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口福

裴文兵

一

明朝洪武年間，江南弋江鎮(zhèn)上有一位姓盧的員外。這天中午，盧員外來到鎮(zhèn)上的醉月軒酒樓，點(diǎn)了滿滿一桌好菜和一壇好酒，與幾位朋友一道吃喝起來。自從半年前他與鎮(zhèn)上羅記布莊的羅掌柜做了一筆生意，“賺”了羅掌柜一大筆銀子后，心中便很是得意，于是隔三差五，他便要來一趟醉月軒，一醉方休。

酒過三巡，盧員外伸出手中的筷子，從盤中夾起一片藕，正要往嘴里送，忽然聽見一陣不高不低的說話聲：“炒藕片的食材這么老，炒得又那么不精致，還能吃出啥樣的滋味來？這樣的藕片，不吃也罷！”

盧員外不禁有些疑惑：我正要吃炒藕片，就聽見有人說炒藕片，那人該不是在說我吧？

想到這里，盧員外用目光往四下里一掃，卻沒有發(fā)現(xiàn)誰在說話，于是，他把那片藕送進(jìn)嘴里，嚼了起來。

這時，他又聽見了一陣說話聲：“怎么樣？藕片的滋味很是粗糙、生澀，難以下咽吧？”

這下，盧員外不得不確定下來，那人說的正是他盧員外。他不由得有些惱怒，于是又將目光往四下里掃視起來，就聽那個聲音繼續(xù)說道：“其實(shí)，要想嘗到炒藕片的美妙滋味也不難，只是食材一定要選藕的最上面的那一節(jié)，因?yàn)樽钌厦娴哪且还?jié)，生長得最遲，最為細(xì)嫩、脆甜……”

這回，盧員外看清了，說話的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男子，穿著一身長衫，正獨(dú)自一人坐在鄰桌，就著幾盤小菜，一邊飲著酒，一邊說著話。

盧員外抬手就要拍桌子，準(zhǔn)備發(fā)作，卻聽那男子接著道：“選好了食材，切成薄片后，一定要用冰糖化成的水洗上一遍，以去其土腥氣，讓其更加白亮;然后用雞汁過湯，增加其鮮度，再取上好的麻油，用猛火進(jìn)行炒制，如此一來，炒出的藕片就能色如白雪，既嫩又鮮，脆滑而毫無生澀粗糙之感，真乃人間美味也……”

盧員外不知不覺地放下了手，聽得入了迷。那男子繼續(xù)道：“最最重要的是，那藕一定要選清水塘中生長的藕，如果選用養(yǎng)著鵝鴨的濁水塘中的藕，那么，任憑怎么炒制，也品不出美妙的滋味來！”

說完話后，那男子結(jié)了賬，出了醉月軒飄然而去。

盧員外呆坐了好大一會兒，才醒過神來，他連忙招招手，將醉月軒的掌柜叫到了跟前，讓他按照那男子剛才所說，重新炒制一盤藕片。掌柜無奈地道：“本酒樓的藕，都是從菜市上買來的，誰知是產(chǎn)于清水塘中，還是產(chǎn)于濁水塘中的？所以，我們是炒制不出那樣的藕片來的……”

這一頓酒，盧員外喝得很是沒滋沒味，特別是眼前的那盤炒藕片，手中的筷子根本就沒有再去碰。因?yàn)樗灰换匚叮陀X得那男子說得一點(diǎn)兒也沒錯：確實(shí)是粗糙、生澀不堪，難以下咽啊！

回到家中，盧員外連茶都沒顧得上喝一口，便把管家叫了過來，吩咐道：“你快去買些清水塘中生長的藕來！”

管家領(lǐng)著幾個仆人買藕去了，盧員外坐在家里等。一直等到天色暗了下來，管家才領(lǐng)著仆人拎著兩竹籃藕回來。盧員外問管家為何去了那么久才回來，管家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道：“現(xiàn)如今誰家的水塘里不養(yǎng)些鴨鵝之類啊，我領(lǐng)著那幾個仆人，一直找到了二十里開外，才找到一口既沒養(yǎng)鴨也沒養(yǎng)鵝、種著藕的水塘，買了兩竹籃藕……”

盧員外親自來到廚房，讓家中大廚趕緊按照那男子所說的方法炒制藕片。半炷香的工夫過后，一盤藕片被端上了桌，盧員外一嘗，頓時贊不絕口：“人間美味，人間美味啊……”

