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離別

朵拉圖

因為喜歡海，從十幾年前來到青島工作開始，我就刻意選擇能看到海的房子?？上зI時能看到海的，并不能保證居住以后一直會看到海。我買的第一套房，位于市中心，客廳、主臥都可以看見海。周末，依在床上看書，看累了，一抬眼就能看見落地窗外的海景，心中瞬時溢滿了幸福。然而僅僅過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在我與海之間矗立起兩座像炮彈一樣造型的高樓，海被它們無情地分割成幾段。再后來，我只能在樓與樓的縫隙里看海了，痛下決心再次買房一定要全海景。五年前搬進全海景的高層時，我欣喜得雀躍。樓的朝向不是正南正北，向西偏了30度左右，這一缺陷卻恰好讓所有的房間都能看到海。除了看見一望無際的海，還可以看見海邊的一個小山包，看見山包上的高爾夫球場，看見山腳下的一泓水塘。我還沒有弄清為何在海邊有這樣被山隔離了的一汪清水，這水與海是怎樣的關(guān)系，沒來得及思考究竟種植了什么樣的草，使小山上四季常綠，一個龐大的商場又擋在了眼前，擋住了山的綠色，擋住了水的清澈，擋住了海的遼闊。

因為喜歡海，每每開車上下班，我都喜歡走東海路。這條路不是我上下班唯一的路，也不是最近的路，僅僅是因為大部分路段都可以看見海。在早晚高峰的堵車時間里，只需要側(cè)臉看一下大海，看到海浪一波一波地向我涌來，傾聽濤聲在我耳畔深沉低語，就仿佛聽到大海在細(xì)說屬于我們的甜蜜。此時的內(nèi)心是靜謐的，忽略了時間的飛逝，忽略了塵世的嘈雜，忽略了生活的無奈與瑣屑。

因為喜歡海，每次出差，離開家，離開大海，離開青島，都倍感悵然若失。因為喜歡海，我愛上了青島。因為喜歡櫻花，我愛上了青島的四月天。四月中旬，櫻花開得正盛時，我接到通知，去泉城濟南參加山東省散文創(chuàng)作高研班的學(xué)習(xí)。一想到月底歸來時，所有的櫻花都將凋零，沒有一片櫻花會為我堅守在枝頭，只能期待明年的再會，只是我不知道今年和我相遇的一朵櫻花，從發(fā)芽到盛開再到凋零將經(jīng)歷怎樣的一生。我也不知道明年櫻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會不會在青島，會不會有時間有心情漫步于櫻花樹下。心里竟有了濃濃的離愁。人生又何嘗不是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離別中期待再次重逢？只是誰也無法預(yù)知，每一次的離別是否會有下一次的重逢。

來到濟南第一天，晚餐后散步，迎面遇見了我在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習(xí)時的同學(xué)史映紅，讓我萬分驚訝。這是我們告別魯院三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在魯院學(xué)習(xí)時，史映紅還是一名現(xiàn)役軍人。甘肅出生的他，1992年還不滿19歲就入伍進藏，由于長期的高原缺氧和強烈的紫外線灼射，臉上留下了明顯的高原紅，像兩抹胭脂隨意地涂抹在臉頰上，顯得有些夸張也有些滑稽。坦誠地說，即使他來自西藏，在我眼里也是個和平年代的軍人，沒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沒經(jīng)歷過流血犧牲。

我的父親也是和平年代的軍人。我幼時的記憶里，軍事測繪學(xué)院畢業(yè)的父親因為工作需要，曾經(jīng)連續(xù)四年，每年去新疆工作大半年。第一年，母親是面帶微笑牽著我的手給他送別。那時冬天剛過，樹木還沒有發(fā)芽。大半年后，父親回家時已經(jīng)是初冬，樹上的綠葉早已枯萎落盡，而父親是又黑又瘦。第二年，仍然是在春天還沒有到來的時候，母親面帶莊重的表情送別了父親。大半年后又是初冬，歸來的父親患了嚴(yán)重的胃病。我們也漸漸了解到，那里的地理環(huán)境是無法想象的差，一望無際的戈壁灘，看不到綠色，沒有水洗澡，飲用水和食品全靠軍用卡車從幾百公里以外運來，沒有青菜，食品都是真空包裝的或者是罐頭。第三年，母親了解到?jīng)]有人連續(xù)兩年去新疆，堅決不同意父親三去新疆，而父親說必須服從組織安排。母親憂傷地送別了父親。第四年，部隊領(lǐng)導(dǎo)親自來家里，說服母親支持父親的工作。母親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哭。那一年，母親流著淚送別父親。父親的眼睛因整整四年沒有看見綠色，而留下視物疲勞的后遺癥。

