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書法作品中的拙樸與妍美

沈小翠

摘 要：在書法審美中，妍美與拙美作為兩種不同的美各有其審美效果，不能籠統(tǒng)地認為妍美工巧沒有樸素質(zhì)拙好，裝飾就沒有樸素好，過和不及都不能產(chǎn)生美感。

關(guān)鍵詞：樸拙；妍美

于拙，《說文》曰：“拙，不巧也?！奔床灰乐虑?。于樸，《說文》曰：“樸，木素也。”即未經(jīng)雕琢之木?？梢姡窘煺?，樸近自然。拙樸，則是在不事雕琢的原始古樸中顯露出一派智氣純真之童趣。又如，粉黛何施之天仙玉女，予人以質(zhì)樸無華，天趣橫生之美感。妍，是樸之反；美，是拙之反。作為美學范疇，妍美是與樸拙、質(zhì)樸、素樸、生拙、古拙等相對的。妍美者，華美之謂也。在書法鑒賞中常出現(xiàn)婉麗、妍麗、溫婉、秀麗、溫潤等詞，而帶有這些特點的書法作品，往往給人以心情舒暢、賞心悅目、可喜的審美效果。

如果說妍美是圓轉(zhuǎn)流麗，雕飾之美，那樸拙便是一種自然渾成、質(zhì)樸無華之美。所謂“古質(zhì)今妍”，自少妖妍曰質(zhì)，觀古人字初見之似不甚可愛，久觀便覺生氣，耐人尋味。恰如我們都見過孩童作書畫時的稚拙，但當人們追求精妍而不可得時，我們便不以孩兒體的稚拙為美，人人都愛妍麗華美，人之本性也，然而一旦書畫作品中精妍并甜熟，回頭看孩兒體，反覺真率生趣。而觀今人字初見之燦爛可觀使人喜愛；次見之，則覺百般點綴，但覺乏味。因此，有“觀古人字如觀鐘鼎，觀今人字如觀文繡”“字美觀者不古，字不美觀者必古”之說。

古人論書多認為“大巧若拙”“寧拙毋巧，寧樸毋華”，以平淡質(zhì)樸，自然為美之極臻。書論中有“妍媚多俗”“羲之俗書趁媚姿”“姿媚為大病”等或多或少地貶低妍美，但我們不能籠統(tǒng)地認為妍美工巧沒有樸素質(zhì)拙好，裝飾就沒有樸素好。妍美和拙美，作為兩種不同的美各有其審美效果。但過和不及都不能產(chǎn)生美感，比如妍美在工致、圓融和姿媚方面做得過或不及，就會被稱為俗。可以說，蓬頭亂服、不假修飾的“拙美”和膠須剃面的“妍美”亦是不成字的。雖說一切藝術(shù)都由拙樸到精熟妍美發(fā)展的歷史，當然也不乏妍美與樸拙相結(jié)合的作品?？v觀漢代碑林，《乙瑛碑》通篇寫來，端重凝重，其風格既不同于厚重質(zhì)樸、以方筆見長的《張遷》《衡方》，又不同于工整秀麗、以圓筆為主的《孔宙》《曹全》，而是骨肉勻適、方圓融為一體。妍媚雄秀，骨力充盈，又何嘗不佳。

世上一切藝術(shù)都是由拙樸向精熟發(fā)展的歷史，當初人們都只美精熟而不美拙樸，而近代人卻返其道行之，偏以古拙質(zhì)樸為美。時人常說甲骨文、鐘鼎文有古樸之美，可是甲骨、鐘鼎的創(chuàng)造者卻不覺其“古樸”，并力求精美。殊不知在書法美的歷史流程中，妍美是悠久的歷時性存在。早在甲骨文時代，就出現(xiàn)了雋秀的書藝風格。董作賓將甲骨斷代中第五期帝乙帝、帝辛之世的書風歸納為規(guī)整嚴肅，小字雋秀瑩麗。提倡拙樸這一審美，清代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書法尚古運動，表現(xiàn)在重視民間書法及倡導碑學上?；蛟S是因為人們看多了妍美的書法作品后，其審美情感在面對慣式的書法作品時已難以激起強烈的共鳴，相反，看到天真罄露、道合自然的古樸之作時卻激動、贊嘆，得到了審美滿足。這好比吃膩了山珍海味的皇帝忽然吃上一碗粗糙的小米粥，卻覺得是佳肴美味一樣。

