮑峽鎮(zhèn)中學當美術課老師，鮑峽鎮(zhèn)離榆樹溝村的家只有五華里路程。

從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月起，涂慶保就開始攢錢，為把小原娶回家做準備。

田小原讀到初中畢業(yè)，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便輟學了。因為全家人要集中精力供小原的弟弟讀書。田小原當了打工妹。好在并未背井離鄉(xiāng)，就在鮑峽鎮(zhèn)上的一家小磨香油加工坊當工人。她也在一角錢一角錢地攢，為了在同慶保結婚時置辦嫁妝。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小原過了二十周歲生日，盼著二十三歲后的夫妻恩愛日子加快速度來臨之際，災禍突然從天而降。小原的爹爹上山砍柴，一失足從懸崖處摔下坡底，右腿骨折。涂慶保和田小原聞訊，火速奔回榆樹溝，把老人家送進鮑峽鎮(zhèn)衛(wèi)生院。

雖然有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制度，但是住醫(yī)院哪能不花鈔票？慶保和小原剛剛攢下的一點錢，全花在了爹的身上。

屋漏又遭連夜雨，骨傷漸愈的田爹爹，竟一天天消瘦，臉色又黑又黃。醫(yī)生一檢查，發(fā)現(xiàn)他是得了肺癌。這病，鎮(zhèn)衛(wèi)生院治不了，必須送縣醫(yī)院。

田爹爹不同意去住縣醫(yī)院，因為那得花大把大把的錢，他想回家，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回家，等于是放棄生的希望。慶保和小原四處求人借錢，但是湊來的錢不過只是杯水車薪。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時，田家的貴人突然出現(xiàn)了。這位貴人也姓田，是田小原爹爹的遠房堂叔，名叫田貴山。田貴山在十八歲那年被派壯丁進了國民黨的部隊，當新兵不足兩個月便隨軍到了臺灣。這一去就是大半輩子時光，音訊全無。終于等到兩岸的政策都松動了，1992年秋天，已年過花甲的田貴山才回到家鄉(xiāng)榆樹溝村探親。

回到闊別的家鄉(xiāng)，田貴山才知道，父母早已病故。他唯一的姐姐也于前一年病逝。孤零零的田老此時此境，把榆樹溝村所有的姓田的人都視作了親人！所以，他慷慨解囊，把隨身帶回來的錢悉數(shù)捐出，親自陪護，把田小原的爹爹送進了縣醫(yī)院。

醫(yī)生們說，幸虧送醫(yī)及時，癌癥尚未發(fā)展到晚期，康復完全有把握。

一家人對田貴山感恩不盡。田貴山卻對田小原的爹娘說道，不必謝我，因為我這里有件事還需你們幫忙。

什么事？

田貴山回答說，婚姻大事。又說，我回鄉(xiāng)這些日子，越來越看重你家的女兒小原。好閨女啊，這么勤快，這么善良，打著燈籠也難找！所以我倚老賣老，想給小原當月老，牽紅線。我所提的人也不是外人，是臺灣人。

啥？臺，臺灣人？

對，是我老伴大哥的親孫子，年齡和小原正相當，今年二十七歲，家里的日子非常富裕。

要把咱家女兒遠嫁到臺灣？

賢侄，侄媳，你們大可不必有顧慮，兩岸之間的通婚已經(jīng)解凍。我一個同事的兒子就找了一個大陸新娘，小兩口恩恩愛愛，日子過得幸福美滿。就連一些國民黨的老兵，一輩子沒結過婚，也到大陸找了老伴，晚年生活有了精神依托。我老伴的侄孫名叫趙必興，在一家大型貿(mào)易公司當部門經(jīng)理，收入穩(wěn)定，有房有車。你們盡管一百二十個放寬心，小原嫁到臺灣去之后，就好比鯉魚跳龍門，富貴榮華享不盡。也許你們還不知道吧，臺灣經(jīng)濟發(fā)達，曾經(jīng)被稱為亞洲四小龍！

田小原的父母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山里人厚道，知恩圖報。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田貴山賜予的遠非滴水之恩，他簡直就如救難的菩薩！

