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四寶古今談（上）

周有光

“文房四寶”是華夏文化的典型象征。涇縣宣紙、歙縣徽墨、吳興湖筆、高要端硯，為歷代文人學(xué)士所珍愛。

文字分化成為書法藝術(shù)和實用文字。“文房四寶”分化成為藝術(shù)四寶和實用四寶，而藝術(shù)四寶又分化出完全脫離實用的美術(shù)工藝品。

“四寶”順序各書不同?！吨袊鴷ù筠o典》中的順序是：筆、墨、紙、硯?！段姆克淖V》中的順序是：筆、硯、墨、紙。《中國文化知識》中的順序是：筆、墨、硯、紙?！栋不瘴姆克膶毷贰分械捻樞蚴牵盒?、徽墨、宣筆、歙硯?！靶掳菜膶殹钡捻樞蚴牵撼涡奶眉?、汪伯立筆、李廷圭墨、羊斗嶺舊坑硯。

哪一種順序比較合理呢？文房四寶有三種“功能”，兩個“方面”。筆的功能是書寫；紙的功能是接受書寫；墨和硯合起來只有一種功能：磨制墨汁。筆、墨和硯代表一個方面：制造文字；紙代表另一個方面：承載文字。比較合理的順序可能是：筆、墨、硯、紙。

“文房四寶”后來加上輔助用品，擴大成為“文房十三寶”?！吨袊鴷ù筠o典》列出其他文具近三十種，未列“簡犢”、“削刀”之類唐宋以前的古代文具。名目如下：

（l）筆：筆筒（筆簡）、筆架（擱筆、筆格）、筆床（筆船）、筆屏（插筆、掛筆）、筆覘（理筆試墨用）、筆洗、筆套（筆沓、筆帽）；

（2）墨：墨床（放置墨錠用）、墨匣（墨盒，貯存墨汁用）；

（3）硯：硯匣、硯屏（障風(fēng)塵用）；

（4）紙：紙鎮(zhèn)（壓尺、鎮(zhèn)紙）；

（5）水：水盂（水承，無嘴）、水壺（水注，有嘴；水滴，貯水用、有小孔）；

（6）?。河≌隆⒂∧啵ㄓ∩?、印盒；

（7）帖：法帖、帖架；

（8）雜項：腕鎮(zhèn)（臂擱、秘閣、靠手板）、糊斗（貯糨糊用）、臘斗（以臘代糊）、貝光（砑紙用）、放大鏡（愛逮）、剪刀、裁刀、鉤（畫鉤）、文具盤（都城盤）。

文房四寶是手工業(yè)時代的用品。工業(yè)化時代有機械打字機。信息化時代有電子打字機、語文處理機。實用文具不斷更新，藝術(shù)文具保持古雅。

談 筆

毛筆寫字，可大可小，可粗可細，能夠充分發(fā)揮筆畫變化的書法藝術(shù)。

甲骨文中有“聿”字，像手執(zhí)筆?！绊病笔恰肮P”的初文?！墩f文》：“聿，所以書也；楚謂之聿，吳謂之不律，燕謂之弗。”“筆，秦謂之筆”。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此秦制字，秦以竹為之，加竹?！惫P，從“竹”從“聿”是秦國的新造字。簡化字筆，改為從“竹”從“毛”，突出了毛筆的特點。

甲骨文遺跡中，有墨書朱書然后刻字的痕跡。甲骨文“聿”字的筆頭散開，好像是毛筆的形象?！霸谏檀笃诹粝聛淼募坠呛陀?、石、陶等物品上看到少量毛筆字?！保缅a圭《文字學(xué)概要》）。但是，未見毛筆遺物。

侯馬盟書為“春秋晚期晉定公十五年到二十三年（前497～前489）晉國世卿趙鞅同卿大夫間舉行盟誓的約信文書”，“用毛筆將盟辭書寫在玉石片上?！保ā吨袊蟀倏迫珪た脊啪怼罚┧妹P早于戰(zhàn)國，可是沒有留下遺物。

