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物我關(guān)系探尋愛情詩詞中的“水”意象

摘 要：傳統(tǒng)的詩學(xué)習(xí)慣于將自然萬物人格化、對象化，即作者將自我的生命意識投射到其筆下吟詠的自然之物上。作為在古詩詞（尤其是愛情詩詞）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水”意象，自然也蘊含了諸多的生命印記和文化內(nèi)涵。文章試圖從物我關(guān)系的角度來探尋水意象在愛情詩詞中的意蘊。

關(guān)鍵詞：愛情詩詞 水 意蘊

水是生命之源，萬物之本。愛情是人類情感中最炙熱、最深沉也是最美妙、最動人心弦的，愛情詩作為記載人類最美好情感的見證，一直是千百年來人們津津樂道的主題。那么“水”是如何和愛情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水”的意象在愛情詩中又有哪些特殊的意蘊和文化指向呢？本文將從三個層面進(jìn)行探討。

一、美好情感之烘托

古代先民們緣水而居，有水的地方就有鮮活的生命。水在人們生活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中隨處可見，也就成了詩歌中連帶反映的必不可少的意象，剛開始時也許是無意識的，但重復(fù)多了就自然而然成了詩詞中一道獨特而亮麗的風(fēng)景，逐漸成為詩歌的原始意象：即指在人類早期形成的，帶有一定文化含量的意象，是人類祖先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同一類型經(jīng)驗的心理殘跡。水具有純潔、柔性、清麗、溫婉、柔韌等特性，因而往往被賦予美妙的意象，婉轉(zhuǎn)明凈的水面，加上水邊綠洲的垂柳、紅蓼、綠草等在水光映射下?lián)u曳生姿、風(fēng)姿無限，本是人間最美好的浪漫處所，故人間最美好的感情產(chǎn)生于此再正常不過。因而“水”也就有美好心境、美好情感烘托之意蘊了?！对娊?jīng)》開篇首《周南·關(guān)雎》中男子對美麗的女子一見傾心，希望如關(guān)雎鳥一樣一唱一和，而水邊的“參差荇菜”左右搖擺，如同男子的心旌漾蕩，不能自已，思念是苦澀的，但絕對是美妙的；《鄭風(fēng)·溱洧》中，仲春三月時節(jié)鮮花盛開，溱水洧水渙渙湯湯，充滿無限春意和生氣，如同男子四射的生命力，女子手中的芍藥花鮮艷光亮，恰似容光煥發(fā)的臉龐，值此大好時光，青年男女自由結(jié)伴游玩，互贈芍藥；東門池畔，男子在人群中早已選定了自己的情人，水成為了他們歡樂相聚的見證（《東門之池》）；冬天的水冰凍三尺，刺骨寒冷，因此《匏有苦葉》中的女子希望在堅冰融解之前能夠與心上人共偕連理；南唐詞人馮延巳《謁金門》中有“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名句，水面本是風(fēng)平浪靜，猛然間被什么東西攪動，漾開陣陣漣漪，象征女子內(nèi)心的平靜被打破，泛起波瀾，“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哦，原來盼望已久的夫君終于要回來了，枝上的喜鵲在聲聲報喜！宋代歐陽修詞《漁家傲》：“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遍T前漲潮的溪水猶如女子心中高漲的情愫，奔騰撞擊，因為要與心上人約會，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喜悅。因為歡愛的短暫，故而生出“愿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fēng)逐雨長來往”的愿望，“紅菡萏”在“花底浪”的輕輕撞擊下?lián)u曳生姿，無限浪漫，充分享受著愛情的美好。近代詩人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更是一路用“水”詠情，“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抒發(fā)對美好愛情的深情眷戀。

流水浩蕩無際、綿邈悠遠(yuǎn)的意境，猶如情感的悠久、綿長，“水”之意象又與情深意長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男性筆下的友情也多有此作，比如李白詩句“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就是一個典型。在愛情詩詞中，愛情的一往情深往往很多用水意象來表達(dá)：如建安詩人徐斡的《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唐代才女李季蘭《相思怨》：“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一以流水無盡烘托相思無盡，一以海水有涯反襯相思無涯，極寫感情之深；李清照《鳳凰臺憶吹簫》中“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重樓。唯有樓前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晏殊《蝶戀花》中“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柳永的《雨霖鈴》中“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等均深切地表達(dá)了愛情之綿邈深長。

二、失意情感之陪襯

水能益人，也能害人；能引發(fā)人的美好聯(lián)想，自然也會使人想到其反面意義，“水具有運行的持續(xù)、延綿不斷性，因而水每每被聯(lián)想與表現(xiàn)青春年華易逝，容顏易老的不可復(fù)返性，從而讓人在懷古悼今、懷舊自傷的感嘆中，涌現(xiàn)出對人生愛情追求不如意的無限情感?！盵1]撇開愛情詩的局限，更有失去故土與家園之痛，如李煜亡國后所寫“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而在愛情詩詞中，“水”意象最多的是喻指女子被棄或相思無望，作為失意情感之陪襯?！秶L(fēng)·召南·江有汜》中女子是一位商人婦，那商人離開江沱返回家鄉(xiāng)時將她遺棄了。她滿懷哀怨，唱出了這首悲歌。全詩以“江有汜”“江有渚”“江有沱”喻己在情感上的溝溝坎坎，發(fā)出“大江都有小河、小溝、小港”之歧，何況人之愛怎能無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悲涼，以及“之之歸，不我以”的悲痛。《衛(wèi)風(fēng)·氓》中則以“淇則有岸，隰則有泮”喻女子被棄的苦海無涯?！囤L(fēng)·柏舟》中有“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殷）憂”，以這飄飄蕩蕩不能休的水流來襯托被棄女子的愁思，有如千斤煩惱在心頭。也有用水流的長遠(yuǎn)、深重來襯托相思的沉重和辛酸，用水流的各自東西喻覆水難收，如李白《妾薄命》和《白頭吟》。柳永的《八聲甘州》中：“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币陨祥牭摹拔ㄓ虚L江水，無語東流”來陪襯“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沉重和辛酸。清代田玉娥《送外》：“渡頭千樹老，江上一帆秋。無限臨歧意，東西水自流?！毖愿星闊o法挽留，正向東西各自流去的水，不可阻止。南宋大詩人陸游在唐婉去世四十多年后，再次來到給他們兩人留下美好記憶的沈園，寫出詞意十分悲涼感情真摯的懷念詩：“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昨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鼻皟删溆形锸侨朔侵髢删溆蓸蛳轮苯右l(fā)的情思：唯有橋下綠水更令我傷心，這里曾是我們雙雙照影之處??！此情此景，物是人非，天上人間、哪堪回首？其情之深可催人淚下。明人瞿佑說，這首“詩意極哀怨”“凄苦不忍多讀”，可見水的烘托有多大藝術(shù)魅力！