那時我還不懂離別之痛，盼父親回家，更多的意義是盼他帶回哈密瓜與葡萄干。這兩樣現(xiàn)在看來非常普通的水果和干果，那時是去過新疆的標(biāo)志。母親很少吃葡萄干，也許是葡萄干的甜總能勾起離別的苦澀。她常把葡萄干保存到第二年父親帶回新的葡萄干時，讓我感覺總有吃不完的葡萄干。每次從母親手里拿到有限的幾粒葡萄干，我都會再分給小伙伴品嘗。當(dāng)然，每次我都會驕傲地說，這是只有新疆才有的葡萄干，是我爸爸去新疆工作帶回來的。那時，我以為父親在新疆可以隨時吃到哈密瓜和葡萄干，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完成任務(wù)返回的途中才能買到?，F(xiàn)在母親還常向我訴說父親年輕時總是出差，有一次她領(lǐng)著一歲多的我走在街上，看到路邊的宣傳欄里有王杰穿著軍裝的宣傳畫，我跑過去指著紅五星和紅領(lǐng)章喊爸爸。母親清晰地記得，當(dāng)時她就哭了，抱起我說那是英雄王杰叔叔，我臉上委屈的表情，讓母親心酸?；丶視r，再次路過宣傳畫，我站著不走，指著畫說那不是爸爸，是王杰叔叔。母親再次抱起我，一邊表揚我聰明，一邊抹著淚快速離開。我從會喊爸爸到那天，僅見過父親兩面。

想不到我和映紅會在山東省的高研班上重逢。他還是三年前的模樣，依舊是高原紅的臉，依舊是軍人的氣質(zhì)，依舊是骨子里的謙卑。在魯院時，每一個同學(xué)都是來自本省的文學(xué)佼佼者，都充滿了自信地談笑風(fēng)生。唯有他，無論是上課、研討，還是外出聚餐，都是以一個軍人的坐姿，默默地坐在那里，像個羞澀內(nèi)向的小學(xué)生，又像個寵辱不驚的長者。我經(jīng)常會忽略了他的存在，始終無法把他與詩人、詩歌聯(lián)系到一起，仿佛除了軍人，其余一切頭銜都與他無關(guān)。有一次，好幾個同學(xué)去團結(jié)湖那邊聚餐，聚完餐，愛喝酒的男生和愛唱歌的女生又想去K歌，我和另一位女生想早回宿舍。去K歌的同學(xué)一商量，說映紅是軍人，你護送她們一起回魯院，大家都放心。晚上21點多的北京，如白天一樣的喧鬧與安全，同學(xué)們只是調(diào)侃而已。我和另一位女生笑過之后，轉(zhuǎn)身向地鐵口走去，可是映紅卻寸步不離地跟在我們后面。途中我們一再表示不用護送，而他真的像是一個軍人接受了上級的指令一樣認(rèn)真，說答應(yīng)了同學(xué)的事情，就一定要完成好。那晚他一直護送我們走進魯院的大門。重提此事我心里暖暖的，與三年前的感覺完全不同，那時我擔(dān)心他如此認(rèn)真又缺乏幽默感，離開部隊會怎樣。