晚近考古，發(fā)現(xiàn)早期古筆遺物，有戰(zhàn)國筆一支，秦筆三支，西漢筆二支，東漢筆三支。

戰(zhàn)國筆?！伴L沙楚筆”：1954年湖南長沙左家公山戰(zhàn)國木槨墓出土毛筆一支，筆桿竹制，筆頭用兔箭毛，筆毛夾在筆桿劈開的一端，絲線纏住，外面涂漆。這是今天能見到的最古的毛筆。同穴出土有竹簡和銅削。

秦筆?！霸茐羟毓P”：1975年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始皇30年墓（公元前217）出土毛筆三支，筆桿竹制，上尖下粗，下端鏤空成腔，以容筆毫；其中一支附有細竹管制成的筆套，一端為竹節(jié)，另一端打通。

西漢筆?！敖隄h筆”：1975年湖北江陵鳳凰山西漢幕出土毛筆二支，筆桿竹制，均附筆套，其一筆頭尚有墨跡。

東漢筆?！熬友訚h筆”：1931年古居延地（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蘇古淖爾）發(fā)現(xiàn)毛筆一支，東漢初年之物，筆桿由四條木片合成，末端納筆毫，麻線纏住，涂漆；筆頂用木冒合，使四片木條束成一桿，附有筆套。西北無竹，故用木。“武威漢筆”：1957年和1972年甘肅武威磨咀子?xùn)|漢墓出土毛筆二支，筆桿竹制，其一上尖下圓，下端鏤孔，容納筆毫，纏以細絲、涂漆；另一處覆黃褐色狼毫，有墨跡。

漢代有所謂“天子筆”。梁吳均《西京雜記》：“漢制天子筆，以錯寶為跗，毛皆以秋兔之毫，官師路扈為之；又以雜寶為匣，廁以玉璧翠羽，皆值百金?！边@是玩賞珍品，于形制無關(guān)。

古代無紙，書寫在竹簡木札上，遇有訛誤，用小刀削去，稱為“削”（參看上文“銅削”）。《論衡》：古代“截竹為簡，破以為牒，加筆墨之跡，乃成文字?！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肮P則筆，削則削?！保ㄓ霉P書寫，用削修改）后世稱修改文字為“筆削”。不用笨重的簡牘，可用輕軟的縑帛（雙絲織成的帛）?？V帛不能“削改”，只能“涂改”。寫錯修改，涂上白粉。梁任彥升《立太宰碑表》：“人蓄油素，家懷鉛筆?！保ㄓ退兀饣陌捉?；鉛筆，白色鉛粉筆，不同于今天的黑色鉛筆。）“削（刀）”相當(dāng)于橡皮，“鉛（粉）筆”相當(dāng)于白色涂改液，這都是筆的伴隨物。

傳說，蒙恬造筆。西晉崔豹《古今注》：“牛亨問曰：古有書契以來，便應(yīng)有筆也，世稱蒙恬造筆何也？答曰：自蒙恬始作秦筆耳。”所謂蒙恬造筆，不是發(fā)明，而是改進。

清趙翼《陔余叢考》：“秦所用系竹筆，如木工墨斗所用者（筆頭為梳箅形）”。這是竹筆，不是竹管毛筆。晚近出土的秦筆，已經(jīng)是竹管毛筆，制法跟現(xiàn)代相似。這可能是蒙恬改進以后的形制。

蒙恬（？～前210），秦將，始皇時，領(lǐng)兵守邊，修筑長城，北逐戎狄，威震匈奴；始皇崩，趙高矯詔賜死，恬自殺。蒙恬是武將，不是文臣。為什么武將造筆，而不是文臣造筆呢？《說文》：“秦始皇帝初兼天下……大發(fā)隸卒，興役戍，官獄職務(wù)繁，初有隸書，以趨約易?！碑?dāng)時的戍邊大軍，需要書寫大量文書，向皇帝報告。文字應(yīng)用頻繁，促進了文字的簡化和筆的改進。蒙恬是大軍的主將。軍中把制筆技術(shù)的改進歸功于主將，在古代是理所當(dāng)然的。

毛筆的形制，以竹為管，以毛為穎，三千年來基本不變。筆桿早期用木也用竹，后來舍木用竹，這跟簡牘有木有竹相同；此外又用金銀、象牙、斑竹、木條、蘆管等材料。筆頭主要用動物毛，有時也用植物纖維。