爹娘終于替田小原做主，答應了這門婚事。倒不是貪圖田貴山所說的榮華富貴，而是覺得，若不用行動報答田貴山，那就無顏抬頭見人！

這突然而至的消息，對涂慶保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但是他的父母卻苦苦地勸他，慶保，為了小原和她一家人的幸福，你千萬要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啊……

講到這里，涂慶保已是聲音哽咽，大滴大滴的淚珠奪眶而出。

田貴山回臺灣后不久，他老伴的侄孫趙必興來到了榆樹溝村。

果如田貴山所言，趙必興是一副大富大貴的氣派。他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胸前吊著一部照相機，腰上掛著一個BB機。那時候，大陸雖然趁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正向著小康生活邁進，但是咱們的家鄉(xiāng)鄂西北山區(qū)經(jīng)濟還比較落后?；A太差，鄖縣是國家級的貧困縣，榆樹溝村的人有誰見過BB機？村里的孩子們追著趙必興這位大富之人在村東村西團團轉(zhuǎn)，羨慕地看他舉著照相機咔嚓咔嚓到處拍照。他不揀好看的景物照，卻對難看的地方照個不停。青山綠水他不照，豐收的莊稼和掛滿樹枝的果實也不照，專照牛圈呀羊圈呀豬圈呀這些用茅草蓋頂?shù)男∥荩呎者厯u頭嘆息：落后，太落后了！

田小原就要離開榆樹溝村了。她得跟趙必興一起先到武漢，到省民政廳領取涉臺婚姻的結婚證。那時候，全省的涉臺婚姻，證件都集中在省民政廳辦理。離別家鄉(xiāng)的那一晚，田小原去了一趟鮑峽鎮(zhèn)中學。涂慶保心里知道小原會來，從太陽落山后，他就站在教師宿舍樓303房間的窗前向樓下凝盼。終于見到小原失魂落魄的身影走進校門。但是涂慶保卻沒有開窗，也沒開門，更沒有開燈，孤零零立在夜幕里。田小原在操場上徘徊，一次又一次抬頭望向她熟悉的303室窗口，望到的卻都是漆黑一片。

田小原含著傷心淚回村，她不知道，她的心上人涂慶保一直遠遠地跟在她身后為她送行。送到了村口，涂慶?？匆?，有兩個人正出村尋找田小原，一人手握手電筒，一人舉著火把，他們是小原的爹爹和媽媽。

小原啊，明天天一亮你就要享福去了，這么漆黑的夜晚，你這是到哪里去了呀？遠遠的涂慶保聽見了小原媽媽的問話，兩腿一軟，跌坐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

三、賣水果的農(nóng)婦

慶保，你告訴我，小原到了臺灣，沒給你寫過信嗎？我問。

涂慶?；卮鹫f，沒有，一次也沒有，只是讓她父母代問我好。

我說，這，這是不是太絕情了？哪怕是三言兩語給你來一封信……

不是絕情，我理解她的處境，畢竟她已為人妻，不能引起她丈夫一家人的誤會。她也希望我早早徹底忘掉她，好組建我自己的小家庭。唉，我只能遙祝她幸福！涂慶保說。

我說，男方家庭的經(jīng)濟條件那么好，我估計，她豐衣足食是沒問題的。

涂慶保說，是啊，想到這一層，我心里也覺得寬慰。

歲月荏苒，二十年間，涂慶保沒有再走進過小原父母的家，只把對小原深深的感情藏在心底。

2011年夏天，涂慶保的恩師——當年的初中美術課尤老師到臺灣探親，受小原父母之托，特意到小原的丈夫家看望了小原。涂慶保得知這一消息后，兩次去拜望尤老師，想從尤老師那里問問小原的情況。但是尤老師兩次都借故避而不見，慶保只好作罷。

噢，我明白了明白了，難怪慶保兄你不愿到臺灣旅游。我感嘆道。

誰料慶保突然說道，不，我現(xiàn)在改變了想法，和你一起去臺灣！

我倆選擇的旅行方式是隨團行。涂慶保說，隨團行最好，不用我們操心，也免得我倆漫無目的地瞎跑亂闖。但是我心里明白，涂慶保是盼望能在臺灣見到田小原的。

到寶島后的第一個參觀景點是臺灣故宮博物院。一邊參觀，涂慶保一邊自言自語：兩岸同祖同宗同文化，骨肉血親啊！

館內(nèi)收藏和展出的稀世文物之豐富太讓人激動了！僅僅是古代書畫就有一萬多件，比如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蘇軾的《黃州寒食使帖》，郭畀的《雪竹圖》，黃公望的后部《富春山居圖》，全都價值連城?。÷眯猩绲念I隊不斷地催我們快看快走準時下樓去集合，涂慶保頓足說，這么緊促的時間怎么夠用？下次來，一定選擇自由行！