短短幾天的交流，得知他已退役到太原安家，一直處于寫作狀態(tài)，去年入選中國作協(xié)的重點扶持項目，出版了詩集《西藏、西藏》?，F(xiàn)在正在寫一本詩歌評論。得到他的簽名詩集《西藏、西藏》，我隨手翻到某一頁，一讀就無法放手。讀他的詩歌，我的眼睛始終是濕潤的。在他的詩歌里，我重新認(rèn)識了西藏。西藏不僅是神秘的土地、最后的凈土，西藏不僅有珠穆朗瑪峰、雪山、格?；?，西藏還有駐守在邊防哨卡的軍人，有純凈的靈魂，有永恒的青春，有虔誠的奉獻。在他的詩歌里，堅守在山頂哨所的士兵嘴像樺樹皮。每人每天兩瓢水，喝、洗臉、再洗腳、最后沖廁所。而這兩瓢水是背水兵每天下山兩趟，拿大錘砸開結(jié)冰的湖面，用筐把冰塊背上山，加熱、融冰，先保證發(fā)電機運轉(zhuǎn)，其次是做飯，最后是分配每人兩瓢水。在他的詩歌里，背水兵每次爬到山腰，都要去不遠(yuǎn)處的墳前放塊冰，拭去墓碑上的雪。長眠在這里的英雄也是背水兵，二十年前被颶風(fēng)刮下懸崖，連同背上的冰。在他的詩歌里，列車駛過戰(zhàn)友的家鄉(xiāng)，再也見不到接站的戰(zhàn)友，再也不能和戰(zhàn)友舉杯暢飲。他掩面流淚，一次雪崩戰(zhàn)友已融入雪山，留在了天上的西藏。在他的詩歌里，和平年代軍人的犧牲，是穿越時空的疼，是無法想象的悲壯。在他的詩歌里，我看到雪山盈滿淚水，我聽到大地痛苦呻吟。

他眼含熱淚，低沉地說著和戰(zhàn)友的離別。早晨起來還一起用餐的戰(zhàn)友，揮手告別時還在笑的戰(zhàn)友，巡邏時遭遇雪崩，兩個連的戰(zhàn)友像瘋了一樣拼命地挖了三天三夜，很多人凍傷了累倒了，卻僅揭開冰山一角，他們只能絕望地看著眼前巋然不動的雪山，任絕望的淚水結(jié)成冰的盔甲，任流血的心反復(fù)呼喚戰(zhàn)友的名字。戰(zhàn)友從此長眠在雪山之下。對面而坐的我看著他，看著他傷感無助的眼神，看著他淪陷在離別的痛苦里，那是一生都無法釋懷的傷痛。我除了陪他傷感、陪他心疼、陪他回憶，想不出怎樣安慰他，才可以撫平這樣痛徹心脾的傷痛。

此后的幾天，一日三餐，我們大多是坐在一張桌子上用餐。我總是刻意地找些輕松愉快的話題交流，我們聊大海、聊櫻花、聊去青島的的最佳時節(jié)，不是八月底悶熱的啤酒節(jié)，而是四月櫻花盛開時。那時去青島，一定會看海賞花兩不誤。我們聊魯院、聊文學(xué)、聊我們寫過的詩歌。可是每次我又情不自禁地問起西藏、問起雪山、問起日喀則，每每又把他帶進永遠(yuǎn)不能忘卻的追憶與疼痛交織的沼澤。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聊天，總是詞不達(dá)意，總是欲蓋彌彰。他的藏語筆名“崗日羅布”，“崗日”藏文意為“雪山”，“羅布”藏文意為“寶貝”。在魯院開班第一天，每一個人都要作自我介紹。他自我介紹時，鄭重地說出藏語筆名，并鄭重地解釋藏語意思是“雪山寶貝”。同學(xué)們都笑了。這次我才意識到“崗日羅布”的深刻內(nèi)涵。在駐守日喀則的21年里，他從青春邁向中年，無法雪藏的離別之傷布滿了歲月，雕刻了時光。今后無論他在哪個城市，他的心永遠(yuǎn)走不出西藏、繞不過雪山，他對戰(zhàn)友的思念如同矗立于雪山之巔的墓碑般銘刻于心。這次重逢，西藏對我的吸引不止是旅游的向往，還有心的膜拜。這次重逢我收獲了一個藏語名字“嘉措拉姆”，是他考慮了幾天用心起的。“措”藏語意為“大?！?，“嘉措”藏語意為“心胸廣闊得像大海一樣”，“拉姆”藏語意為“仙女、女神”，“嘉措拉姆”意為“大海邊的天使”。在我弄清“嘉措拉姆”的漢語意思之前，就從心里喜歡這個名字，因為“嘉措”讓我聯(lián)想到倉央嘉措，“拉姆”則讓我想起了西藏最具傳奇色彩的拉姆拉錯湖。

