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潮
最初讀到謝寶光的散文,是2010—2013年在浙江作家網(wǎng)上。《風是一把解剖刀》《從大士院到滕王閣》《幾個詞的履歷》《我沒有地址》《數(shù)獨》可能都是那時期(或更早)的作品。那時他二十歲剛出頭。如此年輕。作品里的謝寶光,打扮精細,詞筆風流,每一頁的精神動態(tài)如同在隔世的山坡上看見故人。
讀他散文的最大體會,是那些熟悉又平靜的詞匯在句子中掀動著陌生的波瀾。他對詞性的有效改造,使語言散發(fā)出現(xiàn)代主義的氣息;更難得的是,他的散文有一種生動的氣韻,似乎存在著某種神秘的敘事媒介—這是局外人的說法。對于作者來說,所有的表達來源于那顆頭腦里的風華,且多半是即興的。謝寶光作品里的即興,跟年齡、天賦有關。也許他來不及通讀大量哲學著作和文學理論,作品里的深度和才氣已然可見。
詞語是作品的基本元素,是散文中的指針,用來指向精神刻度。詞語的平實和高調(diào)運用,對于傳統(tǒng)價值觀的人來說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也總會造成作品的無趣。平實、保守的現(xiàn)實主義很難指向二元以外的東西,除了反映和表達的人事會感動人,別無長處;高調(diào)很少,多半是虛張聲勢的假聲部。
詞語指向哪里,作品的時間性就指向哪里—這是作品的現(xiàn)代性特征之一。謝寶光像一位偏愛中音區(qū)的歌者,詞語的指針總會誘帶你進入他的精神屬地,偶爾有幾個破音反而顯得更有活力。謝寶光用詞很少出人意料,組合起來又能起到陌生的效果,細究起來,實際上是句子的時間性在起作用。在一段直線指向的敘述中,通常可以讀到時間的交叉和失散—這是信奉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觀的人不具備的東西。比如《撿影子的人》中說:“我懷疑自己是否具備基本的生存能力,妻子時常告誡我要把一半交給現(xiàn)實?!币痪湓捰袃蓚€時間刻度;“一半”是個正常詞,用在這里就帶來了量、質(zhì)的兩重聯(lián)想,以及更多,因為這個詞在這里捎帶了精神性的無奈和困苦?!芭紶柍渡ぷ雍饚拙洌兜羯砩弦恍┞槟径嘤嗟膲m屑。我提前過著一種老年人式的生活。在一條巷子里,我看見一輛廢棄的拖拉機,銹跡斑斑,只剩幾根零散骨架,支撐著它喘息的靈魂?!痹谶@些句子里,讀到的全是正常詞,它們搭配在一起就有了表現(xiàn)力度或深度,效果肯定勝過習慣思維的搭配。
他的《我對蟑螂沒有研究》,是散文,也可以當小說讀,整個敘述就是一條奔騰的河流。有雜志主編說,讀謝寶光的作品,就是親臨一場詞語的盛宴?!段以诟尢链濉穼懹?012年,發(fā)表于次年的《野草》雜志第1期,《散文選刊》第4期轉(zhuǎn)載。標題樸實,記述人事的過程也實,但謝寶光動用了很多假設,賦于了作品很大的虛空間,豐富了人事的精神性—假設,這也是散文現(xiàn)代性的一個重要特征。比如開頭,他用詞語把皋塘村指向為一個誘人的面包,還有事物的情感假設、人稱上的假設等(我順便表達個人的一點淺薄認知:你們說的散文真實性,是動物的真實性;人的真實性,包括想像、精神之類。不要把人事的虛似性和虛構混作同一概念,況且動物也會做夢)。這些不是刻意的,而是一位寫作者的潛在能力,或者天賦之稟。他把閱讀理想踐行在自己的作品中。
期刊上大量的完全寫實的散文,對于具有精神性和宗教性的人來說,就是在撒謊,在貶低。只會動用物質(zhì)和感情意識的是動物。有形的道德容易成為遵循規(guī)則的人的攻擊目標;化作無形又容易被譏為空虛、散淡無味。
寫作者的作品是他本人雙重形象的呈現(xiàn),也可以說是存活于世的罪證;所有的情緒、感慨、生存理想被讀者翻閱了,被讀者“看見”了。白紙黑字,后悔了也無法匡救彌補。
寶光的散文也不是每篇都出色,表達上的耐心和情緒總是無法走成同一條道,這是我容易看見的一個問題。還有就是跟我相同的問題,精神背景相對單薄。最近幾年他太忙,壓力大,難得有時間安靜下來。去年他寫過一篇散文,表達上遵循內(nèi)心的意愿作了些后現(xiàn)代主義的嘗試,在我看來使用了不該使用的力量,那種情緒真實相當于生活真實,對創(chuàng)作來說是不祥的。我把這種個人看法直接說出來時,也是在提醒自己:在文學作品中,所有的真實都是靠不住的,作品的首要理想就是離真實三尺以上,因為我們是有道德和意志的人類,在探索生存和環(huán)境的指針上,永遠要看守住自己的欲望—無論是物質(zhì)欲望、精神欲望還是表達欲望。欲望是我們的敵人。在相對擅長的文字面前,寫作者根本不可能自由地追逐自己的幻想。
從讀謝寶光的第一篇散文開始,我就期待見到他。2012年夏天的某個傍晚,我們在杭州濮家運河公園附近如約相見。那時他從江西來杭州不久,見面那一刻,他有些不知所措。在運河邊和附近一家小旅館里,我們聊了幾乎一整夜,天快亮時他才倒頭睡了兩三小時,然后趕去上班。第二次見面,他租住在濱江區(qū)的一間小平房里,那時他比我還艱苦。我和謝寶光年齡相差二十歲,他可能沒有在意這個問題,我也沒有在意,聊天時像同窗好友;也可以說像兩個親密的無知少年,從來不關心其他成年人關心的話題,喜歡在一些虛的問題上大談特談,猜想它們的來龍去脈,比如精神現(xiàn)象、內(nèi)心事物。我們的交情,沒有任何社會朋友間的惡習、機巧,沒有大酒大肉(這些都是我們反感的,有的只是精神上的齊之以禮),就是喝茶、聊天,至今保持著純樸的朋友關系。
生活中的謝寶光,有很多無助,他的現(xiàn)實指針是既定的,步伐很沉。我們所有的精神旅程,只是一片宏觀的羽毛。這片羽毛大概是我們最后的慰藉,也是活著唯一區(qū)別于他人的色彩。我們的認知難免受時代、環(huán)境的局限,它們和作品是串通的。謝寶光散文里的內(nèi)心情緒、隱藏于話語背后的生存失敗感,僅僅作為提供解釋的語境而存在。他沒有太豐富的經(jīng)驗,只是在不斷嘗試。作品里看見的他,是模糊的,也是真實的,既有現(xiàn)實性,又有理想化。我看見的是文學詞句和生活經(jīng)歷的串通—這個“謝寶光”比真人優(yōu)雅很多,體面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