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超,冉光芬
(貴州師范大學 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蘇格拉底之死”的政治哲學分析
鄭 超,冉光芬
(貴州師范大學 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蘇格拉底之死是西方文明史上的重大悲劇,事件所產(chǎn)生的影響早已超過事件本身。人們總是較少或忽略分析考察蘇格拉底之死事件本身的真實原因,而直接談論其意義。蘇格拉底之死的真實原因,應該是外在歷史必然性和內(nèi)在主觀使命感等因素的綜合。
蘇格拉底之死;善;城邦;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之死這一歷史悲劇給后人留下深刻印象,其影響早已超過事件本身,因而事件本身往往被忽略。蘇格拉底飲鴆自盡,殺身成仁。他究竟因何而殺身?是因政治理想,還是個人浪漫?事件本身是因,其產(chǎn)生的影響是果。只有把因弄清楚,才能更好地談果,這是不爭的事實。
研究蘇格拉底之死確有困難。翻檢古希臘著作,沒有以蘇格拉底為著者的任何作品流傳于世,柏拉圖也總借蘇格拉底之口表述自己的思想。辨析師徒二人各自思想實有困難,以至于哲學史上產(chǎn)生諸多“蘇格拉底問題”。年少的蘇格拉底受到過良好教育,但自其27歲始,雅典戰(zhàn)爭頻發(fā)。蘇格拉底后半生基本上在戰(zhàn)爭中度過,戰(zhàn)爭使他看到觸目驚心的一幕:文明衰落,道德淪喪,社會風氣敗壞,城邦充斥著“強權(quán)”公理,人性墮落。這些引他深思,他力圖挽救、重振城邦。
首先,蘇格拉底深究使雅典“以驚人的速度崩析墮落”的根本原因。他歸因于道德的墮落和人性的敗壞,但道德的墮落歸根到底是人性的敗壞。所以他認為必須改善人性、恢復城邦秩序、復興城邦社會?!拔沂巧裉匾赓n給本邦的一只牛虻,雅典像一匹碩大又喂養(yǎng)得很好的馬,日趨懶憊,需要刺激。神讓我到這里來履行牛虻的職責,整天到處叮咬你們,激勵、勸說、批評每一個人?!盵1]468他以此為使命,并希冀以“助產(chǎn)術”為催化劑,使對話者接近真理。他在雅典到處找人對話,“發(fā)現(xiàn)那些名氣最大的人恰恰最愚蠢”,“詩人寫詩并不是憑智慧,而憑靈感”[2]67。蘇格拉底領悟到他之所以比別人有智慧,源于自知無知,這是他的魅力所在。正如美諾所說,“聽了你(蘇格拉底)的話,我好像被麻醉了一樣。你(蘇格拉底)是如此地蠱惑了我,以至于再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3]5
其次,蘇格拉底實事求是,針砭時政。在他看來,最偉大的工作是治理城邦。統(tǒng)治者只有像舵手一樣有駕馭能力,才能使城邦向“善”發(fā)展。他以神諭告訴他不要參政自詡,并向安提豐發(fā)問:“是我一人參預政事,還是我專心致志培養(yǎng)出盡可能多的人參預政事,使我能夠?qū)φ纹鸶蟮淖饔媚??”[4]38他雖沒有直接參預政事,卻深入地研究和介入政治事務。他曾痛心地指出:“用豆子拈鬮的方法選舉國家領導人是非常愚蠢的”[4]8,并引用赫西俄德的話說:“做工不是無恥,閑散才是恥辱”。
蘇格拉底相信“無人有意作惡”,“如果人們不相信一件事是最好的事,他們就不會去做這件事;如果他們做了,那只是出于無知”[5]44。其實,蘇格拉底的“善”是本體論意義和倫理學范疇的理性“神”。任何事物“都不是只憑任意偶然性而能最好地得到的。任何事物都是有規(guī)則、有次序的安排,所以正是這種適合于該事物的秩序的出現(xiàn)才能使得任何事物成為善的”[1]505。他的哲學信念直接體現(xiàn)在他對待現(xiàn)實城邦政治事務的態(tài)度上。無論是他拒絕投票處死因客觀原因沒有安葬陣亡士兵遺體的將軍,還是他被禁止與青年進行對話,抑或抗拒逮捕無辜公民勒翁的命令[4]161,無不體現(xiàn)蘇格拉底的哲學實踐。
公元前403年,寡頭政治被民主派推翻。但此時的民主派已經(jīng)變質(zhì),蛻變到失去理智。民主派認為蘇格拉底是危害城邦社會的人,視其學說為可怕的異端。色諾芬在回憶中說:“蘇格拉底的違犯法律在于他不尊敬城邦所尊敬的諸神而且還引進了新的神;他的違法還在于他敗壞了青年。”[4]1公元前399年,民主派以“引進新神”和“腐化青年”兩項罪名處死了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飲鴆自盡,從容赴死。事實上,他當時完全有條件且有時間逃避死刑。但他為什么最終沒有逃避而從容赴死?