二

三天后的中午，盧員外又與幾位朋友一道，來到醉月軒酒樓里喝酒。喝了幾杯，盧員外夾起一片炒辣椒，正要吃，酒樓里忽然響起了說話聲：“那辣椒皮厚味重，除了夠辣之外一無是處，實(shí)在是不值一吃啊……”

盧員外循聲一看，只見三日前念叨炒藕片的那位男子，又坐在鄰桌，一邊喝酒吃菜，一邊旁若無人地說著話。盧員外知道，那男子所說的那“實(shí)在是不值得一吃”的炒辣椒，正是他盧員外面前的那一盤，于是豎起耳朵聽了起來。

那男子繼續(xù)道：“要想吃出辣椒不同一般的味道，其實(shí)也不難，只要選用秋后的最后一茬辣椒，并用當(dāng)年的菜籽榨出的油炒制一番即可！因?yàn)榈搅饲锖?，日頭已不似夏日那般猛烈，氣候涼爽，在那個時節(jié)結(jié)出的辣椒皮薄而味道又清爽，尤以最后一茬辣椒為最佳。而當(dāng)年菜籽榨出的油善能出味，能炒出秋辣椒那既辣又爽的悠長滋味……”

盧員外心想：用當(dāng)年的菜籽榨出的新鮮油倒不難尋到，只是眼下正是炎炎夏日，這天底下，哪里有秋后的最后一茬辣椒？

那男子像是猜透了盧員外的心事，接著又道：“雖說眼下正是夏日炎炎，離秋后還遠(yuǎn)得很，但若要尋到如同秋后最后一茬般的辣椒，其實(shí)也不是什么難事，只需到深山之中，找到栽種在背陰處、溪水旁的辣椒即可，因?yàn)樯钌奖酬幹?、溪水之旁，氣溫較別處要低很多，在那里結(jié)出的辣椒，皮薄而味爽，如同秋后的最后一茬一般！”

那男子說到這里，一抬手，叫來伙計結(jié)賬走了。

盧員外面對著眼前滿桌的菜肴，毫無下筷的興趣，心想：三天前，我讓我家的大廚按這人所說的做法，炒制出的藕片果然是人間美味;今日，若按照他所說的法子，炒制一盤辣椒，那味道肯定也會不錯！想到這兒，盧員外急匆匆地離開了醉月軒，回家命管家領(lǐng)著仆人，騎上快馬，速去深山之中，尋找栽種在背陰處、溪水旁的辣椒。

傍晚時分，管家和仆人回到了盧家，帶回了一大竹籃辣椒。盧員外一看，那些辣椒果然皮兒很薄，且?guī)е还傻那逑?，他連忙讓家中的大廚，用當(dāng)年的油炒制辣椒，并親自站在一旁監(jiān)督。

片刻，一盤炒好的辣椒被端上了桌。盧員外一嘗，頓時感到清爽無比。他不顧辣味，一口氣把那盤辣椒吃了個精光，才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然后暗暗打定了一個主意。

次日，時近中午，盧員外又來到了醉月軒。

這回，他既沒有點(diǎn)菜，也沒有落座，只是站在大門口，雙眼不住地向外張望。

工夫不大，盧員外就看見曾將藕片、辣椒的炒制方法念叨得無比精妙的那位男子，迎面走了過來，顯然正準(zhǔn)備進(jìn)醉月軒吃飯。

盧員外連忙迎上前去，滿臉堆笑地沖那男子一拱手：“請問先生尊姓大名？不知能否去本員外家中一敘？”

那男子說他名叫邵中銘，是京城人氏，一向閑散慣了。前不久，他一路游山玩水，來到了弋江鎮(zhèn)，打算在此逗留些日子，然后再去別的地方游玩。盧員外恭恭敬敬地聽著，并再次邀請邵中銘去他家中做客。邵中銘卻擺擺手，擺出了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盧員外只得連聲相勸，勸到后來，語氣里竟有些低聲下氣地央求的意味。

邵中銘聽著聽著，終于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盧員外來到了盧家。

兩人落座后，盧員外吩咐廚房上菜。

不一會兒，桌上便擺滿了菜肴，其中有一盤炒藕片，還有一盤炒辣椒。邵中銘把桌上的菜都嘗了一遍，然后指著那盤炒藕片和那盤炒辣椒，面含譏諷地對盧員外說道：“這滿桌的菜肴中，除了這兩盤菜尚可入口外，其他的菜肴，都俗不可耐??！”

盧員外知道，自己遇上了食中高人—邵中銘對于藕和辣椒這兩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材，尚且能說得頭頭是道，對于其他的高檔菜肴，想必他更能說出一番非同一般的道道來。

