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潛
曹禺先生名作《雷雨(節(jié)選)》一文信息量非常大,意蘊豐富,一直是教師和學生所鐘愛的一篇文章。筆者曾經(jīng)多次執(zhí)教該文,每次都有不同的收獲。本文擬從不同層面對其進行再挖掘,再解讀。
一、時間與空間:相見不如懷念
《雷雨(節(jié)選)》開頭,魯侍萍與周樸園的再次相見,距上次分別已經(jīng)三十多年,此時周樸園已經(jīng)認不出魯侍萍了,這是時間上的落差。加上魯侍萍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辛苦艱難,容顏衰老,使情節(jié)的發(fā)展合情合理。同時,這也造成了情節(jié)上的一種張力,一個已經(jīng)知道這個人就是以前的“冤家”,而另外一個還蒙在鼓里,所以他們之間的對話顯得特別有味道。從社交的角度來看,周樸園始終以一個主人的身份把對方當作一個下人,而魯侍萍卻占據(jù)了相對主動的地位。她一方面始終不超越“下人”身份限制,另一方面因為占據(jù)著主動權,又能夠很好地掌控局面,步步為營,誘“敵”深入。這就形成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景觀:地位上非常懸殊,但是在這場對話中,魯侍萍卻始終處于主動地位。
周樸園:那你走錯屋子了。
魯侍萍:哦。——老爺沒有事了?
周樸園:(指窗)窗戶誰叫打開的?
魯侍萍: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戶邊,關上窗戶,慢慢地走向中門)
周樸園:(看她關好窗門,忽然覺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魯媽停)你——你貴姓?
魯侍萍:我姓魯。
因時間相隔三十年,周樸園面對故人卻被蒙在鼓里,又因為空間的暗示,周樸園身份的“暴露”,魯侍萍在對話中處于主動地位。但不管如何,再一次的相聚,雙方已經(jīng)不復往日的情懷,相見不如懷念。
二、情感與利益:再見已是枉然
節(jié)選中可看出周樸園對魯侍萍用情很深,這種用情至深也許是對現(xiàn)實的不滿,在與現(xiàn)夫人繁漪的對比中自然而然所生出的情愫,也許是因為對往昔美好歲月的一種追念,更多的可能來自于內(nèi)心深處深深的懺悔……當然,這種情感停留三十年前的魯侍萍,而不是眼前這個已經(jīng)在歲月的風塵中備受艱辛與不幸的“有四十七歲的光景,鬢發(fā)已經(jīng)有點斑白,面貌白凈”“呆呆地望著前面”的婦人身上。周樸園對魯侍萍的“癡情”既體現(xiàn)在諸如房間的陳設、舊日的衣物、生活習慣等,又體現(xiàn)在周樸園和魯侍萍的對話中。
三、親情與資本:骨肉終究陌路
馬克思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敝軜銏@知道眼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可是在資本與骨肉親情前他選擇了屈服于資本的裙下。資本本身沒有罪惡,其罪惡與否取決于當時的社會機制以及操作資本的人?!独子辍穭”緞?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彼時中國正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舊民主主義革命已經(jīng)過去多年,新興資產(chǎn)階級卻在艱難中曲折前進。這種社會狀況下,資本家掘得他們的第一桶金,可社會動蕩不安,人命危淺,朝不保夕,不確定因素、不安全感與日俱增,人們要把財富牢牢地攥在手中,“董事長”周樸園也不例外。周樸園唯利是圖、奸詐陰險的性格形成與其說是本性使然,不如說是社會因素的影響更為重要。于是,面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卻不能、不敢相認,況且大海正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反對自己,這種痛苦也許只有周樸園自己可以體會得到。因果報應,這個中國文學慣常依賴的母體在《雷雨》當中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盡管《雷雨》受到西方文學的影響更深。
魯大海:(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他們?nèi)齻€人簽了字?(伸手去拿,想仔細看一看)他們不告訴我,自己就簽了字?
周樸園:對了,傻小子,沒有經(jīng)驗只會胡喊是不成的。
周樸園這一句“傻小子”里包含著無窮的意味,既有輕蔑、嘲笑,又包含親昵、關愛、憐惜等舐犢之情。我想在討論周樸園這一人物形象時,把他還原成人,而不是簡單地當作惡魔更能貼近人物本身。后來一群仆人群毆魯大海,周樸園一聲厲喝“不要打人”,按照周樸園的往日行徑,打死也不會手軟,但是這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呀!
不管如何,劇作給我們呈現(xiàn)的是資本力量太過強大,扭曲了人性,湮滅了親情,讓周樸園不得不收斂自己的感情去面對現(xiàn)實。周樸園的被撕裂的傷口只有一個人慢慢地去舔舐了。
四、偶然與必然:崩潰即新生
《雷雨》的最后一幕,因為一場偶然的暴風雨,一次看似很單純的漏電事件,周氏大家族轟然倒塌。劇中人物的命運令人唏噓,悲劇的效果令人十分震撼,也啟人深思。但是看似偶然,其實又是必然。冥冥中已有定數(shù),崩潰乃至覆滅是周家唯一、必然的出路,因為事理的邏輯中缺乏一條改良而向上的通道與途徑,一場摧枯拉朽的暴風雨遠遠洗刷不掉這個家族所有的罪孽,但是足以讓它崩潰,并催出新生。這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周家的崩潰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幾乎所有的偉大作品似乎都擔負著這個功能,比如《紅樓夢》中四大家族的盛衰代表著封建王朝的由勝到衰,而《雷雨》中周家的覆滅則預示了半殖民半封建社會即將崩潰,一個新的時代即將到來。
由此可見,“偶然中蘊含著必然”,看似很老套、矯情的一句話,用在周氏家族的命運上卻實在合適不過。周萍、周沖、四鳳死了,繁漪瘋了,魯侍萍癡呆了,周樸園老態(tài)龍鐘,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魯大海還在。大海在,希望還在。以周樸園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因為先天的不足最終退出歷史舞臺,曹禺用文學的形式為他們的退出譜寫出一曲哀婉的挽歌。而代表工人階級的魯大海最終被推到歷史的前臺,從而開辟了一個波瀾壯闊的新時代。
從某種意義上說,崩潰即新生!
(作者單位:安徽省霍邱縣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