大凡被冠以拙樸的書法作品都具有自然天真、似淡實美、純樸直率的特點，亦是拙樸之作的書美意趣。質(zhì)樸多為碑書的審美基調(diào)。石刻相傳，千百年來風雨侵蝕，人工捶拓，多數(shù)碑面斑剝、字口漫漶，但正是這種碑刻自然的殘食之美，增添了一份古樸之趣。在北碑中，樸反映在用筆、結(jié)體上存有隸法、隸意，天真自然，章法上平澹豐實。最吸引觀者的是，北碑書法的一切變化，均在自覺與不自覺之間，無故作表現(xiàn)之意。又由于北碑目的多處于實用需要，而不是炫耀書法之優(yōu)美，在這種情況下，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是輕松自然，傾瀉的感情自然、純樸無華。再以東漢《郙閣頌》為例，這件作品總體上給人以厚重、樸拙、寬博之感。雖為隸書，其波畫卻不故作燕尾，結(jié)筆稍作上回就即刻打住，可謂點到為止，顯得含蓄而有余韻、令人回味無窮。再者，其線條質(zhì)感一如青銅器所鑄出的篆、籀般飽滿凝煉，大有古茂雄深之趣。在章法結(jié)構(gòu)上，其結(jié)字圓渾方整，外緊內(nèi)松，外挺內(nèi)弧，故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飽滿寬博、雍容大度的精神狀態(tài)。此外，墨跡紙本中亦不乏拙樸之作，傳為西晉陸機所書的《平復帖》便是獨具代表的一例。其用筆草率又因剝蝕殘缺，那樸拙真率的意度正符合了今人看慣了圓轉(zhuǎn)流利之作的逆反心理。該帖中禿筆就著粗糙的麻紙寫出簡凈凝練的線條，布局隨意，使人們向往那自然的和諧。

然而，妍美之作并非都是百般雕琢，盡善盡美地呈現(xiàn)于觀賞者面前，亦可以是信手自然落筆于紙素之上，盡管有敗筆，但無傷其妍麗之美。正如黃庭堅為東坡先生戈筆辯說“殊不知西施扶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序》便是書家在超脫忘形的心境下，任心所至、縱筆所如而不失妍美的信筆書?！短m亭序》的內(nèi)容及筆墨并非完美，作者斟酌字句幾處刪改，兼以濃淡之墨。例如，初稿中“豈不哀哉”“於今所欣”淡墨涂去，用濃墨改為“豈不痛哉”和“向之所欣”。后人評這幀作品并沒有因其涂涂抹抹品說它粗糙，而評其筆跡圓豐妍美，“自右軍一開風氣”。

樸拙之美是一種“素樸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高級審美形態(tài)。拙樸，并非是“丑”，那種胡涂亂抹，既無功力，又無生命意趣的書法形象，在任何時候都不會使人認為是美的。拙，非真拙，是大巧、大美，契同天真，妙合自然。真實的樸拙是質(zhì)樸天然，絕無半點做作之氣，一如詞云“不識嫦娥真體態(tài)，素面本無粉黛”。般雖無艷妝粉黛之飾，卻從中顯示初本質(zhì)的、樸實無華、內(nèi)涵充實的美，無須任何在外的偽飾，所謂“圣人被褐懷玉”說的正是拙樸似淡實美這一特點。有的作品初看上去很濃艷華彩，但久觀則興味索然。拙樸之作并不是一見就使人動情，愛不釋手，而是初見頗似枯淡，看上去平淡無奇，然但卻蘊藏著極大的功力、技巧和意蘊，反而耐人反復賞玩，品咂愈久愈有味，如食橄欖，回味其中混沌未開、大樸不雕之古趣，故質(zhì)中藏者，必賞音于千古。

拙樸，這種審美意趣發(fā)自純樸心境，在一定程度上保存著質(zhì)樸的表現(xiàn)形式及技巧，書寫者隨其性情的真率及自由自在地創(chuàng)作出書法作品，是唐以后的文人書家，乃至現(xiàn)今書家們在銳意求法、重在表現(xiàn)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下進行的創(chuàng)作所難以實現(xiàn)的。今人書法雖功力深厚、法度嚴謹，嘆今不如古，究其原因，在于這些時代書作為缺少先民那種真樸性情的創(chuàng)作。相對于拙美，妍美為“取悅時人”的那一類，但也正如古人所言“濃妝淡抹總相宜”那樣，一味地追求妍美則容易滑向極端——軟媚、媚俗、姿媚甜熟、矯揉造作。溯其因，借黃道周《論字》言：“姿媚非不佳，姿媚者最易墜入佻?、浮薄、孱弱之習，此皆不善用筆、骨力不能沉勁敵也?！鼻叭酥^妍媚秀美之致，則如楷行之趙孟頫，然曹全秀麗之極而微傷于媚，學習此碑容易流于軟媚，一味追求平正秀麗，而走向媚俗，學習時應(yīng)當增強骨力，多中鋒取質(zhì)。雖說“心不厭精，手不忘熟”，但過于熟練而帶來“滑熟”感使作品缺少某種“生拙”感，這時候須熟中求生，方能不隨低俗，時出新意。為擺脫妍美過分后的膩、甜、俗、媚之習氣，妍美可以與雄偉端勁相結(jié)合，能滿足品賞者多方面的審美需要。

參考文獻：

[1] 劉正成.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