控訴蘇格拉底的罪狀主要有:一是“批評以拈鬮的辦法選舉領導人是非常愚蠢的”,蔑視城邦法律;二是他的兩個野心勃勃的學生克里底亞和阿爾基比亞使城邦遭受巨大的災難;三是教導兒童相信自己比自己的父親聰明是輕視父親;四是引用赫西俄德最壞的詩句“做工不是無恥,閑散才是恥辱”,并以此教育學生做“無懶漢”和“暴君”;五是他認為人的一切事務“完全可以由人的智力來掌握”,褻瀆神靈。[4]2-3
面對指控,蘇格拉底當眾辯稱這些可怕的誣告和偏見是對他的誤解。事實上,他并非不尊重自然知識,而是無心研討。他一貫遵守城邦法,他是神賜予本邦的“牛虻”,雅典人傷害他就是傷害他們自己。他從不秘傳弟子,言論都是公開的,沒有私結(jié)黨派。他說自己由于過于堅持原則,不適宜參與有關城邦政治的事宜。[1]473-474然而,雅典人沒有被他的演說感動,最終判處蘇格拉底死刑。
根據(jù)雅典城邦法,蘇格拉底當時有兩條途徑可請求寬?。阂皇钦埱蠓ㄍヒ粤鞣糯嫠佬蹋欢且岳掀抻鬃訛橛?,請求法院寬恕。此外,他還可越獄。臨刑前,他的朋友和學生已幫他設法找到越獄逃亡的可行辦法。但他都沒有選擇,更拒絕逃亡。
為什么蘇格拉底要決然赴死?目前有兩種意見:一是認為蘇格拉底之死是政治的必然。因為他違反了民主派的政治立場。另一觀點則認為蘇格拉底之死是其堅決擁護自由哲學和擁護民主制而獻身的最好表達。以上觀點一定程度上誤解了蘇格拉底之死。
首先,雅典在歷經(jīng)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后,城邦大量自由民極度貧困,不再具有昔日優(yōu)裕的物質(zhì)保證。自由民徒有“民主”虛名,無實質(zhì)性“民主”權(quán)利。民主制不再為自由而民主,常是投機者謀取私利的工具。蘇格拉底對時政確有一定批評意見,但那是因為他痛恨當局者的無能和懶散,希冀有德有才之人來統(tǒng)治城邦,并希望以改革實現(xiàn)城邦振興,無蓄意推翻之意。他并沒有反對民主制,充其量是作為時代“牛虻”,針砭時政,抨擊當局者無能,揭露城邦墮落和雅典人敗壞的事實而得罪權(quán)貴,但這只是造成蘇格拉底之死的原因之一。另外,蘇格拉底并不是政治家。對政治發(fā)表言論并不能想當然地被視為政治家,因而第一種觀點過于極端。
其次,實現(xiàn)城邦復興是蘇格拉底積極探尋解救雅典危機的動因,他并沒有擁護民主制。蘇格拉底并不只在民主派的統(tǒng)治之下才針砭時政,三十寡頭當政時期也如此。蘇格拉底哲學也絕不僅僅是自由哲學。雅典城邦法宣稱:“在戰(zhàn)爭中,在法庭上,在不論什么其他地方,你必須遵照國家……命令行事;或者用說服的方法向它表明什么是真正對的?!盵6]311城邦法就是“公民們一致定制的協(xié)議,規(guī)定他們應該做什么和不應該做什么”[4]164。蘇格拉底所說的城邦法包括不成文法,認為“不能忘恩負義”“不得偷盜”等都是神給人們制定的法律,人們依然得遵守。蘇格拉底始終遵守法的正義,認為法是指導城邦生活的最高原則。由此可以清晰地看出蘇格拉底的契約精神:國家與城邦人(自由民)之間是一種契約關系,公民接受適合自己的條約,也應接受不利于自己甚至有損于自己的契約義務。這或許就是蘇格拉底拒絕逃亡的內(nèi)在原因。因此,第二種觀點難以立論。
蘇格拉底洞悉城邦衰落之由,致力于賢人政治。他提出理性至上即“善”的原則,以指導城邦人。因此,他的思想難免同城邦之間的價值觀念、與雅典城邦傳統(tǒng)法和道德觀念沖突,以至于城邦人在短時間內(nèi)無法理解他的思想?!耙环N哲學的命運如何,主要取決于它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表達自己時代的特點、滿足自己時代的要求?!盵7]蘇格拉底死后不久,雅典人認識到蘇格拉底給他們留下的是永恒的思想財富,認為他們殺死了“全智無罪的繆斯的夜鶯”,并鑄造銅像紀念他。正如黑格爾所說,“他的遭遇并非只是他本人的個人浪漫遭遇,而是雅典的被悲劇,希臘的悲劇,它不過是借此事件,借蘇格拉底而表現(xiàn)出來而已”[8]44。臨刑前,蘇格拉底“無賴”地說:“死別的時辰已經(jīng)到了,我們各走各的吧——我去死,而你們?nèi)セ睢D囊粋€更好,唯有神才知道了”[9]112。蘇格拉底之死表現(xiàn)了一種歷史的必然。歷史確實給蘇格拉底出了道難題:一方面,他針砭時事,是叮咬雅典的“牛虻”,蔑視城邦法庭給他的判決書;另一方面,他又遵循“守法就是正義”的道德原則,遵守城邦的判決,拒絕逃走。
綜上,蘇格拉底之死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單一的歷史因或個人因,也不是簡單對契約的遵守,而是外在歷史必然性和內(nèi)在主觀使命感等多因素合力造成的時代悲劇。