盧員外連忙請教起來。邵中銘也不客氣，他把眼前的菜肴說得一無是處，然后從食材的選擇與搭配、燒制方法與火候等方面入手，說出了許多菜肴的烹飪方法，把個盧員外聽得如醉如癡。

半晌之后，邵中銘才停下來。盧員外連忙說要聘請邵中銘當(dāng)盧家的二管家，專管烹飪之事。原來，盧員外昨日便打定了主意：他要將邵中銘留在身邊，以便天天能吃上非同一般的好菜，美美地享受這人間難得的口福！

見邵中銘沉默不語，盧員外連忙把銀兩往上抬了又抬，邵中銘這才很勉強(qiáng)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接受了盧員外的聘請。從此，邵中銘在盧家住了下來，每天變著花樣讓廚房做菜給盧員外品嘗，把個盧員外美得?？渥约嚎诟２粶\。

三

轉(zhuǎn)眼，日子過去了大半年。

這一天，盧員外正在家中大快朵頤，坐在一旁的邵中銘忽然嘆了一口氣。盧員外忙問他怎么了，邵中銘一臉認(rèn)真地道：“弋江鎮(zhèn)畢竟是個小地方，許多好食材在這里根本就尋找不到。我雖然知道許多種精美菜肴的烹飪方法，卻因?qū)ふ也坏绞巢?，沒法讓廚房給你做?！?/p>

盧員外頓時來了興趣：“邵先生，去哪里可以尋找到那些食材呢？”邵中銘回道：“徽州府離弋江鎮(zhèn)不遠(yuǎn)，那里的徽菜天下聞名，有許多奇特的食材和菜品?！?/p>

盧員外點(diǎn)點(diǎn)頭，道：“既然徽州府有許多好吃的食材和菜品，那么，明天，咱們便動身去徽州府。”

第二天，盧員外揣了幾張銀票，在邵中銘的陪伴下，去了徽州府。

一個多月后，他倆才回到了弋江鎮(zhèn)，然后，盧員外又揣著幾張銀票，去了廬州府……

日子很快過去了三年，在這三年的時間里，盧員外在邵中銘的陪伴下，不但去了徽州府、廬州府，而且還去了杭州府、濟(jì)南府、京城……嘗遍了天下名菜。

嘴巴上吃得快活，盧員外家里的銀票也一張接一張地被花了出去。

這三年來，因迷戀美食，盧員外漸漸無心做生意，他不但花光了家中的銀子，而且連房子也賣掉了大半，只剩下幾間，可以勉強(qiáng)住下一家人。

管家和仆人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盧家，因?yàn)楸R員外已無銀子付工錢。最后，連邵中銘也不顧盧員外的苦苦挽留，離開了盧家。

離開盧家的當(dāng)天晚上，邵中銘走進(jìn)了羅記布莊，羅掌柜拿出一包銀子，交給了邵中銘，道：“表弟，這是給你的酬勞。”原來，邵中銘是羅掌柜的遠(yuǎn)房表弟，原本是京城的富戶，后來家道中落，便以做小販為生。因?yàn)樵诟挥兄畷r，吃遍了天下名菜，且一向愛琢磨廚藝，所以，邵中銘有一肚子的烹飪經(jīng)。

三年前，羅掌柜與盧員外做生意，被盧員外狠狠地坑走了一大筆銀子，因此，他想出了一條計策，想讓盧員外吃些虧，以解自己的心頭之恨。

羅掌柜知道，盧員外愛吃，但在弋江鎮(zhèn)，即使天天吃撐破肚皮，也花不了多少銀子，于是，他悄悄地將邵中銘請到了弋江鎮(zhèn)，讓他獨(dú)自去醉月軒吃飯，并在盧員外吃菜之時，故意加以評論，以期引起盧員外的注意。

邵中銘依計而行，很快就吸引住了盧員外，并當(dāng)上了盧家的二管家，然后，他說動盧員外，外出品嘗天下名菜，花費(fèi)了大筆的銀子。

羅掌柜原本只想讓盧員外為吃花點(diǎn)銀子、破些財，但他沒料到，盧員外竟因此而深深地迷戀上了美食，把家中的生意拋在了一邊，最終落了個家道敗落的下場。

邵中銘在羅家住了一晚，并數(shù)次要求留在羅家，但羅掌柜哪敢答應(yīng)！他生怕自己哪一天，會因?yàn)樯壑秀懺谂远?jīng)不住美食的誘惑，步了盧員外的后塵。

第二天一早，羅掌柜送邵中銘踏上了回京之路，然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選自《民間文學(xué)》2016.10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