大半天的時間就游覽了三個景點，真是走馬觀花。在賓館入住后，我問涂慶保，是不是已決定下次來自由行，好去看望看望田小原？他一聲苦笑回答說，我去看望她？我連她的家住在哪里都一無所知，我到哪兒去看她？

唉，慶保你太可憐了！我沉默了許久才冒出一句話。

涂慶保卻安慰我說，不可憐，現(xiàn)在我終于來了，走著小原走過的土地，呼吸著小原呼吸的空氣，此生復何求？

環(huán)島游，大巴旅游車載著我們不停地轉(zhuǎn)換景點。而涂慶保手中的畫筆則更忙，無論是在車上或車下，他都在抓緊時間寫生。好一支神來之筆，只需幾筆眼前的景物便栩栩如生地落在了畫紙上。

同車的旅伴們終于看出涂慶保是一位大畫家，紛紛請求他為自己畫人像寫生畫，以此為由索要他的墨寶。涂慶保有求必應，車廂內(nèi)不時響起快樂的笑聲。

臺灣的女導游對涂慶保也懷著特別的敬意。她姓葉，名叫葉雨函，三十多歲，做兼職導游已有十年。她非常盡職，一路上詳細介紹寶島景點，并講述與景點有關的歷史典故。她向涂慶保要了兩張畫，一張是速寫，一張是素描。她說她也愛好美術，因此看出涂畫家的畫非比尋常，一定悉心珍藏。

一路上我照了許多相片，涂慶保只抓緊時間畫畫。但是，在經(jīng)過兩個地方時，他卻主動請求我當攝影師，用他的手機為他留影。一個地方是在高雄市的愛河之畔，另一個地方是在花蓮縣豐濱鄉(xiāng)的北回歸線標志塔塔下。他說，愛河，愛河，這條河流的名字太美了！又說，回歸，回歸，這兩個字，字字千鈞??！

在北回歸線標志塔下照完相，我們登上大巴車，沿太平洋海岸向北行駛。這時，熱情的導游葉雨函發(fā)話了。她說，各位大陸同胞，我想臨時增加一個景點，征求你們的意見，看大家同意不？前邊有一個村莊，是瓜果之鄉(xiāng)，種植的釋迦果特別聞名。我每次帶游客來都要進村稍作逗留，為的是向一位農(nóng)家阿姨獻一次愛心……

葉雨函講述了這位農(nóng)婦的情況。

農(nóng)婦的家很貧窮，她嫁到夫家時，夫家連家具都是從鄰居家借來臨時擺擺樣子的?；榍埃⒉恢勒煞蚣乙回毴缦?，也不知道丈夫沒有固定工作，并且沒什么文化。有好心的鄉(xiāng)親悄悄勸她說，你被這家人哄騙了，應當提出離婚。但是她忍著悲傷留了下來。她辛勤勞作，勤儉持家。起早貪黑，地里家里兩頭忙。在她含辛茹苦的操持之下，家里的日子才漸漸有了起色。她就像一頭埋頭苦干的拓荒牛。我是在五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到她們村莊，才從鄉(xiāng)鄰們口中得知她的故事。此后，我每次帶游客路過這里，都要在她開在村頭的小小水果店里買一點兒水果。水果都是她自己種的，質(zhì)量絕對好。我每次來，都要買一筐釋迦果，帶回臺北送親友。請各位也去買一點她種的水果，可以嗎？

游客們異口同聲回答：可以，可以！

大巴車在村口的一家水果店門前停下。一位年近花甲的婦女迎上來，她就是被葉雨函介紹過的水果店店主。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展開笑容，像是菊花盛開，說道，歡迎各位游客光臨我的小店，請品嘗水果！

