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輝
隨訪
醫(yī)生電話里說,這次來上海,多做幾項檢查。前段時間我在家鄉(xiāng)醫(yī)院做常規(guī)檢查,一個重要的血液指標偏高。
我怕去醫(yī)院,一直在逃離。但這次我還是提前了幾天過來,我本就該過來復查的。沒事誰想來這種地方。盡管這里能消除痛苦,但也制造痛苦。其實,這個轉(zhuǎn)折句應該掉過來說,那樣顯得樂觀。上海的三甲醫(yī)院,大多站在領(lǐng)域前頭,對病人而言,它的每一個診斷都是最后結(jié)論。好還是不好,走到這里,也算盡了最大努力,以后就看造化了。那年,我是來作排除的,卻被確診,并留下接受治療。這里,許多人把痛苦掛在臉上,不是扭曲了臉的痛,是眼神散了的那種,無助,怎么也收攏不起來。這是苦。它在低空里飄蕩,無聲無痕,但分明看得見聽得見。蔓延在人家臉上,卻一次次打在我心里,很重的痛。我曾經(jīng)在這里捂住臉,不相信現(xiàn)實,想捂住一個真相。現(xiàn)在,我側(cè)臉而走,盡量回避與初診病人照面,我能一眼看到他們的心,直視人家內(nèi)心,很殘忍。
復查是病人或家屬的一種通俗理解,醫(yī)生對此叫作隨訪。這個“隨”不是隨意、隨機,是醫(yī)生對出院病人的跟蹤,有計劃有要求。從此,我的生活被格式化,一年分成六個格子。兩個月接受一次隨訪,這是我格子生活的基本框架。它其實是一個體系,大格子套著小格子,小格子是日是周,是某一個時段,某一程心路,是大格子的刻度。日子一格一格地走過,落下點,連成線,就是生活的軌跡。我在大格子里畫有兩組線條,一虛一實??吹靡姷囊唤M一直平緩地伸展,出院后就很好,沒有多少起伏。它們由各種數(shù)據(jù)、影像組成,對身體進行量化描述,對某個局部作出特寫評價??床灰姷囊唤M,在心里起伏。兩組線條在格子的開頭是重合的,剛剛作過檢查,心是踏實的,日子往后就開始發(fā)虛,虛線隨著心情重起來,往下沉,沉到橫坐標的下面。直到下一個格子的開頭,又一次隨訪檢查后,發(fā)現(xiàn)與上個起點沒有實質(zhì)分離。我知道,這都是心理因素,心態(tài)也需數(shù)據(jù)支撐。
掛號處的門上掛著重重的塑料門簾,使這里的情緒散不開,化不了。不斷有人進來,東張西望,卻很少有人從原門出去。掛號窗口前,歪歪扭扭的隊伍從很遠處涌來,如一條注入窗口的溪流,旁邊散漫著一起陪同而來的人,在窗口合成水潭,汪汪一片。面上平靜著,底下卻湍急,每人的手心里都攥緊了兩個結(jié)果,一只手是糟糕,一只手是虛驚。在這里,大家的期望一下子被壓到最低,不管曾經(jīng)怎樣的顯赫,現(xiàn)在只求平淡無奇。玻璃墻外,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正清理垃圾桶,雙手都在工作,香煙粘在嘴唇上,不時地嘬一口,嘴唇微微松一下,換口氣,又把煙一縷不剩全部吸入肺腑。許多人都在看他。不知別人怎么想,我想能抽煙真幸福,他一定有個堅強的肺。在健康面前,其它東西都是塵埃。掛好號,一腳跨進格子,另一只腳就想逃離、突圍。但大家還是繼續(xù)一格一格地走,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也沒用,再怕也得往下走。
