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春天（外二篇）

卓躍瓊

朋友說，看你每天忙得不亦樂乎，何必事事親力親為，把自己忙累成那樣呢？面對這話，我只有付之苦笑。我自幼勞碌命，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有輕松過。當同齡人還在父母親懷里撒嬌的時候，不滿十歲便永遠失去了父愛的我，上要伺候常年病怏怏的奶奶，下要照顧小弟，還得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哥哥臉色行事，稍不留神，便惹來他無任何緣由和預兆的腳踢手打。不久，奶奶也隨父親撒手人寰。

長大了，成家了，為人妻，為人母，依舊還是那么忙，那么累。孩子年幼時，老公在鄉(xiāng)鎮(zhèn)任職，基本不著家，伺老，喂小，全是我的事。公公重病期間，老家兄弟姐妹不少，卻人人喊忙。我一個人不敢也不能遲到早退一分一秒，按時上班，接送孩子，照料神智不清的公公吃喝拉撒睡。公公清醒時，便流著淚說，他活了一輩子，除了我，還沒見過為老公公洗腳洗臉，端屎倒尿的兒媳婦。公婆先后去世，年邁的繼父和母親又從此以醫(yī)院為家，轉院治療成了家常便飯，兼職家庭護工的我，便自然隨二老轉戰(zhàn)南北。

侄子侄媳一家外出打工，把剛滿周歲的孩子，留守給了一年四季離不開藥罐子的嫂子。嫂子可以三天無食，不能一時少藥，并且，除了豬肉和藥品，其他食物基本忌口不吃。這樣特殊的飲食習慣，可想而知，對于成長中最是需要營養(yǎng)的的孩子，是多么的不妥。而很多，卻不是我能夠左右或改變的。

倘若有人分擔，誰愿意把所有問題，所有難，都自己扛？誰不想閑庭信步，悠雅生活呢？且隨著年齡增長，愈加覺得只有親力親為，心里才安然踏實了。怕照顧不了年邁母親，稍有不慎出現(xiàn)閃失；怕不能親自帶在外打工的侄子家小人兒，而委屈了他。就想每天，能牽著母親漫步，有小人兒繞在身邊撒歡，再苦再累，便覺得一生最大的幸運幸福，莫過于此了。

而看似健壯的身體，卻敵不過一場感冒，住進了醫(yī)院。心里突然有了不得不服老的沮喪和惶恐。素來害怕生病，不是因為難以承受病痛之苦，而是怕一直充任著家庭主心骨的自己一旦倒下，讓井然有序的一切亂了方寸。 躺在病房床上輸液，心情非常煩躁。沒有多少溫度的冬日從窗口照進來，瀉在被子上，把沒有血色的臉映襯得愈加蒼白。病房外熟悉的，笨拙的腳步，仿佛每邁出一步，起落間，都已要使出渾身力氣，拐杖重重落地，咚，咚，咚的聲音，粗重的喘息，越過空蕩蕩的走廊，格外揪心地傳了進來。果然，就聽到母親上氣不接下氣，把我叫出一臉眼淚的喊聲。我輸液的病房，在醫(yī)院高高的三樓，難以想象，連走平路都氣喘吁吁的母親，是如何爬上那一層層臺階的！嗖地坐起，看母親拖著自己肥胖的身軀，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你來做什么呵，你來做什么呵，我又急又氣，對著母親大聲地吼起來。母親坐到病床沿，把我被子掖好，她冰涼的手觸摸到我，那種冰涼使我驚心。我趕忙把在被子里捂腳的熱水袋取出來，放在母親手里，她卻又更急地把熱水袋塞進被子里，捂在我的腳上。我不冷的，不冷的，母親哆嗦著紫紺的嘴唇說。

我讓母親坐在靠近窗戶，有陽光照進來的凳子上，太陽蔫巴巴的，沒有多少暖意。 我不冷，衣服穿得厚，熱乎呢。你一個人在醫(yī)院里，我怕你睡著了，輸液完了沒人叫護士呢，有我守著，你就放心地睡吧，母親笑呵呵地說。 我閉上眼睛佯裝睡著，卻淚如雨下淹沒了心。有媽的孩子，像塊寶。不論在經(jīng)歷什么，還會經(jīng)歷什么，娘在，便是幸福，便是人間天堂。 病房里的消毒味兒依舊那么刺鼻，吊瓶里的液體一點一滴注入體內，依舊那么痛，我卻在母親暖洋洋的的注視下，安然入夢。

