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沖突與女性解放

吳道毅

近幾年來，隨著《王貴與安娜》、《雙面膠》和《蝸居》等電視連續(xù)劇的熱播，女作家六六的名字開始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知曉。六六的小說緊貼時代發(fā)展，書寫普通百姓戀愛、婚姻、家庭等日常生活，但主要關(guān)注的卻是女性的生存命運與生存困境，著力探討的是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下城市知識女性的解放問題，尤其是對女性人生幸福的思考構(gòu)成一條重要的主題紅線。與一般女作家書寫同類題材不同的是，六六常常把女性置于家庭、性別與代際之間的尖銳文化沖突或生活矛盾中來觀察女性的生存圖景，思考女性的人生意義。這構(gòu)成了六六小說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也產(chǎn)生出很強的敘事張力，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思想沖擊力。

一、安娜：走不出自我的“圍城”

六六出道的作品是她的兩部中篇小說：《王貴與安娜》與《安娜與王貴》。這兩部作品稱得上是姊妹篇，都是以小輩人的口吻寫上輩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無疑是安娜。小說人物的名字有些別出心裁，安娜雖是上海出生的中國人，但卻令人自然想起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貴婦人安娜。王貴是與新中國一道成長、從鄉(xiāng)下走進城市的人，也令人想起詩人李季上世紀四十年代寫的長篇敘事詩《王貴與李香香》中的放羊倌王貴。有意思的是，安娜的初戀情人竟然也叫渦輪司機，王貴最初定親的對象，也叫李香香，并是他的遠房表妹。不能否認，兩個不同國度的安娜以及渥倫斯基或渦輪司機，兩個不同時代的王貴以及李香香，在家庭出身、個性氣質(zhì)或愛情生活、人生處境等方面都存在某些相通之處。但讓人感到迷惑的是，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卡列尼娜與渥倫斯基產(chǎn)生了戀情，在《王貴與李香香》中，王貴與李香香結(jié)成了相好，而在六六的小說中，安娜偏偏與個性、氣質(zhì)迥異的王貴結(jié)合在了一起，與她情投意合的渦輪司機則有緣無份。

其實這也是很容易解釋的。安娜與渦輪司機即將放飛人生夢想之時，毛澤東發(fā)起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頃刻問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他們回城之時，卻又兩地分隔。王貴因為根正苗紅，被推薦上了大學(xué)，且當上了教外國文學(xué)的大學(xué)教師。王貴的表叔還在安娜所在的工廠當科長，他堅持把安娜撮合給王貴，并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逼其就范。資本家小姐出身、舉家遷出上海的安娜之母思想上早已脫胎換骨，執(zhí)意要安娜嫁給王貴，因為這樣能夠使女兒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得到貧下中農(nóng)的政治庇護，況且王貴為人乖巧、本份、勤快，一張嘴對岳母是那樣的甜，還是大學(xué)老師。為此她采用欺騙手段狠心地斬斷了安娜與渦輪司機之間的情緣。起初堅決反對的安娜最后不得不乖乖地與王貴走了婚姻的殿堂。這也恰恰說明，安娜的幸福與時代產(chǎn)生了錯位。

安娜接下來與王貴互相磨合，他們在打打鬧鬧中互相適應(yīng)，并生兒育女，過著平靜的日子。高考制度的恢復(fù)為安娜的人生帶來了轉(zhuǎn)機。安娜心中夢想的種子再次萌芽，她不顧王貴的阻撓，執(zhí)意要參加高考，圓上大學(xué)夢。為此她加班加點拼命復(fù)習(xí)，最初的那種執(zhí)著勁頭讓人欽佩。然而，安娜最終卻半途而廢，讓人難以理喻地放棄了高考，停止了對理想的追求。這真讓人感到可惜。個中原因除了王貴反對、母親阻撓、王貴表叔的再次以權(quán)壓人以及腹中的二多子即將出生之外，最主要的因素應(yīng)是安娜本人在一片反對聲中放棄了抵抗。她回歸了家庭主婦的身份，與現(xiàn)實茍合了。其實，安娜即使當年因為要生下二多子不能參加高考，也可以在后來再次圓上大學(xué)夢。只要她本人堅持，機會總是有的，阻力總會被克服的。依安娜的智商與拼勁，考大學(xué)不是難事。戀人渦輪司機不就考上北京大學(xué)了嗎？

