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亦當格外奮發(fā)，兢兢業(yè)業(yè)以圖成功”

晉江艷

慈愛的兩親：

兒于昨薄暮時節(jié)才到長沙，一直向長治路五哥那里去，因為我并未知道，他已搬了家，幸而半路里遇著向瑞堂，得他告訴我，于是我乃改投十弟寓所。二哥的噩音，已由瑞堂說著我聽了！兒起程的時候他已是不可救治的現(xiàn)象，然不料他辭世竟在我動身后之三日！兒此次遠行，在常人眼光看來本屬不近人情，蓋居家未滿三月，又值二哥性命危篤之際，唉！我這樣匆匆究竟為什么？造真學問儲真能力，還不是對國家對兩親對兄弟對自身的惟一光明惟一希望嗎？我為這惟一光明惟一希望而不孝不友之事竟躬犯之，如無所建白，捫心何以自安？！愿我慈愛之兩親對兒多加訓迪，兒亦當格外奮發(fā)，兢兢業(yè)業(yè)以圖成功于萬一耳。五哥就事軍務(wù)司，十弟大約仍舊。七哥不久將回洪江原地。諸侄尚未會面。妮妮見兒即點頭跳躍歡喜不已，此兒極趣，惟乳母年甫二十，兒雖好而看護小兒恐不十分周至，以其經(jīng)驗太少也。兒書此函，有一耿耿在念之事縈注于兩親之身。父親年邁八十，母親體弱多病，此度二哥之變兩親如不達觀，恐于身體健康更重兒輩不孝之罪，二哥地下有知，恐亦不安于心。兒尤念念不忘，為我八十之老親。蓋吾父年來一經(jīng)憂患，即至咯血。此系危癥，老人罹此，更覺難支，務(wù)求勉強達觀，珍重萬鈞，是所至禱。兒在外，當勤通書信，不使老人懸念。兒自己身體亦當格外保養(yǎng)，決不敢因循敷衍，遺兩親憂。我慈愛之兩親，兒決不虛言以取兩親一時之歡也。和森不日抵湘，兒行止后告。

九兒

二十日午前

這是1923年1月6日向警予寫給父母的信。向警予兄弟姐妹共十人，她排行第九，乳名“九九”，因此在家書中，她自稱“九兒”。

1922年初，向警予從法國留學歸來，回到上海，隨后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最早的女共產(chǎn)黨員之一。4月1日，向警予生下了第一個孩子。蔡和森、向警予為愛女取名“蔡妮”，紀念二人在法國蒙達尼的結(jié)合。孩子出生后，沒錢請奶媽照料。因為交不起高昂的房租，他們經(jīng)常搬家。有一段時間，他們把家搬到了一條僻靜小街的破廟里，廟堂正中的臺子上，用竹篾隔成了一間房，就是他們的臥室。在這樣簡陋的住處，他們一邊照顧出生的嬰兒，一邊埋頭工作。

1922年7月，中共二大在上海召開。向警予當選第一位女中央委員，并擔任中央婦女部的第一任部長。向警予和蔡和森的工作更為繁忙。為了集中精力做好婦女部的工作，向警予決定借去南方聯(lián)系工作的機會，順道回一趟湖南，把女兒送到長沙蔡和森的大姐蔡慶熙家，交給他們撫養(yǎng)。8月，她到了長沙。因為十分想念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和師生，在長沙短暫停留后，她回到了家鄉(xiāng)溆浦。這是她1919年離開溆浦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溆浦。

父親已年近八十，后母的身體也不好，二哥更是重病在床，家里人十分期待她能在家中多住些日子。但是，革命重任在肩，向警予在家中只住了兩個多月，就匆匆踏上了赴上海的歸途。