輸液完畢，我攙著母親，母親扶著我，走出了醫(yī)院。外面的空氣好新鮮。清風徐徐，深深呼吸一口，五臟六腑都舒展開了。我和母親手挽手，走在比先前多了些許明朗的陽光下。陽光絲絲縷縷傾灑在身上，仿佛也照進了內心。雖寒意料峭，道路兩旁的樹木卻依舊蔥翠可人。樹下有纖纖細細的茴香花正開，紅的耀眼，白的潔白，粉的可愛，花朵雖小，卻開得星星點點，有一份恬淡著喧囂的清和。很多沉甸甸壓在心上的郁積，頓時煙消云散。

“情在左，愛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蔽液湍赣H相依著，手挽手向前走，一起走在愛的旅途上，播撒愛的種子?；赝麣q月，我陪母親顛沛流離，母親伴我風雨兼程，很苦，很累。而這一路，一直卻溫暖著的，有花香，有暖陽，還有笑臉。人生有三樣東西最美，相攜走過的溫暖，溫良如水的回憶，永遠在前方等待你的美景。謝謝母親，讓我都擁有著。

北 行

夢在遠方，是剛上網(wǎng)的前些年，紅遍了不少大小論壇，被網(wǎng)友戲稱為金字招牌的網(wǎng)名。多少年過去了，他（她）們都似乎忽略了我的真名，習慣地叫我遠方，遠方。確實，我的夢，在遠方，我說不出什么緣由。這個夏天，被內心的重重糾結，經(jīng)濟上極度困頓，因為急于求成，反被騙的雪上加霜，逼迫得透不過氣來。有種絕望，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走投無路，早過了追夢年齡的自己，終于向北，我的遠方，啟程。散心？求證遠方的夢？給自己緊繃到極致，頻臨崩潰的身心尋求一個突破口自救？我不知道！滿腦子想的，就是向北，向北，向北，不管不顧地向北。甚至想，或許這一去，就不再回頭。

單位長假假條批了，工作交接了，該或不該的，都提前妥當做好。老的，小的，用得著，也可能用不上的生活用品，亦一一列單備好，氣喘吁吁坐下，望著鏡子中疲憊不堪的自己，突然很想大笑，眼淚卻搶先雨一般唰唰而下。所做的一切，看起來都是些上不了臺面，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事，或許真被需要，還可能是多余，卻讓自己循環(huán)往復做了大半輩子，讓花樣青春、如錦夢想、詩意情懷，全都湮滅在了這些用文字表達出來，讀來感覺荒唐可笑，卻是每天工作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雞零狗碎之中。

為著這次北行，我絞盡腦汁，為能做，要做的事情，竭盡了全力。出發(fā)的前一天，是最后要做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怎樣面對我白發(fā)蒼蒼，渾身是病，隨時隨地可能倒下，就不再起來的高齡母親。母親不知道，也不問，我出遠門究竟要做什么。當然，內心混亂不堪，一片茫然的自己也給不了母親一個確切、肯定的答復。而她每每看見我，總是以一種讓我疼得鉆心的表情，故作樂呵呵地說，想去，就去吧。這么多年，上管老，下顧小的，誰都只能做到這份上了。我明白你心里很苦，就出去散散心吧。母親這樣一說，眼淚便如洪流，但還得轉過身，硬硬地吞下，讓其在心里決堤。爾后，迅疾換一張燦爛笑臉，給母親看。我是個從不輕易向誰訴苦的人，面對母親，更是素來報喜不報憂。她的洞悉，讓我五味雜陳……

我把母親常用的衣服、褲子、襪子，內褲，備好，整整齊齊放衣柜里，然后給她洗澡。直到到她安然入睡，才回家收拾我的行旅。第二天一早出發(fā)時，走到弟弟家門口，我突然不敢進去了，怕再次看到母親掩飾著憂慮重重的笑臉，就再沒勇氣和力量走出來。轉身時，那種錐心的痛，無以言說。

進入火車站，檢查行李時，看到背包里，不知母親啥時候悄悄放進去的錢，嶄新的，在火辣辣的陽光下，紅得耀眼。

向北，我的遠方，在火車的轟鳴聲中，啟程了。

思親碎筆

1.娘，煲好的排骨湯正溫著，剛買回來，您平時吃的各類小夜宵，還未來得及拆封，您很喜歡的，剛給做的新棉襖，花開燦爛，還未穿上身。朝朝暮暮守護了一輩子，竟在我短暫離開片刻，沒等娘倆見最后一面的娘，怎么就這樣放下了讓您時時刻刻擔憂牽掛的我，讓我從此成為獨留人間的孤兒？（2016年11月19日凌晨1點59分）

2.娘，薄薄一塊板，把您隔在里面，我在外面。里面是傳說中的天堂么，一生為兒女吃苦受累的您，怎會忍心我在外面，也即地獄，痛哭，再無人聽？（11月20日）

3.今日出殯，送娘遠行，叫一聲娘，來生，我們再做娘倆。（11月21日）

4.娘，今日感恩節(jié)，您去了遠方，不再留在我身旁。太多的遺憾，太多的愧疚，太多的虧欠，還有太多的想，太多的話，要對您講。來不及！來不及！告訴我，告訴我，來生去哪里等您？（11月24日）

