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漢的葡萄園

冬水主

王老漢種的葡萄好吃，說白了，是因?yàn)橛兄枪勺犹焐摹捌咸盐丁?。這個總結(jié)，是王老漢的孫媳婦給下的。

孫媳婦來自城市，吃的都是菜場賣的水果蔬菜，近些年偶爾會抱怨吃什么都味同嚼蠟，如今水果攤打出招牌所說的“甜”，便單是“甜”了，少了果香。

那種“甜”對王老漢來說，怪異得很，也不屑得很，所以當(dāng)孫媳婦十一來做客時，他特意拿出才下的葡萄款待。

果不其然，孫媳婦吃得眉開眼笑，看著房前屋后好幾畝葡萄藤，問：“爺爺，您這葡萄怎么沒拿到市場上賣？”

王老漢摸頭笑笑，孫子小王回道：“也賣。一到這時候，就有人來統(tǒng)一收葡萄。菜場離家里有些遠(yuǎn)，爺爺又嫌麻煩，便隨人家一起收了?！?/p>

孫媳婦好奇心卻重：“那是不是比其他家的葡萄貴？”

王老漢在旁聽了卻又是一笑，也不知是笑她天真，還是笑自己：“不貴不貴。一樣價?！?/p>

小王嘆了口氣，似乎是為爺爺不值，將話題岔了開：“其他人家沒有爺爺?shù)牧?，所以種葡萄用的都是外邊摻好的肥料。咱家的葡萄好吃，得虧肥料天然?！闭f到這兒，他又一臉壞笑，“你猜，用的是什么？”

孫媳婦瞪著一雙大眼睛搖了搖頭。

小王“嘿嘿”樂道：“大糞唄。你生物怎么學(xué)的？”

王老漢原本以為城市里來的女孩子講究，聽了這話多半會嫌棄葡萄，卻沒想到孫媳婦也笑了：“哎呀，我說呢，所以這葡萄純綠色嘛！”

王老漢被這一夸，心里也樂開了花，心想不愧是自家娃選的媳婦，果然眼力不錯。既是喜歡，等長假結(jié)束，便把沒賣的葡萄全都收拾個箱子給他們帶回去！一想到這里，本有些酸疼的腰，都覺得挺直了些——

其實(shí)小王說的話只說明白了前半段，后半段卻沒說。王老漢力氣的確大，所以才挑得動大糞，然而他也上了歲數(shù)，頂著80歲的高齡做農(nóng)活，體力上已經(jīng)難以支撐——這腰酸背疼，便是近些年添上的毛病。不過，想著這葡萄種了一輩子難以割舍，到底也能賺幾個小錢，便也一直堅持著，如今孫媳婦這一來，則更為他添了個新的理由。

王老漢一邊想著，一邊樂呵著，可惜樂著樂著，到底這身子骨還是堅持不住了。

長假臨結(jié)束時，小王開車來取葡萄。王老漢逞強(qiáng)，非自己抱著大箱子往后備廂放，結(jié)果樂極生悲——腰閃了。

這事的結(jié)果自然是小王被自家爹大王罵了一頓，王老漢則被自家兒子尋個由頭“管教”了起來——以后這園子便是荒著，也不許再下地了?，F(xiàn)在在外打工的人，哪個一年的收入不夠這賣幾畝葡萄的收益？

王老漢扁了扁嘴想爭辯，可看兒子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到底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照顧好了父親，安排妥當(dāng)家里，看著爹媽和一條黃狗每日優(yōu)哉游哉地在園子里溜達(dá)，大王留下兩千元現(xiàn)金，踏踏實(shí)實(shí)和老婆去打工了。

接下來從十一到元旦，從元旦又到春節(jié)，從春節(jié)再到清明節(jié)——這小半年對葡萄園來說，本就不是忙碌的時候，王老漢有老伴、黃狗再加上電視相伴，過年過節(jié)見見親戚會會客人，覺得日子過得挺有滋味，可等開了春天氣變暖了，王老漢看著空空蕩蕩的葡萄園，便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每天雖有酒肉，吃到嘴里卻“味同嚼蠟”——一輩子吃農(nóng)家飯的王老漢此前還不曉得孫媳婦說的這四個字是啥意思，這會兒忽地恍然。

于是等到了端午節(jié)小王帶著媳婦再回來，看到王老漢時，不由大吃一驚：短短兩個月沒見，爺爺老得好快：走路佝僂著，精神頹廢了，整個人像是丟了魂一樣，再沒有以前如那新生的葡萄一般欣欣向榮的感覺。與爺爺聊了幾句話，小夫妻也覺得他對答間不及此前敏捷，兩個人看了看長滿了野草的葡萄園，再看看如今頭發(fā)也亂糟糟的爺爺，心中明白過來：這葡萄園啊，才是爺爺?shù)木珰馍瘛?/p>

聽了小王的形容，在外打工的大王也趕忙跑回家。祖孫三代人聚集在一起，對王老漢來說，這是難得的熱鬧。老人眉宇舒展，一道道皺紋層層堆疊，臉上展現(xiàn)的，是個欣慰的笑容。

那天，王老漢說了許多，大王也聽得出來，比起從前，父親的語速慢了，重復(fù)的字句多了，有些時候前言不搭后語的，叫人又是想笑，又是難過。

小王告訴父親，只怕爺爺這是閑下來精神無處寄托，少動腦也少動了腿腳，導(dǎo)致衰老過快；大王不禁連聲唏噓，當(dāng)下一合計，等小長假休完了，小王車?yán)镫m然沒裝著土特產(chǎn)，卻裝上了王老漢和老伴。

到了城里的王老漢看見什么都新鮮，心里卻有些不屑：這城里的蔬菜水果一吃便是打了不少農(nóng)藥的，這城里的天空再怎么藍(lán)瞧著都透著層灰，這城里家家戶戶都不認(rèn)識，這城里……

住了不到兩天，王老漢鬧著要和老太婆回家，小王好說歹說留老人家等到了周末，待把二老再送回老家時，那房前屋后的葡萄園，又變了一個模樣：

葡萄藤只架起了整整齊齊的十排，不過是以前的十分之一，其余的空場上則放了各種嶄新的器械——有健身器材，有燒烤架子，還有棋牌桌子……

大王老遠(yuǎn)跑了過來，還沒有說話，就見王老漢嘴巴一扁，眼圈紅了：“你呀，總是瞎花錢。這個時候弄葡萄藤，今年結(jié)出的葡萄能好吃嗎？”

話雖這么說，王老漢腳下卻急走幾步。到了葡萄藤前。老人的手摸在彎曲的葡萄藤上，粗糙的雙手飽經(jīng)了風(fēng)霜，此刻那褐色的手背卻被陽光照著反射出金色的光芒，與那葡萄藤反出的光芒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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