動物毛筆種類頗多：

1.鹿毛筆：后唐馬縞《中華古今注》：“蒙恬以柘木為管，以鹿毛為柱，以羊毛為被，所謂蒼毫，非為兔毫竹管筆也?！碧I州（湖北蘄春）產(chǎn)鹿毛筆。

2.兔毛筆：長沙楚筆證明，戰(zhàn)國已用兔毛。唐代宣州“紫毫”最為有名，即兔毛筆。有用兔肩毛的，稱“肩毫”。

3.羊毫筆：清胡樸安《樸學(xué)齋叢刊》：“惟羊毫為今通行之品，其始因嶺南無兔，多以青羊毫為筆；嗣以圓轉(zhuǎn)如意，于今不絕；古人用兔毫，今用羊毫?！比毡菊齻}院藏我國唐代毛筆，稱“天平筆”，羊毛為柱，粗毫薄薄布于外。

4.狼毫筆：黃鼬（黃鼠狼）毛曰狼毫。武威東漢筆“外覆黃褐色狼毫”?！稑銓W(xué)齋叢刊》：“余觀趙子昂跋唐胡環(huán)番犬圖謂，環(huán)畫筆用狼毫，極清勁?！?/p>

5.貍毛筆：宋陳槱《負暄野錄》：“歐陽通以貍毛為筆，以兔毫覆之?！?/p>

6.虎仆（九節(jié)貍）筆：晉張華《博物志》：“有獸緣木，文似豹，名虎仆，毛可取以為筆。”

7.鼠須筆：劉宋劉義慶《世說新語》：“王羲之得筆法于白云先生，先生遺以鼠須筆；又鐘繇、張芝皆用鼠須筆。”近代改用紫毫，仍襲舊名。唐段公路《北戶錄》：“鼠須均州（湖北均縣）出。”

8.貂毫筆：清梁同書《筆史》：“明臧晉叔以貂鼠令工制筆。”貂鼠即紫貂，棲息林中，又名林貂，形似黃鼬，產(chǎn)于中國東北（不是水貂）。

9.鴨毛筆：《北戶錄》：“昔溪源有鴨毛筆，以山雞毛、雀雉毛間之，五色可愛?！?/p>

10.猩猩毛筆：宋黃庭堅《山谷詩集》注：“錢穆父奉使高麗，得猩猩毛筆?！彼侮懹巍蹲詴姟罚骸坝霉饲渌浶尚擅P，時年八十矣?！?/p>

人毛也可以做筆，有兩種：

11.胎發(fā)筆：《江南府志》“南朝有姥善作筆，蕭子云常用之，筆心用（小兒）胎發(fā)。”唐（釋）齊已《送胎發(fā)筆寄仁公詩》：“內(nèi)惟胎發(fā)外秋毫，綠玉新裁管束牢”。（比較：中美洲古代瑪雅人用人的頭發(fā)做筆。）

12.人須筆：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唐劉詢《嶺南異物志》（《嶺南錄異》）：“嶺外既無兔，有郡牧得兔毫，令匠人作；匠既醉，因失之，惶恐，乃以己須制；上甚善，詰之，工以實對；郡牧乃令一戶必輸人須?！惫糯腥肆繇?，沒有胡須是很不光彩的。強迫“輸人須”，是文雅的虐政！

植物纖維筆見于記載的較少：

13.荊筆：晉王子年《拾遺記》：“削荊為筆?！?/p>

14.竹絲筆：竹枝錘絲制成，或謂苕絲冒稱竹絲。宋米芾《筆史》：“晉王羲之《行書帖》真跡，是竹絲筆所書。”

15.荻筆：唐李延壽《南史》：“以荻為筆?！?/p>

16.茅筆：又稱白沙茅龍筆，以茅草錘細，取其草莖扎束而成，傳為明代陳獻章（居廣東新會之白沙村）所制。

用兩種毫毛配合制成的稱“兼毫”。上文已經(jīng)談到多種兼毫。《負暄野錄》：“歐陽通以貍毛為筆，以兔毫覆之，此二毫筆之所由始也?！贝苏f不確，武威東漢筆已是二毫筆?，F(xiàn)今兼毫有羊狼毫、七紫三羊、五紫五羊、豹狼毫等多種?！凹婧痢钡暮锰幨擒浻不パa。