她早已備好了待客禮物，釋迦，蓮霧，鳳梨，各種新鮮水果都切塊裝在大果盤內(nèi)，并備有竹簽。葉導游替她招待說，別客氣，隨便品嘗！

游客們邊品嘗，邊爭相購買，就連一路之上從不購物的涂慶保也買了整整一紙箱蓮霧。我問他，你買這么多干什么？他回答說，上車后分給大家享用。

與農(nóng)婦告別，大巴車繼續(xù)前進。這時，一位游客斟字酌句，小心地向葉導游提出了一個請求：小葉，如果你覺得方便的話，你能不能向我們講一講，你對兩岸和平統(tǒng)一有什么看法？

葉雨函爽快地回答說，當然可以！我認為，咱們島內(nèi)的有些政客，到處炒作，鼓吹臺獨，但他們自己也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要問我的想法，別想搞臺獨，但是也別急于討論統(tǒng)一。

這是為什么？游客們都感到疑惑不解。

葉雨函回答說，我用兩個人談戀愛來做比喻吧。一對戀人，男孩子長得很英俊，也有學問，家庭條件十分優(yōu)越。而女孩子呢，小家碧玉，甜美可愛。兩個人相親相愛，牽手走進大商場。女孩子發(fā)現(xiàn)一款名牌皮包，對男孩子說，親愛的，這包包我好好喜歡喲！男孩子一聽就明白了，忙掏出銀行卡，說，你喜歡咱就買下！女孩子能不高興嗎？女孩子又看上了一條項鏈，男孩子也毫不猶豫地替女孩子買下。這是談戀愛時的狀況。但是可不要急著結婚，一結婚就會是這樣——夫妻倆走進商場，老婆說，老公老公，這個新款皮包我好喜歡喲！老公就會回答說，我們已買過太多太多的包包了。老婆說，老公，這條項鏈我好喜歡喲！老公說，項鏈是好看，但是買多了往哪兒戴呀？各位想一想，是談戀愛幸福浪漫，還是結婚快樂？

噢，我聽明白了，你是主張只談戀愛不結婚？一位游客問道。

葉導游點頭。

從來都不愿與人爭執(zhí)的涂慶保此時突然發(fā)言了，說，小葉，恕我直言，我不同意你這個觀點。我認為，既然相愛，就應當男女同心。你說你到過大陸，我想問你，看沒看過黃梅戲電影《天仙配》？

葉導游說，沒看過電影，看過舞臺演出。

涂慶保說，那你一定記得經(jīng)典的唱詞，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

葉導游說，那不是神話故事嗎？

涂慶保說，神話故事也并非憑空而言，現(xiàn)實生活才是神話的源頭！好了小葉，咱們別再爭論這個問題了，我擔心再爭下去我會激動的……

四、歲月無情

由臺灣南部返回臺北，涂慶保心事重重，獨自發(fā)呆。經(jīng)不住我追問，他終于道出了原因：世運，你知道嗎，昨天我們遇到的那位婦女，她是誰？

昨天？昨天在哪兒遇見的哪個婦女？

在農(nóng)家水果店，那位農(nóng)婦。

她？遇到她怎么啦？

她就是田小原！

什么？田小原？這怎么可能？田小原今年多大？她比你小兩歲啊?？墒悄憧茨俏晦r(nóng)婦，我猜她至少比你年老十多歲！

歲月無情，太無情了！

不對，口音也不對呀，她一口地道的臺灣話，哪有咱鄖縣人的鄉(xiāng)音？

入鄉(xiāng)隨俗，到臺灣二十多年了，她怎么可能不學會臺灣話？但是你仔細聽，仍然能捕捉到她的鄉(xiāng)音。

我仍然不相信她是田小原，她若真是田小原，為什么見到你她無動于衷？

那是你沒注意觀察我，你沒發(fā)現(xiàn)，當我遠遠的第一眼見到田小原之時，兩腿幾乎僵化了。我立即戴上了寬檐旅行帽和墨鏡。你更沒注意，我一直是低頭一言不發(fā)，買她的水果時我只是比了個手勢，付款時我也沒說話。她絕不會認出我來。