在濟南的最后一晚，我應(yīng)朋友之約去附近的一個酒店用餐。餐后回到賓館，收拾回家的行李時，發(fā)現(xiàn)一直隨身攜帶的羊絨披肩沒有了。突然想起晚餐時，朋友送了幾本書，為了把書裝進包里，拿出了包里的披肩隨手放在座椅靠背上。我匆忙下樓，準(zhǔn)備立即去酒店找披肩，而此時已經(jīng)22點了。在酒店大堂里，遇見剛進門的映紅，我忙說快陪我去找披肩，忘在晚餐酒店里了。他立刻跟著我向外走，問酒店遠(yuǎn)嗎？我說不到一公里。此時有輛出租在后面掉頭返回，他又是擺手又是喊，我說司機聽不見，我們還是走吧，很近的。也許是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了他焦急夸張的動作，又重新掉頭向我們駛來，他先幫我拉開后車門，又拉開副駕駛的門坐在前面，剛坐穩(wěn)，他就從衣兜里拿出10元錢給司機。我急忙說我有零錢的，納悶他為何如此著急地付款。出租車的計價器顯示800米時就到了。我們下車，他不等司機找零錢，就陪我快步跑向酒店。酒店的門已經(jīng)上鎖，但透過玻璃轉(zhuǎn)門和玻璃窗可以看見，酒店的廚師和服務(wù)員都在用餐，他一邊敲窗一邊喊開門。服務(wù)員出來開門，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原來我一離開，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椅子上面的披肩，可是沒有辦法和我聯(lián)系。拿到披肩后，我很開心地建議邊走邊聊，畢竟只有800米的路程，他卻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是打車吧，我一步也不想走了。下午去爬千佛山，累得衣服全濕透了，剛回來就遇見你?！笨粗t彤彤的臉上全是汗水，我非常愧疚，埋怨他剛才沒有說實情。而他卻說看到我那么著急，他啥都忘了，去的時候打車是擔(dān)心酒店會關(guān)門，一上出租就付車費是擔(dān)心我取錢時匆忙中會掉了別的東西。想不到他如此細(xì)心，我萬分感動，就和他聊起了披肩。在我所有的披肩里，我最偏愛這件，是先生2002年送我的禮物。記得當(dāng)時得知它的價格高于三件羊絨衫，我埋怨先生太奢侈，同時又口是心非地愛不釋手。披肩是澳大利亞進口純羊絨的，質(zhì)地柔軟蓬松，大面積的正紅色，上面有大小適中、疏密適當(dāng)?shù)暮谏礁窬€，并在黑色里隱約摻雜了黃色和寶石藍(lán)色的線條，所有的顏色都極其純正，和衣裙搭配幾乎是百搭。我在青島工作，但上級單位在濟南，業(yè)務(wù)單位在淄博，經(jīng)常出差往返于三地之間，同一個季節(jié)，溫差有時超過10度，出差不愿多拿衣服，拿這個羊絨披肩非常合適，冷了可以隨意披在身上，熱了放進包里很輕。坐高鐵，空調(diào)溫度低，可以一半搭在肩上，另一半蓋住腿，保暖效果像裹著毛毯一樣。我已經(jīng)披了十四年，洗了無數(shù)次，不褪色不變形。幾乎每一位見到它的女人都會問我在哪里買的。因為過于珍惜它，有段時間我有點不舍得用，就買了幾件厚薄不一的披肩取代它?？墒侵灰霾钗乙廊涣?xí)慣只用這一件。說不清因為什么，它好像就是唯一，盡管我又買了幾件，我依然最喜歡它。用依賴這個詞匯來形容我和這件披肩的感情再恰當(dāng)不過了。我非常感謝映紅陪我找回了披肩，我真的無法想象如果丟了，我會怎樣的傷心。沒有想到我對披肩過于在意的態(tài)度讓映紅感動不已，他感嘆我會對一件用過十幾年的披肩如此鐘情，一再謝謝我讓他看到了最真實、最難舍的感情。

第二天畢業(yè)典禮一結(jié)束，同學(xué)們就陸續(xù)離開了。站在酒店的大堂里，僅僅送別了幾位同學(xué)，離別的傷感已讓我無法承受，我只能選擇逃離。原本約好下午陪映紅去車站，乘坐比他晚的車次，送他返程?？墒俏覍嵲跊]有勇氣面對離別的場面，沒有勇氣送別一個軍人——盡管他已退役，可他依然是我心目中永遠(yuǎn)的軍人。我沉浸在他的詩歌里，重新思考離別的意義，想起了北島的詩歌：寒鴉終于拼成/夜：黑色地圖/我回來了——歸程/總是比迷途長/長于一生……我回來了——重逢/總是比告別少/只少一次。想象著，沒有送別的離別，會不會讓重逢來得早一些、再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