有人插隊。大家的眼光水一樣淹過來,沒過他頭頂。插隊者呼吸急促,臉漲得通紅。沒有人說一句話。不安開始彌漫。秩序跟效率、機會相關(guān),一旦打破,這一潭水就渾濁不堪。人太多,稀釋了本就不多的機會,平日里我們選擇爭先恐后,那是走路、開車、擠地鐵,是賺錢、工作、往上爬,大家追求機會最大化,從來不去考慮從容、優(yōu)雅。這里是醫(yī)院,專家號都是有限制的,你不能把人家往后擠,推向深淵。大家的眼光針一樣扎在插隊者的紅臉上,要扎出血來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一句話分成三四句,語序顛倒。但大家還是聽懂了。他來自遙遠的福建農(nóng)村,舟車勞頓,母親情況危急。大家都收回眼光,不再反對他插隊。原諒的同時,慶幸自己比人家病得輕,有能力寬容。重建后的秩序更從容,各人心里升起一個個小幸福。
拿著掛號單,盡管心里忐忑,相比從前已踏實許多。雖然沒有數(shù)據(jù)在握,但我相信身體的感受,這是基于對秩序的信任。這是北京一位著名老中醫(yī)教導的。我在向他求診時,他先否認了自己包治百病的能力,然后講了一個普通的道理。大意是,身體猶如一個社會,要健康穩(wěn)定就不能有出格者。他說,發(fā)生惡性事件,打掉活動著的為首分子很省力。但打擊、殺滅只是個微觀層面,僅僅打掉了一個果。在無序狀態(tài)下,要徹底消滅所有壞人幾乎不可能,它們藏匿得很深,如果我們漫無目標地狂轟濫炸,往往自傷很大。在度過危機以后,弄清因比打掉果更重要。你現(xiàn)在用藥、吃藥,對癥診治,就很正確,很有效。這是在一個突變后,把大家重新拉回格子里?,F(xiàn)在,最關(guān)鍵有效的不僅是治療,得養(yǎng),強大自己的免疫系統(tǒng),以此為核心重構(gòu)秩序,建設(shè)和諧。秩序、和諧是什么?中醫(yī)的辯證法就是讓大家不出格,與惡共存,化惡為善。他的話,語速極緩,如一潭平靜的池水,霧嵐氤氳。他也給我望聞問切,開了方子,他說你自己身體感覺好,這些藥可以不吃。只是關(guān)照吃東西要細嚼慢咽,這是對食物的尊重,也是對身體的尊重。我們匆匆告別,他說即刻要去杭州作個講座,也就說說這些道理。我對此深信不疑,從此日日修煉加持。
CT室長長的活動躺板,正從圓穹里緩緩退出。我?guī)褪萑醯睦险咦饋恚屗麅芍荒_掛在板沿,給他穿上皮鞋。鞋面滿是遠方的泥土。老人道聲謝,黑瘦的臉上溝壑縱橫。看得出,那是曾經(jīng)飽滿的土地,被突如其來的泥石流沖刷,支離破碎。我躺在老人躺過的板臺上,雙手舉過頭頂。這是胸部平掃的形體要求,我總是做不自然,僵硬,并開始不安。臺子上,還有老人的體溫,他做了好久,可能是增強。他的體溫助長了我的不安,剛才在門外我還比較自信。在這里,看著圓圓的穹頂,像極了茫茫宇宙,充滿未知。頭部近旁,醫(yī)生開始播放號令:“深吸一口氣——屏住——可以正常呼吸。”我閉上眼睛,一片黑暗中,許多陳舊的記憶被翻檢出來。剛剛接受老中醫(yī)教導時,總感覺一天比一天好,精神振奮,似乎馬上就要痊愈了,就想天天看看自己內(nèi)里,好到怎樣的程度。但每次檢查并非如我設(shè)想的好,不是這個指標偏高,就是哪里還有炎癥。于是想起,臨近檢查,爬山時吸入過一只小蟲,粘在氣管壁上,咳嗽好多次;喝茶時高聲聊天,嗆了一口水,又咳嗽;小飯店吃飯誤食一片辣椒,特別辣。還有,專注于某件事,漏吃一次藥;想一個問題,晚上沒睡好。有一次,遇上新護士,抽血換了三個地方,把我扎成血暈,這個血我懷疑會影響指標。等等,越想越多。一點小小的不適就想出去很遠,一想就想到最壞處。我知道,如我這樣的病人最好不去想自己的病,但是,要完全不想也不容易,病在那里擺著,特別是兩個月快到的那幾天,就是挑醒了讓你去想。那些無數(shù)次勸慰過人家的話語,曾經(jīng)覺得那么真切入理,但現(xiàn)在對自己說卻都缺少了說服力。我把這些告訴過醫(yī)生。她笑笑說,與上面那些沒有關(guān)系,但病去如抽絲,急不得,慢慢養(yǎng),要往大里看,你已經(jīng)恢復得很好了,不要給自己加了負擔。想想也是,格子就格子了,我還總是很感性,想迅速突圍出去,以致心理起落大,緊得難受。于是只好減去一些想法,麻痹著不去考慮很遠的事情,不去應酬,盡量不外出吃飯,不見本就不想見的人,不去本就不想去的地方,不做本就不想做的事情,不勉強自己。我是有理由的,我在養(yǎng)病呀。這是生病的小小福利。帶著憂慮和泰然,再次完成醫(yī)生號令:“深吸一口氣——屏住——可以正常呼吸?!蔽易饋恚乜匆谎蹤C器,不知它這次反反復復看到了我什么。endprint