制筆有四點要求，稱為“筆之四德”。明陳繼儒《妮古錄》：“筆有四德：銳、齊、圓、健?！薄颁J”指飽含墨汁、筆鋒仍尖。“齊”指毛穎鋪開、長短整齊?！皥A”指髹扎勻稱，筆頭圓渾?！敖　敝负撩许g性、有彈力。

唐宋名筆，多出安徽宣城一帶，統(tǒng)稱“宣筆”，又稱“徽筆”。唐耿《詠宣州筆》：“落紙驚風(fēng)起，搖空挹露濃。丹青與紀(jì)事，舍此復(fù)何從?！蹦纤芜w都臨安（杭州）以后，浙江吳興（湖州）一帶成為新興的制筆中心。到了元代，“湖筆甲天下。”吳興的善璉鎮(zhèn)，有蒙恬祠，紀(jì)念蒙恬造筆，又稱蒙溪。歷代文人學(xué)士，對毛筆有深厚感情，不斷寫出美妙的詩文歌頌它、贊美它。唐韓愈作《毛穎傳》，對它愛稱為“管城子”“中書君”。

談 墨

《說文》“墨，書黑也，從土、從黑?！?/p>

傳說，周宣王時，邢夷造墨；他在溪水中洗手，撿到一塊木炭，手被染黑，由此得到啟發(fā)，拿回搗成細末，和以粘粥，搓成圓餅，就成最早的墨。

起先，可能有過一個短暫的“以漆為墨”的漆書時期。元吾丘衍《學(xué)古編》：“上古無筆墨，以竹挺點漆書竹上，竹硬漆膩，畫不能行，故頭粗尾細，似其（蝌蚪）形耳?！蔽匆妭魇缹嵨铮灰欢ň湍芊穸▊髡f。其他民族有過漆書，或許漢族也曾有過，不過漆太粘，不易書寫，應(yīng)用不廣，未有遺物留下。由于漆粘，筆畫自然形成“蝌蚪文”。

甲骨文在刻字前，有的寫成朱書或黑書?；炞C明，朱書是朱砂，黑書是碳素?！抖Y記》：“卜人定龜，史定墨?！薄赌印罚骸皶谥癫U于金石。”“書”要用“墨”，“鏤”也要用“墨”先書寫。戰(zhàn)國簡牘用筆墨書寫，已有出土實物證明。1975年湖北云夢秦代墓葬出土文物中有墨，這是今天能看到的最古的墨。

早期的“墨”是天然的石墨，跟后期人工制造的煙墨不同。漢代計然說：“石墨出三輔，上石價八百?！保ㄝd《萬物錄》）西漢用石墨，已經(jīng)得到考古證明?！短接[》卷六百五引蔡質(zhì)《漢官儀》：“尚書令仆丞郎月賜隃糜大墨一枚，小墨一枚?！标溍釉诮耜兾髑ш?，漢代屬于三輔的右扶風(fēng)，這里是早期的產(chǎn)墨中心。西晉陸云發(fā)現(xiàn)曹操收藏的石墨，作小圓螺形，不是錠子形。

小圓螺形的墨粒，如果用手指頭捻著磨墨，是不方便的。需要用小短棒頂著墨粒幫助研磨。這叫做“研石”或“研棒”。后來，墨粒和研棒合為一體，制成了“墨錠”，磨墨不再用研棒。

河南陜縣劉家渠東漢墓中發(fā)現(xiàn)五錠殘墨，由松煙模壓成墨錠，有的參合漆煙。曹植詩：“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免翰?！贝笾聳|漢時期石墨和煙墨并用，三國時期從石墨改為煙墨。宋晁說之《墨經(jīng)》：“古用松煙石墨二種，石墨自魏晉以后無聞，松煙之制尚矣?！?