經(jīng)長沙時，向警予得知二哥病逝的噩耗。在痛苦難受之余，她于同一天分別給父母、六哥、大嫂、二嫂連寫4封家書，家書的主題都是一個——勸慰因二哥向仙澄病逝而悲痛不已的親人們。在給父母的家書中，向警予明確指出：“兒書此函，有一耿耿在念之事縈注于兩親之身……此度二哥之變兩親如不達觀，恐于身體健康更重兒輩不孝之罪，二哥地下有知，恐亦不安于心。兒尤念念不忘，為我八十之老親。”字字句句彰顯拳拳之心！這是向警予一生中唯一一次同時發(fā)出多封家書，足見此時的她對家人牽掛至深，片片柔情躍然紙上！

在給父母的家書中，她責備自己“不近人情”“不孝不友”，追問自己：“這樣匆匆究竟為什么？”一邊是革命，一邊是家庭，分身乏術(shù)，無奈之情可見一斑。

作為母親，向警予十分疼愛自己的女兒。在長沙，她又見到了女兒蔡妮。其歡樂之情，溢于言表。為了安慰父母，她在家書中說“妮妮見兒即點頭跳躍歡喜不已，此兒極趣”。事實上，由于革命事業(yè)繁忙，蔡妮被長期寄養(yǎng)在蔡慶熙家，向警予一生之中和女兒相處的時間非常短暫，以至于多年后，蔡妮回憶母親，只能說“印象不深”。唯一讓蔡妮記憶猶新的事情是：1927年，向警予從莫斯科歸國，由廣州去武漢，順道到長沙看望她。向警予在長沙只停留了短短的兩三天，就去了武漢?！巴砩纤X的時候，母親問：‘誰想和我一起睡呀？我急忙說：‘我想我想。因為很少見到媽媽，早上醒來時我害羞地把頭扭向了一邊，媽媽拍了拍我的屁股，叫我起床?！倍@竟成了母女永別。

父母、兄弟、子女，母校、故鄉(xiāng)、親人，這一切，向警予都難以忘懷、不忍割舍。但是，她卻把革命事業(yè)放在第一位，她在家書中安慰二位老人：“造真學問儲真能力，還不是對國家對兩親對兄弟對自身的惟一光明惟一希望嗎？”“兒亦當格外奮發(fā)，兢兢業(yè)業(yè)以圖成功于萬一耳?！彪m為女兒身，卻豪情驚世。這些話語充分展現(xiàn)了向警予崇高的理想、坦蕩的胸襟、感人的情懷！

在承諾自己“造真學問儲真能力”，為“惟一光明惟一希望”而奮斗的同時，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向警予作出第二項承諾：“兒自己身體亦當格外保養(yǎng)，決不敢因循敷衍?！?/p>

回到上海后，向警予積極投入到領(lǐng)導中國最早的無產(chǎn)階級的婦女運動中。在此期間，她起草了婦女運動的一系列文件和決議，撰寫了大量論述婦女運動的重要文章，培養(yǎng)了大批婦女工作干部。與此同時，她還親自領(lǐng)導了著名的上海絲廠女工大罷工和南洋煙廠罷工，發(fā)動廣大婦女參加國民會議促成會的活動，組織婦女參加了轟轟烈烈的五卅運動，提議并組織了以勞動婦女為主力，團結(jié)各界婦女的“婦女解放協(xié)會”。向警予成為了中國共產(chǎn)黨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qū)，在婦女解放運動史上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1939年三八婦女節(jié)時，毛澤東在延安發(fā)出號召：“要學習大革命時代犧牲了的模范婦女領(lǐng)袖、女共產(chǎn)黨員向警予，她為婦女解放、為勞動大眾解放、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了一生?！?/p>

向警予很好地踐行著對父母的第一項承諾，但革命和自身終難兩全！向警予和蔡和森始終過著清貧的生活。他們整日為了革命工作，并無固定的經(jīng)濟收入，幾乎全靠微薄稿費維持生活。

有一次，為了解決生活困難，李大釗曾寫信給胡適，熱情地推薦蔡和森的書稿。信中說：“蔡和森君所著《俄國社會革命史》，世界叢書內(nèi)是否可以納入？和森很窮，專待此糊口，務(wù)望吾兄玉成之?！?/p>