三、距離與阻隔之象征

詩緣情，“物以情觀”“情以物興”?！叭说母星榭倳蚴挛锒|發(fā)，又用這種強烈的感情色彩去觀物、擇物，從而產(chǎn)生藝術(shù)聯(lián)想，進(jìn)行藝術(shù)構(gòu)思，創(chuàng)造表現(xiàn)詩人思想感情而又富于感染力的藝術(shù)形象，其形象既是客觀事物的形象，又是強烈的主觀色彩的投射?！盵2]在交通工具落后的古代，遼闊的水面阻礙著人們的行動。因此，站在此岸遙望彼岸，心中自然引發(fā)遙遠(yuǎn)之意，充滿惆悵與恍惚，水也就成了戀人心中的距離與阻隔的象征。最有代表性的品就是《秦風(fēng)·蒹葭》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中主人公來到水邊，翹首佇立，透過薄霧和蘆葦叢，凝望著河的對岸，那里就是“伊人”所在的仙鄉(xiāng)瓊樓。在主人公眼中，“伊人”是那么飄渺不定，居無定所，雖目之所及，身卻難以到達(dá)，所以在“白露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的時間進(jìn)展中，反復(fù)追尋，不斷求證，一會“遡迴從之”，一會“遡游從之”，但結(jié)果卻是“宛在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伊人仿佛在河水中央，但卻難覓蹤跡，無法接近。這隱約飄渺的意境，加之主人公不為艱辛反復(fù)追尋的身影，令千百年來的讀者為之動容，為之感嘆！而“秋水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也早已超越了情愛的范圍，成為人們慕悅和向往之情的指代了?！吨苣稀h廣》也是一首“求之不得”的情詩，樵夫偶見漢江對岸有個漫游女，不禁對她產(chǎn)生了無限愛慕之情，可是想追求她卻難之又難。男子反復(fù)唱到：“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焙坪茲h江成了愛情的阻隔（象征世俗的桎梏），求之無果，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要能接近她，即使在她出嫁時為她做個馬夫，為她打點嫁妝，也甘心情愿?？梢?，水帶給上古青年男女無數(shù)的情思與希冀，但結(jié)局又多是求之不得的遺憾和痛苦，對情感和性愛的呼喚在蒼茫大水上顯得格外強烈而無奈?！对娊?jīng)》中“水”的這一象征成了后代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個原始意象，許多詩人在詩中都有應(yīng)用。如《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贝嗽娛歉柙伵＠煽椗疄樘旌幼韪簟㈤L久相思的名作。詩篇描寫了織女的機織生活，寫她因相思而無心織布，淚零如雨。“最可感慨的是：詩中并未怨恨河漢寬闊無邊，而是著意強調(diào)它‘清且淺，兩人相距并不遙遠(yuǎn)，卻只能隔著輕盈閃爍的水光含情相視，無法交談。這才是最讓人心摧骨損的創(chuàng)痛、地老天荒的遺恨?！盵3]唐代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遍_頭兩句揭示地理距離，象征阻隔，有憾恨之意，“日日思君不見君”句則將這種憾恨之意和盤托出，令人想見女主人公徒自佇立江頭，翹首企盼的怨望情態(tài)。跌宕之間，深情畢見，以江水之永無竭時，比喻離恨之永無時日。全詞以滔滔江流寫綿綿情思，不敷粉不著色，而自成高致。雖為水阻隔卻仍然堅定和執(zhí)著，這正是愛情如水的真正意蘊。

當(dāng)然，愛情詩中的水意象所具意蘊遠(yuǎn)遠(yuǎn)不止上述所列幾種，許多學(xué)者從各個角度對它進(jìn)行分析和探討，如“言志時象征道德”說，“清水”“濁水”分別指代清明政治與黑暗，等等。但總括起來，無外乎烘托愛情的美好和甜蜜、情感失意時的襯托和點綴以及象征愛情（也可以超越愛情）的隔絕與阻斷，由此可見，水意象在愛情詩詞中屢屢出現(xiàn)，形成了中國文學(xué)獨特的富有詩情畫意的水文化。

注釋：

[1]王立：《水與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文化物我關(guān)系一瞥》，錦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9年，第4期，第75頁。

[2]霍彩霞：《<詩經(jīng) 國風(fēng)>愛情詩與水意象》，文學(xué)教育，2008年，第9期，第37頁。

[3]胡秦葆：《試論<詩經(jīng)>中愛情詩的水意象》，文藝?yán)碚撆c批評，2006年，第3期，第117頁。

（趙志英 江蘇南京 南京科技職業(yè)學(xué)院社科部 21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