煙墨主要有松煙和油煙，此外有漆煙。松煙、油煙、漆煙，都是不完全燃燒形成的煙塵，和以膠液及香料（麝香、冰片等），有的再加發(fā)光劑（珍珠、玉屑、金鉑）和防腐劑（龍腦、樟腦、生漆）。配合幾種不同的煙塵，可以提高品質(zhì)。晉代開始在煙墨中加進膠液，提高墨錠的粘合力，并且使墨色有光澤。楊慎《升菴集》卷六十六《古制墨法》云：“松煙墨深重而不姿媚，油煙墨姿媚而不深重，若以松脂為炬取煙，二者兼之矣?！备呒壞V色澤光潔而經(jīng)久不變。西晉陸機書寫的《平復(fù)帖》至今一千六百多年，字跡完好醒目，這是傳世最早的墨跡。1978年安徽祁門北宋墓出土一錠古墨，在尸水中浸泡八百多年，完好未變。

煙塵和膠液做成的煙泥，有可塑性，可說是最早的“塑料”，便于任意造型。魏晉時期做成丸粒狀或螺絲狀。元陶宗儀《輟耕錄》：“中古方以石磨汁，或云是延安石液；至魏晉時，始有墨丸，乃漆煙、松煤夾和為之，所以晉人多用凹心硯者，欲磨墨貯瀋耳?！焙髞?，通行墨錠，有各種形式，再加繪畫和模塑，成為獨特的制墨模壓工藝。墨錠有的不加涂飾（本色墨）；有的四邊或正背兩面髹漆（漆邊墨）；有的通體或部分涂金（嗽金墨）；有的使金粉銀粉雪片似的飛粘在墨錠上（雪金墨）。

歷代有制墨名家。三國魏書法家韋誕字仲將，善制筆墨，稱“仲將筆”“仲將墨”，制法記錄在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中。唐代制墨手工業(yè)發(fā)達，從陜西擴大到山西和河北。最早見于記載的有名墨工叫祖敏，“本易（州）人，唐時墨官也?！睘楸馨彩分畞y，墨工奚超（也是易州人）舉家南遷，定居江南歙州（安徽），這里有優(yōu)質(zhì)松煙，適合制墨，于是制墨技術(shù)傳到南方。奚家制造的墨，后來受南唐國君李煜賞識，賜姓李。奚超的兒子李廷圭，在墨中摻加珍珠、玉屑、龍腦、生漆，收藏幾十年不變。李氏自易水（河北）遷歙（安徽），自稱“易水遺規(guī)”，所制墨稱“李墨”。

北宋末年（1121），歙州改稱徽州，當(dāng)?shù)禺a(chǎn)品統(tǒng)稱“徽墨”。宋代創(chuàng)制油煙墨，降低原料成本。宋蘇解字浩然，善制墨，有能獲其寸許者，如得“斷金碎玉”，因以名其墨。潘谷善制墨，被稱“墨仙”。蘇軾《孫莘老寄墨》詩：“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p>

明代徽墨分兩派：歙派和休寧派。歙派代表有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shù)取Ａ_小華的墨“堅如石、紋如犀、黑如漆”，一螺值萬錢。程君房著《程氏墨苑》，除錄載所制墨五百式外，還錄載文化資料，特別是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用羅馬字給漢字注音的文章，啟發(fā)了后來的羅馬字運動，這是1958年制訂“漢語拼音方案”的先河。方于魯著《方氏墨譜》，錄載所制和所藏名墨三百八十五式。羅小華的“象”墨、程君房的“荔枝香”墨、方于魯?shù)摹熬哦D”墨等，收藏在北京故宮。休寧派代表有汪中山、邵格之等，他們的拿手好戲是精制“集錦墨”。

清代徽墨有四大名家：曹素功、汪近圣、汪節(jié)庵、胡開文。曹素功的墨，“紫玉閃光、堅而發(fā)墨，掭筆不膠、入紙不暈，防腐不蛀、香味濃郁，落紙如漆、萬載存真”。胡開文除制造精品外，大量制造普通用墨，供應(yīng)學(xué)校，因此清代晚年墨業(yè)衰落，而胡開文一枝獨秀，這是從藝術(shù)的“四寶”轉(zhuǎn)向?qū)嵱玫摹八膶殹薄?915年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上胡開文的“地球墨”獲得金牌。