1924年初，向警予懷了第二個孩子。蔡和森不幸“臥病在床，醫(yī)藥無費”，加上“舊年迫近”，“需錢至急”，這時，陳獨秀“不忍坐視其困窮而死”，又急忙致函胡適，托其向書局催索蔡和森書稿的余款，使蔡和森“得有醫(yī)藥之費或可活命。”

蔡和森和向警予就是這樣頑強地在與貧困和疾病的斗爭中堅持革命工作的。向警予也很難做到“格外保養(yǎng)”。

1925年5月25日，向警予在長沙生下了第二個孩子——兒子蔡博。為了集中精力做好黨的工作，她把蔡博又托付給蔡慶熙，請其撫養(yǎng)。為了革命，為了那“惟一光明惟一希望”，向警予犧牲了太多。

向警予是革命的新女性。作為同志、戰(zhàn)友和妹妹的蔡暢最了解她。她是這樣描述向警予的：“她是一個勇敢的革命者，但她的生性是十分仁慈的。她不僅對同志和同學很好，就是其他的人，她也幫助他們解決了各種個人的問題。如果有一個女人沒有衣服，而向警予又只有兩件時，她必定分一件給她。她有著非常堅韌的意志，固執(zhí)而且頑強，跟人爭論問題，她的意思很難得改變，然而，她雖有著堅韌的意志，卻又合理地控制著她的感情?！薄霸谥袊伯a(chǎn)黨內(nèi)，警予時常被人稱為‘向大姐，或‘革命的媽媽?！毕蚓锜釔圩约旱募彝?，更熱愛千千萬萬個勞苦大眾的家庭；她關(guān)心自己的孩子，更關(guān)心千千萬萬勞苦大眾的孩子。為了全中國千千萬萬個家庭和孩子的幸福，她可以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一切。

1928年3月20日，由于叛徒宋若林出賣，向警予不幸被捕。在法庭審問中，向警予先用中文，接著用流利的法語質(zhì)問租界當局。法國領(lǐng)事陸公德對她無私無畏的獻身精神甚為敬佩。據(jù)《續(xù)西行漫記》記載，“因為她是一個英勇的共產(chǎn)黨員，又是法國的留學生”，因此，陸公德以“保護僑民”為借口，“不愿把她移交給中國政府”。然而，法國殖民當局與國民黨政府在政治上串通一氣，隨之撤換了領(lǐng)事并將向警予交給了國民黨當局。

在獄中，向警予大義凜然，看守們都對她肅然起敬。武漢的許多工人因同她關(guān)系親密，謀劃劫獄營救。在同敵人斗爭的同時，向警予也常常想起自己的孩子，款款柔情在心中涌動。她把兩個孩子的照片拿出來，或貼在臉上，或放在唇邊親吻。她對著照片喃喃自語：“妮妮、博博，媽媽叫你們呢，聽見了嗎？”向警予的心在流淚、在淌血，但想到黨的事業(yè)，想到黨組織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心里就坦然多了。蔡妮至今仍清楚地記得母親在牢里給她寫的信——“小寶寶，小寶寶，媽媽忘不了！……希望你像小鳥一樣，在自由的天空飛翔……”

在去刑場的路上，向警予高唱《國際歌》并呼喊口號，敵人慌忙向她嘴里塞石頭，并用皮帶勒住她的雙頰。這一壯烈情景，使聚集在路邊的許多群眾落淚。

向警予英勇就義的消息震動了全國。

噩耗傳來，蔡和森奮筆寫下紀念文章《我的妻》。他動情地寫道：“偉大的警予，英勇的警予，你沒有死，你永遠沒有死！你不是和森個人的愛人，你是中國無產(chǎn)階級永遠的愛人！”詩人柳亞子懷著沉痛的心情，寫下詩句：“雄詞慷慨湘江向，情話纏綿浙水楊。長痛漢皋埋碧血，難從海國問紅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