走出CT室。門口許多人,走來走去,如潭水涌動不息,配合著CT室里面的漩渦洶涌、暗礁不斷。那老人還在門口椅子上,雙手扶著椅子靠手,等待親人過來。他說兒子去找熟人介紹的醫(yī)生,那醫(yī)生正忙著,總是說不上話。我慶幸,我的主治醫(yī)生親戚般和藹,隨時說得上話。只是這一次,我身體上有個新的不調(diào)和,那個血液指標到底怎么回事,盡管沒有感覺絲毫的不適,但我再不敢稍有輕忽。和諧好久了,我擔心哪個地方的秩序會頂格。所以提前趕來上海,再驗血,再B超。做完CT,我已揣起了一兜的不安。
真正的結(jié)果,在遙遠處,醫(yī)生在另一條河流的入???,在時間的末梢。她逐個驗查我的數(shù)據(jù),逐字逐句地看我的影像報告,那張字斟句酌的小紙條。在電腦里調(diào)出我的圖像,細細尋找邪惡的蛛絲馬跡。醫(yī)生臉上每個微小變化的表情,都讓我生出不好的猜測。電腦里不斷跳動閃躍的畫面,是我臟器的即時狀態(tài),我看不懂,口干舌燥。她,我一直隨訪的女醫(yī)生,利索地收起所有的紙片膠片,還給我。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細節(jié)處理,表明醫(yī)生不用向病人作太多解釋。我的口里立即滋潤開來。醫(yī)生抬起頭,用贊賞的眼光看看我,慈祥地細聲說道:好的,沒事,血液指標也降下去了。
謝謝謝謝!轉(zhuǎn)過身,擠出人堆,掏出電話,告訴家人:沒事!
我完成了又一次逃離,過程充滿不安和恐懼。站在醫(yī)院外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下回望,醫(yī)院圍墻因為老舊而在修建,像少了一條邊的殘缺格子正重新彌合。此時,我在這個格子外面,看見它建筑硬朗,內(nèi)飾溫馨,叫人踏實。許多人還在陸續(xù)進去。其實,我們還是需要格子的。
20床
那次住院,我19床,他20床。19靠走廊,20靠窗。我住進去時,窗口太陽正好,五月早上的陽光把他斜撂在陰影里。一個光頭,新光的頭,頭皮慘白,靠著另一側(cè)床沿。他的身體陷在床上,裸露的頭,沒有朝向我們。半空里一條褐色的塑管,軟軟通進他的被子。我知道他正在干什么。
明亮處站著一個年輕女子,陽光照得她的臉很明艷。她移開盯著塑管的眼睛,向我們微笑,用上海話打招呼。病房里頓時灑滿陽光。他也轉(zhuǎn)過頭來,點一下,算作招呼。我擺擺手,感謝他,理解他此刻的艱辛。
病友間的溝通,要比健康人容易。走進暗室,無需面具,不用設(shè)防,只要感知對方的存在,那里就有光亮,有溫度。聽見他在翻身,動作過程緩慢,聽得出困乏。我扭過頭去,送給他微笑,贊賞他的堅強。他還以微笑,笑意里有羨慕。此刻,我靠在床架上看書。我豎著疊起兩個枕頭,不斷變換角度,努力把靠墊折疊出片刻舒適。我不喜歡用床頭的電子按鈕,它把臥姿只作了幾種簡單設(shè)定,病人的身子大多軟弱無力,無法舒適地放進千篇一律的格式里。他叫女子幫著坐起來,也要靠在床架上。人一旦走入病痛的黑暗中,心會變成眼睛和耳朵,看得見無形的東西,聽得見寂靜的聲音。他聽見我比他坐得有力。