鑒別墨的優(yōu)劣，除觀其形制外，要從三方面來認定：1.辨色（紫色為佳、黑色次之）；2.聽聲（輕輕叩放，清脆響亮）；3.觀形（挺直干燥為好，歪曲霉?jié)駷椴睿Ｔ谒陌俣喾N名墨中，“超漆煙”為最上，始終保持“拈來輕、嗅來馨、磨來清”的特點。

清末同治年間，安徽舉人謝松岱為免考生研墨之苦，研制墨汁出售，大受歡迎，后來在北京琉璃廠開店銷售墨汁；自書對聯(lián)“一藝足供天下用，得法多依古人書”，名其店為“一得閣”，至今存在。中國“墨汁”經(jīng)印度傳到西方，被誤稱為“印度墨汁”（Indian ink）。

所謂“集錦墨”，就是專供玩賞的成套叢墨，明清極盛。例如汪中山制“太元十種”：太極、兩猊、三猿、四象、五雀、六馬、七鷴、八仙、九鷥、十鹿。又如曹素功制“紫玉光” 三十六錠， 每錠大小不一， 以黃山三十六峰為題， 拼合成一幅完整的黃山圖， 裝于一盒， 分兩層， 每層十八錠。制墨工藝跟琴棋書畫和神話傳說相結(jié)合， 意趣無窮。

清代著名藏墨家盛昱， 著《郁華閣藏墨簿》， 記載所藏明代珍品， 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墨能治病， 謂之“藥墨” 。我幼年時候常用“藥墨” 治鼻血。據(jù)說早在南唐就有“藥墨”。墨中配用的麝香、冰片、珍珠等芳香防腐劑， 同時就是優(yōu)良藥材， 有清熱止血、鎮(zhèn)驚去痛等功能。后來以“百草灰” 配制成“百草霜” 藥墨， 能治吐血、外傷出血、口瘊等病， 成為止血化積良藥。又有“凈素藥墨”，專供僧尼抄寫經(jīng)書之用。休寧胡開文的“五膽八寶” 是藥墨中的精粹。清人有詩云： “五膽八寶摻松煙， 千錘百煉成方圓。 奇墨入紙龍鳳舞， 內(nèi)外兼用病魔寒?！?1984年胡開文墨廠重制“ 五膽八寶” ， 用犀牛角、麝香、珍珠、熊膽、黃金等二十多種中藥， 功能消炎解毒、止血去痛、降壓鎮(zhèn)驚、治皮炎濕疹、痔瘡頑癬諸癥， 既可內(nèi)服， 又可外用。

1990年冬，我在美國新港觀賞書法家張充和（內(nèi)人允和的四妹）所藏文房四寶。對我這個外行來說，珍貴的不一定可愛，可愛的不一定珍貴。這里略談二事。

（1）“石鼓文墨”（御制重排石鼓文墨）：共10鼓，貯存于精美的長方漆匣中（匣長350、寬170、厚60毫米）。鼓面直徑46、高30毫米。鼓的次序，以“天干十字”篆書排列。鼓的正面是金字石鼓文?，F(xiàn)存故宮的石鼓文，字跡漫漶，破損不全。“石鼓文墨”上的石鼓文，按照考證修補重寫，恢復(fù)全貌。石鼓的反面，用楷書黑字譯寫石鼓文，難認的字注以今字，便利今人認讀。每鼓注明：“凡×句，××字，重文×字”。精致玲瓏.十分可愛！

（2）“畫卷墨”（休城胡開文仿古）：打開畫卷，圖窮見軸，軸開見墨。圓柱形的畫軸，是可以分開兩半的兩個半柱形錦匣。各匣貯墨五笏，共十笏，形制、模塑、圖畫、文字，各笛不同。第一個半柱形錦匣，存五笏：①“龍文雙脊”；②“烏金”；③“延川石液”；④“遠煙輕膠”；⑤“象管”。第二個半柱形錦匣，存五笏：①“金壺黑汁”；②“八寶陳元”（背面有八個印章）；③“黑松使者”；④“香璧”；⑤“仿李廷圭四和法”。

這些精制的美術(shù)工藝品，使人反復(fù)玩賞，愛不忍釋，觀之美不勝收，嗅之異香撲鼻！

（選自《群言》）