安娜人生的第二次轉(zhuǎn)機，是渦輪司機從美國回來引發(fā)的。離婚后長期獨身的渦輪司機向安娜表示了愛意，希望人到中年之后能夠告別過去，重新走到一起，并愿意將她和她的兒女都帶到美國，安娜也曾砰然心動。對接受了外國文化的渦輪司機來說，愛情、婚姻，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哪怕以往失去很多。而安娜為了對王貴的忠誠，到底拒絕了渦輪司機的一片苦心，讓渦輪司機好不惋惜與難過。她一直生活在“過去”，終究走不出歷史的陰影，喪失了新的蛻變或走向幸福的可能。錢鐘書在《圍城》中曾將婚姻比做“圍城”，說城外的人想進去，城內(nèi)的則想出來。安娜始終沒有走出生活的“圍城”。

近代人本主義思想產(chǎn)生以來，女性解放成為文學(xué)的重要主題。在世界文學(xué)名著中，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等無一不在為女性代言，并尋求女性解放或人生幸福的出路?！锻媾贾摇贰拔濉に摹睍r期傳入我國后，引發(fā)了中國女性解放與社會革命的浪潮。胡適撰寫了長文“易卜生主義”，并在國外創(chuàng)作了戲劇《終身大事》。魯迅在北京女子高師作了“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且于1925年創(chuàng)作了小說《傷逝》，在作品中提出了“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的思想。當讀到六六《王貴與安娜》與《安娜與王貴》之時，我們不能不想起肇始于國外、發(fā)端于“五·四”的我國現(xiàn)代婦女解放運動。女性解放的核心在于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人格的獨立與個性的彰顯，而不僅僅是男女平等抑或經(jīng)濟解放，真正的女性解放必須包括人的解放，甚至有待于人的解放。女性的幸福應(yīng)該是與女性的解放成正比的?！锻媾贾摇分械摹澳壤睘榱诵腋Ｅc自由與脫離丈夫的管制，她決絕地選擇了離家出走，盡管這樣做要冒很大風險?！栋材取た心崮取分械陌材仍谂c渥倫斯基產(chǎn)生愛情后，也大膽走出家庭，與古板無趣的丈夫卡列寧決裂，雖然她后來受到了渥倫斯基的情感欺騙，不得不選擇臥軌自殺，在反抗的道路上走向了自我毀滅。然而，六六的筆下的安娜到底是中國版的安娜，她雖然最初具有反抗精神與人生夢想，但最后卻變成了安分守己、知天樂命、甘于現(xiàn)狀的人，成了中國中庸哲學(xué)的俘虜。安娜晚年似乎覺得與王貴結(jié)伴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但這幸福很可能是一種虛幻。因為，安娜無論是婚姻還是人生價值的追求，都有缺憾。她的一生，只生活在人生的此岸，而幸福終究在彼岸。歸根結(jié)底，她的思想沒有得到真正的解放，她沒有走出自我意識的“圍城”。

二、胡麗鵑：守不住溫馨的小家

六六長篇小說《雙面膠》寫家庭矛盾，寫一家人內(nèi)部上代人與下代人之間的矛盾，尤其是兩個重要人物即婆婆與媳婦之間的斗法。夾在這兩個女人之間的男人同時具有兩個身份：即母親的兒子與妻子的丈夫，他在母親與妻子之間陪盡小心，如同雙面膠同時粘合兩個不同質(zhì)地的物質(zhì)一樣，常常費力不討好，尷尬至極，飽嘗委曲與痛苦。

胡麗鵑應(yīng)該是小說的軸心人物。她和李亞平在上海一起上完大學(xué)后，經(jīng)自由戀愛結(jié)成了夫妻，又貸款買了新房，小兩口日子過得十分美滿。就是做家務(wù)活，也是二人合理分擔，弄得井然有序，以致“配合得嚴絲合縫，簡直就像前世的夫妻一樣”。對都市女性胡麗鵑來說，她擁有了一個相貌英俊、知冷知熱的丈夫，擁有了一個溫馨的小家，也因此擁有一份彌足珍貴的幸福。然而，正如小說里所寫的那樣，這種幸福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太久。胡麗鵑婚后不久，公婆從北方牡丹江趕來，原來生活的平衡便被“打破”了。胡麗鵑與公婆尤其是婆婆成了對頭，與丈夫時而結(jié)怨，乃至幾次遭到原本恩愛的丈夫的折辱與毒打。此時她不要說是幸福難尋，就連正常的沒有爭吵與打罵的生活都沒有了。原初的幸福，開始與她漸行漸遠。