剛剛用完藥,他精神尚好?!拔以趺磿蒙@種???”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顯然不是叫我回答的,我也無法回答。女子瞪他一眼,說你又來了。他就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我們開始交流一些東西。他問我比較多。同一個病房里,有大同,有小異。大同很容易找到,是許多必然的因素,抽煙、喝酒、落夜,忙碌、壓力、焦慮,等等,不說也罷,都已存在了,已經(jīng)過去了。小異盡管偶然,共性的治療之后,偶然就是最亮的陽光,最優(yōu)的預后。這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期盼。拉住一線細至纖毫的絲緒,能繅開一個堅硬的繭。
他問我是否吃過中藥。他在尋訪那個偶然。我在接受治療后,從一開始效果就很好,醫(yī)生也很滿意,把我的案例做成PPT,在大型學術(shù)會議上介紹。剛才查房,醫(yī)生說過此事。他和我不是同一個醫(yī)生小組,方案也不一樣,我走的是溫和路線,他用的是猛藥。更溫和的中藥里確有許多神奇。我除了遵醫(yī)囑服用藥物,還真吃過一種草藥。不管草藥是否有效,反正現(xiàn)在看到的是總體,至少沒有負面效果。這也算是一個偶然,我應該告訴他。半年前,一個陌生人,聽說我生病,通過我們共同的朋友,給我送來一大包草藥。沒說是什么,只說祖上有好幾人得過此病,很嚴重,都是吃了就好。最近的上一輩也有兩人,都是被醫(yī)院打發(fā)回家的,吃了草藥,其中一個痊愈,另一個很惋惜,實在吃得太晚。他們認定這是救命藥,采了好幾代,送過許多人,也算祖?zhèn)髅胤桨?。草藥拿來時,沒有整株的,鍘得很碎。我猜大概是為了保證其秘。熬出汁來,有淡淡杏香,微微甘甜。我挑了幾張泡開的碎葉,大半片完整的,叫老中醫(yī)去辨識。老中醫(yī)說不識得,但確定是一只單藥,他讓我去找藥店里進藥撮藥的,最好干草和泡開的都帶上。幾家藥店問下來,我就確定是什么草了。對照我的病,在百度里搜搜,看圖片也看藥性,確信無誤。也有別人來問起過,我只告訴他們草藥是誰送的。但我還是告訴他,他是上海人,找不到我那個送藥人。如果真能救人于水火,泄露天機又何妨。為了讓藥更具神秘性,我給他講了上面的故事。
女子開心地在手機里存下草藥,問清淘寶上有沒有,走出房間,又返回來,說,你們好好說話,我去弄飯。
她一走,他就摸出手機,打起了電話,不再理我。電話里他說,你要聽媽媽的話,她有她的苦,你們不來醫(yī)院看望,我不怪你們。你要認真讀書,學校好壞不是最要緊,重要的是學到真本領(lǐng),自己有本事,不怕找不到工作,都是爸爸不好,害得你從小基礎(chǔ)就差。說自己這次病得厲害,藥頭重,人乏力,沒有胃口,吃了吐,吐了吃……唉,我怎么會得生這種??!停頓許久,他又說,同病房的叔叔給了我一個秘方,我此刻就去找來吃,一定會好的……不說了,不說了,爸爸也想你們的。說著說著,拉起被頭擦起了眼睛。放下電話,他說,女兒。在松江一個高職學院讀書,與前妻的女兒。
他說,我怎么會得生這種病。我勸他不說這個,累人,心累是真累,要讓情緒盡量變得正面。我前段時間一直在尋找適合我目前情況的運動,朋友推薦太極拳,不累,養(yǎng)氣。我已開始學習,很有意思,一招一式都是慢慢地醞釀,有進有退,有虛有實,如入神秘之地。太極拳老師要求同時習練靜功。早先,我看過靜功養(yǎng)生的書籍,也依法研習過。我知道其好。酣睡一覺醒來最神清氣爽,如再能在白日入靜,豈不等于醒著也睡上一覺。沒有比睡覺更養(yǎng)生的,老龜?shù)拈L壽靠的就是靜養(yǎng)。道理雖好,只是靜不下來。喧囂的街市上貌似能安靜,閉上眼睛,身體晃幾下,車聲人聲便不進耳朵了,卻進了心里。眼前一片黑暗,覺得是個隱喻,喻示心中黯然。趕走一個黑念頭,又一個鉆進來,極具畫面感。述說得病前的征兆,叫人后悔不已。也有愿景式的,一個夢醒,那里有個奇跡發(fā)生。念頭源源不斷,表明心還是靜不下來。這樣磨練了一段時間,就把書放上了書架。