久別重逢，為什么你不相認？為什么？

世運，如果你是我，你忍心破壞她平靜的生活，撕開她心靈的傷疤嗎？

是啊，我理解了?？墒俏胰圆辉赶嘈胚@位皺紋滿面的農(nóng)婦真是你的田小原，除非你拿出更有力的證據(jù)。

有。你可能沒注意，她臉上有一個特殊的標記。

什么標記？

美人痣。一顆像瑪瑙一樣的紅色美人痣，端端正正長在她雙眉中間。

不錯，我也發(fā)現(xiàn)了她的美人痣?？墒敲廊损肱c田小原何干？我看過你畫的田小原的九十九幅寫生畫，每一幅畫面上，都沒見她有美人痣呀！

是的，我有意沒把她的美人痣畫在畫紙上。我說，這顆美人痣是愛情的珍珠，只屬于我，畫在我心里。我和她的初吻，我首先深深一吻的就是她的美人痣。

我想了半天，還是解不開疑團。我說，田貴山不是說過嗎，他的侄孫趙必興家大富大貴，并且，趙必興來大陸相親時，也是西裝革履，擺出了一副不差錢的派頭。

慶保說，要解開這個謎，只有去問尤老師了。

結束臺灣行，回到武漢后，我陪著涂慶保，特意到十堰市拜望尤老師。

尤老師說，既然你倆已到過臺灣，并且也見到了田小原，那么，我在2011年到趙必興家所目睹的真實情況，就不用瞞著你們了。原來趙必興根本不是什么知名外貿(mào)公司的高級職員，他的真實身份是農(nóng)友，也就是大陸所稱呼的農(nóng)民。他家經(jīng)濟條件十 分拮據(jù)，所以二十七八歲了還未成親。是他的表爺爺田貴山回大陸后靈機一動突然替他想了個主意——娶一個大陸新娘。田貴山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大半輩子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世事洞明皆學問。他知道，海峽兩岸阻隔太久了，普通老百姓對對岸的情況都所知甚少。臺灣人誤以為大陸到處都是衣不遮體的窮人，而大陸人聽說臺灣躋身亞洲四小龍之列，以為臺灣人個個都富有。田貴山在榆樹溝村信口開河，說什么趙必興家豐衣足食。榆樹村沒有人對田貴山的話產(chǎn)生過任何懷疑。所以誰也想不到，趙必興到榆樹溝村來，西裝，皮鞋，都是臨時置辦的行頭。掛在胸前的照相機則是借別人的。他在村子里到處按快門，其實一張照片也沒照，因為那部相機并非是現(xiàn)在已普及的數(shù)碼相機，而是需要裝膠卷的。趙必興哪里舍得花錢買膠卷。至于別在腰上的BB機，那也不過是個裝飾物。同樣，田貴山大爺也是一位需要掰著手指頭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平民百姓，回榆樹溝村探親，身上所帶的錢物，幾乎是用盡了他大半輩子的積蓄。但是他卻慷慨解囊，傾盡所有送田小原的爹去醫(yī)院。少小離家老大歸，把錢花在鄉(xiāng)親們身上，值得。好心是好心，但是為了成全侄孫兒的婚事，他又不得不當一個說謊話的人。

那，田小原到臺灣，知道真實情況后，為什么不和趙必興離婚？為什么不回大陸？

唉，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我相信，小原也并非沒想過回大陸，回到她真正愛的人身邊，但是她身不由己啊！我可以想象得出，趙必興的一家人，他的父母，是怎樣地向小原解釋道歉。還有田貴山大爺?shù)膭裾f。貴山大爺是小原家的恩人啊，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歲月無情，像一把銳利的雕刀，它不愿以每個人的意志為藍圖，而是由著它的性子雕刻人們的命運。善良而又無助的田小原認命了，所以她極少給家里寫信，寫信也只是三言兩句。

從十堰返回武漢不久，涂慶保告訴我，他又畫了一幅田小原的寫生畫，總編號是第一百號，正在省美術館的展廳展出。

我趕到美術館看他的這幅作品。是一幅大尺寸的油畫，畫中的田小原，深深的皺紋，黝黑的皮膚，站在水果攤前，背景是臺灣的山水組合，有阿里山，有日月潭，有北回歸線標志塔。畫面最引人注目的，是田小原眉間的一顆紅得令人心碎的美人痣。油畫的標題一點兒也不浪漫，而是樸實直白——《臺灣的大陸新娘》。

我鼻子一酸，眼睛濕潤了，立正面對油畫，深深一鞠躬。

責任編輯 孟 璐

插 圖 張建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