蘇格拉底第一次將哲學從天堂拉回人間。無疑,他所關注的主題是城邦,主體是人?!叭藗儜斎绾紊睢边@一問題是蘇格拉底窮其一生所探尋的,“蘇格拉底之死”更是其哲學思想的真摯表達和作為哲人的偉大詮釋。
(一)蘇格拉底之死的歷史意義
蘇格拉底之死的歷史意義在于他“認識到了并說出了精神的更高原則”,即“主觀反思原則”[10]。正因如此,黑格爾稱蘇格拉底為英雄。蘇格拉底的“主觀反思原則”奠定了西方哲學的研究轉(zhuǎn)向,從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直觀式轉(zhuǎn)向了以理性辯證的啟發(fā)式研究,從以往的關注自然的視角轉(zhuǎn)向關注人?!爸饔^反思原則”讓人們?nèi)サ羝姾湾e誤,因為在蘇格拉底看來,“善”存在于每一個人身上,普遍的善被看作人們安身立命的基礎。黑格爾指出:“有兩種力量在互相對抗。一種力量是神圣的法律,是樸素的習俗,——與意志相一致的美德、宗教,——要求人們在其規(guī)律中自由的、高尚的、合乎倫理的生活;我們用抽象的方式可以把它稱為客觀的自由,倫理、宗教是人固有的本質(zhì),而另一方面這個本質(zhì)又是自在自為的、真實的東西,而人是與其本質(zhì)一致的。與此相反,另一個原則同樣是意識的神圣法律,知識的法律(主觀的自由);這是那令人識別善惡的知識之樹上的果實,是來自自身的知識,也就是理性,——這是往后一切時代的哲學的普遍原則。我們將看見這兩個原則在蘇格拉底的生活和哲學中互相沖突?!盵11]黑格爾把這一原則視為真理,并認為蘇格拉底“把真理放在意識的決定里面;他拿這個原則教人,使這個原則進入生活之中。因此他與雅典人民所人為的公平和真理發(fā)生對立”[8]90。在此意義上,蘇格拉底“生得很丑,死得很美”。
(二)蘇格拉底之死的現(xiàn)實意義
“蘇格拉底之死”詮釋的“善”建構(gòu)城邦人信仰和“守法就是正義”的契約精神,對我們構(gòu)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有一定啟發(fā)意義。
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以來,人們生活節(jié)奏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快,生活呈現(xiàn)多元態(tài)勢。然而,生活空間的變革和物質(zhì)依賴關系的拉近并沒有形成人們的向心力。人們離群索居,空間交往異化為法律的存在和表達,本應作為整體而存在的人們異化為“原子化大眾”,難以結(jié)成實際上的共同價值觀。從蘇格拉底的契約精神出發(fā),我們可以清醒地靜觀到:社會若只有單純法律作為空間交往的保證是不正常的,社會應該有道德,社會應當有好人。法律契約確實能在一定時間內(nèi)起到約束作用,但從長遠看來,不利于我們構(gòu)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所以,要積極營造和引導人們尊重習慣法,構(gòu)建相互交往的“有緣社會”。
另外,蘇格拉底的理性——“善”至上的原則對我們構(gòu)建“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的宏偉戰(zhàn)略有一定啟發(fā)作用。蘇格拉底的“善”實質(zhì)上充滿了國家關懷的意蘊。在構(gòu)建國家命運共同體的過程中,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人若沒有信仰,就會墮落為“虛無”的傀儡,那是一個沒有價值觀和追求的異化世界。立足于現(xiàn)實,樹立遠大理想,才能以理性的實踐驅(qū)逐墮落的傀儡,實現(xiàn)人生價值,才能在祖國偉大復興之道路上奉獻自己的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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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07
鄭超(1992- ),男,碩士研究生,從事馬克思主義價值哲學研究。
B502.231
A
2095-7602(2017)05-00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