自從練了太極,不算會打,卻一心想學會它,在心里藏了招式、用意,暢想著培養(yǎng)出了丹田正氣,明天打得行云流水。由此,居然少下去許多雜念,一心一意琢磨,然后靜靜入睡。我常聽人鼓勵,要直面病痛。那是健康人的思維,他們不曾有過那種無以言說的苦楚。病人,最痛苦的并不是晴天霹靂的一擊,而是一擊之后綿綿不絕的憂慮和恐懼?,F(xiàn)在我明白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轉(zhuǎn)移注意力,倒未必一定太極,只要能讓人靜靜地去想另一件事,做另一件事,而不是胡思亂想。心有所屬,許多東西就被放到了心外,人就變得簡單,不荷重。這是我的心得。我得把這個心得與草藥絞成一根繩,一并交給病友,把他從過去的黑暗中拉出來。endprint
他說我就是弄不明白原因,那么注意力就轉(zhuǎn)移不了。自己年輕時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白天黑夜地干,還是沒被重視,覺得好累。當年一起的小同事,后來都做了處長、局長。做不了官,1990年代初,他被潮流沖下海,做過塑料粒子,跑過外貿(mào)單子,合伙辦過飯店,昏天黑地,更累。錢賺得不多,酒就喝得越兇,唱歌,不回家?,F(xiàn)在有點錢了,不累了,回家了,怎么會得生病了呢?
一時,他還出不來。于是,病房里跟著他昏暗。我空泛地鼓勵,慢性病要慢慢治。并斷然打斷他的話題,因為再接下去該講到他的婚姻家庭了,我實在不想窺探他的隱私,那個已經(jīng)千孔百瘡的角落。
他年輕的妻子回來了,大包小包的東西,還有一臉笑容。小心地扶他起來,坐正,靠在床架上。他剛剛又陷落下去了。幫他服過藥,她問他是否要小便,是上廁所還是在被子里頭。他看看我們,說上廁所吧。她就架著他去衛(wèi)生間,還不讓我去幫忙。吃飯時,她一只手摟著他的光頭,一只手用調(diào)羹喂他,也喂進去一些輕輕的話語,兩人切切地笑,我們聽不清內(nèi)容。這次,他吃下去很久也沒有嘔吐。
晚上,我去走廊散步,與她在開水房相遇,她正一個人擦眼淚。沒等我開口安慰,她已調(diào)整好情緒,一臉陽光,說聲對不起。我說你要多跟他說說有趣的事情,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她說他又跟你說他病情了?問你為什么會得生這種病?我說,是的,我覺得他很焦慮,沉浸在痛苦里,這對他不好。她說,不是,你不了解他。其實他跟很多病友探討過這個問題,每次住院都問,當然都沒有答案,他真的想知道原因,得病原因,找到對癥施治的辦法。我心里很歉疚,剛剛拒絕了他的話題,自以為是要醫(yī)治他的心病。她頓了一頓,又說:他已經(jīng)決定捐獻遺體了,供醫(yī)學研究,上個禮拜剛剛在紅十字會填好表格。
我一個人在電梯廳呆立。這是樓層里最開闊的空間,看得見醫(yī)院門口的一截淮海西路,哪里沒有風景,只有車來車往。我睡覺打呼,準備等他睡著了再進去。
我用藥比較簡單。第二天,我就可以出院了。收拾東西時,他正在發(fā)燒,并嘔吐個不停。我要趕車,只好在他稍緩的間隙,向他搖搖手,算是致意別過。
后來,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草藥弄到了,在吃。問問好。他說這次用藥反應很重,白細胞很低,升白針打得很密,還升不上來。說話聲音平緩,還算響亮。
他是老俞。
弋陽大哥
我在地鐵10號線碰見他。