造成這種局面的因素很多。客觀方面就是處在現(xiàn)階段的兩家人的經(jīng)濟都不富裕，亞平的父親偏偏身患絕癥，巨額醫(yī)療費讓小兩口難以承受；亞平的姐姐一家因為工廠集資，借去了麗鵑媽十萬塊錢又因被騙無法償還，結(jié)果引發(fā)夫妻雙方乃至兩大家族之間的摩擦甚至大打出手。但主觀因素應(yīng)當是最大的罪魁禍首，這種主觀因素就是兩代人之間的文化矛盾，即他們的價值理念、文化心理、消費觀念、審美情趣與生活習(xí)慣的巨大差異，以及個性的互不相容。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亞平父母與胡麗鵑身上。

作為上輩人，生活在北方城鎮(zhèn)的亞平父母都是本份、老實的人，他們吃過苦，受過難，沒少過過缺吃少穿的苦日子，對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菜幫子當飯的生活至今念念不忘，因此無論時代怎么變化，即使到了溫飽已不成問題的年代，他們節(jié)衣縮食、好吃剩菜剩飯、勤儉持家的習(xí)慣依然不會改變，以至媳婦麗鵑豬肉吃多了，衣服買貴了，都要憤憤不平，認為不是過日子，而是浪費，甚至是敗家。在他們眼中，男尊女卑乃天經(jīng)地義，兒子亞平的地位總是要高于媳婦麗鵑，認為亞平是一家之主，是掙錢養(yǎng)家的男子漢，有好東好西便偷偷地便只給兒子吃，不讓麗鵑吃，麗鵑再能干，只能夫唱婦隨，至于刷鍋洗碗等家務(wù)瑣事，更是麗鵑作為家庭主婦的份內(nèi)之事。麗鵑要是指派亞平干這干那，則是陰陽顛倒，將會傷害亞平作為男人的尊嚴，滅了亞平的威風。倘若媳婦犯下得罪公婆之事，他們會如同《王貴與安娜》中的王貴母親一樣，主張由兒子教訓(xùn)媳婦，哪怕是打，是體罰——小說結(jié)尾時，麗鵑幾乎被婆婆慫恿亞平打死。他們還把生兒育女與傳宗接代看作是媳婦神圣的義務(wù)，認為這樣才能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社會。為此，當他們得知麗鵑再次懷上孩子后，為了他們未來的孫兒，他們千里迢迢再次從北方趕到上海，哪怕是當牛做馬。他們尤其是亞平媽更不懂得尊重兒子、媳婦的人權(quán)或個人隱私，不是聽房就是執(zhí)意洗媳婦的褲頭，常常使小兩口極其難堪。他們把過去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的三代同堂或四世同堂看作是家族的幸福，是父輩的榮耀，而絲毫不在意上、下輩人同居一室的種種不便。他們（如亞平父）不懂現(xiàn)代藝術(shù)，把墻上的現(xiàn)代裸體畫看成是傷風敗俗。他們?nèi)粘Ｕ務(wù)摰囊捕嗍抢霞业娜撕褪?，與麗鵑及亞平關(guān)心的話題始終缺乏共同點。

相反，作為主要生活在改革開放年代、都受過高等教育的新一代人，亞平和麗鵑卻不能接受亞平父母的生活信條。就麗鵑來說，吃好點穿好點乃至偶爾趕趕時髦是最起碼的生活要求。夫妻更是平等的，妻子叫丈夫做家務(wù)、時不時向丈夫撒撒嬌更是夫妻融洽的表現(xiàn)。至于生孩子，那不是義務(wù)，而是興之所至的事情。她希望有自己和丈夫獨立的生活的空間，而不至于讓女性的隱私暴露在他人面前，哪怕是公婆的眼前。她認為家是自己的，自己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任何人包括公婆在內(nèi)都不能凌駕于她之上。從很大程度上說，正是兩代人之間處世觀念與文化觀念的巨大差異，引發(fā)小說中的家庭矛盾尤其是亞平媽與麗鵑的婆媳紛爭。