5.手捧熱騰騰早餐，對笑咪咪的遺像說，媽，吃早點了！喊破喉嚨，世間不再有誰，應我一聲：哎！也不再有誰為我牽腸掛肚.（11月25日）

6.您晨練累了，我用車送您，您說不要耽誤上班，我自己走回去吧。那天，您對我說，你要以自己的家庭為重，我好好的，以后不要每晚來守著我了。那天，您邊吃邊罵我把裝了很久的肉罐頭一次煮了，不會節(jié)省。那天，很晚了，您打電話叮囑我有嫂子替我守著了，讓我安心辦事，放心睡覺....那一天，怎么就成了看您的最后一眼，聽我喊您的最后一聲媽，為您做的最后一餐簡單便飯？嘮嘮叨叨，煩了您一輩子的最后叮嚀？（2016年11月18日）

7.在市場上看見有人在賣無花果，又大又新鮮，紫黑紫黑的，閃爍著饞人的光澤，那是母親最喜歡吃的。我買了，如今，給誰吃？誰還會罵我，你咋又亂花錢了？

8.被晚歸兒子電話驚醒的恍惚中，以為是母親哪里不舒服給我打電話了。晝夜不關機，已成了多年來的習慣和必須，唯恐母親身體不適。如今，不論白天，或黑夜，除了我的哭，再也沒有人在電話那頭叫我“躍瓊”。

9.兒時的朋友不放心，很晚了，來家里看我。相互喊著小名的瞬間，又哭得稀里嘩啦。娘，你可聽得見？

10.看到楊一家推著輪椅上的老母親去東片區(qū)散步。未說話，淚先出。母親重病住在中醫(yī)院時，只要狀態(tài)稍好，便身背涵寶寶，推著母親，去公園玩，或繞城一圈返回時，累得疲憊不堪。而心里卻那么踏實歡喜。如今……

11.很晚了，在空曠的路上走來走去，不知歸途。娘，你是我的家，我的燈，如今，還有誰等我，為我點亮那盞叫家的燈？（12月8日）

12.媽媽，這溫暖的詞，如今，怎么就成了我流不盡的淚泉？一喊成殤。

13.手捧仿佛尚有母親余溫的手機，我在依舊喧鬧熙熙攘攘的這頭哭喊，寂無聲息的那頭，您再也不可能，暖暖地，應我一聲了嗎？娘！ （12月13日）

14.晨練拐彎處，是往常與媽媽相遇的地方。但丁說，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是母親的呼喚。如今，還會有誰站在寒風中，飄一頭滄桑白發(fā)，暖暖地，喊我。（12月15日）

15.上月的現(xiàn)在，天也這般睛好。我做飯，您坐在灑滿一地陽光的小院。您高高興興地吃，我開開心心地看，卻成了今生今世的最后。人去院空，您再也看不到太陽東升西下的今天，世間再沒有一個叫母親的，吃我做的飯菜。（12月18日）

16.不論白晝或夜晚，每每安靜下來，或睜開或閉上眼的瞬間，腦海就會響起那夜那時電話里，弟弟的聲音，姐，媽不在了。那聲音像漆黑猙獰的冰窯，讓我一腳踩空般，倏地，掉了進去。（12月19日）

17.娘，又到冬至，我在風里呼喊您的聲音可曾聽見？風里喊你千百遍的聲音能傳多遠？成千上萬的思念要呼喊多少年？喊您一百遍求您一千遍等您一萬年，您再也不會還在我身邊，對您說，娘，冬至快樂。

18.賣豆花嘍！遠處甜甜暖暖的叫賣聲，喊得我，心里眼里全是淚。那是生前母親的最愛。

19.那時，未必能天天與你同在，此時，卻睜眼想你，閉眼念您，把從我面前經(jīng)過的每一個相像背影看成您，仿佛都是您，我的娘！卻再也沒有誰答應我那一聲：哎！往日的此刻，是我去給您洗洗腳，說說話的時候，再也，再也，等不回來。

20.辭舊迎新的鞭炮響起來，聲聲都是我的哭，漫天飄的新年禮花都是我的淚。新的一年，再沒有一個叫母親的，穿一身喜慶的唐裝，洋溢一臉慈祥的笑，聽我說，媽，新年快樂！新年新旅程，再沒有那一雙飽經(jīng)滄桑，卻熱乎乎的手，相攜同行。

21.娘，49日祭。據(jù)說，49是投胎轉世日。因為希望是真的，為您點了49天長明燈，愿您一路走好，投胎好人家，永不再吃苦受累。

（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