那天很匆忙,進入站臺,火車正好進站。來不及多想,一腳跨上車廂,拉住手環(huán),站穩(wěn)身子,我忙在車廂里尋找路線圖。在上海我第一次坐10號線。剛才買票時發(fā)現(xiàn),10號線有兩個終點,一個是我要去的虹橋火車站,還有一個是航中路。人在車上了,心里還是不踏實。一只蛇皮編織袋也緊跟著上來,擠在我腰間,肥碩得像個胖女人。袋子不硬,軟軟的,主人一只手懷抱著它。他滿臉胡茬,比我高出一個頭,農(nóng)民工裝束,我猜袋子里肯定是被褥之類,簡陋的日子都塞在那里面。“大哥哪里下車?”他眼睛看著我,那我就是他叫的大哥,其實他的年紀肯定比我大,他是把自己拉低了?!昂鐦蚧疖囌尽?。我脫口而出。這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回答,我只告訴他我的終點,但我不知道這樣乘下去,自己能不能到達。這樣的回答,說不定對他是一種誤導?!按蟾缫彩腔疖囌?!這就好,這就好!”這也是一個不踏實的感謝,出于禮貌,聽得出,句子里摻雜著疑惑。他依舊有所不安,眼睛盯著閃爍的路線圖。
火車已經(jīng)駛出站臺,把路邊的廣告拉扯成七彩色帶。它走得極快,有著強烈的目的性。我馬上發(fā)現(xiàn),這趟車到不了火車站。這條線在龍溪路分叉,現(xiàn)在通達航中路的燈帶一直閃爍著綠燈,而另一條去往虹橋火車站的分支黯然無光。車子很快??吭谒螆@站,又很快出發(fā)。我知道應該怎么走了。我去看蛇皮袋主人,他也轉(zhuǎn)過來看我,說:“大哥,我們在下一站下車吧?!?/p>
他對我沒有見外。我跟著他在伊犁路走下這趟地鐵。和編織袋一同下車的還有他扶著的一位婦人,該是他的女人。他說,說不定一趟開往航中路,一趟開往火車站。我也是這樣猜測,但我沒有說出口,沒有及時把理解告訴他。我生性優(yōu)柔,木訥寡言,心里有個角落很陰暗。生病以來,臉上皮疹嚴重,黝黑,帶有明顯的服用某種靶向藥的體貌特征。我對身體認同很敏感,自卑,時刻回避著一些問題,掩飾自己。他像問我,又像自言自語,“我們沒有出站,車票應該可以繼續(xù)使用吧?!蔽乙詾樗奶?塊錢的票價。他說,“他們不會把我們看成逃票的吧?”“不會!”這次,我堅定地鼓勵他。他打工在外,也有個身份認同問題,是怕被人看扁。我問,“來上海工作?”他朝女人看看:“看病?!蔽疫@才注意到,女人戴了厚厚的絨線帽子。我知道,這是御寒,更是阻擋冷眼的。帽子底下該是一個荒蕪的頭皮,在帽子下沿,有稀疏的毛發(fā)痕跡。我沒有掉頭發(fā),心里卻結(jié)起很厚一個繭,去阻隔人家的好奇、疑惑以及同情?!靶乜漆t(yī)院嗎?”他說是的。我說我也是。我主動靠近他。他看看我,說是你自己?我說是。他驚喜地看著我,問了一些生病部位、醫(yī)生、用藥、療效等問題,我都一一告訴了他。他興奮地湊近女人耳旁:“我說沒關(guān)系,你看這位大哥,一點看不出?!蔽乙蚕蚺诵π?,幫著肯定她男人的觀點?!斑@趟地鐵,真是個好兆頭?!彼欁阅钸吨?。他告訴我,他們來自江西弋陽。我們又走近了一步,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在弋陽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我也去住過,算半個老鄉(xiāng)吧。
火車來了。我想幫他提編織袋,他縮回手,從女人手里換過來另一只塑料拉鏈包。動作很快,有些生硬。如果不是遞給我另一個包,我倒要覺得見外了。拉鏈包有點重,里面像是罐頭碗筷之類。我們一起來到虹橋火車站候車大廳,一起找到他們那個車次的檢票口。他把編織袋鋪在地上,壓一壓,抹抹平,扶女人坐在上面。他也坐下去,直接坐地上,這樣他的背剛好與她差不多高。他用自己的脊背作她的靠背。他們的車子將在五個小時后到,不過,他很滿意,今天順利出院,順利到站,一切都會順利的。我也蹲在那里,與他們夫妻繼續(xù)說一些相互的病情和治療情況,說些寬慰的話,然后在此分開,我去尋找自己的位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