當然，婆婆亞平媽和麗鵑在個性氣質(zhì)上都不是沒有缺點。亞平媽喜歡在兒子亞平面前編排媳婦麗鵑的不是，過于偏愛兒子，做事情時而鬼鬼祟祟的，甚至在節(jié)骨眼上火上澆油，指使兒子毒打媳婦。麗鵑，雖然人也善良，但卻脫不掉自己母親或小市民的市儈習(xí)氣。為了體現(xiàn)自己主人的身份，動不動就要亞平媽滾出家門，且口出狂言、穢語，不惜撕破丈夫的臉面，讓亞平媽作為婆婆的臉面掃地，行為極其霸道。這都是人性的弱點。她們兩人的這些毛病恰恰導(dǎo)致了與她們最親的男人亞平失去理智。與此同時，婆媳之間由于欠缺交流與溝通，常常發(fā)生誤解，以致產(chǎn)生一些不必要的沖突。

婆媳相斗，沒有贏家。婆婆害了媳婦，那是害了兒子，毀了兒子的家。媳婦害了婆婆，那是害了丈夫，毀掉了丈夫與他的母親之間的親情。媳婦豈知，婆婆始終是對丈夫恩重如山的人，媳婦冒犯了婆婆的尊嚴，也是冒犯了丈夫的尊嚴；傷害了與婆婆的感情，也是傷害了與丈夫的感情。婆婆豈知，媳婦是兒子生命的另一半。不善待媳婦，也是不善待兒子。要消彌這種家庭矛盾與婆媳紛爭，實現(xiàn)家庭的和諧與上、下輩共同的幸福，似乎更有賴于社會的進步、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新的家庭、倫理、文化觀念的建立，期待夫妻雙方的理解與尊重，期待兩代人之間的真正理解與關(guān)愛，期待兩代人具體生活矛盾的妥善處理。

三、海萍、海藻：逃不掉生活的怪圈

《雙面膠》之后，又一長篇小說《蝸居》再次為六六帶來了極大的創(chuàng)作聲譽。而《蝸居》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它聚焦了新世紀中國城市人的一個熱點問題：樓市。房價飛漲是樓市的最大特點，老百姓收入低下買不起價格昂貴的房子，為了買房不得不向銀行按揭貸款，卻往往付不起首付款。樓市的畸形發(fā)展催生了都市里的一個新的特殊的社會群體：“房奴”。之所以叫“房奴”，是因為買房子的人向銀行貸的是一筆近乎天文數(shù)字的巨款，還款需要搭上大半輩子甚至一輩子的努力，因此成了房子的奴隸。這批人主要又是剛剛參加工作、手無積蓄的年輕人，包括一般收入的“藍領(lǐng)”階層，也包括收入不菲的“白領(lǐng)”階層。《雙面膠》所寫的正是社會轉(zhuǎn)型時代“樓市”背景下都市白領(lǐng)的生存景觀。小說中所寫的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郭海萍、郭海藻兩姐妹，就是“房奴”中的突出代表。

與吃飯問題一樣，住房問題也一直是中國老百姓面臨的一個基本生存問題。在我國的城市尤其是大城市，住房更是一大難題。從20世紀80年代到新世紀的今天，當日常生活進入我國文學(xué)敘事之后，有好幾部文學(xué)作品因為寫平民房子問題而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武漢作家方方的《風景》與池莉的《煩惱人生》，非常典型地寫到了我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與八十年代普通市民住房高度緊張的問題，以及他們由之而來的生存煩惱，與為之進行的抗爭。《風景》中的碼頭工人一家十一口人，擠在只有十三平米的住房里生活，作品主人公七哥從小只能像狗一樣睡在哥哥們睡的雙層床下面的地板上?！稛廊松分袩蓝喽嗟匿撹F工人印家厚，深夜回家后便聽到老婆告訴的又一個煩心之事：住房拆遷。這兩個作品甚至開啟了新寫實主義的寫作潮流。到了上世紀末期，北京新寫實小說作家劉恒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又寫到了當時北京人的住房問題，其嚴酷的程度便是張大民夫妻的睡床中間隔著一棵大樹的尷尬場景。新舊世紀之交，城市住房的商品化為解決城市居民住房問題帶來的轉(zhuǎn)機與新的希望。不料短短幾年就遭遇天價“樓市”的到來?！段伨印返奈膶W(xué)亮點便是迅速地展示了當下都市人群因住房受困的情形，繼上述作家之后再次精彩地講述了老百姓房子的故事。

海萍買房有一個天經(jīng)地義且近乎神圣的理由：為了兒子的成長。她生下兒子后，她與丈夫蘇淳租住的十來平米的“蝸居”根本容不下兒子的存在，所以不得不狠心將兒子送回老家請母親照看。可這樣造成的后果便是兒子不認她，她為自己沒能盡到一個母親的本份而愧疚，因而發(fā)誓要將兒子接到身邊來。買房也因此成為她心中堅定不移的目標。然而，沒想到“攢錢的速度永遠趕不上漲價的速度”，房價一天天飆升，不要說買一套房子，就是為一套房子付銀行的首付款她和蘇淳都無能為力。為此，她絞盡腦汁籌備房子的首付款，向母親借，向妹妹海藻與其男友小貝借，鼓動蘇淳向他的并不富裕的父母借。而當她辦完一套二屋室買房手續(xù)后，她和丈夫終于成了“百萬負翁”。為了房子，她節(jié)衣縮食，吃方便面吃得讓丈夫反了胃。為了房子，她業(yè)余時間同時給美國人馬克與日本小男孩做中文家教，結(jié)果得罪了公司老板，受到開除。為了房子，他的丈夫蘇淳偷偷地將技術(shù)資料賣給外省同行，結(jié)果險遭牢獄之災(zāi)。為了房子，她實際上將親身妹妹海藻當成了工具，結(jié)果造成妹妹與男友分道揚鑣。為了人生的幸福，為了享受母子之間的天倫之樂，海萍沒想到自己成了不折不扣的房奴。因為房子，她不自覺地走進了生活的怪圈。

海藻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姐姐海萍的連帶卷入樓市的。因為從小姐姐就是她的恩人，或者說她的命甚至可以說是姐姐給的，姐姐即使需要她死，她都會心甘情愿。所以當姐姐需要巨款首付買房之時，她毫不猶豫，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結(jié)果是她一步步掉進了腐敗官員宋思明所設(shè)下的情感圈套，成了為其包養(yǎng)的“二奶”。更有甚者，是她親手葬送了與男友小貝之間純真的愛情，也欠下了小貝的感情債?？杀氖?，海藻在這條灰色的人生道路上步步下滑，最終淪為宋思明的玩物抑或“性奴”。海藻被男友小貝拋棄后，當即主動投入了宋思明的懷抱，并一反常態(tài)與心甘情愿地親吻宋思明的下體，這一行為與其說是弗羅伊德所說的菲勒斯（陽具）崇拜，即女性對男性的崇拜，不如說是她作為都市白領(lǐng)對權(quán)力的臣服，這同時也意味著她生存觀念與價值觀念的徹底蛻變。她似乎在心里終于明白，權(quán)力是多么的強大與實在。宋思明擁有權(quán)力，便要云得云，要雨得雨，呼風喚雨無所不能，老百姓比登天還難的問題，在他那里不費吹灰之力就可辦成，金錢、豪宅、名車等等唾手可得——巴結(jié)他權(quán)力的陳寺福等房產(chǎn)商會拱手相送。有了宋思明權(quán)力的庇護，她的人生即可一步登天，富貴榮華盡可坐享其成。這比她為了姐姐的房子與自己的人生白手起家、孤軍奮戰(zhàn)與苦苦打拼簡單多了，也容易多了。是苦拼還是依附權(quán)勢，不過一念之差而已，而這一念之差往往讓人生變成天堂與地獄兩重天。她開始洋洋自得地享受著宋思明通過腐敗得來的天價新房、寶馬跑車，甘愿為其懷孕生子、傳宗接代。

如果說這些是海藻的幸福的話，也只能說是一種畸形的幸福，是用靈魂與身體雙重付出換來的幸福，這種幸福與真正的人生幸福是背道而馳的。因為當人失去起碼的尊嚴、人格與自立的精神之后，得到再多的物質(zhì)享受也不過是被人作踐。這種幸福與其說是幸福，不如說是奴役，是與姐姐一樣逃不脫的生活怪圈。何況，即使這樣的“幸?！币沧⒍ú粫L久。宋思明生前對海藻的所謂關(guān)愛，也不過是出于他的個人私心，那便是如同海藻母親所說的，將海藻當成“借以炫耀成功的手段而已”，或者泄欲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